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青牛有力任舒张（19.1）
眼看残冬将近，年关就要来到。一日，张天师清早醒来，忽然心血来潮，于是默运玄功，隐隐觉得不妙。张天师穿戴整齐后，信步出庭，忽见一只乌鸦从西北而来，落在一旁之树枝上，朝着张天师方向，接连“哇哇哇”地叫了三声，然后往东飞去，转眼不见。张天师暗思“乾”在西北，“震”在正东，合起来就是上乾下震，为“天雷无妄卦”。天师想不起近来教门中有何事，可引致无妄之灾，但想“无妄”乃下下卦，暗暗惊异，忽然想起乃父在评鉴楚天墀时曾言道：“二十年后，本门当有一劫，赖此子得以解脱。”屈指一算，如今正好是第二十年。于是天师叫过童子来，传令所有“无”字辈之师弟师妹们，齐聚上清宫主殿。
须臾，张天师来到大殿，见众师弟、师妹都已来齐，互相行礼后，天师道：“今日老道打断诸位功课，聚众来此，是因为本门将有大事发生。”一名年长之师弟稽首问道：“敢问天师是何大事？”天师道：“老道清晨算了一卦，卦象‘无妄’，俗话说，‘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天打雷劈，实乃无妄之灾。”众人正要追问，忽听殿外一人狂奔喊叫而来，忙出大殿看视，见是把守山门之道童清泉。
无涯见清泉摇摇晃晃，显然深受重伤，忙飞身上前扶住。清泉气喘吁吁，不顾痛楚，道：“多谢师叔。”然后对张天师道：“天师，有人硬闯山门，且打伤多名同门。”张天师缓缓道：“无崖子，二十年前，先父曾预言本派当有一劫，当时你也在场。”无涯经张天师提醒，猛然想起此事，遂道：“天师，师尊确实说过此事，难不成就应在今日？”张天师点点头，正要问清泉对方是什么人，忽听到大批人群正快速靠近。张天师对众人道：“对方已经逼近宫门，无念子，你带几个师弟师妹去保护道藏；本宫约有半数弟子并未习武，还有一大早便来烧香之信徒，此时只怕还在宫内，无熵子，你也带一些人，速去保护同门与香客。敌人来势汹汹，殊无善意，诸位各自小心。”大家齐声答应，随后无念子与无熵子各点了五名“无”字辈之同门，然后匆匆离去。
张天师对剩下之师弟师妹道：“你们随我迎敌去。”然后走出殿外，鼓起真气，喝道：“何方狂徒，竟来我道教圣地滋事？”张天师虽已年逾七旬，但精神矍铄，中气更是强劲，这一声，只震得上清宫里的大小铜钟嗡然齐鸣。而清字辈之弟子等执事人员，听到天师之喝声，都知道教门有难，纷纷手执正一剑等兵器，朝大殿而来。
张天师话音刚落，只听一人口喧佛号“阿弥陀佛”，道：“无尘道长，别来无恙！”同时四人随即闯入，三人为和尚，另一人武将打扮。那武将听后，放肆地笑道：“心境大师，你刚杀了人家的弟子，却来跟人家套近乎，难道你怕打不过臭道士吗！别怕，我老胡自会助你一臂之力。”那心境和尚道：“先礼后兵，总是不会错的。”张天师上前一步，喝道：“心境大师杀我教门弟子，难道你们少林寺心空方丈就教你这样先礼后兵吗？”对方领头的数人听得张天师一声断喝，只震得耳膜作响，心中不禁骇异万分，但想己方这次有备而来，且高手众多，又复胆壮。
原来那心境正是河南嵩山少林寺方丈心空大师之师弟，功力十分了得，心空倚其为左右手。这次他奉心空之命，带着数名师弟，随那武将来龙虎山，意欲压倒道教。张天师见心境参与此劫，隐隐觉得必有奸人从中挑拨，使得佛、道两教火并。
正说话间，又有六人来到，皆为吐蕃喇嘛装束。张天师想起清晨乌鸦之三声叫唤，于是道：“和尚，喇嘛，还有武将，看来都到齐了。不敢请问各位，来我正一道场，杀害玄门教徒，所为何事？”心境并不理会，只呵呵笑道：“张天师，你可知这位大人是谁？”张天师道：“正要请教。”心境道：“此位大人姓胡名杀，乃大燕国皇帝（指史思明）手下爱将，此来乃为专程拜访天师。”张天师见心境此时笑嘻嘻地倒有些慈眉善目，很难想象他刚才竟然还杀了人，心中叹了口气，淡淡地道：“史思明乃乱臣贼子，戕害百姓，我龙虎山皆方外之人，不敢胡乱结交。”胡杀听罢，放肆地笑道：“老道士，我大燕皇帝看上你这地了，如今有两条路给你走。一就是归降我大燕，并拜入佛门，以少林寺心空大师为尊，上清宫改为少林寺下院。”
胡杀的话还未说完，便有些道士纷纷叫骂。张天师之涵养功夫天下无双，他见胡杀说得猖狂，并不动怒，只挥手示意众同门稍安勿躁，然后道：“老道愿闻第二条路。”胡杀哈哈笑道：“第二条路，那就是你们一起抹脖子自杀，见你们的祖师爷张道陵去。”说完，和那几个喇嘛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张天师不愠不怒，缓缓道：“叛贼史思明之所以想侵占我上清宫，不过是因为本教在此素有威望，想以此号聚人心而已。老道虽不理世事，但仍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老道年迈，但素知礼义廉耻，这位‘胡大人’所明示的两条路，我正一教上下，是不会走的。”胡杀见张天师言语不客气，又一语破的，暗暗心惊道：“人道张天师能未卜先知，今日看来，果然有一套。”正要说话，一喇嘛抢先道：“胡大人，跟这臭道士啰嗦什么，大家手底下见真章吧。”
心境本来就怕自己不是张天师之对手，因此一直不敢首先叫阵，此时见那喇嘛莽撞，便乐得叫他打头阵，遂对那喇嘛道：“弥都大喇嘛武学深湛，就请打个头阵，好让老衲等开开眼界。”那弥都喇嘛也不谦逊，大步走出阵来，喊道：“张天师，是你亲自下场，还是派哪个道士来一较高低？”
这边还未有人应战，只见胡杀突然拿出一支炮仗，点着后扔向空中。原来这是胡杀与部下约定之信号，这边一放炮仗，那边便开始在各院中厮杀。张天师等见忽然大批官兵涌进山门，在宫观内残杀道徒于前来烧香之信徒，不禁无名火起。张天师口喧“无量天尊”，然后对无涯道：“无崖子，那喇嘛交给你了。”又点了几名师弟，道：“你们速去与无熵子会和，带领‘清’字辈弟子御敌，尽可能将大家接引进三清大殿来，大殿牢固，可暂时存身。”那几人应声而去。此时无涯已经下场。
胡杀怕张天师以下皆道法通玄，因此威胁张天师道：“张天师，本将此次带来强弓硬弩，天师若乖乖的，不施展法术，本将也就不下令攻击；否则，可别怪本将之弓弩手辣手无情。”张天师哼道：“你既然怕了本山道法，又何必来此为虎作伥？”胡杀哈哈笑道：“本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言罢，又放出一个炮仗，忽地山门外涌进大批弓弩手。胡杀做了个手势，那些弓弩手齐齐地上弦放箭。张天师与无涯等见弩箭密集，来势汹汹，稍弱者确实难以抵挡，暗暗心惊。好在胡杀又做了个手势，弓弩手散射一阵后登时肃立。只此一阵箭雨，龙虎山不会功夫之弟子与烧香之信徒又伤亡十余人。
胡杀见张天师脸有悲怒之色，遂道：“张天师，本将知你有慈悲之心，你也应知本将有惧怕法术之心，哈哈哈哈，本将说话开门见山，你不使用法术，我便不下令放箭。”张天师缓缓点头道：“既然你都说得如此清楚了，老道怎能不答应！”胡杀得意非常，狂道：“只要你张天师不使用法术，其他死道士任其所为又有何妨！心境大师以为如何？”心境听罢，亦狂道：“龙虎山也就张天师像点样，其他人不足道哉。”
无涯眼见那三位“心”字辈之少林僧修为不凡，多半比那六名喇嘛更难对付，心想：须尽快打发这些喇嘛，然后好腾出手来对付少林僧。那六名喇嘛久居拉萨，拜在吐蕃国师吐罗多智门下，以为乃师为天下第一高手，因此小觑大唐英雄。六人以弥都喇嘛为首，此行并未禀明吐罗多智，而是被史思明派使者以重利诱骗而来。他们不知乃师吐罗多智曾和无涯交过手，且使出全力也未占到上风，因此无知者无畏，大有余勇可贾之态。
交手不到三招，弥都喇嘛便觉得吃力非常，忙大声以藏语喊同门来帮忙。那另外五名喇嘛见无涯武功之高，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大惊之下，忙一拥而出，与弥都合力对抗无涯。无涯见六人齐齐下场，凝聚内力，大喝一声道：“来得好！”在场众人内力稍差的，但觉喝声击来，震得头昏心闷。
心境也吃了一惊，心道：“只顾打听那些老家伙，谁知后生弟子中竟有功力如此了得者。”因无涯每日颐养天真地秀，虽已四十多岁，但看起来仍像三十不到，所以心境还以为他是当代张天师之弟子。虽然对方狂妄，说只要天师一人不准使用法术即可，但这种卑鄙无耻之徒，岂能真讲信用？因此无涯不敢使用法术，只施展拳脚功夫。
胡杀用强弓硬弩迫使张天师答应不使用法术后，随即命弓弩手退后压阵，而刀斧手上前入内，与众道徒厮杀。张天师没想到胡杀如此奸诈，大感上当。耳听得四处传来道徒与香客之惨叫声传来，天师心中不忍，眼见无涯尽可支持，而身边还剩三位师妹，便道：“三位师妹，我和无崖子在此拖住这些人，你们速去救护同门。”三位道姑眼见场外还有四人虎视眈眈，其中心境更是少林高手，因限于约定，怕天师失利，不免心下踌躇。
张天师见状，催促道：“三位师妹速去，老道足以应付。”然后对心境喝道：“大师乃少林高僧，不意作此杀戮之事，心中可曾愧疚否？”说完，长袖挥舞，脚步移动，倏忽之间，便来到心境面前。心境来不及拔剑，忙使出大力金刚手接招。另外两僧见张天师忽然发难，也各自挥舞着少林棍，来夹击张天师。三位道姑见张天师与心境等交上了手，而那边同门与香客之惨叫声连连不断，遂咬咬牙狠狠心，忙去救护其他人。
这边无涯与弥都师兄弟六人正交战方酣。弥都用藏语呼叫了几声，然后六名喇嘛各自变换位置。无涯在四川鹤鸣山时曾学过藏语，知道弥都在吩咐其他师弟占据有利位置，想以“六合童子阵”困住自己。无涯见这几个喇嘛都已三十几岁，听到“童子”一词，不禁哂笑。弥都等见无涯酣战之中竟然还笑得出来，不禁心中发毛。
因近年来武功已臻化境，无涯与张天师都早已不再佩剑，此时应战，皆赤手空拳。无涯展开轻功，在六喇嘛之六合阵中穿插来往，伺机破阵，但六喇嘛单打独斗时虽与他相差甚远，结阵后却威力大增。此时弥都等都已拿出兵器，却也古怪，分别是轮、钩、刺、爪、铙、钹之类，倒像乐器，大与中土风格不同。无涯知他们个人之内力与自己相差甚远，于是发力运掌。但那些喇嘛都学乖了，只绕着无涯游走，得隙便攻击一下，一击不中，也不再留恋。如此七人滴溜溜地交错穿插，双方一时都找不到下手良机，只好如穿花蝴蝶般游斗。众喇嘛不敢独自上前去撄其锋，暂时只求自保，想以六合阵耗费无涯之内力，然后伺机取胜。
无涯见喇嘛狡猾，决定改变战术，便道：“看各位大喇嘛之套路，当属吐蕃国师一脉，不知与吐罗多智大师可有关系？”弥都见提起师父之名，想也不想，便道：“国师吐罗多智正是我等师尊。”就说得这一句，便觉阵型流转生滞，忙停口不言。无涯微微一笑，又道：“数年前，贫道曾与令师在西域余阗郊外一战，令师当日不战而退。”一喇嘛听后破口大骂道：“你放屁！”弥都忙喝道：“师弟，别上当。”无涯呵呵笑道：“弥都喇嘛，你倒警觉。不过你们这六合童子阵，却还困不住我。”弥都见其识破阵法，心中且惊且怒，但不敢再开口说话。
另一边张天师已经与心境等四人战在一起，叛将胡杀也挥剑加入战团。张天师见其武功最弱，而又是此次滋事之首脑，本想先抓住他，以此要挟众叛军停止杀戮。但心境师兄弟三人一上来便拼命缠斗，一时难以得手。心境见空手难以取胜，于是找机会抽出宝剑，与胡杀一前一后，双剑联攻，剑势快捷无伦，而内力也通过剑身，源源不断地涌向张天师，且剑法犀利，招招都指向张天师之要害。而一左一右之两个少林僧，也将少林棍法发挥得淋漓尽致，棍法变化奇幻，与心境、胡杀配合得妙到毫巅，彷如事先经过多次训练一般。
厮杀中，但见张天师长须飘飘，长袖飞舞，鼓荡真气，使开旋风扫之沾衣即甩功夫，把两剑两棍都扫荡开来。有时心境之长剑竟然被扫到自己师弟之棍子上，而胡杀之长剑与另两条少林棍，也多次磕碰。心境见张天师竟然以一双布袖，抵挡住双剑、两棍之凌厉夹击，而每一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攻敌之所必救，武功之高，已到了不可思议之境界，不禁心中骇然，暗道：“没想到不使用法术，这老道也如此厉害！今日若不能将其杀死，我少林派威名扫地矣。”一念及此，心中不免有些急于求成，想到佛、道两家必须在今日决个胜负，心中又满是兴奋。
原来少林寺乃中国汉传佛教之禅宗祖庭之一，北魏孝文帝太和十九年（齐明帝建武二年，西元495年），孝文帝为安顿天竺僧人跋陀，敕就少室山为佛陀立寺，供给衣食。因该寺处于少室山脚密林之中，故名为少林。后佛祖第二十八代弟子、天竺僧人菩提达摩大师到中国，颇得北魏孝文帝礼遇，于此首传禅宗而名扬天下，此后少林禅法传承不绝，信众遍布海内外。后世誉之为“禅宗祖廷”、“天下第一名刹”。隋代大兴佛教，赐予柏谷坞良田百顷，少林寺因此成为北方一大禅寺。唐初秦王李世民消灭王世充割据势力时，曾得少林寺棍僧援助，少林武僧从此名闻遐迩。后唐高宗李治及武则天亦常驾临该寺，封赏优厚。
但因大唐国姓为李，而开国之君李渊乃十六国时期西凉国开国君主李暠之后裔，并非纯种之汉人。因此入主中原后，为笼络民心，巩固统治，李渊便急于改换自己之血统。当时一名叫吉善行之晋州人曾与李渊熟稔，打听到李渊之欲念后，自言在平阳府浮山县东南之龙角山上，一白衣老人曾对其道：“为我转告大唐天子，我是老君，乃其祖先。”高祖李渊听后大喜，自思李姓汉人中无人比老子李耳更尊崇，从此李渊父子便自称是道家始祖老子之后裔，且尊老子为“圣祖”。
唐太宗李世民当政后，为进一步强调自家血统之高贵，遂正式册封老子为道教教主“太上老君”，且举国以道教为首，儒教次之，佛教最后。这本身就有个大大的破绽，因为大唐历代天子中，包括太祖李渊、太宗李世民、高宗李治在内之大多数，却都笃信佛教。到唐玄宗李隆基时，他随祖宗遗制，同时崇奉道、佛两教，所以野史中多有关于玄宗主持道佛两家讲经、斗法之故事。唐玄宗还亲受道教法箓，具有道士身份，从此开唐代天子受箓之先河，影响甚大。更因杨贵妃前世曾皈依道教，为太真仙子，一时朝野吟咏女道士之文学作品，几乎随手可得。
唐太宗为人，胸襟广大，十分开明、民主，对于民间之宗教信仰，更是任其自由。所以当时道教虽是国教，佛教之影响却也不小。特别是自少林寺因曾援助李世民而大受皇家亲睐后，数十年来，风头正劲。
但佛教禅宗寺僧之清修一旦被名利所扰乱，其心便乱，再也按捺不住。百余年来，佛教对于道教被尊为国教之事一直耿耿于怀，因此对道教之妒恨，不但从未稍戢，且日益加剧。特别是禅宗五祖弘忍大师将衣钵传给了目不识丁却深入自性的六祖慧能后，禅宗内部开始四分五裂，这也导致了各分支产生了对名利追求的欲望之心。正好史思明看重了龙虎山在南方之影响力，想收为己有，又怕张天师不屈服，想起少林寺号称武学正宗，便派使者以利相诱少林方丈心空大师，劝其助己，承诺事成后钦定佛教为国教，而封心空为国师。心空大师一时利欲熏心，自己不好意思出面，便派心境等数名师弟随胡杀前来龙虎山，助纣为虐。
心境这一着急，立马便被张天师看了出来，只见他右手长袖一挥，击向心境胸口膻中穴，而暗中却屈中指，“铮”地一声弹在了心境之剑身上。心境只顾着躲避张天师之飞袖，不提防被其弹中宝剑，登时觉得一股大力通过剑身传到手上，直震得虎口发痛。另三人见心境吃亏，忙上前相救。张天师一击得中，不为己甚，却忽然掉转身来，脚踏洪门，虚指胡杀之丹田部位。胡杀怕丹田受伤，忙挥剑横封，而另两个少林棍僧也急来解围。
只见张天师又迈上一步，以衣袖使粘字诀缠住两棍，忽然起脚踢在胡杀横封之剑身上。因众人久战，只见张天师长袖飞舞，并不见其动脚，这一下突如其来，胡杀无法化解，登时长剑被张天师之脚力击打后撞击在其小腹上，直痛得鬼叫连天，长剑也把持不住。张天师甩袖撒开双棍，右手一卷，轻轻地就将胡杀之长剑握在了手上，然后回身一挡，正好化解了心境之偷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