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小亮/温暖的被窝

故事会
NEW-LIFE

小亮

清朝末年,黄州府广济县有个姓万的人家,户主叫万有财,十分富有。

万有财发财不发人,直到知天命之年,夫人才老蚌含珠。万有财老来得子,喜不自禁,给孩子取了个霸气的名字,叫万成龙。但叫人忧心的是,万成龙这孩子瓜未熟蒂已落,哇哇落地时斤两不足,体质羸弱。

虽家底厚实,万有财却并未娇惯儿子,他高瞻远瞩,想到自己岁数大了,庞大的家业将来肯定由亲子继承,若孩子不争气,无法独当一面,后果不堪设想。于是,在万成龙四岁那年,万有财便不顾孩子泪水连连,狠下心命他与母亲分开睡,慢慢培养他独立生活的能力。

正值隆冬,万成龙开始独睡一间房的那晚,万有财的夫人披着大棉袄起来看了三次,到第四次的时候,被万有财发觉,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你还能长命百岁,护着他一生不成!”夫人又挨训又揪心,被骂得涕泪齐流。

一晚过去,万成龙哭哭啼啼地告诉母亲:“娘,睡觉好冷,被子凉。”那时候的被子,大都是棉花被,虽保暖,但盖在人身上,短时间很难发热,温热被子完全靠体温。

孩子的哭诉传到了万有财耳朵里,锻炼孩子并不是让他活受罪,大冷天进被窝的感受,自己也深有体会,他想了想,说:“这个好办,吩咐下去,晚上在孩子房里生盆炉火。”

万有财见多识广,在他亲自监督下,火炉放在了房子正中间,并将炉子密封,烟囱穿出屋顶,火炉四周还围着几坛水,做到了防火防毒万无一失。没过多久,屋子里便温暖如春。

没想到第二天麻烦来了,早饭刚过,万成龙的鼻涕便掉得老长,还不停地打喷嚏。细细一想才明白,屋里放了火炉后,与屋外的温度天壤之别,一热一冷差距太大,孩子禁受不住,染上风寒了。

伤风没什么大不了,可郎中开的药苦浸了胆,不管万有财怎么威逼,孩子就是不张嘴,最后万有财硬是狠下心来,捏住孩子的鼻子,才把药给灌了进去。

这下万有财的夫人不干了,母狮子般对着万有财咆哮,万有财心里也不好受,连连告饶,并拍胸说一定想个好办法,既不叫孩子冻着,也不会让他因冷热不调生病。

这晚大雪纷飞,掌灯十分,万有财一家上下正准备卧床,外面却响起了拍门的声音。开门一看,只见门外的雪地里,趴着一个人,正艰难的扬手砸门。

将人抬进屋一看模样,还是个小小少年郎,脸上好像还挂着微笑,不知经历了什么。灌下一碗姜汤后,少年的脸才由青转红,渐渐恢复了神色。

少年自称姓陈名三,跟父亲两人在邻县一个财主家干长工,因替财主收债时遭劫,没法向东家交待,便南辕北辙来到广济县,哪想到路上又冷又饿,便随手求救。

万有财也是个财主,陈三一说完,他很快便沉下脸来吩咐:“给他加一件旧棉袄,叫他赶紧回去,东家的钱哪能说丢就丢,得给东家一个交代!”

不料陈三双膝跪地,苦说善求:“求你们收留我吧,我不能再回去了,这笔钱恐怕我一辈子也还不上,若回去的话,我会被东家打死,爹也会受牵连,若不回去,东家就没法向我爹交代,爹还会有安身之地,等有机会,我会想办法给爹报平安的……”之后,陈三又补了一句:“只要收留我,叫我干什么都行,我的手脚利索得很!”

还不等万有财开口,一旁的夫人说话了:“都是娘生父母养的,老爷就留下他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话音未落,陈三便不失时机的抱住了她的大腿。万有财火了:“妇道人家知道什么……”说罢欲言又止。

在陈三的苦苦哀求和夫人的帮腔造势下,万有财终于叹了口气,无奈地点了点头。

安顿好陈三后,万有财便跟夫人进了睡房。看着万有财拉长着脸,夫人打趣道:“老爷不是很喜欢孩子吗,今儿怎么这幅模样?” 万有财瞪了她一眼,说:“若不是小儿生病,我有愧于你,本老爷绝不会答应你收留这个陈三!”

老爷的样子好吓人,夫人愣了,问:“陈三还是个小孩子,有那么离谱吗?”万有财吁了口气,说:“就因为他是小孩子!虽说他涉世未深,城府尚浅,但小小年纪竟会有如此心机,不得不叫人侧目。”夫人正糊涂着,万有财解释了:“这小子被抬进来的时候,脸上挂着笑,一般人不知道,挨冻之人脸上有笑意,便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若在风雪天里再呆个一时半刻,小命不保,这样的状态下,他都能拼着劲儿,选一个大户人家求救,说明他的韧劲不是一般的强,还有他说的那番话,下一步棋看两步路,心机颇深,再有他会察言观色,看到夫人有意收留,便来个临时抱佛脚,增加感情筹码……夫人说说看,这些哪是一个少年郎所为,分明就是一个老江湖!”

夫人忙问道:“事已至此,该如何是好?”万有财没有接话,想了很久才诡秘地一笑:“明天我就安排活儿给他做……”

万有财给陈三安排的活儿,真叫人瞠目结舌,除了劈柴烧水等一些日常繁杂,竟是给万成龙暖被窝。说起暖被窝,还是万有财灵机一动想出来的。小儿身体羸弱,既然晚上睡觉时不能生火炉,那就先把被窝暖和一下,等小儿睡下去,里头便热烘烘的,又不至于太过火热。

看似这活路不打紧,仔细想想其实很要命,三九的天,脱下棉衣棉裤钻进冰凉的被窝,身上刚一热乎便得钻出来,谁愿意啊!陈三却很高兴,欣然领命,自从他为小少爷暖被窝后,一整个冬天,万成龙都没再染上风寒。

转眼,万成龙满六岁了。这年冬天异常的冷,呵气成冰,陈三的手肿得像馒头,依旧每晚给万成龙暖被窝。有天晚上,陈三按时到万成龙房里,正准备给他暖被窝,却发现万成龙已经睡下了。

陈三正蹑手蹑脚往外走,却听万成龙叫住了他:“陈三哥……”陈三回过头问:“小少爷有何吩咐?”万成龙把头扬了起来,向他招手说:“陈三哥,被窝里很暖和,快点来睡觉吧!”陈三连连摇头,说:“那怎么行,我是个下人。”万成龙不依,不停地挥手要陈三过去:“别磨蹭了,快点来啊,陈三哥总给我暖被窝,今天我也给陈三哥暖一回被窝……”那一晚,两人躲在被窝里有说有笑,非常开心。

没过几年,有人在广济县招兵买马,扯大旗拉队伍,此时陈三已年满十八,有了自己的打算,便辞别东家,吃军饷去了。他离开万府那天,万有财很高兴,万成龙却拉着陈三的手依依不舍……

时光匆匆,万有财老得就快不能动了,彻底撒手将家业交给了儿子万成龙。叫万有财欣慰的是,万成龙果然争气,把家业越盘越大,成了广济县的首富。

已是民国,正逢乱世。这年,广济县遭受了灭顶之灾,先是山匪横行,鸡飞狗跳,后来一队军阀把山匪打得落花流水,盘踞着整个广济县,再后来,又来了一队抢地盘的军阀,枪炮一响,很快又打走了之前的那队军阀。

这些人在广济县稳下来后,把守住进出广济县的关卡,开始养鸡下蛋,并杀鸡吓猴,把不愿进贡军饷的两个富户的人头高挂在城门之上。

万成龙早已关闭了自家的商铺,缩手缩脚以求自保,就在他担惊受怕的时候,一队军人砸开了万府的门。军靴咚咚直响,万成龙两眼发黑,看都不敢看便双腿一软,跪在地上一个劲儿求情。

只听一声大笑:“哈哈,小少爷不认识我了?”万成龙抬头一看,领头那个腰挂军刀的军阀正紧紧盯住他。一听这人喊小少爷,万成龙赶紧回忆,无奈这么多年,万府来来往往的过客太多,实在想不起是谁。

“我是陈三哥啊,还记得不?”领头的军阀扶起万成龙,猛地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万成龙打了个激灵,他终于记起有这么个人,还记得爹老嘀咕他的坏话,说此人将来不成大气候便成大祸害。

万成龙哆哆嗦嗦不知该怎么回话,陈三却自顾自在万府转了一圈,感慨道:“这么多年了,万家还是没怎么变啊。”说罢他招呼手下:“来来,弟兄们都来看看,这就是我当年劈柴火的地方,我一手老茧,都是劈柴火捏斧子弄出来的,还有这里这里,看看这个老家伙,当年就是他不肯收留我……”说到此,陈三扬起手,“啪”甩了靠在太师椅上的万有财一个耳光。“把他带走!”陈三一声令下,很快便齐整整地过来几个人,把万有财连同太师椅一起抬了起来,不由分说架起便走。看着这队荷枪实弹的人马,万成龙有心无胆,不敢去护住爹。

陈三离开的时候,回过头冲着万成龙一笑,说:“小少爷,多年不见甚是想念,今晚本帅在寒舍备下薄酒,还请小少爷届时光临。”

过去家里有大事发生,全由顶梁柱扛肩,女性只能回避,直到陈三远去,万成龙的母亲才拄着拐杖从里屋出来了。只听她一声长叹,说:“老爷果然没有看错,好在当年我开口收留此人,否则事情毫无回旋余地。”万成龙心里急,他赶紧插话:“娘,依您之见,我该如何救爹?”万老夫人沉稳地说了:“唉,风云变幻,无法预测,万不可惹怒陈三,今晚你得去赴这鸿门宴,走一步看一步吧。”

万成龙冷静下来一想,陈三请他叙旧是假,把爹带去做人质目的肯定是为了要军饷。天色一暗,他便赶了一辆马车,装上半麻袋现洋,赶去陈帅府探口风。

装钱的麻袋卸下来的时候哗啦作响,万成龙挤出笑,小心翼翼地对陈三说道:“小小意思不成敬意,望陈帅笑纳……”陈三眉头一皱,好像很不高兴地说:“小少爷这是干什么,你又不欠我的钱,来,赶紧上座。”这个宴席好大架势,偌大的方桌摆满了鸡鸭鱼肉,主客却只有区区两人,陈三和万成龙。

万成龙如坐针毡,屋里除了他俩,还有一排背对着他们守卫的士兵。陈三边吃边喝边劝酒,酒兴正高,万成龙才斗胆问了一句:“陈帅,我爹他……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您看?”陈三将一杯酒一饮而尽,抹抹嘴笑道:“放心放心,我只是请老爷来做做客,来,我们继续喝酒。”

告辞的时候,万成龙拒绝带走那半麻袋钱,陈三哈哈大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却矢口不提如何处置万成龙的爹。万成龙无奈,只好打道回府,爹生死未卜,他完全没了主意,只好听天由命。

没想到第二天,陈三派人把万有财送了回来,毫发无损。陈三的目的果然是为了要钱,正当万成龙舒了口气的时候,有个兵说话了:“陈帅吩咐,腊月二十四这天下午,还得请少爷和老爷过府一趟。”万成龙一愣,这陈三葫芦里卖的啥药啊?

离腊月二十四还有将近两月,这其中万成龙少不了去陈三府上打探,却一无所获,不知陈三意欲何为。终于等到腊月二十四这天,万成龙备好了“薄礼”,如约而至。这天是小年,应邀到府的除了万有财父子,还有不少军人和本地富商,陈帅府张灯结彩,气氛祥和,并摆下多桌酒席。

陈三一边挨桌敬酒,一边与在座的宾客“商议”来年征集军饷的计划,这下万成龙放心多了。

酒宴结束,万成龙与众多宾客都起身离席,准备告退,陈三却盯住万成龙道:“慢着,有笔账还没算清楚……”万成龙心里一惊,只听陈三朗声说道:“各位,多年前本帅流落到万府,幸得万府收留,不过万府的老爷却叫本帅为小少爷暖了几年的被窝,此大恩大德,本帅没齿难忘!”

四周一片寂静,随后陈三像只发怒的狮子,喝道:“万府老爷留下,为本帅暖三天被窝!”

万成龙暗叫不好,他连声饶命。只听陈三不耐烦地一声暴喝:“够了!小少爷,就此打住,这已经给足你面子了,好在如今万府不是你爹当家,否则本帅抄家抄定了,当年本帅落难的时候,就像一只落水狗,若不是小少爷你真心待本帅,还为本帅暖被窝,本帅今儿对万老爷绝不是这打发!”说罢,他不适时宜,扭过头对大家说:“各位都瞧见了吧,本帅是高风亮节、恩怨分明,跟着本帅打江山,亏不了你们!”

说罢,陈三一挥手,几个手下搀扶着颤颤巍巍的万有财去给陈三暖被窝,不少宾客忍俊不禁,发出吃吃地笑,万成龙却心如刀割,无可奈何的一声长叹:“唉,这都什么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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