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滇还日记（一）
滇还日记
壬辰（1652年）小春，谒帝庙，辞诸友朋，佐酒赠言，以不欲遽别，扳留者久。
仲冬四日，自白井早发，扶老父、老母乘二篮舆。苦无童仆，予与仙弟【凤麟按：其堂弟黄向严也。】追随左右，只行李一肩，视险若夷。承诸门贤、耆老从霜露中燃松明、携樽远送，泣拜道左，眷恋依依。家君慰之曰：“衰朽数年浪迹，所藉以不寂寞者，赖有诸君子在耳。今日【凤麟按：原误“目”，据大观本改。】此别，能不怅然！虽前途险阻，自分囊空如洗，生归可期。万勿为我顾虑！”
雨民兄偕门人王尔玉辈辞去，独王性一父子行行不忍分手，袖中出槟榔一窜，泣拜舆前。复举觥祝曰：“惟愿此去，一路平安，早归故里！”和泪睇望，勒马迟迟，过柳塘，别去。
登梨武坡，小憩一滴庵，老父回望寄庐，如去故园，为之怅系弥久。早歇毛家湾楼头，旅况不堪。喜老父老母恬若安常，进浊醪一卮酣睡，几忘为行路人矣。
初五日，辞土司高公松筠。留宿，以知己长别，惓惓不舍，临行，赠毡衣途中御寒。入姚安，慨任公已迁都匀矣，盘桓半月馀，勉需路费。长至日，寓中遥奠祖先。适高公差骑送饵块糍饼、【凤麟按：今称饵块粑，滇黔皆有。】蜂蜜、鸡葼，【凤麟按：即鸡㙡菌。田雯《黔书》：“鸡㙡，负苞之族，肉芝之远裔也。一名螘夺，所生之下多白螘，气所蒸也。秋七月生浅草中，初奋地则如笠，渐如盖，移晷则纷披如鸡羽，故曰鸡，以其从土出，故曰㙡。种有二，惟紫者可茹，白能伤人，盖窃其佀以乱真，不可以不察也。又有肥瘠之殊，肥者味厚，瘠则薄，理固然也。蹲而采之，来岁可再得，立则否。然亦视其雨暘之愆，若为羡耗，以之充庖，甘鲜殊可悦。炽而藏之，膏而渍之。滇以永昌、蒙自为最，黔则普定所产味不及滇。”吴振棫《黔语》卷下：“茎长而色尤白，产安顺、威宁者与滇产匹。”】兼求《佛陀山记》，候雨民同行，雨民止附一家报，别去。
廿五日，倩夫出城拜卓吾先生祠，饭于诸葛岭，歇王朝里。
廿六日，歇杨关屯。隆冬见桃李争妍，亦见气候之不齐也。
廿七日，至琅井，尹公送程仪数种，拜别。
廿八日，至黑盐井，门贤王用宾日设酒相邀，曲意固留，云：“今日骨肉得以聚首，他乡即是故乡。前去，万一有阻，奈何？”泣数行下。见予父子决意欲行，一夕，勉设席饯别，演剧奏乐，声容和畅。老父把酒，欣然自慰：“此行决无阻滞。”用宾为之俯首，遗赠特隆，归途资斧，半藉于此。
十二月十一日启行，用宾祖道，郑重泣别。歇干海子，又设馔野店中，遣吏相候。万里之外友生之谊，可谓至矣！
十二日，歇稗子沟屯中。
十三日，出禄丰县，道经王崑华太老师宅。老父念昔日同在围城中，今已被难，不胜惆怅。
十四日，过练象关。
十五日，过狮子口。父曰：“此杨道台血战处。去官之力，全赖于公。我得生还而公被戮，深为感叹。”次安宁黄岩，陈公留饭，并遗《鸡足山》诗，老父次韵和别。
十六日，过碧鸡关，行二十里达滇阳驿。父见风景非昔，无限唏嘘。验票放号讫，歇旧驿。探黔、楚消息，闻某处战败，某处战胜，咸愕然相戒曰：“前途烽火相连，行旅久绝，万难前去；即去得，谅当事者绝不肯放。况有家口，关隘盘诘，恐插翅难飞。”坐旅中，惝怳累日。老父自信囊箧萧然，告致已久，画计再三，进城五六次，诣将军府领票赴贵阳。谒主帅面辞。时尚有故友羁縻在省，见父得整归鞭，望如仙吏，赋诗惜别。寻辞旧抚吴公讳兆元，言归惨然。
省之东有县呈贡，系太仓学博文公祖尧之故里，乃郎昆仲探予至，来寓询公起居。告以在苏屡会，今尚健。且彼此父子年齿相齐，昆仲闻之，悲喜异常。呈邑侯夏公讳祖训者，嘉兴人，树兵拒敌，城破不屈，死之甚惨。全城皆屠，止存文公一家，亦异事也。
除夕，侍二亲膝前。回想出门来已二改岁矣。癸巳（1653年）岁朝，启门卜兆，见二女子骑马来。女子，“好”字也；马得《坤》卦，为“利有攸往”之象，可决归途无阻艰。
倩夫新正十一日始发足，主人践行，兵马填塞于道。过归化寺，验票放行。此出滇中第一关也。歇坂桥驿。【凤麟按：即板桥驿。《读史方舆纪要》：“板桥驿，（云南）府东三十里。又东达杨林废县六十里。明初沐英等征云南，师至板桥，即此。”】有旧时婢子不能徒步，留主家，老母殊多悒悒。
十二日，歇杨林驿。
十三日，冲风冒寒。中道遇一将士，止予缓行云：“黔中初冬至今，不见日色，下雪四十馀日，雪深至马腹，树头皆剑戟。”闻之齿战。至易隆歇。
十四日，上小关岭。奇峰环绕，苍翠映目。老父、老母登殿叩礼。更以出关无阻，稍觉宽慰。歇黄土坡。
十五日，过马龙州，歇响水关。山荒路僻，惟见山民递送火药、军器，民亦劳苦。
十六日，行二十里，老父入曲靖府，与古公索昔年南邮诗稿，坚同老母过三岔河，歇交水。父归寓，云：“古公已升任下黔中，遗稿为恨。”又悼刘公，下宝庆，已仙游矣。
十七日，歇白水驿。
十八日，寒威偪人，冻云障天，歇平夷卫。夜大雪。
二十日，始冒雪过滇南胜境坊。此系滇黔接壤。天寒怯行，早歇。烘火主家，出酒御寒，且庆脱却滇中一省。
廿一日，阴霾塞日，山风蜇衣，过猡猡海子，歇海子铺。前过此，几至狂澜漂，今无勺水。
廿二日，历马鞍山，宿雨路滑，著足艰难。下云南坡，宿普安州。【凤麟按：明高廷愉《普安州志》：“番纳牟山，在州治西北，为州镇山，驿道由之，又名云南坡。郡十景曰'西岭天梯’，即此。”又曰：“普安卫城，洪武二十二年始创立城基于番纳牟山之阳，指挥佥事郑珍等先立排梁。二十五年，指挥使王威等始筑土城，用石包砌。其城堑制度，皆因山形，西高东下为之，西向太半皆峻陡，独东北一面平坦。在城七千户所共守。城周围八里五分，高二丈三尺。池，按旧《志》：除城脚山陡及城门去处俱不开外，共计一里零二步，今皆为平地矣。”今称普纳山。】州侯范公致赠。
廿三日，下软桥坡，层级千折，不减蜀栈。过软桥，【凤麟按：《普安州志》：“软桥，在州东二十五里。昔人以藤作桥而渡，今易以石。”】寻上大岭，双膝俱软，软不独桥也。
廿四日，出坂桥城，【凤麟按：《普安州志》：“南板桥，在州南八里。弘治五年，义官刘华易以石。”】上新兴坡。连日踔泥，泥深盈尺，伤足不得前，早歇芭蕉关。【凤麟按：《普安州志》：“去州东八十里。”明沈勖《过芭蕉关》诗：“水口疑无路，江西更有坡。畏途何险峻，倦足怕经过。怪石潜魑魅，飞云隐薜萝。行藏未能卜，回首一长歌。”】
廿五日，下江西坡。坡有大江横亘，坡在江之西，故云。自云南坡以来，俱若从空而下，想上去时山高路长，迄今历之，更觉两足之疲甚矣。歇乌云铺，夜雨潺潺，待晓不止。乘雨过安南卫，【凤麟按：《普安州志》：“安南千户所城，洪武二十年七月，蒙调征南千户不帖杰等创立安南堡于杨那山上守御。二十六年六月，改设为安南千户所，因山为垣，势极陡峻。城周围一里零二百步，高一丈二尺。城门三处，城舖十座。池，原无。”】乱云封路，高下莫能辨。晚歇海马庄旧寓，污秽不堪，老母极其嗟叹。
廿七日，历倒马坎，过旧城，下盘江，严查放行。此又下黔中第一关也。旋历大坡，歇岭头。【凤麟按：北极观一带。】自盘江以上，终日雨雪集身，瘴雾迷目，如在甑中。所云：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真鬼国也，较之云南风土，迥乎不同矣。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