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中先生是个真性情的人,他非常直率,敢于直抒己见,不说假话,我们常常会听到他对文艺界保守派或腐败风气石破天惊的尖锐批判,而且毫不含蓄。
其实吴冠中在生活中是个十分感性可爱的人,他的文字细腻温柔,富含哲理,他也希望自己像作家那样,用语言来震撼大众的灵魂,今天我们一起来看看他笔下那些柔情似水的文字,探寻他不为人知的内心世界,真的十分感人!虽然人的美感很难做孤立的分析,但视觉美与听觉美毕竟有很大的独立性,绘画和音乐不隶属于文学。“孤松矮屋板桥西”,“ 十亩桑荫接稻畦”,“桃花流水鱖鱼肥”......许多佳句寓形象美于语言美,诗中有画,脍炙人口。但仔细分析,其中主要还是偏文学的意境美。如从绘画的角度看,连片的桑园接稻田可能很单调;孤松、矮屋、板桥间的形象结构关系还须具体环境具体分析;桃花流水的画面,通俗与庸俗之间时程千里,时决一绳,文学修养不等于审美眼力。
吴冠中 香山揽胜
犹如猎人,我经常人深山老林,走江湖,猎取美感。美感却像白骨精一般幻变无穷。我寻找各样捕获的方法和工具,她人湖变了游鱼,我撒网;她效仿白鹭冲霄,我射箭;她伪装成一堆顽石,我绕石观察又观察......往往我用尽了绘事的十八般武艺依然抓不到她的踪影。每遇到这种情况,夜静深思,明悟不宜以丹青来诱捕,而力求剥其画皮,用语言扣其心弦,应针对的是文学美而不是绘画美。我每次外出写生,总是白天作画,夜间才偶或写文,我的文是画到穷时的美感变种。
吴冠中 湘西水田
情生艺,艺需技,而技与艺其实不是一家人,血统各异,所以谈创新,基本立足点是意境之创新,思想之创新。人情各不同,作品千变万化,西方艺术重视个性独特,以模仿或近似他人作品为耻。似曾相识或千人一面,这成为中国画主要景观。抄袭是从艺之贼,是创造之敌。对西技之老调或花招日益反感,技与艺原来隔着思想的海洋。我想搬家,搬出画室,寻个诗与文的邻居。绘面,以其独立的视觉美感人,不依赖诗文的辅助,更非文学的注释或图解。然而,形象的意境,或有意味的形式中确凿存在着画意,这意,往往不易被分离出来。美感并不显示在单一的具象中。日益明悟:画意与文思若即若离,却并非一回事。自然太阔大了,与宇宙太空没有界限;人间是现实的,现实很局限,于是人们创造了桥,通向天上的桥,鹊桥。我也常常试造通向太空的桥,从具象通向抽象的桥,画意与文思经常在桥上邂逅。事实上,写文往往成了我绘画创作进程中的憩脚点,加油站。我自己估计,我以百分之八十的精力作画,以百分之十五的精力写文,以百分之五的时间对付社交活动,对时间的分配,我算是一个吝啬者了。写文的时间少,必须有真情实感才写,而且永不忘怀鲁迅、福楼拜他们对作品的严格要求,因之我的产品极少,我非专业作家,不靠卖文为生,决不滥写,不应约写应景文字。有时候,一连忙碌了几天,突然有暇可作画了,但却画不出来,没有画意。必须先有空闲,闲思闲想,画意才慢慢苏醒。我永远需要这段空闲与遐想,这是创作生涯中的草坪。这遐想中的草坪与生活中的草坪还真有姻缘似的,作者经常会在草坪中发现启示,获得构思。在长期的创作生涯中,失眠不时光临:当画了一幅特别满意作品的时候,当作品遇到困难或惨败的时候,当总没有灵感的时候......曾在梦中因出现了解开关键的钥匙而惊醒,立即开灯起床改画,这一夜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白夜。废寝忘食是切创造性工作的正常习惯,甚至是工作中的欢乐,但“废寝”一朝成了痼疾, 太痛苦了。近二十年来我的失眠时轻时重,不稳定,而且深知全世界知识分子患失眠的真多,不易治。上帝创造人类就不备一个控制神经的开关,让那些神经不肯停息的苦命人受尽折磨,只能妄想关闭电灯似的关闭神经之钮,梵高就因缺了这样一个钮,自杀了。“一桌筵席不如一夜眠席”,这是我家乡的谚语,奇怪,乡里人如何也体会到睡眠之重要。我听过亲友、医生们的劝告:要心静,不着急,不胡思乱想,睡眠是本能的要求,要相信自己一定能睡着。我珍视这些忠告,然而这些生理的苦恼与疾病却往往是作品诞生的温床。心真能静吗?水清鱼不来,我的心里似乎从未出现过没有涟漪的死一样静的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