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桥上当记!︱听听这位女作家的城南忆儿时!

从南到北中轴线56

天桥8林海音的童年天桥记忆   

母亲时代的儿童教育和我们现代不同,比如妈妈那时候交给老妈子一块钱(多么有用的一块钱!),叫她带我们小孩子到“城南游艺园”去,便可以消磨一整天和一整晚。没有人说这是不合理的。因为那时候的母亲并不注重“不要带儿童到公共场所”的教条。
这一段文字,出自著名作家林海音女士的《忆儿时》,说到北京中轴线,属于老百姓的烟火气就是通过这一段段回忆拼接而成的,而天桥,更是百姓烟火气的集大成者。
在著名作家林海音女士的《忆儿时》一文中,有着她对天桥的诸多童年记忆,通过这样的记录,您大概可以领略到当年天桥的喧嚣热闹。文中还这样写到:
那时候的老妈子也真够厉害,进了游艺园就得由她安排,她爱听张笑影的文明戏《锯碗丁》《春阿氏》,我就不能到大戏场里听雪艳琴的《梅玉配》。后来去熟了,胆子也大了,便找个题目──要两大枚(两个铜板)上厕所,溜出来到各处乱闯。看穿燕尾服的变戏法儿;看扎着长辫子的姑娘唱大鼓;看露天电影郑小秋的《空谷兰》。大戏场里,男女分座(包厢例外)。有时观众在给“扔手巾把儿的”叫好,摆瓜子碟儿的,卖玉兰花的,卖糖果的,要茶钱的,穿来穿去,吵吵闹闹,有时或许赶上一位发脾气的观众老爷飞茶壶。戏台上这边贴着戏报子,那边贴着“奉厅谕:禁止怪声叫好”的大字,但是看了反而使人嗓子眼儿痒痒,非喊两声“好”不过瘾。

天桥上当记

林海音.

天桥并不是女人所该常去的地方,因此,以女人的笔来写天桥,既不能深入那地方的每一个角落,又怎能写出那地方的精神所在?那里的江湖、那里的艺术。
可是我写了。

我去看到的,实在并没有我听到的更多。很多年前,有位记者曾在北平的报上写过《天桥百景》,光是“天桥八怪”,他就写了八篇之多,百景写完了没有,不记得了,但是他真是个天桥通,写作的气魄,也令人钦佩。

父亲喜欢逛天桥,他从那里的估衣摊上买来了蓝缎子团花面的灰鼠脊子短皮袄,冬天在家里穿着它。有人说,估衣都是死人的衣服,我听了觉得很别扭,因此我并不喜欢爸爸的这件漂亮衣服。母亲也偶然带着宋妈和我逛天桥。她大老远的到天桥去买旧德国式洋炉子,以及到处都买得到的煤铲子和烟囱等等,载了满满两洋车回来。临上车的时候,还得让“掸孙儿”的老乞妇给穷掸一阵子。她掸了车厢掸车座,再朝妈妈和我的衣服上乱掸一阵,耍贫嘴说:“大奶奶大姑儿,您慢点儿上车。……嘿我说,你可拉稳着点儿,到家多给你添两钱儿,大奶奶也不在乎。……大奶奶,您坐好了,搂着点儿大姑儿。大奶奶您修好。……嘿,孙哉!先别抄车把,大奶奶要赏我钱哪!”

我看妈妈终于被迫打开了她那十字布绣花的手提袋,掏出一个铜子儿来。

我长大以后,更难得去逛天桥了,我们年轻一代的生活日用品,是取诸东安市场和西单商场,因此记忆中有一次逛天桥,便不容易忘记了。

是个冬天的下午,我和三妹在炉边烤火,不知怎么谈起天桥来了,我们竟兴致勃勃地要去天桥逛逛,她想看看有没有旧俄国车毯子卖,我没有目的。但是妈妈说,天桥的东西,会买的便非常便宜,不会买的,买打了眼,可就要上当了。我和三妹一致认为母亲是过虑的,我们又不是三岁孩子,我们更不会认不出俄国毯子以及别的东西的真假。

“还价呢?会吗?”母亲问。

“笑话!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我们也懂呀!”三妹说。

“还了价拿腿就走,不是妈妈您这'还价大王’的诀窍儿吗?”我说。

母亲的劝告,并没有使我们十分在意,我和三妹终于高高兴兴地来到了天桥。
逛天桥,似乎也应当有个向导,因为有些地方,女性是不便闯进去的,比如你以为那块场地在说相声,谁不可以听呢?但是据说专有撒村的相声,他们是不欢迎女听众的,北平人很尊重女性,在“堂客”的面前,他们是决不会撒村的。听说有过这么一回事,两位女听众来到她们不该听的场地来了,说相声的见有女客来,既不便撒村,又不便说明原委赶走她们,只好左一个,右一个,尽讲的是普通相声,女听众听得有趣,并不打算起身,最后,看座儿的实在急了,才不得已向两位听众说:“对面棚子里有大妞儿唱大鼓,您二位不听听去?”
两位女听众,这时大概已有所悟,才红着脸走了。
我和三妹还不至于那么傻,何况我们的目的是买点儿什么,像那江湖卖药练把式摔跤的,我们怕误入禁地,连张望也不张望呢!
卖估衣的,或卖零头儿布的,都是各以其类聚集在一处。那里很有些可买的东西,皮袄、绣袍、补褂,很多都是清室各府里的落魄王孙以三文不值两文卖出去的。卖估衣的吆唤方式很有趣,他先漫天要价,没人搭碴儿,再一次次地自己落价,当我们逛到一个布摊子面前时,那卖布的方式,把我们吸住了。那个布摊子,有三四个人在做生意,一个蹲在地上抖落那些布,两个站在那里吆唤,不是光吆唤,而是带表演的。当一块布从地摊上拿起来时,那个站着的大汉子接过来了,他一面把布打开,一面向蹲着的说:“这块有几尺?”

“十二尺半。”

“多少钱?”

“十五块。”

于是大汉子把那号称十二尺半的绒布双叠拉开,两只胳膊用力的向左右伸出去,简直要弯到背后了,他拿腔拿调带着韵律的喊着说:

“瞧咧这块布,十二尺半,你就买了回去,绒裤褂,一身儿是足足的有富余!”

然后他再把布绷得砰砰响,说:“听听!多细密,多结实,这块布。”

“少算点儿行不行呀?”这是另一个他们自己人在装顾客发问。

“少多少?你说!”自己人问自己人。

“十二块。”

“十二块,好。”他又拉开了这块布,仍然是撑呀撑呀,两只胳膊都弯到背后去了。“十二块,十二尺,瞧瞧便宜不便宜!”

有没有十二尺?我想有的。我心里打量着,一个大男人,两条胳膊平张开,无论如何是有六尺的,双层布,不就是十二尺了吗?何况他还极力的弯呀弯呀,都快弯到一圈儿了,当然有十二尺。
三妹也看愣了,听傻了,因为江湖的话,是干脆之中带着义气,听了非常入耳,更何况他表演的十二尺,是那样的有力量,有信用,有长度呢!

“你看这块布值不值?”三妹悄悄问我。

我还没答话呢,那大汉子又自动落价了:“好!”他大喊了一声,“再便宜点儿,今儿过阴天儿,逛的人少,还没开张呢!我们哥儿三,赔本儿也得赚吆唤嘛!够咱们喝四两烧刀子就卖呀!这一回,十块就卖,九块五,九块三,九块二咧,九块钱!我再找给您两毛五!”
大汉子嗓子都快喊劈了,我暗暗地算,十二尺,我正想买一块做呢大衣的衬绒,这块岂不是刚够。布店里这种绒布要一块多钱一尺呢,这十二尺才九块,不,八块七毛五,确是便宜。
这时围着看热闹的人更多了,我也悄声问三妹:“你说我做大衣的衬绒够不够?”
三妹点点头。
“那——”我犹疑着,“再还还价。”我本已经觉得够便宜了,但总想到这是天桥的买卖,不还价,不够行家似的。

“拿我看看。”我终于开口了,围观的人都张脸看着我们姊儿俩。

我拿过来看了看,的确是细白绒布。

“够十二尺吗?”

摊子上没有尺,真奇怪,布是按块儿卖,难道有多长,就凭他的两条胳膊量吗?我一问,他又把布大大的撑开来,两条胳膊又弯到背后去了。

“十二尺半,您回去量。”

“给你七块五。”

我说完拉着三妹就走,这是跟“还价大王”妈妈学的。其实在我还另有一种意思,就是感觉到已经够便宜了,还要还得那么少,实在不忍心,又怕人家要损两句,多难为情,所以赶快借此走掉,以为准不会卖的,谁知走没两步,卖布的在叫了:“您回来,您回来。”
我明白他有卖的意思了,不免壮起胆来,回头立定便说:“七块五,你卖不卖吧!”

“您请回来!”

“你卖不卖嘛?”

“我卖,你也得回来买呀!”

他说得对,我和三妹又回到布摊前面来。谁知等我回来了,他才说:“您再加点儿。”
我刚想再走,三妹竟急不可待地说:  “给你八块五好了!”一下子就加了一块钱。

“您再加点儿,您再加一丁点儿我就卖,这还不行吗?”

“好了,好了,八块六要卖就卖,不卖拉倒!”

“卖啦,您拿去!”

比原来的八块七毛五,不过便宜了一毛五,我们到底还是不会还价,但是,想一想,可比外面布店买便宜多了,便宜了几乎有一半。不错!不错!我想三妹也跟我一样的满意,因为她向我笑了笑,可能很得意她会还价。
我们不打算再买什么、逛什么了,天也不早,我们姊儿俩便高高兴兴地回家来。见着妈妈就告诉她,我们虽然没买什么,但是买了一块便宜布来。

“我看看。”妈妈说着就拆开了纸包。“逛了半天天桥,你们俩大概还是洋车来回,就买了一块布头儿!几尺呀?八尺?”妈妈把布抖落开了。

“八尺?”我和三妹大叫着,“是十二尺哪!”

“十二尺?”这回是妈大叫了,“我不信,去拿尺来,决没有十二尺!决没有十二尺!”她连声加重语气,妈妈真是的,总要扫我们的兴。

尺拿来了,妈妈一尺一尺的量着,最后哈哈大笑起来:“我说怎么样?八尺,一尺也不多,八尺就是八尺!”

我和三妹都愣住了。但是三妹还强争说:“您这是什么尺呀!”

“我是飘准尺!”妈妈一急,夹生的北京话也出来了。

“什么标准尺——”三妹没话可讲了,但是她挣扎着说,“那也没什么吃亏的,可便宜哪!才八块六买的,布铺里买也要一块多一尺哪!”

“我的小姐,说什么也是上当啦!”妈把布比在我们的鼻子前,指点着说,“一块多,那是双面的细绒布,这是单面的,看见没有!这只要七八毛一尺。”

真是令人懊丧极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和三妹相视苦笑。停了一下,她想起什么似的,说:  “我觉得那个卖布的,他的两条胳膊,不是明明——,”三妹也把自己的两手伸平打量着,“难道这样没有六尺?那么大的大男人?难道只有四尺?真奇怪。不过,他真有意思,两臂用力弯到背后去,仿佛是体育家优美的姿势。”

“他的话,也有一种催眠的力量,吸引着人人驻足而观,其实围观的人,并不是各个要买布的——”我还没说完,妈妈嘴快打岔说:  “那像你们姊儿俩!”

“——而是要欣赏他们的艺术,使我们的听觉和视觉都得到官感的快乐,谁不愿意看见便宜不占呢?谁不愿意听顺耳的话呢?天桥能使你得到。”

“吃了一回亏,学一回乖。”妈妈说,“你们上了当还直夸。”

“这就是天桥的艺术和精神了,你吃了亏,并不厌恶它。”

“所以说,逛天桥,逛天桥嘛!到天桥去要慢慢地逛,仔细地欣赏,却不必急于买东西,才是乐事。”

八尺的绒,并不够做大衣的衬里,但做一件旗袍的里是足够了。我做好穿了它,价钱虽然贵了些,但它使我认识了一些东西,虽然上当,总还是值得的。

参考资料:

林海音《城南旧事》

《老北京趣闻秘事》李靖岩著

《天桥与名人》  崔金生/文

《老北京的天桥名吃》崔金生 /文

《天桥市场》 王永斌/文

《天桥丛谈》  张次溪编著

《天桥》刘仲孝编著

《天桥旧话》北京市崇文区地方志办公室编

(0)

相关推荐

  • 【陈铭芝】玻璃天桥

    玻璃天桥 实验小学三年九班 陈铭芝 指导老师:林妹英 在五一小长假的第一天,我和爸爸.妈妈到尤溪侠天下景区游玩,因为这里有福建省第一座玻璃天桥. 来到游溪侠天下景区,我们先坐船渡河.坐在船上,微风习习 ...

  • 周末悦读——《城南旧事》

    六一儿童节之际,推荐女作家林海音的<城南旧事>给大家.推荐这本书并非只是为了应景,也不代表我对这本书有特别的喜爱,我是觉得:一个成年人用真实而细腻的笔触,将一个个小故事勾勒得完整而富有悬念 ...

  • 城南旧事资料大全

    <城南旧事>是台湾女作家林海音的代表作.该作品通过英子童稚的双眼对童年往事的回忆,讲述了一段关于英子童年时的故事,反映了作者对童年的怀念和对北京城南的思念. 作者资料 林海音(1918年3 ...

  • 林海音《城南旧事》

    今天想和大家分享一下林海音的<城南旧事>,真的觉得这是一本非常好的书,书的语言和.以孩子的视角来写,总会唤起我们心中那淡淡的温情! <城南旧事>这本书给我最大的感触就是童真,读 ...

  • 「城南旧事」:爸爸的花儿落了

    林语堂在「生活的艺术」里说:笔法即作者. 林海音的这本久负盛名等书,正好印证了这句话. 一个人,究竟是如何长大的? 一个人,又如何能在回望童年的时候,依然保持着当初孩童时的眼神和心意? 小英子长大了, ...

  • 中国当代最具实力的24位女作家,你认识几个?

    发榜前言: 中国文坛女性作家占据半边天,同男作家相比,女作家依靠女性细腻的笔触.敏锐的情感.独特的审美视角,为中国文学宝库的丰富贡献着美文华章.不追求看点,不制造另类新闻.完全根据作家作品实力.作品影 ...

  • 男人为什么喜欢饮酒?有位女作家说:在能够...

    男人为什么喜欢饮酒?有位女作家说:在能够改变男人的东西中,酒最厉害,其次是女人,然后是权力,最后才是真理.那些滴酒不沾,时刻保持理智清醒的人,你很难与他交心.杜月笙说:不抽烟不喝酒的男人都很自私,一般 ...

  • 万秀红:网络上当记

    网络上当记 文图/万秀红 我们的生活缴费.生活购物.工作交流.家校沟通.亲情维系只需动动手指,在手机上翩翩起舞就能办到.          认识的,不认识的,一面之交的都是你的联系人.当你遇到问题时. ...

  • 当你老了靠谁养?听听这位老人的实在话(深度好文)

    新浪微博ID:行行之沙 谢谢你的绝情,让我懂得看破,学会释怀. 有一位老母亲,早年丈夫去世,她含辛茹苦养大儿子,倾其所有供儿子上大学,儿子毕业后在大城市成家立业.母亲临退休前打电话给儿子,希望退休后能 ...

  • 选择抱团养老的人,过得怎么样?听听三位老人的心里话

    古龙妙说:"人在回忆中,时间往往会过得很快的,所以有些孤独的老人只有生活在回忆里,才能度过漫长寂寞的晚年." 每位老年人,都讨厌与孤独相伴,无奈各种原因所致,只能靠回忆抵抗漫长的寂 ...

  • 赵云成【微小说】买”土货”上当记

    凉城文苑期待你的关注 美             文             品             读             买"土货"上当记  文//赵云成(四川成都) ...

  • 李鹏达拜师康万生,听听这位女花脸的京腔裘韵,太棒了!

          2021年4月10日,河北省京剧艺术研究院优秀青年演员李鹏达拜师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康万生先生. 师徒合影 李鹏达唱腔精选 京剧<锁五龙> 李鹏达 饰演 单雄信 京剧<探阴 ...

  • 老人手里有多少积蓄,该不该告诉子女?听听三位过来人的经验

    老人手里有多少积蓄,该不该告诉子女?听听三位过来人的经验

  • 【培训资源】怎样写科学日记,听听这位名师怎么说

    科学日记和语文学科的日记可不一样,它是科学学习和探索的辅助手段,可以帮助你成为一个"科学大玩家".有的同学一听到科学日记就头疼,常常想方设法"挖"出一个话题,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