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马关记 （四）
出 马 关 记 （四）
作者：
窦小四
我是被尿憋醒的，醒了的我才出被窝，就已经感觉到空气中是令人窒息的寒冷了。
可是，冷也没办法，我得起来去方便对不对。
可是，等我坐在炕沿儿上伸着脚，却怎么也扒拉不到自己的鞋子。于是，我只好四下里寻找，幸好不远处，就有一双褚色的圆鼓鼓的棉拖鞋停在梨木的柜角，我就只好先一只脚赤着踩在地上，单脚跳过去，另一只脚就很快伸进了那褚红色拖鞋。
等两只脚都穿上了那褚色的棉拖鞋，我就急不可耐地走出房门，走下台阶，走入了院子，到厕所是要穿过院子的一角的，可是不幸的是，刚好在我走在院子里的白雪上的时候，再抬脚，那褚红色的棉拖鞋的两只鞋底就和鞋面脱离了，也就是说，我的两只脚面上挂着那两只肥厚的圆鼓鼓的褚红色鞋帮而站在冰凉的雪地上了，而两只鞋底却在我身后，面无表情地等着兜住那从天而降的飞雪。
刺骨的寒冷迅速地从我的脚底直穿而入，经过我的小腿，经过我的大腿，再经过我的小腹部，而直入了我的心脏，再网上冲，我的牙齿开始打颤。
然而，一声爆呵，让我立时从自己对于自己身体的冰冷的条件反射里回过神来，是虎生老爷。
他穿着肥厚的毛皮大衣，他戴着肥厚的毛皮帽子，他脚上蹬着肥厚的毛皮靴子，双手互插在袖管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站立在我左手旁边高出我所站立的位置许多的台阶上，而对我从腹腔里发出了那一声爆呵。
“嗨，你这个愣头青，竟然穿破了我的鞋子，你得赔！”
一时间，我不知道我身处何方，我望望虎生老爷，我望望我脚上的褚红色的鞋帮，我望望我身后的两只鞋底子，我再抬头望望天空那絮絮扬扬飞洒着的轻雪。唉，可就算是我望遍了我能望见的所有的一切，我依旧判断不来我身处何方。
就在我愣神的当儿，虎生老爷的太太，那个比虎生老爷善良了一百倍的女人就拐着小脚从我身后出现了。
她也是穿着肥厚的衣裳的，可是，那衣裳比起虎生老爷的衣裳的肥厚，也终究还是不那么肥厚的，我在想，可能是虎生老爷身上的膘更厚实一些罢了。看到她的时候，我的脚心底下刺骨的寒冷又在直往上冲，而令我的心脏和牙齿开始更加响动地打颤了。
老太太笑着说：“快别吓着孩子，不就一双鞋嘛。”
可是，虎生老爷不依：“一锭黄金，分文不少！”
我心下在想，倘若我是在家里，纵然是怎么个赔法，我也是不惧的，可是，如今我只身在外，怕是也要略微争执些。
我就不作声。虎生老爷的太太就又对着虎生老爷发话了：“您看您，这是什么话，乡里乡亲的，吓着孩子了。少点儿！”
听了太太的话，虎生老爷就略微用眼睛朝上望了望天空，然后又略微松了松那交互在袖管里的双手，装模作样地啃啃卡咔地咳嗽了几声，便用很他那历来饱满却低沉的声音说：“那这样吧，你把你身上的羊皮大衣脱下来给我，咱们就一笔勾销。”
听了这个声音，我也没有犹豫，就两只肩膀往后一抖，那本来就松松垮垮搭在我的身上的那件我的父亲在我生日时候为我请的专门的匠人为我缝制的羊皮大衣，就落在了我身后的雪地上，盖住了那两只秃冷冷地等着兜住从天而降的白雪的没有鞋帮的鞋底上了。
我看都没再看虎生老爷和他太太一眼地，想拔脚就走，可是，我才发现，我的脚竟然就被冻粘在雪地上了，而因为我向上使力的缘故，我的皮肉被撕得生疼，低下头望去，白白的雪地上，竟然一地殷红。
“哎呦呦，哎呦呦，疼死我了……”
“哎呦呦，哎呦呦，疼死我了……”
“哎呦呦，哎呦呦，疼死我了……”
“青云先生，青云先生……”
在一阵剧烈的摇动里，我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就看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正对着我的脸，他焦急，他焦急地盯着我的脸，一边呼喊着我的名字，一边用两只手不断地摇晃着我的身体。
“我这是在哪里？”我觉得头痛欲裂，强忍着转动眼睛，四下里望了一圈，也无法想起来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是'阿丹’客栈。”那个人一边回答着我的问话，一边在我的脖颈处往紧掖了掖我的被子。
“阿丹客栈？阿丹客栈……”，哦是的，我想起来了，我是在天还未亮时分从家里出走之后，在经过了漫长的跋涉之后，是最终到了街亭这个小城里的，对，到了街亭之后，我的确是匆忙吃了一口简餐之后，就因为又冷又疲劳而睡下了的。
“你好像在发烧。”那个人在摸了摸我的额头之后，警惕地对我说。“这样吧，你继续睡着等着，我去给你抓一副退烧的药去。”
也不容我客气婉拒，他用一只木碗给我倒了一碗热水放在床头之后，就匆忙离去。
“谁使盖德尔夜充实功修，谁都能获得七十二年善功的回赐。”——《圣训》。是的，我想起来了，当我又一次看到客房的墙壁上挂着的这个小匾额的时候，我就确切地想起来了，是初夜时分，我走到了街亭，然后就找了这家客栈住下了的。
是，当时，当我又一次看到风雪里的街亭的时候，我的疲惫的脑子里还曾回顾过，也假想过它的历史往事，是的，那个当时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念头是——这座清水河畔一柄折扇一样的街亭小镇，终究竟是谁也没能守住。当时我曾假想，如果马谡当年不是为了形成“猛虎之势”而选择南山，却能够稍微多花一点力气，而再去街亭以东查看形势的话，那么，他就有可能会制定出不同的守战策略，那么也就有可能不会大意失街亭……
当回忆起这些的时候，我的意识逐渐清醒起来，可是，我的眼皮依旧沉重，我的周身依旧觉得困倦，当我觉得我的眼皮依旧沉重而我的身心依旧觉得困倦的时候，恍惚里，那个刚刚做过的关于我穿破了虎生老爷的拖鞋的那个梦，好像又有接续之势——他那肥厚的衣裳，他那肥厚的靴子，和他那肥厚的脸孔，一起横冲直撞一般仿佛又要挤进我的脑海……
疲惫，疾患，梦境，现实，疼痛，沉重，我的精神在它们中间游离闪烁，我又一次分不清楚我究竟是在哪儿了……
“青云先生，青云先生……”，不知道又过了多久，还是那个焦急的声音，终于把我从沉睡中彻底唤醒。
在他的扶持下，我挣扎着坐起来，我觉得我的嘴里全是干涸而苦涩的味道，我感觉我呼出的气息，竟像烟火一般灼热。
“赶紧把这碗草药喝下去吧！”那个面目和善的人，就一木勺一木勺地，将一大碗黑黄的汤药喂着我吃力地一口口喝了下去。然后，他又拿来几个在炉火上刚刚烤过的焦黄外皮的羊肉包子给我，就着一碗热水给我吞下，我这方才觉得有了一点说话的力气。
“哎呀，实在感谢您的好一番照顾，不然，我真的不知道会病成什么样子，敢问您是？”我一边挣扎着下地，一边向他拱手致敬，他却扶着我的胳膊，并不让我下地，只说，就这样坐着说话就好，恭敬不如从命，也罢，我便和他就这样，我围着被子坐在炕上，他坐在炕沿上和我说起话来。
他说他是这阿丹客栈里的账房先生，今日里风雪虽大，店主人却带着妻女去给亲戚家里念锁热去了，又因风雪大，客人就少，所以，他就格外注意到了这唯一的客人我。当他听到我因为噩梦而喊叫的时候，就私自走进了我的房间里来了。
“贸然闯入，实在是失敬啊， 还请青云先生海涵！”账房先生说着，旋即走到地中央想着我作揖。
我惊慌失措，赶紧跪在炕边上伸手将他拉扯了过来：“如果不是您，我不知道又怎么样呢。”对方见我着急，便再也不坚持。
经过这许多挫折，我想时间恐也不早了，就问账房先生:”主人何时回还？或可将又有新客？”
听了我的话，他起身向外走去，些许时分，便又转回，说：“这个时候不回来，大概也是不回来了，是风雪拦下了，或者主人拦下了也未可知，至于新客，是不会再有了。”
看他样貌年龄，加之方才对我的一番无私救助，我于是判定，他是个好人无疑。
“要不？索性？”我的眼睛望着他，在征询他的意见。
“我看你也投缘，这风雪之夜，说睡也早，更无旁事可为，要不索性咱俩就坐在炕上品茶闲谈可好？”对我的心意，他会意得如此迅速而贴切，我心里不禁大为欢。
于是我赶紧笑着说：“好好好。”
他便马上转身备好可供我二人续茶的开水，并两只大粗瓷黑碗，便脱了鞋子，上得炕来，准备和我长谈。
他乡遇善人，我心里自是不胜欢喜，感觉病也似好了一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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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好！
窦小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