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看台|祺粉:门前那株栀子还在吗

芳芳姐你好:

  我想,我该叫你姐了。

  首先问问你的孩子乖否?妈妈和姊姊可好?妈妈是跟你一起生活吗?我想是跟着你的,一来,你的脾气最好,二来,看得出妈妈最喜欢你这个小女儿了。当地俗谚说:“乡里老儿,痛(疼爱)的是小。”这里指的是小儿子。你们家,你既是小女儿,又是小儿子吧。

  我只见过你两个姐姐一回,从未见过你的哥哥。据湾人说,你的哥哥当兵去了,几年没有回过。未曾听你提起他,所以我不曾问及。

  最后一回去你家,是一个露水沉沉的早上。妈妈说你五更头上就扯秧去了。我问就你一人吗?妈妈说爸爸在的时候,你还有个帮手。说你已出嫁的两个姐姐,一个要上班,一个要守店,这两年都靠你独个儿支撑。听罢,我想打听你家田的位子,去帮你一把。可是,我又不好意思付诸行动。

  红红的日头照亮了稻场的东南角。一只大红冠子公鸡慌慌张张跑过我的视线,我以为是你回了,伸头外望,不见人影。妈妈窝在那张跟她一样显老的椅子上,说:“看芳芳这女伢有没得福气找个好婆家?”顿了顿,接着说:“八成儿是有的,两次差点儿死了,末后又活了过来。”“怎么搞的?”我问。“一回,那咱芳芳才两岁半,把一瓶药偷吃了,中毒了;再一回,七八岁大的时候,端着一筲箕竹叶菜去塘里洗,石头滑,掉进水里,救起来,都没得气儿了……”听完,我的心里有些酸。

  等了一会儿,我自觉无趣,准备告辞离去,你突然出现在稻场的东南角。朝阳照在你的脸上,你的脸红红的、圆圆的,比平时更红、更圆。你是穿白色短袖和蓝色长裤,裤脚卷起,卷到螺蛳骨上方几公分处。脚上是一双白色凉鞋,鞋背伏着一朵绿色的蝴蝶结。你完全不像刚从秧田起来的样子,手脚都是白白的,想必在清水塘里认真洗过。你本已走向稻场中间,却又转身往回走。我不确定你是否看到了我。你朝着稻场东南角那株栀子树走去。哦,你是去摘花。你并非伸手即摘,而是歪着头打量一番,然后才轻巧地掰了两朵。你是想挑选最丰满的两朵吧。你把花托在掌中,大步跨进门槛。我分明看到你的眼睛也是喜笑颜开。你递给我一朵,把另一朵插在你的头上。头上的花,一下子让你活泼了许多。你舀水洗手,开始做饭。你进进出出,手脚麻利。

  我想把栀子花装入衬衣口袋,可是它湿漉漉的,便拿在手上把玩。我见过的花都是五瓣,但栀子花是六瓣。栀子花白白胖胖、粗粗大大,近蒂部微绿——我还是第一次如此专注地看栀子花。我把栀子花凑近嗅嗅,真是“碰鼻子”香。栀子花的香,是浓得化不开的香,是赤裸裸的、一丝不挂的、不加节制的香。一嗅,便永不能忘。栀子花上露初晞,我把它塞入口袋。

  你的粥熟了。菜有三道,是油煎茄块、炒花生米和酸豇豆。我本来吃过早饭,你一叫我吃,我就饿了。你说一上午秧就可以栽完,叫我下午陪你去镇上买东西。妈妈原本在津津有味地吃,闻听此言,把筷子拍在桌子上,怒道:就在家里休息!不许瞎跑!你伸出的筷子僵在半空,有顷,方慢慢收回。看得出,你也很生气,满面含愠。我赶紧打圆场说家里有事,需回去。我埋头将碗中解决。我不安地发现,你们碗里没动,默默对坐在桌子二面。

  我缓缓跨出那道门槛。自跨出后,再也没有跨入。那道门槛,隔断了我与你二十多年的物换星移。

  你送我的栀子花,我没有丢在半途,带回了家——饶是当年我尚未长成细腻、婉约的心。可是,那朵栀子花很快枯萎了。哎!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我觉得世上有灵气的东西,都怀揣一颗敏感、脆弱、潮湿的心,容易枯死。

  不久之后,我那只好眼睛也坏了。于是我学了中医推拿。后来的大致情况想必你都知晓,因为母亲说你问得很详细。那次,你还记得吧?那时我的女儿送到乡下断奶,母亲去镇上给她买奶粉,你们恰巧碰到。你向母亲要我的电话和地址,母亲却一样也说不出来。你以为是她不愿说,便说“只在门外看看他……”——母亲一字不识,去我那里全凭印象,所以说不出来。为此,母亲内疚了一些日子,因为她觉得你是个好姑娘。——母亲说,你在说那句话时,眼角忍着一颗泪,那颗泪被阳光照得发亮。——但愿是她看花了眼。

  你或许思索过我缘何不去找你。我告诉你:我的眼疾和前途渺茫不是主要障碍,因为,你自小跟失明的父母生活,即便我最终失明,我想,你的心也不会对我产生距离;我也自信有养家糊口的能力。想来,要怪我的性格。我生长在一个平和温厚、克己自律的家庭,神经系统缺乏爆发力。——我很忌惮你与家庭决裂。年少无知容易犯两种错,一是蛮横地掐掉尚在春梦里呢喃的花蕊;一是在可堪摘取的鲜花面前左顾右盼。罢了,不说了……

  听说你的老公是个木匠。在我的印象中,木工活儿需要细心和耐心,他的脾气好吗?

  诚然,“爱情”是人生最瑰丽的花朵,但,是可遇不可求的,是要靠运气的。而运气是恍兮惚兮的,是不讲道理的。环顾周围,比比皆是月老瞎配对。月老不仁,经常把一个好人送进一个坏人的怀里。男女结合,一个好人与一个好人,自然是皆大欢喜;一个好人与一个坏人,自然是好人倒霉;一个坏人与一个坏人,就是孩子的不幸。也许月老又是仁慈的、有企图的,为了孩子,好坏搭配。我自然希望你遇上一个好人。一个好人,对你不好时,也坏不到哪里去;一个坏人,对你好时,也好不到哪里去。你或许要问何为坏人。所谓坏人,自私、寡情者是也。这里,我也祝福一声你的老公,为了你,愿他身心健康!

  天气渐暖,毛衣已拭,栀子飘香的五月将要来临。每年栀子花烂漫的时节,我都要买好几回,装于上衣口袋,放于枕头旁边。它的姿态、容颜是看不见了。香还是那样香。我忽然发现,一捧花里,常有一朵提前干枯,使我忆起你送我的那一朵。我矫情地想:栀子花是否为灵气之物?你送我的那一朵,也许因为很不开心,索性就死掉。你头上的那一朵呢,是否亦然?我甚至痴想:每一篮栀子花,里面总有不开心的那一朵吧。

  你现在生活得自在怡然吧?过往种种愉快和不快,是否如浪花撞碎在岩石上那样逝去?你生活二十多个春秋的那座老屋,有无易主,是否尚在?那扇柴门开关之际发出的声响,至今犹记我耳,只是变得遥远,变得锈迹斑斑。那种古朴、干燥、沙哑的“吱呀”声,当年一次次开启我年轻的心扉。你站在日头下的倩影,至今犹记我眼,只是在一趟趟回眸里泛黄。我还记得那只慌头慌脑、及其不通的公鸡。我还记得你摘花时那只白白的手……对了,那株栀子,还在吗?遥祝:安好!

作者简介

陈佳勇(笔名祺粉),男,74年生,孝南人,医务工作者,业余爱好文学写作。喜欢在文字里放逐这颗不大快乐的心。最羡慕的生活态度是“随时都觉得生活很好玩”。最感恩的事物之一是人类有文学写作这种行为,并且我也可以参与。最喜欢读自然、散淡、平易、疏朗的文字。基本文学观是“文贵真”。以为作品在“有意义”“有意境”“有意味”之外,“有意思”也属于作品的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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