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渡带走了,我的少年时代|秋风起(下)
上篇
一直到周六,建桥始终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走在路上碰到了,他脸上会露出焦躁的神情,撇过头走开。到了晚上睡觉时,他没有跟寝室里的人笑闹,默默地躺在床上发呆。等我过来时,他也不抬头,等我洗脚洗脸完毕泼完水回来,他已经蒙头睡下了。此时我发现他也不跟那几个人来往,就自己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走路,一个人站在学校池塘边发呆。我想过,要不要写个纸条告诉他我没有做过告状的事情,但他会相信我吗?这一切都太巧合了,如果我不是当事者,连我都觉得事情肯定是我干的。还有一点是我在生他的气,他为什么不来问我?哪怕是质问辱骂都行。现在这个样子,谁都难受。周六中午,又看到戴梦兰爸爸来接她,我在教室等他们离开才下楼去车棚。上了省道,快到棉花厂时,我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建桥。建桥!”他回头看我,迟疑了一会儿,放慢了车速。我赶上来时,他脸朝着前方不看我。“你为么子不等我一起回?”我没话找话说。他绷着脸,没有说话。我们并排骑,凉风吹得手指节都感受到了寒意。“好冷啊!”我感慨了一声。他还是不理我,车子开始拐弯,往垸口的泥路上骑去了。
母亲在家,跟秋芳娘坐在灶屋里一起烧火做饭。我叫了她们,秋芳娘探头问:“建桥嘞?”我说:“他回了。”秋芳娘立马说:“你叫他过来。我跟你妈炖了一只鸡。”我把包搁在桌上,脏衣服塞到桶里,“我叫不过来。”秋芳娘“咦”的一声,走过来,看我的脸色,“出么子事咯?你看起来几不高兴的。”我眼睛里突然一热,忍不住哽咽,“没得事。”说着要往我自己的房间去,秋芳娘拉住我,“昭昭哎,是不是建桥欺负你了?”我没说话。母亲也过来了,递给我一条干毛巾,“这么大人咯,说个话哭么子!”秋芳娘气恨地说:“这个建桥做么事鬼咯!”她走到灶屋门口,高声喊道:“夏——建——桥,你死过来!快点儿!”过了一会儿,建桥到了门口,秋芳娘举手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你老实交代,对昭昭做了么事?”建桥讶异地回:“我没做么事啊。”母亲说:“莫错怪建桥了,昭昭是个细姐儿性格。爱生气!”秋芳娘还在问:“你这周是不是又闯祸了?!”建桥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我为自己突如其来的眼泪感到羞耻。
过了半晌,没问出个所以然来,母亲讲:“细伢儿的事情,让细伢儿自家解决。我们大人不要掺和了。”说着,拽着秋芳娘去灶屋里头了。我和建桥站在门外。眼睛已经干了,脑子里嗡嗡响。建桥突然说:“你哭够了吧?!”我火“蹭”地一下起来,“你这是说的么子话!”建桥“哼”的一声,“你倒是会抢到前头去……”我反问他:“抢么子?你说清楚!”他退后了一步,“你自家心里清楚。”我上前了一步,“清楚你个头壳!”建桥往他自己家那边走,“没得么子好说的。”我上去拽住他,“这个事情一定要说清楚!”建桥转头看我时,露出嫌恶的神情,“我不追究你么子咯,你还要么样的?他们要打你,我求他们不要打你!他们报复你,我去骂他们阻拦他们,跟他们关系闹僵了!你还要我么样的?”他一下子红了眼眶。我从未见过他这样,便松开了手。他又往前走了几步,停住,回过头来大喊:“我真想不到你会这样!我想不到……这整个事情让我恶心死了。”
此时,我反倒冷静了下来,“你想不到么子?你问过我没得?你就信他们说是么样就么样,是的啵?”他愣了一下,咕哝了一句,“不是他们说的……我又不是没长脑子。”我气笑了,“我看你的确是没长脑子。”他见我笑,又着恼了。我换成比较平静的语气问他:“我要是真想告状,还非得前一天当着所有的人面把你烟扔掉,第二天转过背就告老师。我这不是有毛病?”他像是被重重地打了一拳似的,呆立在那里。我转身往灶屋走,建桥追了过来,“我不明白!”我问他不明白什么,他说:“那会是么人?”我摇摇头,“我不晓得。反正我没做过这个事情。”
建桥侧头又想了半晌,嘴里咕咕哝哝,我懒得理他了。秋芳娘喊我们去吃饭,母亲把鸡汤端上来,见我进门,“你们的事情了啦?”我说:“我不晓得。”秋芳娘在后面说:“哎哟,他们两个之间能有么子事……夏建桥!你要是不吃饭,就滚回去!站在那里做么事?当菩萨让人拜?!”建桥磨蹭着进来。桌子上除了香菇炖鸡外,还有醋烧带鱼、粉蒸肉,外加一盘卤鸡爪。真是过年才吃到的菜。建桥拿起鸡爪就吃,秋芳娘瞪他一眼,“手都不洗,你吃鸡屎!”母亲笑道:“让他吃咯,平常时食堂里能吃到个么子。”我问秋芳娘:“秋红姐没放假?”秋芳娘把盛好的饭放在桌上,“她要学习,就不回咯。建桥要是有他细姐一半用心,我就不消操心咯!”我瞅了一眼建桥,他拿起另外一个鸡爪递给我,我没接,他递得更近了,我装没看到,母亲说:“昭昭,你接着。”秋芳娘笑道:“昭昭肯定不爱吃。”母亲依旧盯着我,我只好接过来。
吃完饭,我要洗碗。母亲赶我去看书。坐在竹床上,找了本《巴黎圣母院》看起来。建桥蹭了过来,坐在我旁边。我往边上躲了躲,他又贴过来。我说:“你做么事?”他嘻嘻一笑,我白了他一眼:“你不是几高冷?困个醒哦,还蒙着头,还不屑看我一眼的。有本事你就继续。”建桥手肘撞撞我,“我刚才琢磨了这个事情。吕老儿之所以晓得,要么是我们寝室里有人告状,要么是他自己看到的。同学告状,我想半天想不出会有么人做出这样龌龊的事情。所以很有可能是吕老儿自家躲在外面看到的,你记不记得一开学我们在教室里说话,他一个个都晓得……”经建桥一描述,我顿时感觉恐怖。想了想,我问道:“如果真是他,他为么子当时不冲进来打你们?”建桥啧啧嘴,“吕老儿就是个变态狂!在一个宿舍里打人,哪里比得上当着全班人打人刺激?他就是做给所有的人看才过瘾。我还不晓得他!”我“呵”了一声,“你又晓得咯?那一周你倒是么样对我的?”建桥猛拍大腿,“还不是王俊他们说的!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有眉有眼的,不是真的,也说成真的咯。”我没理他,接着看我的书。
他在我边上躺下来,忽然问:“不晓得珍珍现在么样了?”说着伸手摸《巴黎圣母院》的书皮,这本书当年彩霞姑拿去给珍珍看的。后来珍珍走时,把书还给了我。我说:“那么人晓得……她也是的,走后连个电话都没打过来。连香梅奶都不晓得她在哪里。”建桥“嗯”了一声,停了半晌,又问:“书就这么有意思?”我奇怪地看向他。他盯着堂屋的天花板,手伸向空中,“我为么子觉得管么子都没得意思……读书没得意思,打游戏没得意思,大人没得意思,老师没得意思,同学也没得意思,做作业也没得意思,连没得意思都没得意思。”
我撇撇嘴,“你不是从小到大管做么事不都是充满干劲儿?”他翻了一个身,“是啊,可是到了一个点儿上,突然觉得提不起劲头。管看么子都好烦,烦我爸我妈,烦老师同学,也烦我自家,心里头老是有一股火气,想发泄出来。”我忽然一笑,“看来你也烦我。”建桥一愣,也笑了,“有时候也蛮烦你的。你那个怪脾气,我经常弄不懂。我有时候觉得我们是两个路子上的人,”他小心地瞥了我一眼,确认我没有生气,“你走得越来越远,我有点儿跟不上咯。”我心里微微一震,他说完后翻身背向我。书我看不进去了,想说些什么了,又不知从何说起。
骑车返校时,我加了一件薄毛衣。天气一天比一天冷。秋芳娘在建桥的包里塞了又塞,建桥抗议道:“好咯好咯!我下周又不是不回!”秋芳娘骂:“你回个狗卵!你上次不是没回?要不是昭昭好不吃辛苦给你背东西过去,你不冻死才怪!”上了省道,建桥还在抱怨:“带这么多东西,往哪里放?宿舍里又没个柜子!”结果一到宿舍,他把包往床底一塞了事。其他来的同学,都跟建桥打招呼,对我却是冷漠不语。我也习惯了,自己把东西归置好后,本来想问建桥要不要去教室自习,回头一看他又跟王俊那几个人有说有笑的。我真是又气又恼,没有叫他,径直去到教室。戴梦兰已经在位置上了,她换了一身绯红色外套,扎了辫子,正低着头做习题。我坐下来时,她没有意识到。可能是碰到难题了,她咬着铅笔头,眉头微皱,手撑额头,脸颊鼓鼓,我不自觉地呆看了一会儿。她放下手时看到我,露出吓一跳的神情,紧接着拿手轻轻拍一下我胳膊,“你这个人哦,也不闹一声。就看我笑话是啵?!”我身子缩了一下,她碰到的那一块,可能是我的错觉,有一丝酥麻。还好教室没有来人,否则我真不知道如何应对。
她可能是觉得刚才的动作太过冒昧,便换了话题问我,“你感冒好点了吗?脚还疼不疼?”我说:“都没事了。”她顿了半晌,又问:“建桥为么子没跟你一起来?”我说:“他有他的好兄弟。”戴梦兰一副“我懂了”的表情,“那你岂不是很难过?”我侧头看她,“我难过么子?”她想了一下,“我过去最好的朋友,去了另外一个中学。这次我回家跟她见面,几乎没得么子话说的。我就蛮难过的。”我把数学题翻到她做的那一页,她又接着说:“也不晓得是哪个人说的:朋友都只能陪你走一段路。道理虽说晓得,总归还是有点儿伤心。”她眼皮垂下,放下笔,手摩挲着习题本。我讶异地看她,“你难过了?”她又抬头笑笑:“我是发神经了。没得事。”教室后门响起了脚步声,有几个同学一边说话一边进来了。很快地,大家都来了。我听到了建桥跟王俊他们说话的声音,他们说着游戏里的行话,我听不懂。看来他们是和好了。至于王俊他们还会不会针对我下黑手,我心里没底。但戴梦兰那道做不出来的题,我是有底的。我把做好的步骤图给她看时,建桥那边的声音出来,“要不要去杀一局?”
夜里刮大风,咔哒咔哒响,像是有人在撬锁开门。半睡半醒间,梦见田地垄沟里长满杂草,我感觉随时会有一条蟒蛇从里面猛地张开大口扑袭过来,赶紧强迫自己睁眼,室内黑黑,房门与门框之间的空隙处漏下一窄条走廊的灯光,就像是一根夜的鱼刺。又一阵风来,寝室后门忽地打开,吓得我快要叫出声来。等了一会儿,并没有人进来,夜风寒浸浸,冷得我直哆嗦。我起身下床把门锁上,心里直奇怪:临睡前,我明明是锁了门的。再次躺下,总觉得不对劲。寝室各处传来呼噜声,但我耳边的没有。我伸手探过去,床上无人。我吃了一惊,坐起来掀开他的被子,他果真不在了。莫非他起床去上厕所了?睡前他脱下的衣服也不见了。我接着躺下,睡意全无,听着窗外风呼呼而过,还好带了毛衣。
大约过了一刻钟,建桥还是没有回来。我开始有点儿担心了,起身下床,借着走廊的光源,看了一眼宿舍,有好几个床铺都是空的。我想了一下这些床铺的主人,大概已经知道是哪些人,还有他们干嘛去了。重新回到床上,我怄了一肚子气:真是无药可救!怎么能如此放纵自己呢?与此同时,我又在想他们几个是怎么出校门的,而且这么大的风,也没有公交车,自己的自行车也在车棚里,他们是怎么去镇上上网打游戏的?想不明白,也懒得想明白。
昭昭。昭昭。昭昭。我睁开眼时,一张脸贴在玻璃上。我以为自己在做梦,但敲玻璃的声音一直没停。再一看,是建桥的脸。我转过身,不理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天还是黑的,睡意依旧浓浓。昭昭。昭昭。昭昭。叫唤声持续地钻到我耳朵里,真是烦不胜烦。我起身把后门打开,建桥一闪而入,紧接着王俊他们几个也都跟了进来。王俊悄声说:“么人叫你把门锁上的?冻死老子咯!”站在后头的午高峰插嘴道:“他都看到了,不会又跑去告状吧?!”建桥低声说:“好咯,跟你们说了,上次那事跟昭昭没得关系,你不要再赖他了。”说着,他搓着手,脱掉鞋子,衣服也不脱,直接钻进被窝,“卵蛋都要冻掉咯!你们赶紧回床上困醒了。其他同学要看到了。”他们各自悄悄回到自己的床上,发出一阵阵吱嘎声。很快地,寝室里又恢复了平静。建桥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简直是没心没肺。而我的睡意已经跑到南极去了。夜的裙摆一点点收起,露出了发白的天空。没过多久,起床铃声响起,操场上响起了哨子声,一阵不愿起床的哼唧声随即响起。起床时,我踹了建桥一脚,“起来!”建桥睡得正香,我又连踹了几脚,他才极不情愿地撑起身子来。
上早自习时,建桥因为趴在桌子上打瞌睡,被语文老师警告一次;上午第三节课,建桥又因打瞌睡被化学老师点名批评;到了下午,吕老师的课,相安无事,看来建桥和那几个人心里有数,强撑着没有打瞌睡,一到下一节课,他又被英语老师揪出来,送到教室后头对着墙罚站。我们在听讲,后头发出“砰”的一声,扭头看去,建桥因为站着打瞌睡,头砸墙上去了。英语老师气极,让他滚出去站。一到晚上,他人精神了。上晚自习时,老师不在,他嘁嘁喳喳地跟着王俊他们聊天。吴兴华走过去提示了好几次,他们不听。吴兴华又气鼓鼓地回来了。戴梦兰把本子推过来,上面写了一行字,“你能劝一下建桥不要这样吗?”我在字下画了一个苦笑的表情。回头看去,建桥手搭在椅背上,嘴角扬起,翘着二郎腿。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我又转过来,在本子上写到:“我已经快认不出他来了。”戴梦兰正要在下面写字,吴兴华忽然起身喊道:“够了没有?能不能遵守一下课堂纪律?!”大家一时间都目瞪口呆,后面也安静了一下。“哟呵,吴班长现在有了班长的样子了!”是王俊的声音。吴兴华脸气得发白,拍了一下桌子,“你们不要影响别人学习,听到没有?”建桥那边回:“你们前面的成绩这么好,还需要学个么子?我们后面的没得基础,做个题,总是要讨论的,你们说是不是哦?”那一拨人立马回应“是哦是哦。”吴兴华点点头,“要得要得。你们随意。”他又一次坐下来,任凭后面如何吵闹,都没有再抬头。
风吹了一天,等到晚自习出了教室门,天空澄碧无云,一轮圆月高悬。本来是想回宿舍的,但贪恋这月色,忍不住往教学楼另外一头走去。槐树夹道,路灯洒下的光碗聚着秋的寒气,一天浮躁的心顿觉有些寂寥平静。月亮簪在树梢上头,槐树枝桠斜压头顶,一时间仿佛是在遥远的西伯利亚森林中。花坛中的菊花一球球开得正旺,贴着去闻,带着一鼻子香。正当我拾起一枚落叶时,有人在身后叫我,我转身一看,居然是吴兴华。“你么也在这里?”我惊讶地问他。他手插在兜里,看起来心事重重,“我是来找你的。”我更加诧异了,“找我?”他“嗯”地一下,并排跟我慢慢往前走,“有些事儿,在我心里好久了,不说出来,我总觉得对你不住。”他越说,我越糊涂。我跟他不熟,连说话都很少,他能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呢。他没有继续往下说,反倒是低下头踢路上的落叶。我也没有追问。寝室楼那边的喧嚣声,传到我们这边时,微茫遥远,里面的人,也仿佛跟我们无关了。
“其实,”吴兴华抬头跟我说,“夏建桥他们抽烟的事情,是我跟吕老师说的。”我还未来得及回话,他急忙接着说:“我没想到这个事情,伤害到了你。我看到王俊他们故意整你,害得你脚踝受伤;也看到了夏建桥,一星期不理你,你很难过……我心里特别内疚,但我不敢站出来说是自己……”我等他说完,语气平息了,才问:“那你为么子要告诉吕老师呢?”他刚才激动异常的脸上,面露嫌恶,“你不觉得他们在寝室里这样胡闹很过分吗?”见我说是,他又一次激动起来:“我就晓得你跟我一样想的,你看不惯他们在寝室里打扑克对不对?你也看不惯他们随地吐痰随地扔烟头对不对?但你敢阻止,虽然他们不听。这个我几佩服你的。我做不到的。”我随即反问:“所以你告诉吕老师,让他来解决问题……”吴兴华点头说,“这个事情只能让吕老师解决,我虽说是班长,你看他们哪个听我的?……我只是没想到伤害到你了,虽说是无心的。”一时间我心里乱糟糟的,刚才看月色的愉悦心情消失无踪了。
沿着路转一圈后,我们往宿舍楼那边走。吴兴华比我矮半个头,说话时抬头看我时,总有一种哀切的神情。“夏建桥,”他念出这个名字,“你跟他关系这么好,你能不能劝劝他?”我反问他怎么劝,他思索片刻,说:“建桥跟那几个还不同……我觉得他太孤单了,才跟那些人混在一起。”我心头一颤,“孤单?”他“嗯”的一声,“他是个喜欢合群的人,就会喜欢靠讨好别人来得到关注。你看他跟着他们抽烟打牌,还一起打游戏,哪一样不都是讨好人家?”我不知如何去回应他,只能默默地走路。风又起,透过衣衫,寒气如枝蔓一般伸开。吴兴华双手抱胸,冷得跺脚,“好冷。我们快点往回走吧。”我说好,加快了脚步。快到宿舍楼时,吴兴华又说:“今晚的话,你莫告诉别人……我还是怕的,他们人太多咯。”
我答应后,他又说:“你让建桥夜里莫偷偷去上网了。学校抓到一个处分一个,去年就有人就被劝退了。”我忙问:“吕老师晓得他们上网了?”吴兴华摇摇头,“我不晓得他晓不晓得……反正你让建桥莫冒险就是了。”走到离我们宿舍不远处,吴兴华让我先进去,他待会儿再进,说着往男厕所走去。
孤单。我心里默念这个词。宿舍里的人大多已躺下。建桥盘着腿坐在王俊床上说话。我抬眼看他时,他正眉开眼笑,手还连连拍着王俊的肩头。孤单。他看样子如此合群。要说孤单,是我才对。没有人搭理我,我进来和不进来,对他们都是一样的。他们的目光从未落在我的身上。我倒水洗脸洗脚。吴兴华进来了,他也在默默地倒水洗脸洗脚。没有人跟他搭话。我们一头一尾,做着同样的事情,夹在中间的热闹,跟我俩无关。建桥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说:“我忘打水了,蹭你的吧。”不等我答应,就把脚伸过来泡脚。我悄声问:“你今晚还出去?”他眨眨眼,“今晚不去了。太累了。”我好奇地再问:“你们昨晚么样去的?”他嘻嘻一笑,凑着我耳朵说:“只有男厕所的围墙上面没得玻璃渣,翻过去,反正王俊家离学校近,他爸妈又不在,就去他家把三轮车骑出来就好咯。昨晚真是冷死人了!”他说完,冲我一笑:“你也想去?”我拿毛巾擦脚,“我不去。你也莫再去了。”他凑过来悄声说:“我们会在晨跑前回来,没得人晓得。”我偷瞥了一眼那头的吴兴华,压低声音说:“你信我一句,莫——去——了!”建桥反问一句:“为么子?”我气得打了他一下,“你真是不长脑袋!”
不知道是不是真听了我的话,那一夜他真没有出去。半夜里醒来了两三次,看他都还在。过后的两三天,他也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我才略微放下心来。马上要月度考试了,吴兴华通知我们各科的课代表去吕老师的宿舍汇合,他要了解一下各科同学们的学习情况。上到宿舍楼五楼到六楼去的地方,被一道上锁的铁门拦住,因为六楼、七楼是老师宿舍。一位白胖和蔼的女人过来开的门,引我们到了605室。吴兴华喊了一声“师母”,我们也跟着喊。师母笑道:“吕老师在教研室有个会,你们稍微等等。”说着让我们各自坐下,一一给我们端上茶水。我们从未如此被礼待过,简直受宠若惊。环视房间,两个行军床拼在一起算一张大床,灰蓝色床单;一个大立柜,旁边堆满了书,看来是没有书架;一张书桌搁在窗台下,放着我们的试卷、教辅和教科书;唯一有点儿起色的是,搁在书桌上那一瓶黄白红相间的菊花,我想应该是师母特意放的。虽然看起来极为简朴,但打扫得十分干净,地面、窗户、桌面,纤尘不染。师母又拿饼干让我们吃,“不要拘谨,吕老师也是的,让你们等这么久!”我们说没事,她问:“吕老师是不是特别凶?”吴兴华忙摇手,“没有没有,老师很好!”我们跟着说很好很好。师母叹了一口气,“他哦,太严厉了!我说过他好多次了。”吴兴华回:“严厉对我们来说是必要的。”我们跟着说必要必要。师母笑笑,“他心里有你们,嘴上不说。改作业经常改到大半夜……他是不是经常不洗头就去上课了?我这次来几天,屋里哦,乱得跟猪窝似的,衣裳也不洗……”我们听到这里都觉得有点尴尬了,不知如何回应。
吕老师推门进来时,我们立马站起身来,师母上前整理了一下他的衣领,“也不当心!一个在外,一个在里。”吕老师面露尴尬,“燕宁,你先出去散散步,要得啵?”师母扫了一眼我们,“你看你哦,把他们都吓到咯。个个看起来几紧张的!”吕老师推着她出门,“好咯好咯,要不你先去梦娟那里坐坐。”师母探头跟我们挥手,“那饼干,你们别客气,拿着吃哈。”吕老师好不容易把师母送走,转身过来时,脸上恢复了往日的严肃,“坐吧。吴兴华,你说一下……”
门又一次推开,师母探进半个身子来。吕老师无奈地问:“又做么事?”师母从门背后的挂钩上拿下一把伞,“外面下雨了。”说着向我们笑笑,关上了门。果然是下雨了,大颗的雨粒敲在窗户上。吕老师让吴兴华先说一下班上的情况,我很担心他说出建桥的名字,但他没有。接着各科代表说了一下每科老师的教学情况和同学们的学习状态。雨声密密,窗户上滑下条条水痕。远处的棉花田静默在蒸腾的水雾之中,杨树林高低树梢如山峦起伏。我有一种很想飞出去的冲动,而不是陷在这里,沉重得想要窒息。
吕老师挨个问完情况后,嘱咐了几句,便让大家回教室上课。我快走到门口时,他把我叫住,让其他人先走。我心里一下子提溜起来,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又一次坐下,吕老师站在我的对面,问问我的学习情况,又问问我家里的情况,我都说还好。他打量我半晌,想说什么又没说。我额头冒汗,极力控制住手脚的发抖。他拖了一把椅子坐下,盯着我的眼睛说:“我听到有人说,你和戴梦兰谈恋爱?”我吓得站起,“么可能!”他又招呼我坐下,“莫激动。没得更好!现在也不是恋爱的时候……”我已经无心听他说什么了,只觉得屈辱感和惶恐感冲上脑门。是谁说的?吴兴华吗?还是王俊?我心里排查一个个可能的名单。“你不用有压力。我问了各科老师,你学习方面进步很大,继续努力。”吕老师说完,我没有说话。什么时候出的门我也不大清楚,走出宿舍大楼,雨点劈头盖脸地打在身上。我无心躲雨,操场上踩一脚泥,我也不管。我有一种想去死的冲动。跳井也好,跳学校旁边的池塘也好,跑到省道上被车撞死也好,就是不要在这个学校里面活着,被这么多人暗地里看笑话。但我没有动弹,只能一步一挨地往教学楼走。我是个懦弱的人,没有死的勇气。
到了操场中央,一个人远远地疾步走来,靠近时一把伞罩在我头上,我抬眼一看,是师母。“你这是怎么了?”她问我。雨点敲打在伞面上,砰砰砰。我说没事。她把我往最近的食堂那边拽去,“是不是吕老师说你么子了?”我没吭声,她生气地说:“他是刀子嘴豆腐心,你莫放心上!我回去说他。”我说不要,她关切地打量我,“赶紧回宿舍换个衣裳,莫感冒了。”一路被师母牵到宿舍去,我想把手抽出来,她不肯,生怕我做出什么危险事情似的。宿舍里没有人,师母扫了一眼,叹息了一声,“这么多人住一个屋,真是艰苦。连个晒衣服的地方都没得。”见我也没有伞,便把自己的伞留下,“你换好衣服去上课吧。管么子事情都会过去的。”等她走后,我立在宿舍中央,衣摆和裤脚都还在滴水,浑身上下凉透了。我把衣服脱光,躺在床上。好久好久,我才平静下来。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刹那间我感觉到无比的自由和松快。我想跳,想叫,想从宿舍这头跑到那头,想把这些脏衣服、脏毛巾、脏被褥都扔出去。但我只能在脑中过一下瘾,待会儿是语文课,我必须换好衣服去上课了。
月度考试结束后,放了半天假。建桥没有跟我回去,我问他是不是要去镇上上网,他没有否认,“考完试,肯定要放松一下嘛。你就跟我老娘说我在学校跟我细姐一样好好学习。”我实在懒得说他了,往车棚走去时,他还在身后喊:“记得让我老娘准备几条秋裤,莫忘记咯!”刚进车棚,戴梦兰正推车出来,一见是我,微微一愣,小声问:“你也回家啊?”我点头说是,“你爸呢?”她手按在铃铛上说,“他去武汉打小工了……我走了。”未等我回话,她已经骑车远去了。我呆立了半晌,心中盘绕着惆怅的思绪。吕老师或许也找过她谈话,这些天来,我们相互之间都没有说什么话。虽然还是同桌,但界限分明。她再也没有问过我习题,也不跟我一起念书,在本子上写字聊天的习惯也中断了。我们坐在前排中央,一举一动,后面都看得十分明了。这至少让我时刻处于紧绷状态。
这个教室里不知道有多少眼睛在盯着我们。他们在暗处打量、编排、讥讽,还有告状。而我只能把自己锁在壳子里,手和脚收好,连眼睛都不要往她那边看。在她,情况也是一样的。上了省道,远远地看到戴梦兰。她骑得很慢,我几乎是以为她故意的,我再骑快一点就能追上她了。前面后面都是兴高采烈回家的同学,他们有说有笑,还时不时追逐打闹,而我选择了一条偏路拐过去,穿过田间的泥路,上了长江大堤。省道如一条细细的白线,在村庄之间蜿蜒。同学们看不见了,戴梦兰也不见了。秋风吹起,防护林里落叶纷纷。田地里空旷无人,白云浮在村庄上空。一个美好的秋日,可惜我毫无心情享用。
晚自习,戴梦兰没有来,听她同垸的同学说是感冒生病了。建桥倒是来了,我把秋芳娘给我的二十块钱和腌制品放在他桌子上,没有说一句话。正当我要转身离开时,他拉住我的衣袖,“我妈没说么子吧。”我“哼”了一声,“你妈几心疼你哟,说我儿也开始刻苦念书咯。不晓得瘦没瘦?吃不吃得饱?睡不睡不暖?”一说完,周转的人哄地一笑,建桥也笑,笑得甚至比其他人更夸张,笑得直拍桌子。我忽然有一阵强烈的恶心感,很想吐一口唾沫到建桥脸上去。回到桌位上后,建桥那头依旧闹哄哄。
我捂住耳朵,不想听到他的声音。“你们能不能安静点儿?!”是吴兴华的声音。他走了过去,站在王俊和建桥位置中间的过道上,严肃地说:“我希望你们保持安静。其他同学要学习。”建桥举起习题本,嘻嘻笑道:“学学学!下面让我们学习第三章……”他大声地念出题目。吴兴华气得喊道:“够了!你们太过分了!”说着转身往回走,王俊拿起一节粉笔头,弹到他脖子上。
有了那二十块钱,晚上我醒来时,建桥已经不在了。又是到了晨跑之前半个小时,他和王俊那帮人悄悄溜回来。后门钥匙他们不知如何搞到的,进出反正毫无阻碍。慢慢地,隔两天他们出去一次。我也懒得说建桥什么了。建桥也基本上不跟我说话。月度考试成绩出来,我排名全班第五名。戴梦兰很奇怪的,排名跌到了二十名后。我很想问她原因,但我们之间已经不说话了。我偷眼瞄她,她把试卷叠好,搁在抽屉里,眼睛盯着黑板,一言不发。按照排名情况,吕老师调整桌位。我调到了第一排中间,跟排名第三的吴兴华同桌。戴梦兰调到了右边第四排,搬桌子之前,忽然把一个玻璃罐搁在我桌上,我一看是之前秋芳娘给我的那一罐,已经洗干净了。我抬眼看她,她低头摞书。抬桌子时,我起身要帮她,她小声地说:“不用了……”还未说完,眼泪落了下来,但她随即抹干净。桌子沉沉,搬起来很吃力。她的新同学也是一位女生,过来帮着她一起搬过去。我不敢特意望向那边,吕老师就站在讲台上,他的目光扣在我们头上。
建桥被调到了最后面靠走廊的位置,与王俊那几个人隔得远远的,没有给他安排同桌。他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双腿岔开,夹着课桌,手里转着圆珠笔,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有时还往王俊那边嘬嘴扮鬼脸。调完座位后,吕老师把试卷举了起来,“我只管前面考重点高中的,后面的你们要努力,否则我就任凭你们自生自灭好咯。你们要想上前面来也可以,凭成绩说话!”教室里鸦雀无声。我发现他的衣服又一次邋遢起来,头发乱蓬蓬的。上午的课结束,我偷偷跟吴兴华说我的观察,他左右张看了一番,说:“师母跟他吵架了,他这段时间心情特别不好。”我问他怎么知道,他悄声讲:“我每一个星期都要去汇报一下班上的情况,有一次隔着门,听到师母跟他吵架……后来,师母就走了。”说着往后偷瞥了一眼,“师母一走,吕老师估计又要对班上严管起来了。你最好让建桥他们小心一点儿。学校好像已经知道一些风声了。”我谢过他,拿起饭盒,往后面走。师母的伞还在我这里,也不知何时能还给她了。到了最后一排,见建桥还坐在位置上,本来想无视地走过去,但他那一副落寞的样子,让我还是忍不住叫了他一声,“一起去吃饭吧。”他晃过神来,呆看了我一眼,摇摇头,“不饿。”我不管,拽起他,“哪能不吃饭!”一路把他硬推到食堂,一进门,王俊那边招手叫他。他冲我勉力一笑,“我过去咯。”
他走了几步,我说:“你要小心。”他转身看我,“小心么子?”我又说:“不要像现在这个样子咯。”他一笑,“现在是么样?”我撇过头不看他,“你自家晓得。”他又笑:“你现在几高贵,自然看不起我这样的下脚料。这个我晓得。”我火气一下子上来了,“我根本没得这个意思。”他厌烦地说:“好咯好咯,你去做老师的好学生就行了,莫来管我!我亲娘老儿都不管我!我要做么事,我自家负责,不需要你操心。”说完,他转过身大跨步往王俊那边去了。我气得很想把饭盒砸到他头上去,但我忍住了。饭我已经吃不下了,出了食堂大门,一时间不知道往哪边走。过去秋红姐读初三,我们读初一时,建桥只要不听话,秋红姐一来,他就服服帖帖地不敢妄动。但现在建桥已经不是那个小孩了,他长成了一个我完全陌生的人。有人在碰我的胳膊,我一看,是戴梦兰。她往我手里迅速地塞了一包纸巾,“你没事吧?”此时我才发现自己眼泪一直在流。我说没事。她关切地打量我,又左右看了一下,来来往往同学不少,简短地说:“那你保重。我走了。”说着她紧张地又看看四周,匆匆地离开了。我捏着那一包纸巾,回到教室。哭过之后,心里空落落的。我在心里发誓:关于建桥的一切事情,我都不关心了。我绝不能犯贱。
他被各科老师罚站,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因为他总是趴在桌子上睡觉。只要不打出呼噜声,一些老师已经不怎么管他了。有时下课,我经过他旁边,他依旧睡着,一只手伸向前,头枕在手臂上,嘴巴里流出口水。晚上回到宿舍后,他又变得生龙活虎起来,跟一帮人在床上蹦来跳去,抽烟也不避讳了,站在后门口你一支我一支地吸,前门有人放哨,查岗老师来,他们火速把烟灭掉,冲到床上去装睡。等到大家都睡下了,他们窸窸窣窣起床穿鞋,每一次开门我都会醒过来,因为猛冲过来的风很冷。最后一次,他们没有在晨跑之前的半个小时回来。等起床的哨声响起,我们聚集在操场上,校长第二次站在了升旗台上,拿着麦克风,手往台下一排站着的人指去,“昨晚,保卫科的老师在男厕所抓到了这几个,你们好好看看——”我看过去,心猛地一跳:建桥、王俊他们几个人,像是正在公判的劳改犯一样,垂着头站在那里。同学们一下子都炸开了,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吕老师走过来,铁青着脸,“老实点儿!闭嘴!”大家安静了下来。
校长训斥了一通后,让老师把他们领回去。在全场师生的注视下,吕老师走了过去,一人一个耳光。校长咳嗽了两声,“带回去再说。”一回到教室,等大家坐定,建桥和王俊几个人站在了讲台上,吕老师大吼了一声:“跪下来!”几个人扑通一声跪下了,唯独建桥还是站着的。吕老师冲过来,扇了建桥一耳光,“你是聋了?”建桥说:“我没聋。”吕老师手指地上,“跪下去,听到吧?”建桥说:“我不跪。”王俊伸手拉他,他一把甩开。吕老师没有吼叫了,反倒是笑了出来,他眯着眼睛,绕着建桥走,“要得。要得。几有骨气的。你要是学习有这个骨气,我服你。”出其不意地,他猛地往建桥膝盖窝踹去,建桥一下子跌倒在地,发出“砰”的一声。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教室里阒无人声。“娘个屄的!”建桥的声音忽然平地升起,他挣扎着站起来,劈头给了吕老师一个脆亮的耳光,“你去死!去死!”吴兴华说了一声,“不好!”起身往讲台上扑去。此时,建桥拿起了黑板擦砸在吕老师脸上,又拿脚连踹过去。王俊他们起身,和吴兴华一起合力把建桥拉住。建桥手脚不能动,口中依旧大喊:“你去死!去死!”
建桥被众人拉出了教室,吕老师扶着一把椅子坐下来,把打飞的眼睛戴上,额头上、衣服上、手臂上都是脏印子,他看样子也像是没有缓过神来,眼神呆滞,喘着粗气。他的眼睛开始是对着虚空的一点,慢慢地聚焦在我的身上,“夏昭昭,你现在回去!”我忙站起来,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接着说:“你去把这个夏……夏建桥的家长叫过来!”我说好,立马动身出了教室门,吕老师的声音追过来,“快去快回!”下到一楼,花坛边上,建桥虽然被一帮人揪住不放,他嘴里依旧骂个不停。我看了他一眼,他像是能感应到似的,随即看我一眼。我内心一阵绞痛。他大喊了一声:“昭昭。”我停下来看过去时,几个老师过来把他往教研室那边拽去。他又喊了一声:“昭昭。”我想回他一声,但他人已经被推进教研室了,门随即关上。我很想跑过去看他们会对他做什么,吴兴华站在二楼走廊上,冲我喊道:“夏昭昭,吕老师让你赶紧去回去!听到没得?”我抬眼看到他脸上来不及隐藏的一抹笑意。
回到家,母亲不在,到建桥家,秋芳娘也不在。去问香梅奶,她说母亲和秋芳娘都在棉花厂里打小工。于是,我骑车赶到两公里外的棉花厂,进到仓库,堆到天花板那样高的棉花如雪山一般矗立,几十个小小的人在山脚下做分拣工作。我喊了一声“秋芳娘”,山脚下坐在右边的两个人转头过来。等她们到了我面前,我才看清是母亲和秋芳娘。她们戴着垂布帽子和口罩,眉毛上和衣服上都沾着了一层棉絮。母亲摘下口罩,“你么过来了?”我说:“我找秋芳娘。”秋芳娘也摘了口罩,与母亲对视一眼,“是我建桥出么子事了?”我点了一下头。秋芳娘迅速把帽子摘下,焦急地问:“他是生病了?还是摔伤了?还是闯祸了?”我说:“人没得事,只是我们班主任要你去一趟。”秋芳娘连说好,母亲说:“你说清楚,是出么子事了?”我把建桥打了吕老师的事情简略地说了一下,秋芳娘连连拍手:“么可能!么可能!建桥这么乖的伢儿,么会打老师?我不相信!”母亲扶着秋芳娘说:“我跟你一阵去。”秋芳娘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后,不肯让母亲跟着去,“太丢脸咯。我自家去就行咯。”母亲叹了一口气,答应了,然后对我说:“你看着点儿情况。晓得啵?跟班主任求求情。”
秋芳娘坐在我的车后,手挽着我的腰,“昭昭哎,你几瘦哩。食堂的饭菜不香是啵?”我说是。停了一会儿,她又说:“昭昭哎,你老实讲,建桥是不是根本没有好好学习?”我又说是。她默然半晌,叹口气,“他不晓得不读书的苦。我和他爸,拼死拼活做,他这样糟蹋自家前途,真是叫人怄气!”我说:“我劝过他的,他不听我的。”她拍拍我的背,“还是昭昭好。昭昭好好念书,未来要是发达了,记得提携一下建桥。要得啵?”我眼睛酸酸,不敢再说话。进了学校,往教研室走去,建桥站在门外,见我们过来,顿时慌乱了,“妈……”秋芳娘绷着脸,没有理他,也不看他,径直推开门。吕老师坐在那里,我相互介绍了一下,秋芳娘鞠了一躬,“对不住,老师。我屋的建桥要不得。”吕老师摇摇手,“这个事情没得么子好说的,我是教不了你的伢儿。”秋芳娘让我把建桥叫进来。任我怎么拽,建桥就是不肯进来,他执拗地黏在原处。秋芳娘过来了,劈头给了建桥一耳光,“进去!”建桥说:“我不要!”吕老师的声音传来,“莫强求他咯。”秋芳娘急了,吼了一声,“建桥,你是要我死是啵?!”建桥两眼红红,终于动了一下。
秋芳娘和建桥站在桌边,吕老师闷头改作业。“给老师道歉。”秋芳娘说,建桥紧闭着嘴。秋芳娘恨得捶了建桥背上一拳,“你么这么不懂事?道歉!”建桥不言语。吕老师没有抬头,“好咯,好咯。你把建桥带回去。我也不追究么子咯。好聚好散,要得啵?”秋芳娘叫了一声“老师”,忽然往下一跪,“对不起,老师。我屋建桥一时糊涂,你莫见怪。我给你赔不是。”我和建桥去扶秋芳娘起来,秋芳娘不肯,继续哽咽地说:“建桥本质上不坏,只要肯念,一定会念进去的,你给他一个机会……”建桥喊道:“妈,你莫这样!你起来!”秋芳娘拉住建桥,“你跪下!跪下!给老师赔不是!”建桥还是不肯。吕老师一时间也慌乱了,起身说:“这个……你……哎哟,莫这样!受不起!”办公室里其他老师也过来劝。建桥吼了一声:“够咯!够咯!我不想念书!”他猛地一下把秋芳娘扯起来,攥着她的手往外走。我们跟了出去,到了花坛边,秋芳娘要往教研室这边奔,建桥把她往外面拽,“走!走!不念咯,回去!”我焦急地跑过去。建桥冲着我吼:“你走开!走开!”
保卫科的人过来了,他们费了很大的劲把建桥和秋芳娘拉开。我扶着秋芳娘,建桥被送到保卫科的办公室。吕老师和其他老师回到了教研室。很快地,下课铃声响了,感觉整个教学楼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秋芳娘缓过来后,说:“我去把建桥带回去。”我带她去了保卫科,建桥靠在墙上,冷冷地盯着我们。秋芳娘走了过去,平静地说:“我们回家吧。”建桥一愣,他的手被秋芳娘牵起,往外走。走到学校门口,秋芳娘回头说:“昭昭。建桥的东西我回头再来拿。”我说:“我送你们……”秋芳娘淡淡一笑,“你回去上课吧。”建桥回头看我,我不敢看他,低下头去。再次抬头时,秋芳娘拉着建桥的手,走在空旷的省道上。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牵着我,秋芳娘牵着建桥,去镇上农贸市场采购年货的场景。上课铃声响了,我回到教室坐下,心里头纷乱不已。趁着老师还没来,吴兴华碰碰我胳膊,悄声问:“他走了?”我盯着他看,“这次是不是你……”他把手缩回去,眼神躲了一下,“我没有……”过了一会儿,我又问:“我跟戴梦兰……是不是你……”他说:“你别乱冤枉我!”我没有再跟他说话。
把建桥的被褥卷起来捆好,连带枕头,塞进蛇皮袋。其他的没有什么东西了。一时间无事,我坐在他的床上,现在只剩下床板了。寝室里空空荡荡,难得的周六,同学们都回家了。王俊他们的床铺都还在,毕竟只是记大过,而建桥这边,吕老师表示不追究了,但校长执意要开除他,并且在晨跑前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说:“不能允许这种殴打老师的行为再一次发生了!太恶劣了!不能容忍!”建桥没有再来学校,我只好把他的东西都整理好带回去。外面风刮得很大,寝室内还是如此安静。偶尔听到有隐约的叫喊声零星飘来,迅速就被安静吞没了,像久远的梦那般不真实。我耳朵里一直回响着建桥细细弱弱的呼噜声,就像是鱼儿吐的水泡,浮在寝室上空,一颗一颗。我必须得走了,回家的时间宝贵。我扛起蛇皮袋,打开门,风猛地拍过来,脸上生疼,天空阴沉沉的,看样子是要下雪了。
骑到省道上,过了张家园,有人在后面叫我。我一回头,是戴梦兰。我讶异地问她:“你么还不回?”她溜了我一眼,没回答我问题,又看了一下我车座上的蛇皮袋,“建桥的?”我点头说是。她瘦了好多,原来的圆脸尖了,剪了头发,有黑眼圈,看来是没休息好。我们并排骑了一会儿,不知说什么好。戴梦兰又看我一眼,“你还好吧?这些天看你一直都闷闷不乐的。”我心一跳,原来她一直在留意我。“建桥要走了。”戴梦兰问去哪里,我说:“我妈前两天过来送东西,跟我说建桥今天要先去江头镇他大姐那里待一段时间,或许会找个手艺学学吧。”戴梦兰想了一下,说:“他其实可以转学的。”我摇摇头,“我晓得建桥的,他讨厌学校。”我们又一次沉默下来。毕竟风很大,骑起来分外吃力。到了垸口的泥路,我们停下。戴梦兰一只脚点在地上,低头想想,才抬眼看我,“你莫太难过。大家都迟早都要分开的……”我说好。她又等了一下,骑动车子,“我走了。晚上见。”不等我回话,就速速地往前奔去。
把蛇皮袋送到了建桥家,秋芳娘和母亲在给建桥打包行李。建桥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他剪了头发,换上了新买的夹克衫,脚上是崭新的白鞋子。母亲把一袋花生塞到包里,“贵红那边房间够不够哦?有地方困醒啵?”秋芳娘瞅了一眼建桥,“他就跟他爸睡在店里就行咯,多一个人看店,总归是好的。”母亲叹气道:“让贵红赶紧给他找个手艺学,这么小的年纪,不学个手艺,未来么样办。”秋芳娘说:“在电话里跟贵红说了,学电焊,学修车,学裁缝都行。”建桥喊了一声:“我要学电脑!”秋芳娘气恨地骂:“你再提电脑,我把你头剁落!”建桥嘻嘻笑,没有再回应。我在建桥旁边坐下,他没看我,两腿晃荡。秋芳娘说:“昭昭哦,建桥说一定等到你回来,他才走……”建桥忙打断,“莫瞎说!”秋芳娘笑笑。“学校还好吧?”他突然问了一句,我“嗯”的一声。他这才打量我一番,“你长痘了。”我说:“要你管!”他笑笑,没有说话。
时间也不早了,我们一行人带着建桥的行李,去省道上搭公交车去了城区的轮渡码头。轮渡一刻钟后来,我们等在码头上,江边的风更大,昏黄的江水一浪一浪击打着码头下面的柱子。水雾渐起,对岸的江头镇只能隐约可见。秋芳娘理了理建桥的衣领,建桥说:“好咯好咯,你都理了三遍了。”秋芳娘收回手,笑笑,“到了那边嘴巴甜点儿,虽说是你大姐家,毕竟已经是外人了。你要时刻晓得分寸。”建桥咕哝道:“这话你也说了三遍了。”轮渡船一点点驶过来了,靠岸后,舱门打开。我把行李递给建桥,“你几时回来?”他抬头想想:“我也不晓得。”说着接过行李,上了船舱。秋芳娘追了过去,塞给他一百块钱。
汽笛声响起,船开动了,建桥坐在最里面,没有往我们这边看。秋芳娘探头望去,“真是个没良心的鬼儿哦,看都不看我一眼!”船慢慢地往江中心驶去。母亲说:“回去吧。”秋芳娘说好。母亲又说:“昭昭,你赶紧坐车去学校,晚自习不能迟到咯。”我说好。过了栈道,上了长江大堤,再回头看,船行至江中,江波汹涌,雾气渐浓。母亲催我快去赶车,我嘴上说好,身体还是没动。
我知道:我的少年时代就这样永远地结束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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