徐冰,摄影:禤灿雄
艺术,尤其是当代艺术是什么?一直是一个太难以回答的大问题。
今天,我们想与你分享看理想播客节目《艺术折叠》最新一期里,艺术家徐冰与祝羽捷的对谈。
这期节目收获了诸多好评,看理想听众@Ys.Booker 写道:“徐冰老师的很多观点触及到了艺术最根本的理解。虽然圈外人'旁观者清’了那一瞬间,但还是需要有徐老师这种长期相关工作的体验,以这种方式表达,用艺术家的身份重新讲述出来,对艺术爱好者才真正有所触动。”
我们听到最后会发现,艺术既关于艺术家,也关于每一代人的生活,艺术也不仅仅是艺术本身,是生活、是思维模式,也是关于人类怎么看待世界这个根本问题。
*文章节选了对谈中几个精彩片段,完整内容表述请移步音频收听。
徐(徐冰):其实我正在写一篇文章,就是在谈(我与科技相关的一个艺术创作)过程,虽然最后失利了,它真的涉及到了太多的问题。比如有人安慰我说,科技技术上失败了,但艺术上成功了,但是我在想,艺术有成功,或者说艺术有失败这么一说吗?祝(祝羽捷):这真是个好问题,我们会评判这个事情做成了,但我们很少会说艺术成功了或者艺术失败了。徐:对,实际上这涉及到一件艺术的最终作用和目的是什么?是为了好看,或者为了推进新材料的使用,或者说对人的思维有一种新的“搅动”,引起了更多问题的讨论等等,这都是最终的一个作用。我想如果没有任何作用,可能这个作品才算失败了,或者白做了。不管有怎样的作用,其实都应该说它有结果,无论这是让人觉得好看了、大家有新的感觉了也好,都是一种社会艺术形态的反应。科学实验的结果,每一次确实有失败和成功一说,就算思路和结果不对、方向不对,每次失败也一定会为科学家带来新的思想力出口,增加对这件事情的一种判断。我想这种思考结果的判断,在艺术上也是成立的。但类似这样的问题,我们可能过去不太会去深想。祝:这里也牵扯到一个问题,艺术家究竟跟我们的现实世界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徐:我认为简单来说人类差不多两部分人,一类是左脑发达的人,一类是右脑发达的人。在我看来,科学家们的左脑也许更发达,在不断地整理和归纳这个世界。但有一部分艺术家的工作却恰恰在打破这些归纳,给这些排序好的东西里掺杂另一些东西,让它变得混乱,在这种知识松动的情况下,有了创造的契机和可能。有一部分人就是这样的,而且善于直指“虚无”的东西,艺术家基本上就是干这件事儿。祝:不过现在大家都觉得我们眼前的社会就是越来越世俗化,因为好像生活压力很大,那么所有的一切都是围绕着我的生存,然后变得非常的具体。你觉得这个时代会不会并不是一个属于艺术家的好时代。徐:其实任何时代,人类都在挣扎生存,这是肯定的,没有一个时代人类不是在挣扎生存的。祝:所以你会觉得艺术家是现实中比较边缘化的一些人群吗?还是你觉得他们应该可以成为一种主流人群,让更多的人去关注或是受到他们的一些启发。徐:其实艺术家不能说是“边缘人群”,但也不需要艺术家成为主流人群,因为这个世界不需要这么多无厘头的人。祝:你觉得人生中,是否都要有这样一段非常匮乏的时间,它对人生的成长是很有帮助的,现在年轻人还需要那样一段时光吗?徐:我有一位老师,他是北大荒版画流派的创始人,晁楣先生,他很了不起。晁楣先生说,要在儿子长大后把儿子送到他以前的北大荒853农场,这样将来才能有像他一样的成就。我一直在想这件事,现在不是这么一种关系了,因为那段时间才拥有那样的时间差,并不是说我们给现在的年轻人安排一段与前人同样辛苦的阶段,他们就有可能得到一种真正的成长,不是这么一种关系。每一代其实都有每一代的纠结和不容易,现在的年轻人既能顺利成长,也拥有很多不容易和灾难。(如果一部分新一代年轻人在生活上过于便利),很多时候他们也容易掉在(某些东西中)没法解决和自拔的。祝:是这样,但我们是不是应该警惕,这种太平滑、太顺利的人生状态。徐:警惕意识是好,但是你不能特意地去制造困苦,而让自己再从这种困境中摆脱出来,生活不只是戏剧,不是这么一种制造的关系。徐:艺术,特别是进入当代以后,谁说了都不算。说这个是好的当代艺术,那个不是好的当代艺术,因为当代艺术本身的性质就在于随时在颠覆已经形成的一种概念。它正在发生中,而且历史很短,所以我们没法下判断,不像传统的绘画雕塑那样,所以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对当代艺术是什么有一种判断。而我对当代艺术的判断,就是只要人类做出来无法归类的东西,其实都可以归到当代艺术里头。当然你刚才谈到很多艺术家从社会现象中获取素材来创作,这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如果把这些素材就直接作为作品本身,它可以说是一类创作,但对我来说,这一类创作属于“劳动模范式”的创作。很努力地搜集整理了大量的社会信息和现象,再把它通过作品给排列出来或展示出来。别人看到这件作品觉得太有意思了,这么多的社会信息,也有评论说艺术家太认真了,做了这么多的研究。但这却掩盖了一个问题,有可能艺术家的思维是非常懒惰的,真正需要思维“使劲儿“的时候,需要思维判断和思维推进的时刻,却没有这种能力,而有可能用这样的大量材料,来掩盖自己艺术核心想法的不足。祝:我当时在看双年展的时候,我就是在想艺术家都在做社会学家的工作。徐:说到根上,艺术家不是思想家,也不是社会学家,也不只是一个工艺家,艺术家应该是一个有思想、但是更善于把思想转换成艺术语言的人。所谓艺术语言,是我们艺术家在工作室最终需要做的那一段工作:把所有的思想和社会现场,这些现象和信息,用自己的态度和方法给说出来。不管是用其他大师的方法说出来,还是用自己使用过的方法说出来,其实都不对,因为这些方法都是那个时候的他们或是过去的自己,(所属于的)那个时候的思想所找到的表达方法。只要你没解决这个问题,就不是一个好的艺术家,他可以是一位好的思想家,也可以是一位技巧娴熟的手工艺者,但不是艺术家。祝:现在的年轻一代想要成为艺术家,还需要进学院学习吗?徐:也不一定需要,我觉得学不学都重要,因为比如说我们进学校学习学素描,或者说这些长期的艺术作业,其实目的不是为了你把一个东西画像。齐白石做木匠做了那么多年,那就是他的素描,他是有质量的人,就可以把东西做到这么到位,而做的过程中他就不断地提升自己的能量。这种能量提升,在于你对某一个领域的深入,一般来说都是质量极高的人,需要去中央美院学习、还是不用在中央美院学习,其实各种方式都可以给自己赋能。核心问题是说,作为艺术家的基础是什么?要我说艺术家基础,不只是一个技能性的东西,而是一种思想能力的基础。思想能力作为基础来源,到底从哪来的?我觉得未必是从美术学院的绘画室里来的,而且一般来说,往往也不是从这儿来的。祝:你觉得更重要的,是一种生活的体验经验,或者是融合了这种想象力。徐:作为一位艺术家,其实真正需要具备的是对于什么是艺术,或者说你手里干的活到底是干嘛,对这些东西需要有一种判断能力。但绝大部分艺术家,对这个最核心的问题,没有判断能力和回答能力。祝:你会担心现在的艺术被滥用吗?因为我们现在走进商场到处都是艺术衍生品,还有各种让人快乐的“网红展”。徐:我觉得这不能说是滥用,某种程度上它是积极的,因为实际上现代艺术阶段,再到了后来的当代艺术阶段,它已经成为了一种中心化的、强势的话语和圈子了,这是当代艺术的一个弊病。你刚才说的这种现象,比如说表面上看是把艺术拉低了,或者说流行化了,或者说波普化了,或者是泛娱乐化了。但我们可以看到越来越多涉及艺术的成分在这些领域里出现,不管售卖东西的艺术价值、设计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大、技术生产力的提高,这其实是艺术被稀释渗透到了艺术之外的领域,它在发挥着作用,我觉得这是积极的。祝:很多人想要去了解当代艺术,太多精力都在研究流派,然后形式了。徐:一般来说,从流派入手去发展自己的艺术的想法,是没有大出息的。祝:你觉得对于我们这些对艺术热爱的人和艺术观众,他们是否需要有一种评判力,知道什么是好艺术,什么是坏艺术。徐:其实艺术圈的人都没有判断力,来说什么是好艺术和什么是坏艺术。我们判断好和不好,也只是在当代艺术的一个历史阶段中来判断,比如现在的西方的艺术家和我们身边的艺术家在做什么东西。而判断艺术作品是有意思还是没意思,比如我说这有意思,但是另外一个艺术家朋友说这个没意思,到底听谁的,又怎么判断呢?我们其实都没法判断,因为这个领域的特性就是没法判断,所谓的可以判断,是在一个知识前提下来判断,而这个领域它就是在不断地自我颠覆和扰乱清晰的知识序列。
徐冰《天书》1987-1991
比如有人说我带着孩子去现代美术馆看那些看不懂的东西,比你带着孩子去看看得懂的东西的美术馆,显然我比你的层次要高。也有各种各样的内部原因,让人去判断艺术到底怎么回事。其实我们不用过分地执着于艺术是不是能看懂,因为当代艺术被认为是文化的一部分,文化一定是被敬畏的,我们看不懂。我们也习惯指责自己缺少艺术的教育或者说感觉、品味,但其实也不一定是这样。祝:我一直很困惑,究竟谁能规定谁是艺术家?如果我说一句宣言,今天起我决定做艺术家了,却没人认呢。徐:我觉得被指认为是艺术家,可能过一段时间,就会变为很多诗人不喜欢说自己是诗人一样的状态。祝:被拉平了,不像过去好像艺术家还是有一个很崇高的光环。徐:(这种状态)就是说所谓的艺术家其实已经被“领域化”了,但真正的艺术家都是没有被某种领域化所规定的。我觉得现在其实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就在于不再有现实和虚幻领域之间完全的区别,或是用怎样的范围来划定到底是不是艺术。所谓艺术家,比如说像我们所从事的,都还是属于古典阶段的当代艺术,其实很快就会有新一阶段的当代艺术,来取代我们所做的这一套当代艺术。徐:这是必然的吧?其实就要看艺术家,是不是有能力继续拥有有价值的思维推进性,就是这样。
*本文整理编辑自看理想App音频节目,由祝羽捷主讲的《艺术折叠》,原名《徐冰:当代艺术里,谁说了都不算》,有删改。由看理想与好好虚度时光联合制作,联合喜马拉雅独家播出。内容有删减,完整内容可至看理想App内收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