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倪月友丨小说/我家的陌生人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倪月友:重庆市酉阳县人,生于1973年。酉阳县作协会员,在全国各类报刊发表诗文若干。


我家的陌生人

倪月友

我对这栋房子总体比较满意,唯一的遗憾是在县城的郊区,上下班和孩子上下学都要坐往来龙潭的102路公交车,进城需要十分钟左右。长年累月地早出晚归有点疲劳,生活成本也有点高,总是没有住在城里方便。

这栋房子是父辈留下来的。二十年前,这里还是个热闹的大寨子。因为不通公路,寨里的人们手里宽裕了后,就纷纷把房屋修进了城,最不济的也在县城里买了商品房。目前,只剩下了我们一家还住在这里。父亲说他不跟风,有钱了就把老屋修大气一点,因为老屋一切都熟悉,看什么都顺眼。后来父亲拆屋起屋,果真把这房屋修得大气敞亮,简直像一幢豪华的别墅,有小庭院,有围墙,三米宽的水泥路从庭院外的楠竹林拐进来,给人曲径通幽的感觉。

三年前,公交线路从老寨子里穿过,楠竹林外还设了公交车站。寨里搬出去的人们又都纷纷想回来占地修房,可这里的土地早被政府征收规划了,哪里允许私人乱建房。我们暗自庆幸父亲英明,没有跟风把房子搬出去。于是,这寨子就只有我们一家居住了,房屋也这样一幢房屋,真是一幢安静的别墅。

去年,父亲突然把这幢房子赠送给了我,然后拿出几十年的积蓄去重庆渝北区买了商品房,说是要住得离小儿子近点。他们把这幢房屋赠送给我,我满心欢喜,因为我就在县城上班,儿子也在县城上小学,只有婆娘在乡下上班,每个礼拜五回来,礼拜一再去。说白了,我们需要这样一幢房子。

房子是三楼一底的小洋房,屋内自带楼梯间。原来父母住底楼,我和婆娘住二楼,三楼则留给了儿子。父母搬去重庆渝北后,我心疼儿子爬楼梯,让他住了底楼,我和婆娘不变,还住二楼,然后贴了广告,把三楼出租。也许是位置太偏僻,一直没有人上门来租。

当初父母把这幢房子赠送我时,我就有了改装这幢房屋的想法,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改装它的理由和方向。

晚饭后,我有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习惯,每晚都要看到午夜十二点以后,才上床睡觉。我们的客厅在一楼,每次看完电视上楼去睡觉,都要路过儿子的房间,他房间外的通道是上二楼和三楼的必经之道。每次路过他房间外,我都有些愧疚,害怕打扰了他休息。他还小呢,才十一岁,正读小学四年级。打扰了他休息,影响了他的学习怎么得了呢!于是,我便有了改装这幢房子的具体方案。

说是改装,严格说来也算不上,只是一点小调整,算是改变了外观。我在屋外架了一架直通二楼阳台的楼梯。这样,每晚看完电视后,我就可以放心地通过屋外的楼梯上二楼阳台,再从侧面楼梯上三楼了,不必担心会打扰儿子睡觉。上二楼阳台的楼梯修好后,我又推而广之,在室外安了一架直通三楼阳台的楼梯。我想,这样一来,不管是上三楼还是上二楼,都不会相互影响。修好这两架楼梯后,我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每个人都得有独立的空间,即使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睡在同一张床上,每个人也得有独立空间;特别是心灵空间,更应该独立。

两架楼梯修好后,为了让它们好看一点儿,我在楼梯步的两边摆上了盆栽花草。开花季节,满楼梯鲜花盛开,五彩缤纷,还真有点壮观。

窗玻璃开始变灰了,天色逐渐暗下来,每天下班回家都这么晚。我去儿子房间和他打了招呼后,便去厨房忙着做晚饭。刚刚把米饭蒸上,屋外就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我有点奇怪,是谁呢?平常这个时候很少有人来我家的。因为我们家比较偏僻,再说之前也没人预约。打开门,一个满脸胡须的老头笑盈盈地站在门口。我还没开口,他已问我:“你是福满吧?”我说:“对,我就是褔满,找我有什么事吗?”老头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话,而是连声说:“对,你一定是褔满,还没怎么变样,样子和小时候差不多。”他一边说一边推开我的手进了屋,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站在他身边,狐疑地看着他。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快点煮夜饭,我也很饿了。”见他那样理直气壮,我更加纳闷,但是又怕他是哪位老资格的长辈,不敢造次得罪了他。我小心地问:“老人家,你是哪个哟?后辈见识浅,还没认出来。”老头抬头看了我一眼,不容置疑地说:“你小时候都是我抱大的,快去煮饭,吃饭了再给你说。”

看来真是哪个不得了的长辈亲戚,不然,哪会这般理直气壮!我连忙说:“您老人家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去煮饭。”我还给他打开了电视,叮嘱他先看会儿电视。

晚饭煮好了,老头去卫生间洗了手脸,径直坐到了上席。儿子从他的房间出来,看到一个陌生的老头坐在饭桌上,用疑问的眼神看着我,意思是要我介绍介绍。我很恼火,我也不认识他,怎么介绍呢!正在为难时,老头对我说:“这是孙子吧,长得真像你!”我点点头。老头说:“娃儿,你该叫我表公,亲戚间几十年没走动了,都不认识了。”儿子是个懂事的好儿子,马上礼貌地叫了一声表公。

我把米饭摆在老头和儿子面前,正准备招呼大家吃饭。他把米饭轻轻地推到一边说:“褔满,有酒吗?先喝点酒解解乏。”我说:“有有有,啤酒还是白酒?”他说:“二两白酒。”我取出玻璃杯子,给他倒了二两左右的白酒。

老头也不客气,一边满意地呷着白酒,一边自顾地搛下菜。几口酒下肚,他的脸变得红润起来,兴致也高了。他说:“褔满,你不认识我,我以前也在这旁边的屋场坐,后来搬到重庆去了,我是你母亲的血老表,是她的大表哥,你小的时候,我还经常抱你呢!”我微笑着看着他,听他讲。他越讲越来劲,还讲了我小时候的很多囧事,说我老是睡倒瞌睡,白天睡得呼呼的,凌晨过后就开始吵闹了。

他说的这些事,我的确听母亲说起过,说我小时候爱睡倒瞌睡,把他们折磨得够呛,弄得他们一天没精神。可是,我从来没听母亲说过,我还有这样一个表伯。

老头说:“那时候你们的爸爸啊,经常不在家,晚上都是你妈抱着你在院子里走啊走啊,安慰你莫哭,有时候,我实在看不管了,也起来帮她一阵,抱抱你。

我笑着说:“谢谢你老人家,小时候,我真是太磨人了。”听到我谢他,他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开心地笑了。他说:“哪里嘛,都说磨人的细娃有出息,我就相信你长大了有出息,你看,你现在在县里谋了官做,是不是出息了嘛!”

听了老头的话,我很不好意思,我不过是在文化委下面的一个科室里做文秘,哪里算得是个官呢!更谈不上有什么出息。我连忙说:“我只是有份工作,算不得什么官!”老头说:“你这娃儿,怎么不懂事,拿国家工资还不算官,什么才算官?”我本来想给他解释一般干部和官还是有区别的,但是觉得又没得多大必要,也就不再说话了。

他喝得高兴,继续说:“我早就想回这个寨子来看看,毕竟这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们的魂都在这里,可是又怕回来了找不到人,听说这寨子里的人些早就搬到城里去住了。”我说:“就是,基本上都搬走了,只有我们一家还在这里住。”他说:“前几天在重庆碰到你妈,她说你还住在这里,于是我就回来了。”听了他的话,我便有些确信他是我表伯了。

我说:“你在重庆遇见我妈了?”他说:“当然,要不,我怎么径直回来了呢,还来找了你?”

晚饭后,儿子给老头和我泡了两杯茶,回房间去看《荒野求生》去了。老头端着清茶默默地陪我看电视。我问他要看什么节目,他说他对看电视没得瘾,让我随便。无论我调到哪个台,他都好像看得津津有味,也不发表自己的意见。我问他要不要去睡了,他说还早,要我睡时他才睡。就这样,我们一直看电视看到凌晨12点钟,我把他安排在三楼的客房。

去睡觉的时候,我出门走直通二楼的楼梯。他说他晚上不出门,非要走屋子内的自带楼梯才行。我不好冒火,只要依了他。把他送去睡了后,我一直无法入眠,我哪里有这样一个表伯来呢?怎么一直没听父亲和母亲说过,我想明天一定打电话问问他们。

我和儿子起了床,正准备去给老头交待一下我们家每天的作息规律,发现他已经坐在院子里的一把木椅上,像是在等我们。

“褔满,我早就起床了,本来想早点出去,又怕你担心,所以等你们起床了,给你们有个交待了再走!”老头还没等我开口就说。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因为每天早上我都是带儿子去县城包子铺吃早饭,我害怕老头硬要纠缠我在家里做早饭,我和儿子都要迟到。我假装说:“表伯,还是我在家里做早饭吧!”他好像一下子就看穿了我的心思,笑着说:“你们本来就忙,也没在家里吃早餐的习惯,我怎么能不理解你们呢?”被他揭穿了,我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补充说:“那我们一起去县城吃点便餐吧!”老头摆了摆手,笑盈盈地说:“你们不要管我,我自己出去想办法,你们太在意我了,反而让我不自在,我不喜欢不自在。”他说完就径直走出院子,穿过楠竹林不见了。

时间真还不早了,我顾不上那个老头,只好领着儿子扑向公交车站去赶车。

儿子午餐是在学校吃。我为了减肥,基本没有吃午餐的习惯,即使饿了,也只在县城西山沟随便找家面馆就解决了,因为隔得太远,中午我们都不回家。所以,我中午根本没时间顾及那个表伯。

下午我提着菜回家时,看见儿子已经回家了,不见那老头。我去看了看儿子,他正在做数学家庭作业,可能还要一个小时才能做完所有家庭作业。我安慰儿子加快速度完成家庭作业后,就连忙去厨房忙碌开了。正在淘米时,老头笑盈盈地推门进来了。

“表伯,回来了,去哪里转了呀?”我一边忙着做饭,一边问老头。

“到处逛逛,看看小时候经常去过的山林和小河!”

“吃午饭了吗?”

“吃了,在河坎下老崔家吃的!”

“那你先坐,我来给你开电视!”

“我不看电视,你快做饭,我饿了,一天动得多,饿得快!”

听他说饿了,我连忙加快速度,很快就把晚饭做好了。老头也不客气,又自顾地坐到了上席,等着我把米饭和筷子摆在他面前。我们正要吃饭,老头有点不高兴地说:“今晚怎么不给我倒酒啊!”我连忙说:“对不起,我平时不喝酒就忘记了,马上给你倒!”我又给他斟上了一小杯白酒。儿子是个比较安静的孩子,一般在吃饭的时候都不说话,尤其是有陌生人的时候更是话少。

老头子两口酒一呷,精神又来了,满脸红光,打开了话夹子。他说:“褔满,你还记得楠竹林外边那块菜地吗?”我说:“一点都记不得了。”他说那块菜地是他家的,刚改革开放,他们家在菜地里种了白菜,甜菜,卷心菜,寨里很多人家都养了鸡,猪,羊之类的家禽家畜,菜芽刚出土,就有家禽飞进去啄食。他们家没得办法,只好打了篱桩,围上竹条,再次种了菜籽。家禽进不去了,菜苗总算长起来了,可是,没想到猪羊见园子里绿油油的,有时努力拱进去,把菜给糟蹋了。他们家终于生气了,和寨子里的人家吵了起来。即使吵得天翻地覆,也改不了那些年农村鸡狗无栏圈的状况。

我笑了笑说:“表伯,既然种了不得收,不如不种得了!”老头子再次笑笑说:“刚改革开放,温饱还没解决呢,何况菜当三分粮,不种怎么行?”我说:“那该怎么办呢?”他说,他们家最后想出了在园子周围种五夹皮和阎王刺的办法。园子四周种上了密密麻麻的五夹皮和阎王刺,家禽和家畜都进不了园子了,第一年园子里的菜终于有了收获。

说到菜地有了好收成时,老头又有滋有味地呷了一口酒,还发出了滋溜一声响。他看着我笑眯眯地说:“你也想不到,第二年,菜地里就到处拱出了五夹皮和阎王刺的小秧秧,满园子都是,挖都挖不干净,即使种上了菜,菜苗才一出土就让虫吃子了。没办法,只好洒了农药,可是菜苗根本长不壮,因为五夹皮和阎王刺抢了土地的肥力。”

说着说着,老头竟然嘿嘿嘿地笑了起来。我和儿子都奇怪地看着他,我问他笑什么,他说为了那块菜地,他们家真是恨上了寨里的每一家人。我说:“那年头靠地吃饭,也是没办法。”他说:“不,后来,我们索性挖了五夹皮和阎王刺,只随便拦了点竹篾条,再种上菜。谁承想,家禽家畜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厉害地去祸害菜,每年都收获了很多菜。”我说:“原来是这样。”他说:“可惜现在他们家搬到城里去住了,再没有机会种那块菜地了。”

晚饭后,他说他累了,早早洗漱完毕,就从屋内的楼梯上楼去睡了。

早上我刚下楼,就看见老头又笑眯眯地坐在院子里了。他见我下了楼,迎上来说:“我就不等你去叫醒你儿子了,我有事先走了,我给你打个招呼,晚上我还回来吃晚饭。”说完就要走出院子。

我突然感觉过意不去,及时叫住了他。我说:“表伯,你还是留个电话号码吧,我中午下班了好打你电话,我们一起吃午饭。”老头摇摇手,边走边说:“你小子好好减哈肥,既有利于身体,又节约钱,我的电话号码就不告诉你了。”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了院子门口,我连忙去叫醒了儿子一起出去赶公交车。中午时候,我拨打了我父母的电话,想问问那个表伯的底细,可是他们的电话却无法接通。

因为老头晚上还要来吃夜饭,我除了买了些平常的蔬菜外,还去重百超市割了半斤猪肉,买了十个土鸡蛋,餐桌上自然就丰盛了些。老头进屋的时候,儿子在做家庭作业,我却快要把饭做好了。我把饭菜摆上桌时,儿子的家庭作业还没做好。我只好喊儿子吃了饭再做。老头坐在上席轻轻地敲了敲碗,自言自语地说:“现在这些细娃也是可怜,不晓得老师为什么要布置那么多作业!”我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老头端起酒杯,满脸笑容地说:“谁叫你这么破费的,买了这么多菜。”我对他笑了笑,准备客气几句。我还没开口说话,他就又说开了:“不过,这说明你小子还有良心,晓得给表伯整点好吃的,晓得家常便饭不是待客之道。”我只好满脸堆笑地点点头。儿子只顾赶着快点吃好了去做作业,一直安安静静的,甚至都没抬起头来看我们一眼。

两口酒下肚,老头又兴奋起来,话也多起来。他说:“你晓得这寨子里曾经出了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吗?”我说隐约听人提起过,好像叫胡玉汝。他咚地一下把酒杯顿在桌子上说:“就是他,你听谁说过,是你母亲吧?”我说:“想不起来了,反正有人说过这么一个不得了的人物。”

究竟是谁对我说过胡玉汝这个人物我已经忘记了,他是我们寨子最不得了的人物,曾刻苦用工,考上了好大学,后来从商,赚了好多钱,据说都有几十个亿了。

“小子,你晓得这个胡玉汝的故事吗?”他满面悦色地说。我说:“只晓得他很牛逼,敢辞了国家干部的工作不要,下海经商,竟然还赚了好多钱。”老头端起酒杯呷了一口,发出滋溜一声响,然后说:“我是问你晓得他在寨子里的故事不。”我摇了摇头。

儿子吃完了饭,回到他房间做作业去了。

老头越呷越高兴,脸也开始红了,给我讲起了胡玉汝的故事。胡家是我们寨上最穷的人家,虽然胡玉汝的父亲读书多,却没谋得个好职业,依然是农民,日子还过得恓惶。因为这个,他成了人们嘲笑的对象。更恼火的是他四十岁上竟死了婆娘,留给了他两个娃,女娃十三岁,男娃七岁。因为太穷,他就再也找不到婆娘了。两年后,他为了三千块钱彩礼就把女儿许配给了很远的人家。

胡玉汝的父亲为了钱财远嫁女儿,很被人瞧不起。才上小学三年级的胡玉汝见家里恓惶,也不想上学了。可是他父亲安慰他说,家里其实并不穷,有很值钱的传家宝,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用。父亲怕他不相信,还带着他打开了火铺下的一个地窖,取出了一个锁得严实的精致木匣子,说里面装的就是传家宝。

我放下碗筷,笑着说:“原来这胡玉汝的父亲还那样爱财啊!”

老头没接我的话,呷了口酒,搛了一筷子鸡蛋炒韭菜,然后又很兴致地讲起来。六年后,胡玉汝都上高中了,家里的日子还是那么恓惶。每回他上学,父亲都要死皮赖股地向别人借学费,遭了很多白眼。胡玉汝实在搞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还不出售传家宝,以求度过眼下恓惶的日子。有一天,他趁父亲不在,打开了火铺下的地窖,取出了那个锁得牢实的精致木匣子。

胡玉汝找来螺丝刀小心翼翼地打开木匣子上的锁。要打开木匣子了,他的心跳紧张起来,双手发抖,这可是整整折磨了他六年的秘密啊!

看着老头很投入地叙述,我也感到心跳加速了。老头长长地吐出了口气说:“最后他终于把木匣子打开了。”我说:“是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古玩啊,或者是宫廷里流出来的珍宝吧!”

老头顿了顿,拍了拍筷子,缓缓地说:“都不是,只有一摞从记录本上撕下来的纸在里面,上面还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我说:“那算怎么回事,难道胡玉汝的他爸在戏耍他?”老头说:“对,胡玉汝开始也认为是他爸戏耍他。觉得这死老汉有点无聊,不过,当他看完了那些普通记录本上的文字后就改变了看法。”

原来这些纸上记录着他不同时间向别人借钱的经过,以及他自己的想法。他总是鼓励自己把眼前的坎儿翻过去了就会好了,他相信他的儿子会有出息。胡玉汝一张张读下去,眼泪都流出来了。他没想到,他的父亲表面看上去不在乎尊严,其实他的内心里有着何等高贵的尊严,更有着炸不烂,折不弯的坚强意志。看完后,他依原样把木匣子锁好了放在地窖里。看上去好像根本没人动过一样。

我张大嘴巴,觉得这个结局真的太出人意料了,也被胡玉汝父亲的智慧和坚强毅力折服了。老头又呷了口酒,继续讲述起来。

后来,胡玉汝考上了好大学,他父亲依然是四处筹借供他上完了大学。大学毕业后,他假装问他父亲,家里的传家宝打算怎样处理。父亲说:“你都大学毕业了,难关算是过了,再留下这传家宝有什么?,再说这值钱东西留着也不安全。”他父亲从地窖里抱出那个木匣子,扔进了煮猪食的灶膛里烧了。

看着父亲把木匣子烧了,胡玉汝点点头说:“对,你说得对!我们度过了难关,不再需要保存这值钱的东西了,风险太大了。”

老头搁下碗筷说:“听说胡玉汝那天晚上可是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好好地哭了一场。”

儿子做好了作业,独自去睡觉了。老头陪着我坐在沙发上喝茶看电视,顺便也聊聊天。

清亮如水的月光照着别墅小院,格外清幽。直通二楼和直通三楼的楼梯悬挂在别墅上,很有气势。偶尔有几声鸟叫从外面的楠竹林传进来,把夜晚衬得格外寂静。

我们一边看电视一边聊了些关于这个寨子的话题。突然,老头振作起精神问我:“褔满,你家的自来水是从哪里拉来的?”

我说:“你还莫说,这饮水问题还真费了我不少神,好不容易在对门山上找到了一处水源,但是水流量并不大,勉强够用。”

老头说:“褔满,你不晓得,这个寨子人们接二连三搬出去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我说:“什么原因呢?”

“不知你有没有印象,这个寨子最大的问题就是缺水!”老头欠了欠身子说。

“我有印象,但不是很深!”我说。记得以前我们寨子只有一眼小井在后面半山上,人称一碗水。小井旁边随时都有一个匽桶,只要井里有了一点水,就马上舀进匽桶里,不会让水白白流掉。寨里的村民取水要排轮子,每家人户要三天才能排到一次。因为缺水,每家人户用水都是重复使用,洗脸的水还可以用来洗脚,洗菜的水澄清了洗脸。遇到暴热天喝水都不敢太奢侈了,不敢大胆饮用。除了后半山的小井外,就要到三公里外才有水源。因为缺水,我们寨子都被人们称为干山点部,意思是没得水的地方。

老头说:“之前,这寨子根本就不缺水。”我说:“哦,倒是没听说过,那是怎么回事呢?”

老头慢慢喝了一口茶,给我讲了起来。他说以前我们这寨子柴方水圆,真是个好地方,外寨子的姑娘都想嫁到我们寨子做媳妇。寨子东边的石壁上有孔泉水,一年四季嘟嘟地冒着泉水,冬温夏凉。很多其他寨子赶县城的人路过我们寨子都要专门停下来,喝一喝这泉水,这眼泉水可以说是远近有名。

就是这孔泉水,完全够全寨人饮用。可是有一年夏天,寨子里的几个老头突然就看不惯这眼泉水了,说这眼泉水的位置有点高了,要上几步了才能舀到水,很不方便。他们的说法得到了寨子人们的肯定。于是,那几个老头决定为寨子里的人做点好事,凑钱请了几个石匠把岩壁凿矮了,心想让水落矮一点,方便舀水。

几个石匠在石壁上开工了,他们叮叮当当地花了两天时间把石壁凿矮了,可是那股清冽的泉水却不见了。没有了水喝的人们当然着急,于是与石匠扯上了皮,认为是石匠们使用法术把水隐藏了,要他们把泉水变回来。石匠们自然是面面相觑,不晓得怎么办。

石匠们当然变不回泉水。村民们一怒之下打了那几个石匠一顿,即使打了几个石匠一顿,泉水也还是消失了,回不来了。

为了找到那眼消失的泉水,人们继续在石壁上打孔,挖掘,可是根本就不见那泉水的影子。后来寨子里的人们又到处找水源,最后只在寨子后面半山上找到一眼小井。一个柴方水圆的好地方就这样被活生生折腾成了干山点部。

生活在干山点部的人们,和生活的缠斗更艰苦,生活得也没有面子,于是有人就想法要离开这寨子。一而再,再而三,寨子搬出去的人就多了。他说,他们当年就是觉得在这寨子生活太苦了,才搬出这个寨子的。

老头讲完后起身去上了一趟厕所。他回来后,我要给他茶杯里续水,他说不用,他要去睡了。我带他出门上三楼,他摆摆手,拒绝从屋子外面的楼梯上三楼,照常从屋内的楼梯上屋去睡了。我站在院子里,看见月亮隐在了对面的桤木林下去了。房上垂下来的两架楼梯黑乎乎的,像两条怪兽趴在房子上。我又打电话给了我的父母,一来想问问他们进来好吗,二来也是想了解下这个表伯的情况,可是他们的电话却关机了。

我和儿子起床时,老头已经站在了院子里等我们。我以为他又要打招呼说晚上回来吃饭,微笑着迎上去说:“表伯,不用每天打招呼,你晚上准时回来就是。”他点点头笑了,说:“褔满,晚上我就不来了,我要去其他亲戚家看看。”

我说:“那我们一起进县城去吃点早饭。”他摆摆手说:“不用,我一个人自由些。”我问他将要到哪些家亲戚家走走。他说暂时没确定,走到哪家算哪家。

我说:“既然这样,不如就在我家多耍一段时间吧!”他说:“不用了,我真得走了。”他一边说,一边走出了院子,消失在了楠竹林的小路上。

中午时分,我又拨打父母的电话,谢天谢地,打通了。我向他们询问了表伯的情况,他们说我在说胡话,母亲根本就没得那样一个表哥。他们还对我说,有哪样想法和要求就直接说,用不着怪而古之的编瞎话。

听了他们的话,我真是郁闷透了,他们怎么就不相信我呢?接下来的几天,我都非常希望那个老头能再次到我家来,可是却一直不见他的踪影。

礼拜五,婆娘回来了。儿子围着婆娘不停地说着话,还给她说了那个老头来家里的事。婆娘问我是孩子的哪个表公,我白了他一眼说:“难道你认识我所有的表伯,表叔?”婆娘碰了满鼻子灰,撅起嘴不说话。

星期六,我从县城里请了些民工回来,让他们帮忙我拆掉了屋子外面直通二楼和直通三楼的楼梯。我想,这样会好些吧。

(责任编辑:张辉)

【作家新干线】推广团队:本刊主编:谭文峰 小说编审:张 辉 微信号:zhanghui750525  诗歌编审:姚 哲 微信号:8913480散文编审:杨志强 微信号:yzq13734283479图文编审:姚普俊 微信号: yqwyzfq发刊制作:师郑娟 微信号:szj872668752小说投稿:1263482922@qq.com诗歌投稿:8913480@qq.com散文投稿:1549429346@qq.com
(0)

相关推荐

  • 和父亲他们一块聊天的张阿姨,今年过年就7...

    和父亲他们一块聊天的张阿姨,今年过年就70岁了,一天三换衣,打扮的可绚丽了, 原来是正在处对象,这个人是一个80多岁的老头子,老头有退休费,那天小区里的一群老太太,道出了张阿姨的实情, 张阿姨生有一男 ...

  • 古榕山泉

    三江县凤尾寨小叶古榕(2015.11.11) 去程阳八寨路过侯师傅的寨子,他带我们去看他们寨子的古榕和山泉. 侯师傅是我们在三江高铁站遇到的小车司机.他是侗族,当过兵,有三个孩子,人很好. 他们寨子在 ...

  • 唐石匠

    小时候,寨子上流行细錾栏槛.所谓细錾栏槛,就是石匠在山上开采长达数米的长条石,把长条石抬回家,然后用錾子在长石条上錾出各种各样的花纹,安放于院子外沿.寨子上来过很多的石匠,都是外地的.李石匠偷懒,经常 ...

  • 父亲进城看孙儿,儿媳嫌他脏让去门外吃饭,开门就吓得跪下

    周大明的儿子大成大学毕业后就在城里生活,转眼又是将近三个月没见到孙儿冬冬了,周大明很是想念,穿上过年时买的新衣服,带着蔬果就上到城里的班车. 摇摇摆摆将近六个小时,周大明到了城里,期间滴水未进,但他心 ...

  • 小说||绿帽子

    绿帽子 贾大成开车进金苑小区,在十八号楼下的专用停车位泊好,刚摇下车窗探出脑袋,便听见十八号楼正中四层阳台那儿传来施莲娜的叫嚷:"大成!大成--"她叫嚷得旁若无人,声儿能嗲出水来, ...

  • 【重庆】向伦友丨小说/遛骡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向伦友:1972年出生于湖北利川汪莹镇,现就职于重庆万州普子中心小学,万州区语文骨干教师,重庆作协会员.1989年至今,已在国内各级刊物发表100多万字作品,多次荣获征文大奖,诗 ...

  • 【山西】畅月珍丨小说/补鞋匠宋婆婆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畅月珍:笔名美丽人生,山西省万荣县六毋村人.生于六十年代末,爱好阅读与写作,作品散见<运城日报><京华时报><万荣人报>等.作品有<下棋 ...

  • 厅友丨在月方厅友群跨年

    厅友记录1000个 美妙时刻 群2:霸气侧漏群 记录1000个美妙时刻: 这是一个治愈系的集体记录. 每日在群内汇报自己当天感受到的小幸福,记开心的.快乐的.成功的小事,真的很治愈! 2 1 7 夏素 ...

  • 1月电视剧备案丨小说《弹痕》《终此一生,我只爱你》《文物修复师》将拍!

    近日,广电总局发布1月全国电视剧拍摄制作备案公示.本次备案中,多部小说迎来影视化:军旅题材小说<弹痕>,满城烟火小说<终此一生,我只爱你>.小说<文物修复师>将拍剧 ...

  • 李廷柱丨小说《月字下面没有写出头 艮字又少坐了一个车》

    小说<月字下面没有写出头 艮字又少坐了一个车> 作者:李廷柱 这是个真实的故事. 1991年的春天,为撰写厂史的需要,我奉命奔赴太原和晋南地区各县市档案馆查阅与本厂历史有关建厂.发展资料的 ...

  • 【阅读悦读丨小说】舒曲《原清月先生》

    [阅读悦读丨书讯]<时光流沙·红颜殇>新鲜出炉! 文/舒曲 [作者简介]舒曲,陕西省蒲城县人,早期陕西文学研究会会员,有<要金牛><嫩滩地><月照白水山> ...

  • 【阅读悦读丨小说】若水《舍友老王》

    [阅读悦读]2017年阅读悦读4月热文榜(附征稿启事) 文/若水 [作者简介]张海丽,笔名若水.闲来喜欢写点东西,一支笔,几句话,直抒胸臆说给纸听.经历过沧桑,品味过感动,生活的感悟铸成内心的强大和宽 ...

  • 【阅读悦读丨小说】毛颖《我家就在岸上住》(五)

    [阅读悦读丨小说]毛颖<我家就在岸上住>(四) 文/毛颖 [作者简介]刘宏宇,常用笔名:毛颖.荆泓,实力派小说家.资深编剧,北京作协会员.著有<管的着吗你><往事如烟&g ...

  • 【阅读悦读丨小说】毛颖《我家就在岸上住》(四)

    [阅读悦读丨小说]毛颖<我家就在岸上住>(三) 文/毛颖 [作者简介]刘宏宇,常用笔名:毛颖.荆泓,实力派小说家.资深编剧,北京作协会员.著有<管的着吗你><往事如烟&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