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微草堂笔记·滦阳消夏录一·诗有鬼气》

​        东光李又聃先生,尝至宛平相国废园中,见廊下有诗二首。其一曰:“飒飒西风吹破棂,萧萧秋草满空庭。月光穿漏飞檐角,照见莓苔半壁青。”其二曰:“耿耿疏星几点明,银河时有片云行。凭阑坐听谯楼鼓,数到连敲第五声。”墨痕惨淡,殆不类人书。

【翻译】

东光人李又聃先生曾在宛平县相国的废园里,看到走廊中有两首题诗。第一首写道:“飒飒西风吹破棂,萧萧秋草满空庭。月光穿透飞檐角,照见莓苔半壁青。”第二首道:“耿耿疏星几点明,银河时有片云行。凭栏坐听谯楼鼓,数到连敲第五声。”字迹暗淡无光,好像不是人写的。

【赏析】

细细地品读这两首诗,纪先生的这则故事本意并非在反映鬼诗,应该是表达一种盛衰无常的悲凉感慨。西风飒飒有声,吹拍着残破的纸窗棂;空荡荡的庭院和阶台,荒芜秋草萧萧。泠泠月光幽幽冷冷,穿漏而过布满蛛网和燕巢的斗梁飞檐,一痕一痕惨银冷白地映照青青半壁霉苔。这第一首似是描述一个荒凉的夜色荒芜破败的庭院,空杳无一人。 而紧接着第二首,几点忽明忽灭的耿耿疏星在凌晨的夜空,旷远渺茫的银河偶有片云飞逝。冷寂的夜里,凭栏听谯楼鼓,默数到连敲的第五声。这一首是有作者在其中的描述,只是至于作者是何方神魅,就不得而知了。

说到鬼诗,我们很快就会想起唐朝的那位行踪不定,文笔更是吊诡的诗鬼李贺来,他有一首《过苏小小墓》: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珮。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清夜幽幽谷中兰叶上的露水,是你凄楚啼泣的婆娑泪眼。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绾结同心的了,碧草萋萋的茔前如烟的荼糜花,盈手不堪剪。绿茵芳草浸径,油然苍松似华盖。夜风楚楚作裙袂丽裳,泠泠流水是叮咚相碰轻响的环珮。你那乘只载你和你的心上人的小小油壁香车,牵动过当时和千古以后多少五陵才俊的春心,静静地在夕阳已下夜的黑幕将临的黄昏停驻等待。一路冷冷的翠烛徒然泛着白白的光。西陵下,情人早已不见。泠泠的冷风和着潇潇的夜雨。

此诗以景开篇,以景作结,这种结构特点与一般诗歌并无二致,但读起来,我们的感受却大为不同。甫一开篇,犹如推出一个特写镜头,诗人为我们展开了这样一幅画面:“幽兰露,如啼眼”——画面上,兰草幽寒,露珠闪动,那是苏小小一双幽怨的泪眼。“鬼”未现身,先在幽暗的兰叶间现出了一双泪眼来。这样的起笔,实在令人惊诧,也一下子吸引住了我们。

很快,墓中的女主现身了。她草作茵褥,松作伞盖,风为其裳,水为其珮,纤尘不染,清雅艳丽,一看便非尘世俗女。

接着,镜头推移,我们看见,一辆油壁车,静静地等待在落日的余晖里。在此,作者舍弃了对其它景物的描绘,单让我们去看那辆作为出行之用的油壁车。作者这里用了一个“待”字,让那辆车子一下静止在了那里,画面一下定格了。周围更是一片死寂。同是这个“待”字,也让我们从中体会出主人公的无助、孤单、凄凉——本应是“妾乘油壁车,郞乘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可现在呢?“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有情人天各一方,阴阳两隔。而此时的苏小小,依然还在痴痴的盼望着那场永不可能的幽会。她哀怨?幽愤?作者并不明示,只将镜头对准了一支翠色的烛火——它绿莹莹的,无声地燃烧着。

然后,镜头渐渐拉高拉远,于是在我们眼里,就只有西陵下漫天的凄风冷雨了。那个形单影只、精心妆扮的苏小小,也许一直在坟前等待着,也许,随着黑夜将尽已黯然隐没了身形……全诗意味隽永,感人至深。

读这首诗,我们丝毫不觉得苏小小恐怖骇人,甚至不觉得她是鬼,反而为她的孤苦伶仃叹惋不止。在这首诗中,人物是惹人爱怜的,倒是坟墓周围的那些景物,显得有些怪异,有些阴冷,虽静寂,却让人惊惧,有光亮,仍叫人意寒。正因如此,苏小小的形象与外部的环境,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反差,收到了异乎寻常的艺术效果。

这是一份幽冷艳绝的感觉,试想,一个满怀绝学奇志的人,被诬陷落第,终生不得参加科举,刚刚袭了一任七品小官,又无奈辞之而返,途中夜里,经过钱塘苏小小墓时,在冷风凄雨中,凭吊曾经名动一时的南齐歌妓苏小小的香魂,或许,在那时候恍惚刹那,诗人确实与苏小小在坟茔荒蔓的野草中点点荧光下神遇了。写得犹如在幽冷的夜里,一个名伶尖着嗓子幽幽唱《牡丹亭。游园惊梦》二节里的那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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