串场人家（三十五）

串场人家（三十五） 

作  者：乔 永 星

图  片：选自网络

没有被单一贫困的生活击倒，也没有被既脏又重的农活压垮。我们这一代，经岁月轮回，大浪淘沙，告别了肚大但瘦骨嶙峋，芦棒的身菜色脸的童年，也告别了疟疾缠身，钩蛔闹肚的痛苦，更告别了以山芋叶子，萝卜英子，苕子头，槐树花、豆腐渣为主食的饥饿。苦与难，饥与寒，没有把我们击倒，相反，把我们锤炼得更加坚强，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励志口号多多，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练好铁脚板，气死帝修反。深挖洞，广积粮。全民皆兵，拿起锹来能种地，拿起枪来能战斗，抓革命，促生产。等等，每逢大队，公社有大会，必喊声震天，震耳欲聋。

生产队里，准备为广积粮，自备、外买了些木料，为响应号召，每队必得建土圆仓。以储放战备粮。

刚完成了场头用具的收拾整理，来不及喘口气，董木匠的活儿如山而至，如潮而来。队里大小六条木船，程度不等要修修补补。有两条船还要动大手术。董师傅不怕任务重，活儿多。最怕队内空口说白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修船的杉木、桐油、麻丝等还未见踪影。往年多多少少有些计划下达，今年接上级通知，在抓革命促生产上，虽要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但关键时刻，要生产服从革命。当下最急的任务，就是限定时间，建好忠字门。其实在生产队的大门口，建一牌楼式的忠字门，刷上红漆，写上两行大字，悬挂领袖头像，就可以了。关键是要人写上美术字。董师傅不懂，我虽懂，但一手蟹爬的字，实在拿不出手。思来想去，我想到了吕芳。过年前，在送他们回城的路上，吕芳曾谈过书法和美术字。莫非吕芳竟有如此天赋。按董师傅提议，先把忠字门架子竖起来，然后再刷漆写字，这样既可节约时间，也符合操作规程。

我满有把握，满怀信心，来到知青组。这知青组的宅基，如一头雄狮。居于全队之首，面河倚场。忙时，屋前小河船来船往，有上街的，也有往东海的。河中水清如蓝，一里多长的一条小河，仅有几户人家，洗衣，淘米，洗菜，做饭，乃至舀水浇菜，都用这河里的水，一家一户一码头。清晨，是小河水最清最净的时候，没有弄鱼的，没有罱泥的，更没有行船。经一夜的沉淀，水清见底，游鱼历历。这时的各家各户，除了洗衣洗菜等等，必先把家中的水缸挑满，以确保当日够用。一般人家的水缸，可储五六担水。说是水乡，可这水是越来越金贵。自从棉花水稻用上了农药，日积月累，这河里的鱼虾再没有以前多。细细食之，隐隐能品得出农药之味。各家各户的饮用水，都从河中取来，有时水里杂质较多，甚至没有以前那样清淳甘甜。家家户户，水缸盖上都搁一水瓢，渴了，舀上半瓢，咕咕嘟嘟，一口气，既解渴，又解馋。

远眺知青屋，只见吕芳从厨房出来。那稚嫩的双肩，承载着一根扁担，两个水桶，两条乌黑油亮的短辫，一前一后搁在肩上，与老槐树扁担耳鬓厮磨。虽窈窕但有些孱弱的身躯，似不堪重荷，一对空桶，已见沉重，何况再舀上两桶水，再爬一阵沟坎，对于吕芳而言，实在难以承受。一股同情、怜悯之情陡生，心里一阵酸楚。我不禁加快脚步，走上前去，正巧赶上她尚未到河边码头，由于有过第一次的相识交流，我们又同住一队，我鼓起勇气，说道：吕芳，这么早来挑水，男同学呢，怎么让你独自一人前来？吕芳抬头一看，见是我，连忙说道：冯明，早上好！什么风把你刮来的？有事？

看得出，我的到来，吕芳心情不错，脸绽笑容，露出甜甜的纯。至少，我觉得吕芳对我没有任何反感和厌恶。我似心中落下了一块大石。吕芳接着说道：我们五人执行轮值制度，今轮到我，我得负责一天的吃喝拉撒，包括明间（客厅）打扫。农民称三间房的中间为客厅或客房，东西则为房间，东为东房间，西为西房间。东房间为上房。一般为长辈或平辈中的长者居住。

不论吕芳愿不愿意，我连忙抢着接过吕芳肩上的担子，微风吹来，带着少女特有的芬芳与气息，幽幽地流入我的鼻腔。我一边贪婪地吸吮着，不使它有丝毫的外泄。一边下意识地同吕芳并肩而行，向河边，向码头走去。也许，我的真诚主动，吕芳没有半点推辞谢绝，几乎十分自然，顺理成章地，两个水桶，一支扁担，从她的肩上，游到了我的右肩。

一缸水挑满，我挑五担，她得走十八个来回。难以想象，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孩，正是在母亲怀中撒娇的年龄。正是读书求学深造的最好时机。如今，却远离城市，远离父母，永远离开了自己钟爱的学校，来到举目无亲，贫困落后闭塞的不毛之地，来这里，到底是镀金，还是改造？到底是接受再教育，还是社会的牺牲品？我们彷徨，我们徘徊，一下子自我迷茫。说不清，道不明。有时沉下心来，拿自己与大城市的知青来个比较，他们赴边疆，奔农场，火车响时，站台上那撕心裂肺的哭，车厢内那生离死别的号。而我们虽一夜之间，由居民而为农民，由定量户口而为农村户口，毕竟，我们较之大城市的知青们，我们该知足。何况，这里的农民虽有愚昧，保守，自私的一面，更多的是淳朴，善良，坚韧，顽强，吃苦中任劳任任怨，贫穷中不怨天怨地。想到这里，农村是一片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这话我信，甚至坚信不疑。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乔永星，1949年出生在上海，10岁随母亲下放回到盐城新兴公社。1966年盐城中学初中毕业回到农村，在农村生活二十余年后，随知青妻子返城。喜欢写些散文，小说之类，大多是农村生活题材。已完成《串场河畔》、《串场故事》两部系列小说和《学书》中篇小说以及几十篇短篇小说。累计近七十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