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七弦欲断魂(10.1)
却说吐罗多智将李、田二人提上马车,唐军面前也不敢随意造次,扶助他们坐好后,自己也坐了进去,然后对赶马的副将喝道:“出城往南。”那副将不敢违拗,只好打马而去。楚天墀、叶青等人眼睁睁地看着吐罗多智挟持义父与田将军出城而去,而众人对他俩之施救又总不凑效,如此挨了约一柱香的功夫,正无奈间,突听得“噗噗噗噗”数声,楚、叶二人都觉有数粒小石子打在自己身上,接着全身皆可动弹。两人站起身来,四处观望,却只见到处是大唐兵马,不见异常。夫妻俩莫名其妙,楚天墀知此时无暇顾及,对叶青道:“青妹,暂时先不管是谁救我们,先去救义父他们要紧。”叶青道:“正是,虽然打不过吐蕃国师,但总不能眼看着义父和田将军被掳走。”唐军见楚、叶二人突然可行动自如,还以为他们自行解开了穴道,登时围拢过来,有人问楚天墀道:“参军大人,现在怎么办?”楚天墀道:“诸位守好城池,我夫妻俩沿路追踪,伺机救出义父与田将军。”众人见他两人刚才身受重伤,都不放心,俱要跟着前去。叶青道:“诸位的心情,我夫妻二人非常理解。但吐蕃国师武功太高,况且义父与田将军被挟为人质,人多了反而不便,众位放心,救不回两位主帅我俩决不罢休。”一副将也道:“少夫人说得有理,我看我们还是留下守城。”然后选了两匹好马,道:“请参军和少夫人上马,千万救回李将军与田将军。”楚、叶二人点点头,虽没有把握,但义不容辞。两人托付好守城之事,上马出城,往昆仑山方向而去。夫妻俩纵马奔驰了好一阵,但见吐罗多智的马车就在远远地正在前方,不觉都松了口气。楚天墀道:“青妹,不知是谁暗中解救我们,其劲力之恰到好处,实在是令人神往。”叶青道:“天哥,如今也没时间想这事,尽快赶上吐蕃国师,救回义父他们要紧。”楚天墀道:“我在想,此时前去,仍旧不是国师的对手,但若有那解救我俩之高人相助,则情势将大为转变。”叶青道:“不错,此人武功之高,恐怕不在吐蕃国师之下,或许他已抄在前头也说不定。”楚天墀道:“若真如此,实为大幸。”夫妻俩一边满腹心事,一边策马追赶。行了十余里,两人恢复了一些力气,正要打马赶超,忽然一阵琴声传来,两人心中都吃了一惊。黑暗中恍惚见前面的吐罗多智下了马车,于是夫妻俩也跃下马来,静听琴声。待听得数句,两人登时惊喜交加。却说吐罗多智虽然先走了一步,但由于马车人多,因此行走不快,再加上那副将并未全力赶马,因此很快便被楚、叶二人追上。吐罗多智远远看见,心中很是诧异,不知是谁能帮他们解开被自己封着的穴道。他相信唐军中绝不会有此等高手,只好怀疑是楚、叶二人自己运气解开的。他这时一这样想,又起了爱才之念,心道:“且让他们尾随,等到了昆仑山脚,不妨把他们一并抓回逻些去,再想办法令他们拜我为师。”又行了十余里,忽然前面土包上传来一缕琴声,吐罗多智在此是非之地本不想理会,却又觉琴声朗朗,不自禁地下令停下马车,跃下地来,驻足而听。但听得琴声初时如小儿女之间呢喃耳语,欢快异常;突然之间,七弦齐划,曲调风格突变,恍如浮云遭遇狂风撕卷,在天地之间随风飘扬。吐罗多智但觉得心中打了个突,回首只见楚天墀和叶青也已下马聆听。吐罗多智稍一走神,却发现琴声又和缓起来,此时犹如春山鸟语,闻之令人心醉。但后来鸟语声越来越高,却又如一绝顶高手徒手攀登悬崖一般,忽然手上一滑,一落千丈,然后声音渐细渐低,却如病人奄奄一息般。吐罗多智只听得一颗心也沉了下去。突然又是七弦齐划,引得吐罗多智的心也跳了几跳,然后便没了声音。吐罗多智见琴声竟能令自己如此忘情,暗暗吃惊,知道遇上了高人。但他十数年来,从未遇上对手,因此也不放在心上。正想跃上马车,继续赶路,忽听得一人朗声道:“国师别来无恙。”那人开口时尚在土包上,几个字说完,便飘然而至,如此轻功,实是惊世骇俗。吐罗多智一边吃惊,一边先下手为强,双掌齐挥,喝道:“来者何人?”边说边运出大修罗掌,他见来人轻功高妙,不敢大意,因此使上了八成功力。在此之前,吐罗多智所遇到之对手皆是俗家高手,因此他并未使用法术。以武术对武术,以法术对法术,是江湖上一条不成文之规定,因此即便当时急欲征服楚、叶二人,吐罗多智也没有犯戒。此时他见来者道教装束,且高深莫测,因此不但运用内力,而且暗藏血手印之法力。来人见吐罗多智一掌击来,朗声道:“国师无须动怒!”边说边使出粘字诀,缠着吐罗多智之掌力,双掌却如穿插于花柳间的蝴蝶一般。吐罗多智内力无法打实,一边暗暗诧异,一边运用法术。只见他右手一挥,一股凌厉之极的火焰凝聚成刀,电射而出,直袭来人心窝。他想此乃是非之地,应速战速决。那人消解了吐罗多智的掌力后,见吐罗多智随即使出火焰刀之术,并不慌乱。他随之双掌发力,吐罗多智但觉浪扑潮涌,火焰刀不能前进,忙运力相抗。正当他运起全力的时候,对方的掌力又如退潮一般慢慢后退,但每退一步都停顿一次,坚守而不反击。吐罗多智感觉到对方没有恶意,于是也消减掌力,然后双方同时收功。这时他细观来人,但见对方身型中等,眉宇清朗,虽年纪不大,却是仙风道骨;想起他招呼“别来无恙”,一时之间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时楚天墀与叶青欢呼起来,两人飞奔过来,行礼道:“师父。”那道长微微一笑,点头示意。原来此人正是无崖道长。在楚、叶二人离开龙虎山后不久,无涯便奉张天师之命,前往终南山参加楼观派之掌门交接仪式。因终南山至京师长安就两日路程,于是办完事后,无涯便去京师寻找楚天墀与叶青。到了京师长安,找到祖清风之子祖南星,才知楚、叶二人已远赴西域。无涯在京师本就无事可耽搁,随即便赶往西域。无涯知道西域多有密宗高手,终是放心不下,又知此时正是该传授部分法术之期,于是发一道剑函回龙虎山,禀明张天师与无尘师兄自己的去向,然后也向西域而来。无涯到了疏勒镇,打听得楚、叶二人正追随李嗣业去收复于阗,他听说有吐蕃国师吐罗多智随行,极是担心。因十五年前,吐罗多智尚未出任吐蕃国师,彼时年轻气盛,曾去鹤鸣山拜访无涯之先师云水道长,言明要印证武学。云水道长初时极力退让,但吐罗多智并不留情,云水道长只好应战。两人开始时比拼一般剑术,当时云水道长赢了吐罗多智一招,不为己甚,并未乘胜追击。吐罗多智不服气,于是要求比拼法术,云水道长见其太过好胜,因不忍重挫,于是道:“若大喇嘛能追上贫道,则贫道奉陪几招。”言罢,也不等吐罗多智说话,御剑飞行而去。因吐罗多智当时并未修成飞行之术,只好恨恨而去。事后云水道长告诫众弟子道:“此人乃武学奇才,后日仍有不少进步,可惜太争强好胜,终难领悟大道。”无涯想起此事,恐楚、叶二人吃了大亏,因此一路御剑,不敢耽搁,没想到虽然连夜赶路,到了于阗,还是慢了一步。等无涯到达时,吐罗多智已已击伤楚、叶二人,掳走了唐军主帅。无涯远远看见楚、叶二人没有性命之忧,大为放心,随手在屋顶上捡起一片瓦,捏出几个小粒,以飞花摘叶之手法解了二人的穴道后,又急忙追赶吐罗多智而去。他知道楚、叶二人不久也会赶上,因此干脆越过吐罗多智,见前面有一土包,于是飞身上去,从背上取下琴来,盘膝而坐,静心等待。吐罗多智见来人是楚、叶二人之师父,暗暗叫苦,怕三人联手,自己则无法取胜。这时却见无涯稽首,笑对吐罗多智道:“贫道无涯,十五年前,鹤鸣山一别,国师还清健如昔,可喜可贺。”吐罗多智蓦然想起往事,忙还礼道:“难怪道长一来就说别来无恙,老衲正在纳闷,竟没想到道长是云水道长之门下。”他不知道无涯是云水道长的徒弟还是徒孙,因此笼统地称之为“门下”。无涯道:“多谢国师还记得先师。”吐罗多智吃了一惊,跌脚道:“什么,云水道人竟已仙去。”语气中竟大有伤感之意。吐罗多智随后缓缓道:“十五年前,老衲正当壮年,未免盛气凌人,初时见尊师一味相让,只当他没有实学,后来老衲虽然败了一招,却仍旧以为是尊师侥幸。但数年后,老衲得红衣喇嘛教的一位长老授以更高深之武学与法术,从此得窥武学新天地。有时不免想起和尊师的那一战,才发现老衲当年实在是井底之蛙,如今想来,仍觉惭愧。”无涯见他说得真诚,想起先师,不禁大为感动,道:“国师太谦了,先师当年,也是常常称道国师的。”吐罗多智道:“云水道人无欲无求,令人景仰。”无涯道:“国师,先师曾说,假以时日,国师必成一代宗师。若国师能摒弃俗物,少理俗事,潜心武学,他日之造诣,必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吐罗多智刚才试过一掌,又从无涯弹琴时显露出的内功与下土包时的轻功判断,知道无涯之武功绝不在自己之下,再加上楚天墀和叶青两位少年,自己不但不能带走李、田二人,若强行动武的话,只怕今夜还要葬身于此。这时见无涯暗劝自己莫理政务,乐得借此下台,做个送水人情,于是道:“多谢道长提醒,既然如此有缘,这两位将军,老衲就此奉还。”然后又对楚、叶二人道:“倒是你这两位少年人,都怎么称呼?”楚、叶二人见师父和吐罗多智客客气气地说话,虽然刚才性命相搏,但此时已无怒气,因此行晚辈礼,楚天墀道:“晚辈楚天墀,内子正是同门师妹,叫叶青。”吐罗多智微笑道:“听你们称无涯道长为师父,然则你们的数学师从何人?抑或也是无涯道长相授?”无涯哈哈笑着,接过话题道:“国师,并非贫道相授,他俩从小学习数学,授业先生虽全然不会功夫,但乃算学名家。”吐罗多智听说是算学名家,想起楚、叶二人之前刁难自己之算学推理题,也笑了起来,道:“难怪,难怪。然则你们在城门口跟我说的拜师之条件,究竟是真是假?”楚、叶二人忙赔礼道:“不敢隐瞒,当时为了阻挡国师,我夫妻自知功力和国师相去甚远,只好出此下策,却是骗国师的,还请国师见谅。”无涯问起缘由,两人随即简单说明了情况。无涯笑道:“多谢国师厚爱,不然,两位小徒必定已遭不幸。”吐罗多智哈哈笑道:“无涯道长,如今且不说这些,老衲还想再恭听一曲,以清心目,不知道长可肯成全?”无涯道:“正要请国师多指教。”吐罗多智道:“不敢当。”无涯也不再客气,先吩咐楚、叶二人为李嗣业与田珍解开穴道,然后盘膝而坐,手起宫商,弹奏一曲《景云河清歌》。一曲既罢,众人但觉浑身舒泰,听得身心俱醉。吐罗多智道:“绵绵然,如云锦现于天空;悠悠然,如河清海晏。音乐之魅力,还请道长解释。”无涯道:“贫道试言之。乐者,太古圣人治情之具也。人有血气生知之性,喜怒哀乐之情。情感于物而动于中,声成于文而应于外。圣王乃调之以律度,文之以歌颂,荡之以钟石,播之以弦管,然后可以涤心灵,可以祛怨思。施之于邦国则朝廷序,施之于天下则神祇格,施之于宾宴则君臣和,施之于战阵则士民勇。”吐罗多智合十称谢,道:“多谢道长解说。道长高深莫测,汪汪如万顷之波,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器量深广,令老衲心折。本想再听一曲,无奈老衲还要赶上先行的两个弟子,免得他们挂念,这就别过吧。”无涯谦逊道:“国师谬赞了,既如此,后会有期。”楚天墀与叶青忙上前道:“还请国师帮忙致歉令高足,我们一时没看清楚,下手太重,深感愧疚。”无涯不知两人重伤伽罗之事,不便置言,只与吐罗多智相互礼别。礼罢,吐罗多智道:“让他吃点苦头也好。”言毕,对众人合十行礼,喧声佛号,飘然而去。此时李嗣业与田珍虽仍不能动弹,但听力尚在,是以知相救之人,正是楚、叶二人之师父,自然不胜之喜。吐罗多智对李、田二人只是用了粗浅的点穴手法,因此并未伤及筋脉。因两人身体尚虚弱,便仍旧坐回马车之中。那副将此时欢天喜地,道:“两位镇守使大人,所谓吉人天相,说得不正是我们吗?”众人都笑了起来,然后调转马头,回于阗而去。回城之路上,无涯问起“下手太重”之事,楚天墀描述当时情形后道:“当时弟子和青青见田将军危急,一时心切,全力出掌,重伤了吐蕃国师的一名弟子。”无涯道:“终是你们俩经验不足、不能及时收功所致。经此一战,当继续勤修苦练才是。”楚、叶二人都恭敬地答道:“是。”此时两人得与无涯在一起,心中之不良情绪一扫而空。回到于阗,无涯劝李嗣业与田珍将多普等吐蕃俘虏尽行放回,李、田二人想多普回到吐蕃,多半也会因吃败仗而被处斩,因此乐得做人情。李嗣业等留在于阗喝了一日庆功酒,然后整军回师,不数日,回到疏勒。却说无涯不耐久居军中,在疏勒住了数日,替楚、叶二人疗好了伤,又讲了数日内功心法,然后跟李嗣业夫妇说明,要带他俩去乌孜别里山,找个清净之处,传授道家法术。李嗣业夫妻听楚、叶二人说无涯可御剑飞行,直当其是神仙一流,听后无不大喜。李嗣业问明需耗时数月,于是派出两名士卒,跟去探明地点,好不时运送每日所需。无涯怕士卒不时前来,见到后大惊小怪,于是说明从即日起,每五日运送一次;其他时候,不得打扰。一行人到乌孜别里山后,选了个无人之山坳,搭建了两个简陋茅屋。完毕,士卒自回不提。无涯待闲杂人等去后,对楚、叶二人道:“为师从小看着你俩长大,一直都非常欣赏你俩的资质,若一开始除了功夫之外,便将道家法术倾囊相授,今日你俩之成就只怕已可与为师相当。但世事总是如此无奈,为师有心尽早成就你们,却因你们一直只是俗家弟子,未得天师许可,为师不敢自专,因此拖延至今,以致耽误了你俩的修为。前不久天师算出将有事发生——天师未明说,你们也别问,为师现在还不知道是何事,——遂嘱为师觑便可传授你俩正一符箓与御剑飞行之术。”楚、叶二人听罢,登时喜上眉梢,一时之间,竟高兴得说不出话来。无涯毫不拖延,即刻开始传功。楚、叶二人按礼先朝龙虎山方向礼拜张天师,然后礼拜师父无涯。无涯受礼后,取出香炉,跪望西北,焚香礼拜;然后朝着龙虎山方向,仍旧跪地礼拜,唱道:“龙虎山正一道弟子无涯,奉第十五代天师讳高之命,传授俗家弟子楚天墀、叶青符箓之术与五雷正法。若楚、叶二人以后仗此术为非作歹、为祸人间,弟子无涯当废其法术,并愿与其一并接受天师之任意惩罚。”楚、叶二人想起前不久还埋怨师父藏私,心中惶愧,此时不待无涯吩咐,见无涯唱毕,忙跪拜于香炉之前。无涯先指导他们立下誓言,然后两人随即立誓道:“弟子楚天墀(叶青),今承第十五代天师讳高与师父无崖子道长垂青,授予符箓之术。此后当勤修苦练,以期造福百姓、拯救苍生。若违此誓,愿受天打五雷轰!”楚、叶二人听无涯只是传授符箓之术,暗想:“定是符箓学好了才能学得飞剑之术。”因此也不再多嘴细问。两人此时早已是道士装束,音声朗朗,令人顿觉正气凛然,俨然道家高人。然后师徒三人趺坐于草地上,无涯道:“求小术者容易,得大道者艰难。先求小术而后证大道,犹如从树之末梢寻找树根,不好下手;先修大道而后炼小术,则如从树根到末梢,纹理清晰,水到渠成。道数不可乖错,法术不可杂乱。乖错则有暗昧之败,杂乱则有嚣毁之祸。非冥冥之无贯也,行冥贯之无序则道之不可成,事之不可验,良由求真之途不得。履迹踧之造,而多愆于世俗矣。”无涯说完道、术之关系后,接着便开始传授楚、叶二人符箓之基本书画技巧。龙虎山之符箓,直到后世都是天下闻名。符箓是符与箓之合称,符指书写于黄色纸、帛上的笔画屈曲、似字非字、似图非图之符号,而箓指记录于诸符间的天神名讳及秘文。道教以为,符箓为天神之文字,乃传达天神意旨之符信,用之可召神劾鬼,降妖镇魔,或治病除灾。由于楚、叶二人乃是俗家弟子,无涯限于身份,在召神请仙方面,只能传授五雷正法,可召请天、地、水、神、妖五位天神,但对于平常之降妖除魔,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