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的事】不写对子好多年了......
不写对子好多年了......
我头一回写对子,大概是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那时候,我家还住在刘塆的大塆。
虽然抽六毛书的雷先生曾经夸过我“帮先生出对子,会默词儿”,虽然平时在学校里作业本上写字还拿得出手,但是拿起水笔在红纸上写对子完全是两码事。我写废了两张红纸,也没有写出一幅像样的对子。父亲是小学校长,母亲怕我那歪头硕脑站立不稳的毛笔字对子贴出去抹了他的面子,重新买了两张红纸,叫堂兄新国哥去写了。
那年月,我家隔壁的新国哥和旺民叔,承包了几乎刘塆的八九成人家的新年用的门窗对子的书写。每到腊月二十九,他们俩家的八仙桌上就叠满了待写的红纸,大家都排着队等他们写——那情形跟排着队等待炸米泡儿、磨豆腐、踹糍粑是一样一样的。
左邻的新国哥毕业于南凉高中,右舍的旺民叔毕业于汪岗高中,他们是七十年代刘塆的两个“秀才”。尤其是旺民叔,因为成分好,从上高中起,就常跟我父亲做帮手,在大队、小队出了好几期批*林*批*孔的墙报。新国哥家的成分有点高,先是没有资格写大字报,后来恢复高考差点连考试资格都没有;所以他那一手好字只能在生产队里当记分员,记记工分了。
但是能写一笔好字,总归还是受人待见的。
过完一九八零年的春节,我家就从大塆搬出来,在细塆的最东边造屋定居了。不再跟新国哥和旺民叔两家做邻居了,过年时再拿着红纸去让他们给写对子,就显得好说不好听了。从那以后的十多年,我家过年的对子被我父亲规定下来了,必须由我写。头一年正式写对子,是迎接八二年的春节(确切说是在八一年除夕),我极力想把每一笔每一画写好,至少让每一个字写得端正起来,可是写完之后自己再看,的确是字是字,对子却不像是对子了——怎么看都不像是写对子,倒像是小学生上交的毛笔字作业,只能单个字看,没法子将各个字与前后上下的字连起来。我二伯刘仲英大字不识,他看了我写的对子却一语中的:“水笔字就应该像水一样能流动起来,你写的对子里的七个字个个自顾自,不跟旁边的字搞毫(相干)。”
这让我明白,写对子,不一定要用规范整齐的楷体字,要让前前后后的字之间有个照应才好看,所以写对子的字用稍微潦草一点的行楷更耐看。
在南凉初中读书的时候,伯父刘寿坤老师盯牢红健、自想和我,一有空就叫我们练毛笔字。红健练柳体,自想练颜体,我练欧体。他们两个跟伯父搭肉(亲近)一些,都坚持下来了,我最终半途而废——到年底写对子的时候,红健和自想写的对子往门窗上一贴,隐隐约约看得出颜体柳体的风格了,而我写的对子,跟欧体字毫不相干,只是自己信手涂鸦的。
八十年代,除了新国哥和旺民叔这样的写对子老手,还有恢复高考后依次上了大学的加林哥、红专哥、红兵哥,刘彬等,接下来红健、自想和我这样的中学生也逐渐加入了写对子的行列。
刘塆会写对子的人很多。廷光五伯早年是教书先生,在运动的年代下放回乡务农(听老辈人讲,刘塆一排排土砖老屋墙上的语录大都出自他手),老年时也替左邻右舍写过不少对子;寿坤伯父平日给人写中堂比较多,除夕在家的时候,偶尔也替人写几幅对子;在乡里当干部的国健叔有时候也会把自己写的对子托人捎回来,贴在父母的门上;清保五爹是刘塆第一个干个体经营的,他也曾给自家写过对子;当工人的远明哥只要年假放的早,他也会拿起笔给自己家门窗写对子;在“选青”中脱颖而出的友来哥,即使在当上基层干部以后,也坚持在百忙之中安排时间给自家手写对子;一九八三年师范毕业的自如哥写对子最引人注目:他的对子又长又宽,而且都是原创自创,从不用别人对联书上现成的文句,最能够让人驻足观看赏玩。
虽然我的毛笔字不成体统,但是写得多了,也就让大家看驯了(看驯了:意思是看习惯了),等我上到高中,隔壁左右也慢慢叫我帮着写几幅了。读高中时,我一直是班级、年级乃至学校黑板报的主要编写者,特别喜欢在公开场合卖弄自己的那几个鸡扒的字。大过年的,我的字能让刘塆更多的人看到,我的虚荣心会得到极大地满足。
有一年,已经在钟祥定居多年的自幸三哥回刘塆探望老母亲,除夕那天,他从铁路坳买红纸回来,路过我家门口,看我在那里拿架拿势地写对子,定在那里看了半天,撂下一句话:“我看你这字,赶得上新国和旺民的字了,我家的对子就由你来写吧!”——我知道我的字,永远也比不上新国哥旺民叔的字,但是能被一个多年留居在外的兄长肯定,自然受宠若惊,满口答应下来。为了把自幸三哥家的对子写好,我从对联书中找寻出最好的句子,用了最浓的墨和最工楷的字,可是越想写好越容易出状况,写到后来有两幅对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但,红纸却被我用完了;赶紧撂下笔去铁路坳买了红纸,重新补写,费了一番周折才交差!
我在三中复读那一年,腊月二十七才放寒假。我跟同学吴学振一同坐公汽在朱店下车后,步行回家。因为快到午饭时刻,吴同学直接拉我到他家吃的午饭;毫无准备地唐突造访,我觉得没有什么可以“填情”的了,吃完饭就主动为他们家写了一堆的对子,才回到自己的家。其实吴同学的字比我写的好,他的父亲也是颇有文化的基层人;当我写完那一堆对子,他们却极力称赞我写的对子,说我的字写得好看,自编的对子也有水平,还说我来年一定能考上学——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在刘塆之外写对子,所以还记得。
在城市里过年,不一定非得贴对子。我们农村老家过年贴对子是必不可少的!少了大红纸写的对子,那过年根本就不像那么回事。
我是一九九一年八月从老家出来工作的。刚开始的三年,年年会赶回去过年,写对子依旧是除夕那一天的分内事情。从一九九四年春节开始,不再年年往回赶了,给家里写对子就不再是我的规定动作了;尤其是近十年,即使我在老家过年,母亲早已托人在集市上买好了印刷精美的对子,我只要捣一碗糨糊,往门框窗框上一贴就行了。那些批量生产的印刷精美的对子,的确比手写的有派头多了,但是我总觉得少了一点人的温热;贴完这样的对子,我的手好长时间冷冰冰的,半天缓不过来劲儿。
粗略扳一下手指头,我居然不写对子好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