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菽旆旆话乡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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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大人称村西六拐子作何六,把说村子东面的山沟沟叫“月亮沟”,我从无怀疑如些称呼的正确性,总觉得名字是约定俗成的既成。但多年后却更精确地知道了,何六户口本上实际填写的是“何陆成”,月亮沟在地图上被标注为“月南沟”。正宁乡下人习惯把高粱称做桃黍,把亚麻叫胡麻,这似乎都是一样一样的,名称只是一种指代,物质的本身并不随名称更改属性,正如故乡人把死叫“殁”,把吃叫“咥”,把没精神叫“苶”一样,这些名字在今天常给人俚语或“土”的感觉,但也没人敢否认它或许曾作为一种时髦的雅语被流行。
文史资料显示,紫苏最早就产于中国,两千年前的《尔雅》中就有紫苏的记载。宋代宋祁所著《益都方物略記》里也有“每岁荏且熟,则荏雀群至食其实”。由此可见,曾被我认为官方化的标准化的“紫苏”之称,其实远没有“荏”更有具历史认同。
《诗经·大雅》中早有“蓺之荏菽,荏菽旆旆”的之句,新华字典解释荏菽中“荏”意为“大”,菽为“豆”,释注荏菽为大豆,这说法或许并不精准,我个人认为:荏菽更应该是荏类油料作物与豆类农作物的综合或简称。有如“烹葵及菽”,一个字就是一个物种,这样也更附合逻辑。
《诗.大雅》是周人记录关于始祖后稷的传说,是歌咏其功德和灵异的民族史诗,现彬州、旬邑、正宁、宁县正是被《诗经》反得吟唱过的古豳之地(见百度百科),“荏菽斾斾”也正是对黄土地上丰茂的稼禾长势刻录写真,也间接印证,荏在这片大地上有着深厚的种植史。
我们无法还原古周正宁的气候气象,不知道大豆在那个年代的种植面积,但至少在我有记忆的年代,正宁周边似乎就鲜少有人种植大豆,但包括旬邑、宁县、合水等地在内,每年夏翻卷,农田里成片的荏黄豆阡陌相依,荏植株高大,黄豆叶浓枝密,挤挤挨挨地生长在一起,那种参差成片的茂盛生长力彰显的正是一派生机,亦成是:“蓺之荏菽,荏菽旆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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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物种成为一方特产的原因很复杂,包含着许多的自然与非自然,只是物择天竞的道理却是恒古不变的。鲁迅先生在《藤野先生》一文里曾写道:“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福建野生着的芦荟,一到北京就请进温室,且美其名曰:'龙舌兰’”。他把这种变化归之为物以稀为贵,但也间接印证了,北京的大白菜一定比浙江的大白菜好,福建野生的芦荟北京的郊野也肯定稀有,这有气候和土壤的因素,兼有人工的选择和干预,这个时代的经济选择早已成为巨无霸的物种结构调整器。
正如同“苹果”和“烤烟叶”在十数年间迅速占据市场,成为正宁特产和经济主力一样,荏在正宁大地从小杂粮转变成主油料或说土特产也似乎只有二三十年的历史,而与之相对应的是,周边的许多物种,像彬州的梨、宁县的枣、环县的黑山羊等地方特产,却在更强势的外来产品市场争夺中一步步被边缘化和抛弃,也正因为这些,荏在正宁周边的独特存在就更让人莫名的感动。
陇东五月是如诗的花季,这时候宁县早胜塬、新庄塬的坳地和塬畔梯田,与疯长的麦青伴随的,总是那绚丽的一片片金黄——油菜花以阳光的底色和灿烂的笑意与碧波起伏的麦田交竞跑,妊娠出惹眼的丰收前奏,给季节魅力无穷的欣喜,近些年镇原的毛家寺、蒲河川,西峰的陈户等地,还一度搭上乡村旅游快车,几何构图出油菜花巨绘,用半载时光织绣动人心弦的惹眼和挑逗,但五月的正宁大地却相对浅淡,果园早已归于套袋后的寂寥,不多的几垄玉米还在努力崛起,芽尖初绽的荏苗更娇弱无力,似初睁眼的蹒跚婴孩,灸热暖阳两三个钟点的暴晒就会令它们耷拉起脑袋,显得很有些弱不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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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觉得荏的种植要比其它的农作物更容易些。荏籽儿很小,几乎等同于糜谷,一把就能抓千百粒,在平整的土地上随意洒播,磨平或耙盖,墒情不差几日后就是冒出无数的小苗。
荏苗儿长到巴掌大的时候农人们就开始减苗,把方圆二尺周边多余的苗都锄除掉,及至荏苗长到尺许高的时候再给追施些底肥,就可以静静等待秋天的丰收。
近年也有人在麦子收割后的六、七月“抢茬”种荏,在麦茬地里移植荏苗,们把春田里种下的荏称之为职荏,把麦茬地里栽下的荏苗称之为回茬荏。栽回茬荏一定要有好墒情,麦收兼雨后就是好时节,去荏苗稠密的人家田地里间挖些荏苗,麦茬地都来不及翻耕,一锄头一个坑,一个坑一株荏苗,尺许高的荏苗用土埋瓷实了就行,只是天旱就必须边栽边点水,像栽辣椒苗一样。
栽在麦茬地里的荏苗总需要一些时日的“缓醒”,原来的叶子枯萎掉落,这时期总有一些栽植的荏枯萎死去,农人们总会及时的关注着荏苗的成长,二次三次补苗,直至重生的荏叶子重显葱郁,整块的田地都充实起来。
黄土高原的七、八月,雨水丰沛,天气和暖,是所有农禾快速成长的旺季,这个季节的荏长的很快,植株一日增高,像一株株小松树日渐蓬勃,叶子也不断舒展,很有些像桑叶,长的足有巴掌般大小。
成株的荏常常高达一米五左右,像一株小小的松塔,荏的花穗初期很像某些类别的婆婆纳或鼠尾草,开很小的白花,这或许是荏与许多种属明显的区别,许多食叶紫苏开的都是紫花。
开花后的的荏荚会一天天散开,罐状的果萼间相互拉开距离,像一串串挂起的铃铛,又特别像是某种我叫不上名的酒杯装真菌,那些荏籽就像一巢蛋豆般托在罐状的果萼里,临近收获的荏籽会由白变棕,继而变成黑色的被称之了“苏子”的荏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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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种植过的油料作物中,收获季荏的损耗是最大的。

进入农历八月,成熟的荏植株似乎在一夜间失却鲜活,露从今夜白,荏的叶子渐次调落,白色的花萼早变成紫黑的荚果,白色的荏籽(苏子)也变成棕黑色,并一天天变干,“盛放”在果萼内,由那些类似绒毛的“护栏”围护,但成熟的荏籽仍然会轻触即落,这个季节的荏田里总飞动着成群的雀儿,叽叽喳喳地雀儿在荏枝间啄食,像是在自己乐园聚宴,荏田里的蚂蚁、甲壳虫,也都忙忙碌碌的奔忙搬运熟落的荏籽,在抢贮和角力,皮薄味甘的荏籽儿就成了可无偿瓜分的美味。

人们总会在荏还没有完全干熟变黑之前就伐砍收割,却总无法避免收获中荏籽的大量掉落,成熟的荏植株高大,长得比人还高,方硬的荏径杆有小孩子胳膊那么粗,砍伐很需要些气力,砍荏时镰刀很容易卷刃儿,所以许多时候我会用锋利的小铁锹伐荏,只是对于荏籽儿的掉落,却让人毫无办法,一个荏的果萼里通常会有五六粒荏籽儿,一株荏却有着数不清的果萼。

荏籽儿每年总会有许多在收割时掉在田里,有一年总会更甚,荏荚过早地干黑,荏籽儿不熟就开始掉落,让人手足失措,2017年秋天就是这样的,那一年我收荏收的并不迟,砍荏时荏籽儿刷刷落地的声音却清晰可闻,让我一时有些局促,有些展不开手脚,旁边的砍荏的父亲看到了我的犹豫,就笑着说:“今年的荏落的厉害也是天年,你尽管砍就是了,收庄稼那还能不掉籽儿,收回去的总比洒(掉落)的多。”

我却还有些心疼,嘟囔说:“本来就被雀儿天天吃。”父亲依然无谓地笑了,说:“人要吃,鸟雀虫兽也一样要吃,人(们)把好的地块都占完种完了,总得给这土地尚存的生命留一点儿活命。”

想起父亲的话,我突然顿悟了新华字典里“荏”字的另一重释意:柔,软弱。荏的柔和软弱里当然不少“色厉内荏”的无能,更有着天地之仁的广博。《益都方物略记》有“每岁荏且熟,则荏雀羣至食其实”记载,荏数千年来就是雀儿们的传统美食,荏熟的季节从来就没有拒绝过雀儿,而荏自然的跌落大地,或许本就是一种回归与传承的精神使命,更兼天地宽厚而有爱心的真诚。

大地是万物的大地。是人的大地,也是虫雀鸟兽的大地。土地以包容不争繁衍万物,荏以柔而存古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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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记:

关于荏的历史的能知道的依然很少,但关于荏的诗句却能搜到很多,杜甫的“又如马齿盛,气拥葵荏昏。”司马光的“讲雩时泽洽,葵荏高参差。”苏轼的“刍荛尽兰荪,香不数葵荏”无不与荏有关。

《芈月传》中:“芈月产子后在花园中采摘紫苏偶遇樊长使,道及紫苏,说是消暑的神仙草!”虽然是故事,是编者的创造,但我脚下的这块大地却正是古义渠所在,是荏的故乡所在。《本草》中早有“荏子可压油”之记载,古先民更精制荏馃子美食以庆节侍客,而用以治咳嗽、气喘、痰多清稀及头面浮肿诸症的苏子降气汤更是传承了古人对健康的追求和物尽其材的充分利用,今天如何做好荏及荏产品的开发和利用,是荏在故乡能特多久,能走多远的生命力,更是时代赋给这片土地的特殊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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