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安系列:舅姥爷的革命生涯(大结局)

(原文发表于《解放军文艺》2016年第八期)
12
在四方面军第三次重过草地时,舅姥爷领受的任务是,照顾十名不能随队行动的伤员。
伤员都被分成若干队。每人负责一组。他们接到的任务,就是各自分散,为革命保存火种,把伤员送到任何一个安全的地方。
因为这,舅姥爷从此永远脱离了部队。
关于那之后的故事,舅姥爷再也不讲,因为他只要开讲,必定会像个小孩子一样,大哭一场,最后讲不下去。
我们了解到的结果是,舅姥爷护送十名伤员,中途因病情加重死了2个,还有2个被舅姥爷安全地送回四川老家,2个送回了安徽,2个送回了湖北,1个被国民党抓获枪杀。送回安徽和湖北的4个人,在李先念新五师打回来时,又跟着去了部队。
让舅姥爷念念不忘的,是那个被国民党抓获枪杀的。舅姥爷说,他甚至不知道那个战友的名字,“我没尽到责任啊,有一次我们遇上了敌人,他为了掩护我们其他人,主动站出来向另一条道路跑,最后引开了敌人,却不幸被杀了……”
舅姥爷从来没有讲过,他是如何在那样残酷的条件下,费尽周折把那些伤员各自送到安全地带的经历。因为脱离了部队,他心中有扇窗似乎已经永远地关闭。
关于舅姥爷的故事,并未因此打住。他在送回伤员后,自己也面临着向何处去的选择。那时消息闭塞,舅姥爷也不知道到哪里去寻找队伍。在曲曲折折的送回伤员后,无事一身轻的舅姥爷,决定先回老家看看。
当他走回黄安县境,一打听,周围全是国民党的部队,都在四处抓人。舅姥爷忽然害怕了。他考虑,是以共产党的身份回家,还是装成国民党的身份回去?
最后,舅姥爷决定,还是扮成国民党回去比较安全。因为,他当初出去时就是被国民党抓了壮丁的。
舅姥爷用身上的银元买了一套国民党的军服,大摇大摆的回乡了。舅姥爷以为,回到家里,会受到全村的热烈欢迎。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出去参加革命六年多来,舅太爷已于三年前就去世了,整个家族一下子衰落起来,一家人的日子过得紧紧张张,栖栖惶惶。
更要命的是,舅姥爷一个本家地主周三胖,看中了舅老家的田地和房屋,正在图谋霸占,见舅姥爷回来,便怀疑他不是国民党,去区上告了密。国民党的人听说后,正在往村庄里赶来,要抓他这个逃兵……
仅仅在家住了一夜,爬在舅太爷的坟头上哭了一阵后,舅姥爷第二天一大早便又悄悄地走了。中国那么大,他能到哪里去呢?他找不到部队,找到部队还得有人证明……舅姥爷越想越不是滋味。于是,当他走到附近的麻城县时,身无分文的舅姥爷,毅然扔掉了国民党的衣服,不得不到一个地主家打了十多年的长工,直到1948年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又解放了红安后才回来。
在十多年里,舅姥爷甚至不敢说自己是个医生,会看病。在地主家里,他除了干活,还是干活。
而回到黄安县的舅姥爷,靠着自己的手艺,迅速娶妻生子,过上了革命前想过的另外一种生活。
在家人们的眼里,舅姥爷与参加革命前不同的是,他喜欢喝酒,特别是那种高度的,能用火柴点得着的,一喝就是半瓶,一喝就醉。有时醉了,舅姥爷会莫名其妙地跑到山坳里哭上一阵……另一个变化是,舅姥爷不喝酒时,喜欢坐在墙角晒太阳,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而远方除了山还是山,什么也没有。村庄里的人便说:“这个周大福,人称周半仙,是不是有些呆了呢?”
家里的人,都特别为舅姥爷担忧。
当黄安县后来又改为红安县,并开始搞另一种革命运动的时候,舅姥爷还被当作逃兵,拉去批斗和陪斗。
舅姥爷固执地说:“我是红军,是接受任务,送伤兵回来的!我找不到队伍!”
红卫兵们不信。
“送伤员?伤员在哪里呢?谁来给你证明呢?你要是红军,那大家都是红军了。”
舅姥爷很生气。他甚至能说出伤员的名字,但最终那些人住在哪里,事过多年,他一下子也说不清楚。那些曾经和他一起参加革命的人,后来编入西路军,多数死在了河西走廊,死在了马匪的刀下。个别能侥幸活下来并当了官的,舅姥爷却又只能从报纸上见到他们。
一个要命的问题是:即使都活着,可舅姥爷认识他们,他们却不认识舅姥爷!
舅姥爷一想起这个,便真的想哭。
舅姥爷有时也想张丹桂,她能证明。但张丹桂那时在甘肃一个偏辟的乡村里,做了一个农民的妻子,日子过得比他们还差,哪里联系得上呢?
舅姥爷想起了赵向前。那是让他加入共产党队伍里,直接接触到的最大的官。可革命胜利了二十多年,舅姥爷也不知道他的任何消息。人世苍茫,舅姥爷不知那亲爱的团长,是死了还是活着。
从此,作为革命者的舅姥爷,被人们当作逃兵,一直在村庄里忍受着一切。他也给人治病,也参加生产劳动,但话越来越少,酒越喝越多。
终于有一天,舅姥爷从掉在一张地上的破破烂烂的《湖北日报》上看到,一个叫赵向前的人,在黄石市当市委书记。
由于上面没有照片,舅姥爷想,会不会是团长赵向前呢?
舅姥爷决定去黄石市走一遭。
没有钱,也没有路费,舅姥爷决定走着去黄石。
红安县到黄石市并不远,但舅姥爷走了整整四天。他来到市政府,说要见赵向前。
那时的干部比今天的干部更容易见到,人家通报过去,政府便让舅姥爷进门了。
远远的,舅姥爷看到一个只有一只胳膊的人,站在那里晃荡。他的泪一下子像奔涌的海水似的,像喷发的火山似的,急剧而出!
“团长啊,他们说我不是红军呀!”
那个独臂的市委书记,见到舅姥爷,当时便搂着舅姥爷哭了:“周大福,如果你不是红军,那谁还是红军呢?”
他们像两个孩子,在市委大楼里,旁若无人地哭,哭得整个楼的人,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后都跟着掉泪!
舅姥爷从黄市回来后,整个变了个人似的,人特别精神,见人便一脸的笑。
“我是红军了!”
“我是红军了!”
“我是红军了!”
舅姥爷在村子里高声喊。
从此,舅姥爷在村庄里抬起了头。人们都知道这里也有一个走了二万五千里还不止的红军战士,为了护送伤员回来的。
而且,舅姥爷得到了每个月二十五块钱的照顾。
又是几年过后,有人到村庄里来找舅姥爷,拿出一张照片问他认不认识这个人?
舅姥爷觉得面熟,但到底是谁,他也说不清楚。
舅姥爷想起历次挨的整,闭了嘴巴,不说话了。他说他不认识。
他是老红军,那些人也就没有难为他。转而,他们又去河南找到一个叫张德贵的农民。
张德贵一眼就认出了。他说:“这是我们的营长呀。”
就是这句话,让这个叫张德贵的人后悔了一生。他自己不仅被关进去审问了好几年才放出来,更让他难受的是,他说的那个营长,本来生活得好好的,结果却被红卫兵斗得跳楼自杀。原因在于他们曾参加过国民党。
又是几年后,舅姥爷打听到了张德贵的消息,他又跑到河南去看他。两个人在一起,又是高兴又是掉泪。张德贵死后,舅姥爷伤心了好长时间。
有时,舅姥爷特别想去甘肃。他想去看张丹桂,但只要这个念头一出来,他便闷闷不乐好半天,最终,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即使再见到,他会对她说些什么呢?
不知道。他们一生,再也没有相见。
13
2012年冬天,在雪花飘舞的季节里,90多岁的舅姥爷瞌然长逝。他走的那天早上,我还见过他。他躺在床上,看着我笑。
那时刚好春节,我要回北京上班。他拉着我的手,摸了摸他的酒瓶。
我笑了笑。因为,那酒是我给他买的。
到武汉坐上高铁,中午我舅舅给我打电话,告诉了舅姥爷去世的消息。
我舅舅说,舅姥爷走时很安详。不过弥留之际说了胡话。
我问舅姥爷说了什么。
我舅舅描述了舅姥爷走时的状态。
舅姥爷闭着眼,突然身体抖了起来。他朦朦胧胧地问:
“鱼腥草晒干没有?”
我舅舅当时还未反应过来。不过,当过兵的他,很快理解了老爷子的心事。他回答说:
“晒干了。”
“苍术根挖到没有?”
“挖到了。”
“伤员们都消毒了没有?”
“消过了。”
“药品保存好没有?”
“保存好了。”
“还魂丹练成没有?”
“练成了……”
舅姥爷听着回答,努力挤出一点笑,便闭上了眼睛。
一片哭声从瓦屋里迅速传来。
我舅舅出来含泪宣布:“大升天了。”
其时,屋外的雪越下越紧。在舅姥爷身边,只有一个牛皮做的空手枪套,以及一瓶未曾喝完的超过了58度的烈酒。(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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