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8月的一个傍晚,两位青年来到南京秦淮河边,雇一条河上特有的小船———“七板子”,悠悠地驶入了这著名的水道里。两位青年都是爱好文学的,所以,在游毕秦淮河后,两人相约各自作一篇同题的文章:《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1924年初,两篇文章写成,并同时发表出来,在社会上产生了相当影响。这段文和事,在文坛上传为佳话。这两位当年同游秦淮河的青年,后来都成为民国文学史上的有名人物,他们是朱自清和俞平伯。朱自清(1898年11月22日-1948年8月12日)朱自清,就是写过《背影》、《荷塘月色》、《绿》、《春》和《匆匆》等耳熟能详名篇佳作的那个作家,“必记本”上中学的时候也背过这些课文。俞平伯(1900年1月8日—1990年10月15日)俞平伯,则是清代朴学大师俞樾曾孙,“新红学”的开拓者之一,与胡适并称“新红学派”的创始人。大学毕业后,两人到杭州第一师范教书,结下情谊,这就有了他们共游秦淮,同题撰文的佳话。当时朱自清俞平伯游秦淮河时乘的“七板子”,是一种有“淡蓝色栏杆,空敞的舱”的小船。舱前加有一个弧形的顶子,两边用栏杆支起,可放两张藤躺椅,供游客随便躺下观赏。
烟笼寒水月笼沙,
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
隔江犹唱后庭花。
可在他们看来,秦淮河似乎不是眼前的河了:“又早是夕阳西下,河上妆成一抹胭脂的薄媚,是被青溪的姐妹们所熏染的吗?还是匀得她们脸上的残脂呢!寂寂的河水,随双桨打它,终是没言语。密匝匝的绮恨逐老去的年华。已都如蜜饧似的融在流波的心窝里,连呜咽也将嫌它多事,更哪里论到哀嘶,心头,宛转的凄怀;口内,徘徊的低唱,留在夜夜的秦淮河上。”(俞平伯)“在这薄霭和微漪里,听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去呢?只愁梦太多了,这些大小船如何载得起呀?我们这时模模糊糊的谈着明末的秦淮河的艳迹,如《桃花扇》及《板桥杂记》里所载的。我们真神往了。我们仿佛亲见那时华灯映水,画舫凌波的光景了。于是我们的船便成了历史的重载了。我们终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丽过于他处,而又奇异的吸引力的,实在是许多历史的影象使然了。”(朱自清)由此看来,秦淮河显现给他们的,更多是来自历史的丰繁想象。在游河时,他们还遇到了受过“五四”洗礼的青年不曾料想的事,这给他们此次游泛秦淮河一些更复杂的滋味。先前的秦淮河两岸,可以说是夜夜笙歌,但那是茶舫妓楼里传出的。后来茶舫中歌妓被禁,这些女子便随船漂在这河上,通过为游客卖唱为生了。河里的歌妓们也乘着“七板子”小船。歌妓们一般坐在舱前招引客人,跟前点着很刺眼的汽灯。舱里坐着乐工等人。她们的船在河上穿行着,见到有游船经过,他们便向前招揽生意。朱自清和俞平伯本想清清静静游河,但与歌妓船的相遇,使他们的心理有些猝不及防。就在他们的游船刚停下时,就有一条歌妓船与他们靠拢。一个伙计跨上船来,拿着摊开的歌页,塞给了朱自清。朱自清本来想装得大方自然一些,可舱前坐着的女子和那闪烁的灯光叫他十分不安。他随便将歌页拿起翻一翻,赶紧还给那伙计,不好意思地说:“不要,不要……”那伙计又将歌页递给俞平伯,俞平伯回过头来拒绝:“不要!”伙计又转向朱自清,朱自清又拒绝了。那伙计才有些不甘心地回到自己船上。不料事情还没毕,接二连三便有歌妓船向他们的船靠来。弄得两个青年十分尴尬。俞平伯是第一次来游,所以多由朱自清支应;朱自清左右为难,但又不能不拒绝,只好推阻。据俞平伯记载,朱自清甚至用一些很书生气的语言,来对伙计表达自己内心的矛盾:“你不知道,这事我们是不能做的。”俞平伯评论说:“这是诸辨解中最简洁,最漂亮的一个。可惜他所说的'不知道?’来人倒真有些'不知道!’”俞平伯引了周作人的一节诗:“因为我有妻子,所以我爱一切的女人;因为我有子女,所以我爱一切的孩子。”认为他同情那些歌妓,并且尊重她们,所以他拒绝她们。因为在自己看来听歌对于歌妓是一种侮辱。可朱自清的感受要复杂一些,他虽然想像个平常人那样听上几曲,但所受的教育使他感到道德的制约。据他自己表述:在通常的意义上,接近妓者总不是一种正当的行为;因为妓是—种不健康的职业,对于她们,应当如古人所说:哀矜而勿喜,所以不应去听她们的歌。但是,在新旧思想和道德面前,有时与内心发生很大冲突。朱自清后来在文章中这样描述:“两个相反的意思在我心头往复:卖歌和卖淫不同,听歌和狎妓不同,又干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们既被逼得以歌为业,她们的歌必无艺术味的;况她们的身世,我们究竟该同情的。所以拒绝倒也是正办。但这些意思终于不曾撇开我的听歌的盼望。它力量异常坚强;它总想将别的思绪踏在脚下。从这重重的争斗里,我感到了浓厚的不足之感。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盘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宁了。”歌妓船几次三番前来,使两位青年坐不安宁,便只好往回返。渐渐远离了歌妓船,远离了烁人的灯光……这时,冷清的月色又显出另一种风致,两位青年带着多重的感受,离开了如梦的夜的秦淮河。回去后当月,俞平伯便先写出了游河的情景和感受;几个月后,朱自清也写成了游历文章。因为是同游,他们便约定了同一个题目:《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又同时发表在1924年1月25日的《东方杂志》上。这两篇文章,因为安排布局,堪称佳构,又因为其清新的文字,为当时还不十分成熟的白话文,树起了榜样,所以在现代散文史上有突出的地位。
不过,现在这样的同好之游已经再难找到了,没了这样的文人,也没了这样的兴趣雅兴。
所以,朱自清和俞平伯的的这段同游也成了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