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孔另境、孔令杰三少年的乌镇乡愁 |“恰是百年风华”征文作品选
原创 孔明珠
姐夫对两位内弟很关照
我父亲孔另境是浙江乌镇人,他的曾祖父在当地经营酿酒业,祖父创立造烛业,却都颇爱风雅,研习琴棋书画,在乌镇东栅建了一座颇具规模的“庸园”,亭台楼阁草木花香。按理说长房长孙的父亲家境优渥,在家株守家业即可,然而上世纪20年代初,父亲受时代的感召,离开小镇到嘉兴读中学,接受到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讯息。
孔另境在书房
此时,父亲的姐夫茅盾先生于北京大学预科毕业后,已进了上海商务印书馆工作。茅盾曾回忆那时道:“那是一个学术思想非常活跃的时代,受新思潮影响的知识分子如饥似渴地吞咽外国传来的各种新东西,纷纷介绍外国的各种主义、思想和学说。”他与弟弟沈泽民等发起成立“桐乡青年社”,宣传新思想,抨击恶势力,并出版进步杂志。
父亲受姐夫影响,向往新文化,在嘉兴二中带头闹学潮,被迫停学。于是茅盾帮助他向祖父求情,经反复写信据理力争,父亲得到学费赴上海考入当时的革命学府上海大学,在中文系读书,旁听哲学系的课,与戴望舒、施蛰存为同窗好友。
在上海,父亲寄居在姐姐家,因我祖母(乌镇人叫“娘娘”)中年早逝,姑妈孔德沚长姐为母,一直以照顾和教育两个弟弟为己任,茅盾姑父也对两个内弟很关照。
茅盾
上海大学素有“武黄埔,文上大”之誉,父亲在这个革命摇篮中飞速成长,参加五卅运动,从事工人教育,1925加入中国共产党。随后赴广州,去北伐,转战鄂豫,穿梭整个中国,三次被捕入狱,始终追随共产党,写作编书,办学办报,抗击日寇,弘扬革命文化。父亲一生颠沛流离,结婚很晚,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他受命赴新四军地区苏北筹办垦区中学,拖着一堆行李,牵着3岁的儿子,母亲肚子里怀着我大姐。父亲在散文《海滨掇拾》一文中用颇幽默、乐观的笔法描述了苏北海滨乡下的艰苦生活。
我的叔叔孔令杰比父亲小5岁,祖母去世时才9岁,姑妈同样对他施以母爱,征得姑父同意,将他从乌镇接到上海,进了商务印书馆附设的尚公小学念高小,毕业后考入湖州第三中学,学杂费都由茅盾姑父负担,后来又介绍他进上海大学附中读书。在姑父的鼓励下,叔叔在报纸副刊和《文艺阵地》上发表文章,笔名司徒宗。我父亲和叔叔两位青少年开始学习写作,投稿前稿子都会经过姐夫的审查修改。
左起:孔另境、孔海珠、孔建英、孔德沚、金韵琴、茅盾,1946年摄于上海大陆新村
叔叔的性格与父亲不一样,他有点腼腆内向,一辈子当教师兢兢业业,语文教育经验丰富,是复旦附中首任教导主任。据说每年语文高考,他对试卷押题极准,使复旦附中的高考成绩一直在全市名列前茅。
脱不去的家乡味
姑父、我父亲、叔叔三位少小离家的乌镇人,离开家乡几十年,说话的口音都带着脱不去的家乡味。上海本是个五方杂处的城市,说话带家乡口音本也算不上奇怪,后来茅盾姑父当上了全国文化部长,他站在台上发言时说的所谓“官话”也就是普通话,带着浓重的乌镇当地语音,让我父亲忍俊不禁,私下里笑话他,还当自己说的是普通话。其实我父亲的口音也是顽固不化,带着浓浓的乌镇味。
乌镇茅盾纪念馆
人的一生口音难改,舌尖味蕾上也留着故乡的记忆。姑父先在上海,后来在北京长居,父亲和叔叔在上海生活,经常想念的是乌镇菜,家里的帮佣不是家乡人就是浙江籍,做的家常菜都是熟悉的口味。
十年动乱后,我家里不再用保姆,父亲教儿女做家乡菜。我除了学会做乌镇酱鸭,还会做青壳鸭蛋和开洋炖老蛋,那是以前乌镇乡下用大锅柴灶煮米饭时搁在上面用热气焐的菜。炖老蛋颜色深红,蛋的气孔紧密,非常鲜美百吃不厌。
失去了童年最爱的庸园
孔家在乌镇原是个大家族,世事动荡,人情变迁使家族慢慢衰败。父亲于1940年写下《庸园劫灰录》《一副放恣的面影——为父亲的周年祭作》两篇沉痛悲愤的散文,悼念被日寇烧毁的孔家花园和我祖父的突然去世。1939年8月祖父孔祥生因战事动荡,离开乌镇避难在双林镇上,不意急病去世。父亲接到祖父死讯时已是一周之后,我大哥刚刚出生第七天,叔叔恰逢病中,姑妈与姑父远在新疆,那时乌镇正处在日敌的奴役下,父亲曾发誓绝不踏日敌占领的土地的,因而姐弟三人都没有回故乡送终,只能托族人代为措置埋葬了。
隔了一年,孔家花园又遭厄运。“敌人(日本军队)以无情的火焰,焚烧全镇。计自十三日起至十四日晚,共烧两日一夜,把一条青镇精华的东街完全焚毁……”孔家花园被毁,园子被难民占据,花木家具都被当作柴烧,父亲听闻后悲愤交加却无可奈何。失去了童年最爱的庸园,此后,故乡与游子间的维系,竟只有夜半梦回时光,仿佛看见“从家乡里发出无数不可见的游丝,要把我这个流浪的心束缚回去,我想顷刻飞回去一亲我的生长之地,抚摸一下游玩过的山石楼台”的思念了。
孔家全家福
如今中国的发展已然屹立在世界的潮头,回首往事,我们看到无数革命前辈年少就走出山区,走出小镇,为求得一个光明的祖国付出了一辈子的努力。
(作者系上海作协理事、《上海纪实》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