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爹娘】言传身教那些事儿,请看看张光武教授的父母是怎么做的
张光武教授曾经是我的采访对象,如今是我的朋友。
教授现任北京大学首钢医院骨科主任兼大外科主任,是北京大学医学部硕士研究生导师,也是一位科普作家。
教授祖籍南京,出生于“教授世家”,家学渊源。教授家“父母言传身教的故事”,我常常在自己家人和同事面前提起。决定创办“天下爹娘”之后,教授是我的第一批约稿对象。2017年1月29日(大年初二)23时2分,教授通过微信把文章发给了我……今天,这篇文章作为“天下爹娘”丁酉年第一期,隆重推出——
说说我学医的爸爸妈妈 文| 张光武
妈妈,89岁,退休前为北京某医院医生。
妈妈是福州人,从小生活在福州负有盛名的“三坊七巷”中一个大家庭中。据她自己说,从记事起,家里的经济状况就不太好了。由于家中长辈生意失败,外婆和一家人只能靠变卖房产过日子,生活过的异常艰难。
后来,在舅舅的帮助下,妈妈到上海求学。考入上海中山医院护校,毕业后留在中山医院当护士。大约在1953年,她响应国家的号召,“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毅然报名参加了上海医学院抗美援朝手术队,奔赴朝鲜前线。她所在的医疗队中,有许多当时我们国家第一流的外科医生,黄家驷、曾宪九、石美鑫……这些名字到现在都是中国外科的骄傲。国家为了保证医疗队和专家们的安全,把医疗队的驻地放在了齐齐哈尔,于是妈妈就成了“没过江”的抗美援朝战士。
在我的照片簿里,有一张发黄的照片,摄于1953年。照片中一位年轻的护士在精心照料一位志愿军伤员。从她和蔼的目光、轻柔的动作中,我看见60多年前一位普通护士对志愿军亲人的亲情,体现了医务人员对“最可爱的人”的关怀备至——这位和蔼可亲的护士就是我妈妈,当年她23岁。
最近,我把这张照片给她看。捧着照片,她似乎换了一个人,滔滔不绝的回忆当年往事,讲到工作艰难,条件艰苦,讲到齐齐哈尔冬天的寒冷,讲到与爸爸共同工作的岁月(爸爸也是医疗队的一员)……
妈妈说,这张照片拍摄于抗美援朝战争中的一次慰问演出。祖国慰问团给志愿军伤员演节目。当时室内比较冷,伤员们穿的病号服薄,有一位伤员出现了不适。她看到后,脱下自己身上的棉大衣,披在这位伤员身上。这一幕被在场的记者拍摄下来,成为妈妈一生唯一“高大上”的摄影作品。从小到大,我多次看见过这张照片,每当说起照片的故事,她眼睛中都会噙满泪花,言语里充满骄傲。
朝鲜战争结束后,妈妈随爸爸调动来到北京,在一家医院当护士。“文革”中,因历史的原因转行当了医生。在医院几十年的工作中,她总是认认真真、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得到医院同事们的公认。巧合的是,三十四年前,我从医学院毕业,分配结果,居然和妈妈在同一所医院,同一个科室工作,我们从母子成了同事;随着职称的晋升,我成了她的上级医生;后来我当了科主任,她成了我的下属。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内,医院老一辈同事见到我,都会说:“张主任是谁谁谁的儿子。”而有的年轻同事则常“诡异”地一笑,“弱弱”问我一句:“你妈妈这个月的奖金是多少?归你发吗?”
我们医院保存着数万余份门诊病历。每名病人有一个病历袋。看病时,门诊病案室将挂号病人的病历袋送到相应医生的诊室。病人就诊时,医生将病人的情况如实记录在门诊病历中。妈妈退休后,在我就诊的许多病人的病历袋中,常能看到妈妈熟悉、工整的病历记录。每当我读到她写的病历,欣赏她娟秀、工整的病历签名,总觉得她没有退休,还在工作。她的字绝无龙飞凤舞,也没有万人不识的“甲骨文”。坦率的说,今天我写的门诊病历远远不如妈妈认真、工整,想想很是惭愧。
随着医院门诊工作方式的变化,病人看病的记录由病历袋,逐渐转变成写病历本。同时,妈妈退休快三十年了,老病人看骨科病的越来越少,所以,我欣赏妈妈写的门诊病历的机会也越来越少。有时门诊偶尔看到一份妈妈三十年前写的门诊病历,我会激动不已。
就这样,我跟妈妈的缘分从家庭延伸到了工作。
大家闺秀的生活环境和职业训练,使妈妈养成了认真整洁的生活习惯。三、四十年前,我们家住两间屋子,面积很小,尽管如此,妈妈依然坚持床下不让放东西,理由是,如果床下有东西,清扫不方便,容易积灰尘。
在我家的厨房,妈妈把厨具炊具收拾得井井有条。小时候我和妹妹都知道,什么东西放哪儿,什么东西不能放哪儿,什么东西洗完后放哪儿……都有“规定”。我们俩曾悄悄说过:咱家怎么这么麻烦啊!
直到我到医院工作后,才明白,妈妈把家里厨房当医院工作间了,分出了“清洁区”、“污染区”、“过渡区”。直到今天,妈妈铺床单、叠被子的方法和我们医院护士的操作方法还是一模一样,怕是改不了。
在医院工作的几十年间,她的白大衣永远保持着洁白整洁状态,绝无污渍,绝无褶皱。她诊室的桌面地面总是清洁整齐,一尘不染。
妈妈对生活,对美的追求超出常人。爸爸妈妈的婚纱照和她个人的婚纱照永远挂在他们床头。即便在“文革”那个不正常的岁月,这两张照片也不曾摘下。每次搬入“新家”,她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两张结婚照片端端正正的挂好。60年过去了,这些照片泛黄,褪色,镜框上的油漆开始脱落,她还是当成宝贝挂着。一天,新来的保姆指着妈妈单人婚纱照说:“阿姨,好福气哦,你看你女儿多漂亮哦。”妈妈说:“你什么眼神?那是我,我比女儿漂亮。”说完,自己都大笑起来。一次我回家看她,她把这个故事反复跟我讲,连讲了三个星期,好像怕我不明白,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在我的收藏中,有一套1962版的《十万个为什么》少儿读物,一共八本。这套书是我和妹妹二、三年级时妈妈给我们买的,至今有五十多年了。当年,这八本书要花掉她四分之一的月工资。那时爸爸妈妈忙于工作,经常把我俩锁在家中,我们就靠这些书籍打发时间。也正是这些书籍,让我们从小养成读书的习惯。无论走到哪里,书籍总是伴随着我,使我终身受益。这套书第一册的封面被我撕坏了,是她把破损的封面粘好的。
今天,我自己能以医生为职业,能为社会、为患者做一些有益的事情,无不与读书有关,无不与爸爸妈妈的教育有关。
我家衣柜中放着一件婴儿衫。这件衣裳是妈妈在我满月时给我买的,穿着它照了我的满月照。一天,她郑重地把这件小衣服和我的满月照交给了我。我明白,从前那个年轻的妈妈老了。六十年前她对新生命的渴望和喜悦早已转化成对晚辈的叮嘱和依赖。六十年了,甚至包装小衣裳的盒子都成了“文物”,但是,小小的衣裳还是那样漂亮、艳丽。女儿出生时,我也给她穿上了这件小衣裳,同样拍了一张照片。
同一件衣裳,第一次曝光于1955年,穿在我的身上;第二次上照片是2000年,穿在女儿身上,之间整整相隔了45年,而这件衣裳陪我们家三代人走过了61年。
61年来,我爸爸妈妈和这个社会的许多家庭,许多爸爸妈妈,都有难以忘怀的经历,甚至痛苦和无奈,但是,他们给我买的小衣裳会陪着我继续生活下去。他们给我的爱也会传承下去。
近年,妈妈患上埃尔茨海默病,记忆力慢慢衰退了,她忘记了与她同在一个诊室工作了十几年的同事,甚至叫不出晚辈的名字。但是,当说到童年,说到她在福州“三坊七巷”的家,说到抗美援朝医疗队,说到认识了爸爸,她都像换了一个人,话语滔滔不绝,脸上泛起红光,哪里像一个埃尔茨海默病的患者?
现在,在我家日常生活中,大家总是“故意”提及妈妈的“历史话题”,以便引起她精神的兴奋点。我们希望用这种办法来缓解她的埃尔茨海默病,期盼她早日恢复健康。
爸爸,91岁,退休前是解放军某医学研究所研究员。
爸爸是学医的,1952年毕业于上海医学院。小时候我对爸爸的印象是一个字 —— 忙,家里家外不停的忙。由于他一直从事军事医学科学的研究,而他们研究的领域关乎国家的安全,所以,即使在“文革”最乱的年月,他和同事们的研究工作一刻也没停止。他依然每天去实验室做实验,写论文,即使是星期天,有时也要去工作。儿时的我不明白,为什么星期天不能停一停?爸爸说:“实验一旦开始,中间就不能停止,以后你会明白的。”几十年后,我也开始做医学科研,开始指导研究生做科研,才真正明白他的话。医学研究的连续性和完整性不允许中间有停顿,这是工作性质决定的。
小时候我们家住在军队大院。从住宅区到图书馆要穿过大操场。每天傍晚,大人们都会夹着书本向图书馆走去,这甚至成为大院中的一景,爸爸也是其中之一。那时候,爸爸经常带回家一、两本精装的中外文书籍,我看了很佩服,暗暗下决心,要做像他那样的学者。可以说,爸爸是我人生第一个榜样。
小时候,知道爸爸经常出差,每次出差走的都很急。临行前,他会对我和妹妹说:“大人出差小孩不要问,也不要跟同学说,也不要问去哪儿。”后来,我们看到,只要他出差,大院里许多同学的爸爸妈妈都不见了踪影,谁也不知道他们干什么去了?直到国家改革开放以后,我们才明白,爸爸和他的同事们出差的地点是我国大西北核武器试验基地,为了保密,他们不能告诉家人,不能通信,吃住在闷罐火车上,条件异常艰苦。但是,他没跟我们提过半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他们默默无闻地为国家、为人民、为军队奉献着青春和生命。
我1976年从部队复员回北京,在首钢当工人。不久,传来国家开放高考的消息。我对爸爸说,我想参加高考。爸爸说,你小学没上完,中学都没上,拿什么去高考?爸爸对我参加高考根本不抱什么希望。我对他说:“你别管,我自学”。
那时,我家住的宿舍楼单元门共住18户人家,考生12人。考生中有应届高中生,高中复读生等,只有我属于什么学都没上过的“同等学历”考生。考试结果:12人考上8位,包括我。当爸爸知道我通过了高考,兴奋不已,高兴了许多天。对于一个知识分子,他把高考看的比什么都重要,这是他的“脸面”啊。
一天中午,他下班回家。进门后压低声音对我说:刚才走楼梯,听见楼下某单元正在骂孩子呢。
“为啥?”我问。
“楼下说了,楼上张光武那德性的考上了,你高中生考不上!”说完,爸爸禁不住笑出声来。
爸爸此时的笑容我至今不能忘怀。他为我骄傲啊。
1984年,我进入医学院学习,成了爸爸的同行。爸爸也为我能学医而感到欣慰。一天,他对我说:“我要晋升研究员了,帮我抄一份我写的论文目录,还有答辩论文。那年间,没有电脑打印,一切均靠复写。
我看了一下爸爸写的论文目录,大约近百篇。奇怪的是,这些论文绝大多数没有公开发表,都是作为“内部资料存档”。因为我是学医的,明白晋升职称时,提交的论文必须是公开发表才算数,未发表的论文不在统计之列。
我对他说:“你公开发表的论文没几篇,申报研究员有戏吗”?
爸爸说:“我做的工作都是保密的,论文不能公开发表,这都是国家和军队机密,申报职称算数,你放心吧。”
作为病理生理学专家,爸爸几乎一生都隐姓埋名为国家、军队默默工作着。没有名,没有利,没有鲜花,没有掌声,直到改革开放后,爸爸和院里其他叔叔阿姨们把他们从1957年至1985年间,干了二十九年的科研成果申报国家科技进步奖,并于1986年获得了国家科技进步特等奖,获奖名称是“战时特种武器伤害的医学防护”,具体获奖内容至今都在保密状态。事后,工作单位给他发了一个小红本,上面写着参与该工作并有突出贡献人员,其中有他的名字。
我问他:“特等奖,给你了多少钱?”
“我们那时得奖没钱,不像你们现在,动不动就说钱,”爸爸说,“那时想的很简单,就是国家、军队的需要,要我们干什么就干什么,不想别的。”
1983年,我刚大学毕业,爸爸对我说:“当医生必须学会使用文献,利用图书馆,我带你看看吧。”于是,我俩穿着同样的白大衣,钻进了军事医学科学院图书馆。那时没有电脑,没有网络,没有数据库,没有电子检索,有的是通过“关键词”倒查文献原文和摘要。记得他抽出一本JBJS(骨与关节外科杂志)合订本,教我怎样利用“关键词”检索需要的文献,告诉我使用“关键词”的技巧,注意事项等。
前几天,我还问过爸爸:“还记得咱俩在图书馆查文献,搞得灰头土脸吗?”
“怎么不记得,”他停顿一下,“我先到,那天你来晚了。”
在爸爸的指导下,我本科毕业的当年,就完成了第一篇文献综述“骨膜移植治疗骨折不愈合”,发表于《北京医学》杂志。
正是爸爸妈妈的鼓励和帮助,使我在繁琐、辛苦的从医之路上矢志不移,坚持至今。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们父子在图书馆书库里度过的难忘时光,幸福时光。
有一天,我回家跟年迈的爸爸聊天,不知怎么,话题转到了带研究生上来。他问我:“你带的硕士生做什么题目啊?”
“做有关基因方面的工作,”我说,“现在要求高了,研究必须是分子水平、基因水平,不像你当年,撑死也就是组织水平、器官水平,过时了。”我说完有点得意。
“那倒是,科学发展了,我们落后了。我只问你一句,你们的研究生有答辩通不过的吗?”
“没有。”我没想到他能问出这句话。
爸爸说,科研水平高低是一回事,实验设计合理严谨是另外一回事。他说,在他们工作的研究所,就是因为实验设计不严谨,有研究生答辩没通过。他说,有一个做化学分析的研究生,要说明样品中有一个含氮的化学基团的性质。一位教授问:“你的试剂中存在氮,你怎么证明这个基团是你合成的,而不是试剂带来的?”5分钟后,答辩结束,未通过,实验重新设计。
我牢牢记着爸爸给我讲的这个故事。我明白他的意思,学术研究来不得半点马虎,需要认真、细致、严谨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