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届天津散文杯征文】 我爷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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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爷爷的故事
宁夏 罗万军
有时侯，我们怀念一个人，不是为了歌功颂德，也不是为了炫耀吹嘘，而是为了念本，为了感恩，为了激发斗志，为了好好活着。
惭愧地说，爷爷活着的时候，我已经记事了，还是中学生呢，动辄自以为是地拿些书本知识跟他老人家较劲。每当此时，爷爷总是和颜悦色地冲我微笑一句：“你个瓜怂，肚子里装了点洋墨水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人生的玄机哪有你想象得那么简单呢？”然后就忙他的家务去了，不再跟我计较。我对爷爷的固执有点不满，以为他倚老卖老，太守旧，一点儿不给我面子，也一点儿没有革新精神。但村里人都很敬重爷爷，甚至把他当神一样看待，谁家要使有个大小事情都请爷爷当座上客。
爷爷作为一个传奇式人物，他的本事到底有多大？他的威望到底有多高？只有接触过他的人才知道，也只有熟悉他的人才清楚。
在我的记忆里，爷爷首先是个经学家。他能将一本厚厚的《古兰经》倒背如流，诵起赞圣词来铿锵有力，讲起沃尔兹来头头是道，谁家若是有红白事必然请爷爷去诵经祈祷；而且，爷爷还能跟鬼打交道呢。这话听起来似乎有点玄乎，但鬼见了爷爷要让他三分却是不假。
记得有一次社员们聚集在场部一起学习《论十大关系》，朗读者是个知青。他穿着一身绿色军服，看上去像个军人，英俊潇洒，气度不凡。就在大家聚精会神地听他朗读文章时，有个老女人不知道听了四儿子说了什么话，突然扭转身来将身边的一根扁担顶着膝盖折为两截，然后双手挥舞着折断的扁担扑打起朗读者了，嘴里还谩骂着“你个丧尽天良的东西，还我命来！”四五个小伙子拦不住她。知青突然遭遇袭击，莫名其妙，只能心惊肉跳地四处躲藏。正好爷爷身体不舒服在家养病，队长见众人拿她没有办法，赶紧叫她的儿子去请爷爷来降服。做儿子的飞一般奔向我家，因为我家距离场部不远，爷爷很快就赶过来了。蹊跷的是这个十人五马拉不住的老女人一见到爷爷就乖乖地停下来了追打与谩骂，而且迎上前去深深地向爷爷鞠一躬，笑盈盈地握住爷爷的双手说：“惭愧啊，四爷，又把您老人家搅扰来了！”
“知道了还胡闹。”
“我也不想这样啊，四爷。可自从我被警卫员打了黑枪，天不收地不管，我成了孤魂野鬼，冤枉啊！”
“我知道你冤枉，王连长。可眼前这个年轻人不是暗害你的警卫员，他只是穿了一身军服的知识青年。”
“可他穿的军服跟我的一模一样。”
“你又胡说了，王连长。他没有当过兵，也没有害过你。你要相信真主的睿智明断，赶紧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吧，至于害你的那个臭小子真主决不会饶恕他的。”
“说是这么说，可恶人不除，我怎么在阴世里过得安生呢？”
“这回你放心，我一定再虔诚地向真主祈祷，让害你的人早点得到应有的惩罚！”
“既然四爷这么说了，我就再信您一回。”
老女人听了爷爷的规劝，伸一下懒腰，张嘴打个哈欠恢复了原状，场面一切又趋于平静了。
老女人为什么会犯这种疯病呢？有经验的人说她让鬼抓住了。我那时候还小，只觉得发疯的场面惊心动魄，挺吓人的，不知道鬼到底是什么角色。爷爷告诉我：“鬼是死者的化身，来无踪，去无影。一般是阳世上他有冤情假案没有得到公正对待，阴世里又不得安然，横竖活得窝囊才到处诉苦喊冤呢。”
在我们村里身体虚弱的女人，或者心理负担特别重的女人，容易犯这种疾病。医学上把这种病叫做“癔病”，或者叫“羊羔疯”。实际上，这种病多半儿是生活所迫造成的。据说那个老女人之所以当时发疯，是因为家里揭不起锅了，她让四儿子去大儿子家借点口粮渡过难关，大儿媳妇不但不借给粮食，反而说了些风凉话。四儿子回来添油加醋地反转给了母亲，老女人听了气不过，疯病就突然犯了。
世间是不是真的有鬼附身呢？这是没有科学依据的。但是，这个老女人平时弱不经风，毫无擒鸡之力，疯病一犯，乡音不在了，力气也陡增了，全然一个陌生人模样。等疯病过后，她又恢复了原状，之前发生的事情什么都不知道，这实在有点玄妙。
爷爷真的能降妖除魔吗？我曾经怀疑过。但那时十里八乡凡是闹鬼的人家，自己降服不了鬼，只要请爷爷去降服，鬼就会乖乖地溜走的；即使爷爷不能亲自去捉鬼，只要他给来人写点都哇带回去让犯病的人吃了，病就会好了，而且不花一分钱。
无论在什么时候，一个人若是有一身过硬的功夫，就能够独当一面，也能够享誉天下。爷爷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能将一柄大刀舞得虎虎生风，胳膊粗的树枝只需他用力一挥就会削成两截；尤其是统着铁箍的三尺鞭干，他玩得炉火纯青，四五个小伙子想贴近他那是妄想。但爷爷从来都不横行霸道，惹是生非，反而外柔内刚，深藏不露，像个普通人一样规规矩矩做人，安安稳稳过日子。只有有人逞强欺弱的时候，爷爷才会站出来打抱不平；也只有有人胆敢挑衅爷爷的时候，他才会欣然出手。
记得有一次队里平田整地，劳动间歇时队长叫一位退役军人打趟军拳活跃一下气氛。这位军人凭着自己年轻气盛，二话没说，就脱下外套，卷起袖子，勒紧裤带在土场子上挥拳踢腿，腾挪跳跃，连续翻几个跟斗，然后扑倒在地打几个滚再卧姿匍匐前行。那动作，真是干脆利落；那场面，更是火爆过瘾。军人表演结束后，队长又冲着我爷爷说：“四爷，您也是个练家子，露两手，让大伙儿开开眼界。”
“我那三脚猫的功夫，哪敢在大伙儿面前丢丑呢？”
“可我听说您打死过不少野狼呢？”
“那都是狼把人逼急了。”
“要不这样，四爷。您赏个脸，跟杨娃子比试比试。”
“人家是握过枪的人，谁敢比？”
“四爷，您就说有没有胆量跟我比试吧，风凉话少说。”退伍军人显然有点傲气。
有本事的人最怕别人瞧不起自己。杨娃子一挑衅，爷爷就来劲了。他微笑着对杨娃子说：“我让你三分，你却不知好歹。比试就比试吧，四爷我还从来没有怕过谁！”爷爷说着，将腰带扎紧后伸出右手威风凛凛地站在土场子上接受杨娃子的挑战。杨娃子猫着腰扑上去想抓我爷爷的腰带甩绊，不成想爷爷眼疾手快，向后一退，顺手抓住他的双肩，右脚用力一扫，军人就一个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了。这下可惹恼了退伍军人，他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来，又猫着腰扑抓爷爷的臂膀。爷爷岂是等闲之辈？他也猫着腰跟杨娃子兜圈子，并再次瞅空抓住了他的双臂向前一拉，然后用左脚用力一扫，杨娃子便一个狗吃屎趴下了。
社员们都为爷爷精湛的武功叫好，鼓掌，惨败的军人羞愧地趴在地上直拍土。队长害怕事态扩大，赶忙上前扶起军人，安慰道：“四爷是赶过场子的人，你就认怂吧。”
军人还是有点憋气，双手撑地一跃而起，然后拍拍手上的土，再次挑衅爷爷说：“四爷，有本事咱俩再来一次，如果这次还是您赢了，我就甘拜下风。”
爷爷却诙谐地说：“一个吃屎的货，还逞能得不行。就你这熊样子，再来两个也不是我的对手。”
不知道杨娃子被我爷爷的大话镇住了，还是真觉得自己不是爷爷的对手，反正再没有敢跟爷爷较量。从那次比武以后，爷爷在村里的威望更是无人撼动了。
爷爷不单是功夫好，能跟鬼打交道，他还是个宽厚仁慈的老人家呢。村里谁家要使有困难了，只要向我爷爷求助，他就会毫不含糊地给予帮助；村里谁家若是闹矛盾了，只要我爷爷去调解，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当贫穷威胁着人的生命的时候，人们首先想到的是活着，而为了活着，就有可能不择手段。有次杨家的两个娃娃饿得慌，他俩便趁着夜深人静时钻进了队里的豆地偷豆角子。我爷爷是看豆人，正好碰着了。两个娃娃吓得跪在地上求饶，爷爷却语重心长地说：“别这样了，孩子。你们赶紧把摘好的豆角子拿回家去吃吧，要使被别人发现可就麻烦了。”两个娃娃千恩万谢后离开了豆地。
再好的朋友也有生分的时候，再好的邻居也有翻脸的时候。杨李两家本来相处地非常和睦，但因为杨家的羊进了李家的庄稼地，李家的女人把杨家的羊赶进了自己的羊圈里要讨个说法。杨李两家的掌柜子平息不了女人之间的争斗，只好叫孩子把爷爷请过去调解。爷爷当着两家人的面说：“老李啊，杨家人也不是故意把羊放进你家庄稼地的，只是羊脱圈了才啃坏了你家的庄稼。你们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好联手，何必要伤了和气呢？”
“说是这么说，可刚出的麦苗，一大片被羊糟蹋了，谁看着不心疼呢？”老李家的男人阴着脸说。
“要不你当着我的面把老杨抽几个耳光子，解解气，怎么样？”
“看四爷说的，我和老杨啥关系，为屁大的事翻脸，划来吗？”
“这不就结了。”
别看爷爷斗大的字没有识几箩筐，但他老人家对有学问的人特别尊重，尤其是对子孙的教育特别重视。队里兴办学堂时，韩老师找上门来动员我父亲让子女上学。我父亲觉得人连肚子都吃不饱，还上什么学呢？推辞着不让我大哥二哥去上学。爷爷听说后赶过来教训我父亲说：“咱人老祖辈都是睁眼瞎子，吃尽了没有文化的苦，娃娃有机会上学了，你不让去上学，他们能挣多少工分呢？”我父亲拗不过我爷爷，只好让我大哥二哥去上学了。
我曾经跟爷爷练过一段武术，也得到了他老人家的真传。但因为自己身体瘦弱，舞起大刀来总是很吃力，两个不到百斤重的石锁举不了几下胳膊就酸软了。功夫不见长进，我心里很是郁闷。爷爷微笑着安慰我：“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功夫不是一天能练出来的。只要你有恒心，就有长进。”
爷爷患病期间，我去探望他老人家。病危的爷爷拉住我的手吃力地说：“三娃子，你是个有攒算的孩子，这点爷爷能看出来。可现在世道变了，单靠功夫吃不了饭。你要好好念书，用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临别时，爷爷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三娃子，你要记住，实力就是资本。一个人的威望是靠自己的能力赢得的，而不是靠花言巧语博得的。你的本事有多大，天地就有多大。若是你不学无术，迟早会被别人唾弃的。”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当春天的花朵再次绽放的时候，满园子的杏花散发着扑鼻的芳香招惹得蜜蜂钻在花蕊里不停地忙碌。这时候，我望着老家门前大榆树上金灿灿的榆钱子，不由得想起了爷爷。
爷爷在我的心里就是一根标杆，一个榜样。他那朴实勤快的作风、宽厚仁慈的品格，坚定不移的信仰，时时警醒着我，也常常鞭策着我，让我成为一个有敬业精神的人，成为一个有宽广胸怀的人，成为一个有坚定信仰的人。
注：
1. 沃尔兹：穆斯林术语，就是“古兰经里的故事”意。
2. 都 哇：穆斯林术语，就是降妖镇魔的咒语。
3. 联手：方言，关系亲密的朋友的别称。
4. 攒算：方言，有理想，有追求之意。
罗万军，网名风轻云淡，回族，固原人，高级教师，固原作协会员、宁夏作协会员。喜欢在生活中寻找快乐，在文字里咀嚼人生。有作品散见于《宁夏法治报》《六盘山》《东方散文》《海河文学》《西散南国文学》《大爱文学》等报刊平台，曾获得过一些文学竞赛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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