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照片里的记忆(续)
上中学的时候,我一直有个愿望——盼望着某天,被个歪瓜裂枣样的男生欺负一下,然后,再有个帅气威猛的替我出头,狠狠地教训一下他。不知道是我人缘太好还是人长得太磕掺,“英雄救美”的事情一直没有发生。
01
老学校的南侧有一排平房,再往前就是操场了。操场的地势很低,低到从教室里可以看到厕所的屋顶。下课的时候,孩子们需要穿过月亮门,再下好几个台阶奔向厕所。上课了,再提着裤子跑上来。
我忘记了是哪一年,中午到校的时候,孩子们惊慌失措地朝我包围过来,女孩子尖着嗓子叫着“蛇,蛇!”一条大蛇盘在了教室的后门。我看了一眼就别过头去,但只一眼就烙印在了脑海里——黄色的,带条纹,正午的太阳照得它懒洋洋的,那么大,它竟然能附着在铁门上。我告诉孩子们别吵别嚷别碰它,然后慌忙叫过一个男生,让他去找体育老师。正在这时,单位管后勤的老王老师上厕所从那里经过。我跑过去,请求他帮我们把蛇弄走,结果,他竟然含糊了句什么径自走了。无助又无奈的我,索性再扭转回教室,我想我好歹是他们的老师啊。那里,胆大的男生正用竹杆挑起那条蛇,他勇敢地把它带走了。那个男孩儿叫胡学强,同学们都叫他小强。
应该是从那儿以后吧,我变成了一个护犊子的老师。高年级哪班学生如若欺负了我们班孩子,我必定不依不饶。以至于,有孩子在背后议论我,四年级那个小老师坏着呢!我一直奇怪,自己一直想扮演的不是那个楚楚可怜的弱女子吗?怎么一下子就成了渴望保护别人的强悍老师了呢?我搞不懂自己,只是有时候,会下意识地往后门上瞅一眼。我平生最怕蛇,偏偏是它给我了挑战自己的勇气。
02
和我对坐一个办公桌的杨老师曾是我爸的老同事,我平时,都唤他一声姑姑。她是敢公然和王校长叫板的人。杨姑姑原来教幼儿,能说会唱,嗓门大、爱笑,性格也爽朗,还生就一双巧手。我一直记得那双手,肉肉的,她摆弄着它给我看过,说老话讲手厚福厚。我捏捏自己的纤纤玉指,想着,啥时候也能长出带坑儿的手。
王校长买了个新茶杯,据说质量老好了,摔都摔不碎。莫非那时已经有了树脂材质?我不记得了,只听得杨姑姑怂恿他,“你摔摔试试,我不信它不碎。”老王校长拿起茶杯,啪往地上一扔,我看到一条纹理炸裂了开来。王校长拿起水杯端详,不是说不碎吗?杨姑姑笑得肆无忌惮,办公室的空气都震动了起来。我嘿嘿的笑声带动了肩膀的抖动。这是我能言善辩又博学多才的校长唯一一次让我觉得蠢得可爱的时候。
03
那是一个上午,我听闻了杨姑姑的死讯。是他们班的学生一大早发布的爆炸性新闻。凶手是一个精神失常的老实人,因为他们欠了他的钱。王校长悠悠地说,一千块钱,她倒是张个口啊,跟谁借都借给她啊!烟在他手里夹着,一张黝黑的脸在烟雾中模糊起来。据说先砍的是丈夫,她去阻拦。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她说,我不行了……孩子没有见到这一幕,他被妈妈用衣服和被子掩埋了起来。我记得前一天,单位发了糖,每次我的都会给她,因为小孩子喜欢吃,她从不推辞。只是那一天,她捧回一捧,非要我带回家,我说我不要,然后还特意看了看那双肉乎乎的手,想着孩子睡觉的时候,她的抚摸一定很温暖。
我翻到了那张照片,下着雪的校园,我后面的滑梯上有个小小的孩子,她妈妈正在给我拍照。以前,同事都有讲,杨姑姑太娇儿子了。想来,是命定的劫数吧,她把太多的疼爱集中到了那几年。
办公桌对面空了,那些日子,我常常作恶梦,梦见她被层层的白布包裹着,过不了奈何桥。梦里依稀还有说话的声音,听不清楚,但我能分辩出大嗓门。有一次,加班回来晚了,半路摩托坏了,我就在路中间哭泣。爸爸连续接了我好多天,他在半路等我。他骑车子,我骑摩托,一路上,我们都沉默着。
我时常会还原那个场景,那位母亲怎么用力把被子枕头衣服,全都甩到儿子身上。那是她拼尽性命想保护的孩子啊。不知怎的,我再看向每个孩子的时候,无端多了一种悲悯。他们,都是父母的心肝宝贝啊,我做老师的,又怎么忍心对他们大吵大嚷大打出手呢?
好
多年过去了,有一次,我在集市上遇见退休的老王老师。他还那么清瘦,我忽尔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中午,他一个大男人,把惊慌失措留给了一个刚刚走上讲台的大孩子。我想迎上前去唤他一声。他低头从人流中经过。我想,还是算了吧,也许,他已经认不出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