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古道38】休宁新岭古道:“五岭古道”之终点
所谓的“新岭古道”,准确地说,应为“休婺五岭古道新岭段”。“五岭”即芙蓉岭(后新辟了与之平行的“谭公岭”)、对镜岭、羊斗岭、塔岭、新岭。古道最高海拔450米,为休宁至婺源的第一道岭,也是婺源进入徽州的最后一道屏障,古时习惯称作“第五岭”。(本文4100字,阅读需15分钟,敬请收阅)
“把什么事都做到极致”大概是我这辈子都改不了的秉性。几年前,“空巢”后闲来无事,随同事走古道,顺便记点文字自娱自乐,虽文辞生涩粗糙,竟也一发不可收,将徽州古道的前世今生琢磨得八九不离十。三月底,《黄山日报》组织部分副刊作者前往休宁县山斗乡踏青寻古,竟想到我这个“暴走一族里流水账记得最好”的跨界者。
然像我这样连“业余文字爱好者”都不够格的“行走者”,混进这群“作家”当中,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大家坐在一辆中巴车里,难免会有南郭先生的感觉,看着各位老师谈古论今,我多少有些拘谨。到了五城,在著名作家程鹰老师提议下,车停路边,买了两壶米酒、一袋豆腐干,在车上一人一杯,浅斟低酌几杯后,我才“原形毕露”,避虚就实,充当起“导游”角色。
山斗乡位于休宁南部,与婺源接壤,新岭水与牛岭水在此汇合成率水河源头,因群山环抱,形如斗状,故名。古徽州人南下婺源,远走湖广,过了山斗就要翻山越岭了,因此山斗也是古徽州一处重要的商旅集散地,南来北往“交通枢纽”。据我所知,这里有通往婺源东北部“溪头十八国”的“大燕岭古道”和“小燕岭古道”,还有徽州府至婺源县城紫阳镇的“五岭古道”。如今,或许仅有这些寥落在荒山野岭的青石古道还印记着这个曾经车马喧嚣的“大岭脚村”。
“五岭”即芙蓉岭(后新辟了与之平行的“谭公岭”)、对镜岭、羊斗岭、塔岭及我们今天要走的新岭。整条古道自婺源江湾起,至休宁山斗止,全程约三十多公里,为唐天复元年(公元901年)婺源县治由清华镇迁至弦高镇(今紫阳镇)后新辟至徽州府的官道。作为古徽州 “九龙出海”之一的徽(州)饶(州)官道及其盘旋在五龙山中交错纵横的十多条“支线”,现为徽州境内保存最完好的古道网络,是研究徽州古代交通及徽人行商路径的活化石。过去两年,我几乎钻进了五龙山,走遍了流口、溪口、五城方向几乎所有古道,其中“五岭古道”中的芙蓉岭(谭公岭)、塔岭路段保存基本完好,对镜岭仅存少量青石路面,羊斗岭古道已不存,唯新岭尚待探寻。
徽州很多山岭名称都有一定来历,或以形状、或以村庄、或以某位先人、或以某一特定建筑物来命名,如塔岭因休婺界塔而名,谭公岭则是纪念主持修路的婺源县令谭公。新岭自古有之,何来之新,我不得其解,也鲜见文字记载,就连万能的网络也少有驴友发布的文字,这愈发撩起我探秘的兴致。
我们乘坐的汽车蛇形在休婺公路上,车外春风十里,车内米酒飘香,不觉间已到山斗乡政府。
按惯例,“采风”之前总是先要听听“汇报”,再“座谈座谈”的,一年365天,我参加这类“八股会”少则也有百来十个,往往是会上言不由衷,会下衷不由言,陪会躲会逃会也是常态。最近读到杨绛刚到清华任教时的一段经历,为了躲会,她宁愿打“散工”,也不要“专任”教授的“编制”,读后感同深受。好在组织者早已摸准大家的心思,事先已谢绝这些繁文缛节,驻车后,直接甩腿开路走古道。
所谓的“新岭古道”,准确地说,应为“休婺五岭古道新岭段”,古道北起山斗村,跨越新岭至休宁璜茅村,全程约7公里,均在休宁县境内。古道最高海拔450米,为休宁至婺源的第一道岭,也是婺源进入徽州的最后一道屏障,古时习惯称作“第五岭”。元朝歙籍诗人方回曾有诗记:“第四岭头分两邑,相背无情水流急”,“第四岭”即为休婺交界的塔岭。实际上,路是没有起点和终点的,只因行走的方向不同而有了出发和抵达。都说有开始就有尽头,有了尽头就圆满了,但路却没有尽头,生命也没有尽头,即使肉体终结了,灵魂还可以继续行走,就像脚下的这条古道,一个时代的终结虽然带走了它的部分肌体,但农耕时代留下的文明将久久地拓印在这些被磨砺得玉润的青石板上。
出了山斗村,古道沿着率水河逶迤而行,雨后的石板更加青亮,丝丝缕缕的花纹赋予他们特殊的印记,像一幅幅来自远古的地图记录了古徽州人走南闯北的足迹。在这个春意盎然的季节里,率水河忙着张罗昨夜的那场春雨,河床上的水草似乎一夜间冒出来似的,在匆忙的秀水中摇头晃脑的。走在这样一条古韵悠悠的步道上,路边绿草如茵,对面田里的油菜花,也赶在这场雨后,绽放着黄灿灿的色彩,与山坡上青葱翠绿的毛竹构成一幅层次错落的水彩画。
连着村庄的这段古道应是近年刚修复的,路上铺设的石板竟然还有拆除下来的坟碑,其中一块是大清乾隆三十五年凿立的,让人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过了三五里,石板路也就被一条尚未硬化的机耕路覆盖了,昨夜的雨在这里形成很多泥淖,一个个小水凼里偶尔还有青石板的影子。它们似乎在怀念着曾经的容颜,也映照着今天所赋予它们的使命——为260亩猕猴桃基地输送给养,承接收获,也让今天的徽州人不再靠一根扁担两条腿来承载他们生活的全部。
当古道辞别携手前行的率水河,按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路径,跟着一条自山涧而来的清溪向山坞行进时,原汁原味的古道才真正回到我们的脚下。在这里,石板缝隙间的杂草随心所欲地生长着,台阶拐角的旮旯里,嫩绿的青苔已长出一根根银针般的花茎。都说苔花如米,我没见过苔花,也许是见过了没有在意,因为它太小,太不起眼,不像路边石磅上、荒田里那些紫色的野花,成片成片地妖娆着我们的眼眸。同行的江红波老师将这些野花喻为“在春天里邂逅的远方表妹,熟悉却不知怎么称呼”,我觉得她们更像几十年没见的儿时伙伴,熟悉的身影却已叫不出名字。
花儿的学名叫紫堇,她们像一群古典清秀、稚嫩而又不失妩媚的少女缠住了“采风团”的大部分人,唯市作协主席黄立华教授、程鹰老师,还有我这个“导游”等五人继续行走在“十里九曲桥”间。
桥大概是五岭古道的最大特点,不仅新岭,塔岭、谭公岭亦然,各式各样的单拱石桥像针脚似缝制在两山夹持间。自山斗到岭脚十里路,竟有九座石桥,且风格迥异。每座桥都有一个寓意深刻的名字,凿刻在拱顶的石额上,现在存留或能清晰辨认的还有三处,分别为第一座“麒麟桥”、第三座“裕道桥”、最后一座“高钟桥”。
我学浅才疏,仅以俗夫之见,揣摩古人命名这些桥梁的寓意,“高钟桥”或许就是科举路上的“高中”之意吧?古时北上赶考的书生走过“五岭”,到了这里,自然春风得意马蹄轻。或是哪位学子离开这岭脚村时许了一个愿,待到他日金榜提名、衣锦还乡时,还愿了这座石桥。
“高钟桥”是九座桥梁中最厚实、最高耸、最精致的,如今流水潺潺依旧,古桥飞虹两山间,只是桥头这个曾经迎送商旅学子的“新岭脚村”早已故去。当我们一行走进人去楼空的村庄时,映入眼帘的是十几幢静默在古树翠竹中的土楼。墙根下的柴垛已倒塌,零乱地堆在路边,一些山上砍来的杂木还未锯断,或者锯断了没有劈开,腐烂的树皮上已长出白色的蘑菇;在杂草野花的包围中,曾经挑山的从担、担杵斜靠在门口,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农,倔强地坚守着那些早已随风而去的生活味道。面对大自然的包容,这些渐行渐远的农耕文明符号让我们油然而生一种敬畏,先人靠着刀耕火种,在这些深山老林里繁衍生息,如今却以这种决绝的方式迈向现代文明,将千年徽州积攒下来的文化定格在这条青石古道上。
离开村庄,就要登高爬坡了,前方的路若隐若现在丛林当中。此刻,活动组织者派“信使”前来“劝返”就餐,程鹰老师似乎意犹未尽,约定以后走古道时一定叫上他。
其实,当我转身离开时,就做了个决定,次日将再来新岭,继续走完全程。当然这种荒山野道,只适合我这种“发烧友”前去探险揭秘,所以只能爽约一回,给“大作家”放了一回“鸽子”。
第二天,当我登高新岭时,所见古道并非先前想象那么糟糕,其当年建造的规格和工艺甚至高过“五岭”的任何一段,只是常年无人行走,路面枯枝败叶覆盖、青苔茅草遍布,且时有倒塌的毛竹树枝挡路,随时有跌到或被刮擦的可能,我也不可避免滑跌了两跤,幸无大碍。
蹬道在密密匝匝的竹林中迂回上行,路面宽至两米以上,行走其间,平缓舒适。但因缘溪而行,多年山洪冲击,多处路面已被冲得七零八落,几处跨溪涵洞也已完全倒塌,有的竹子甚至顶开路面数百斤重的石板,顽强地在古道中央亭亭玉立着。离清明还有几天,竹笋只有少量露头,我有幸抓拍到三根笋子共同顶起一块石板的镜头,让我对笋有了另一层认识。我想,终有一天,这些“揭竿而起”的竹笋会掀翻这条古道上的每一块石板,让这条千年古道永远消失在大自然的怀抱中。
当然我对于笋子的欢喜是来自其鲜美脆嫩的味道,一年到头,我有笋必吃,几乎可以与熊猫媲美,几十年如一日,各种吃法,从不厌倦。今天我特意带了一把工兵铲,打算在这里挖几根带回家,烧一锅腊肉炖笋,检测一下去年自己腌制的那几条咸肉。在我老家,清明以前,不管谁家林子里,笋子是可以随便挖的,这道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几百年如一日,如今依旧。徽州很多地方也有类似的村规民约,而古风古韵的休宁山斗却大不相同,刚才沿路进来,已见几处“禁笋公告”,还有村民在“麒麟桥”桥头蹲守着,违者罚款一百元。一根竹笋一百元,比问政山的贡笋“贵”多了,我不免有些失望。其实,在一些老竹林里,竹根上下几层,第一批竹笋往往是最上面一层竹根生长的,宜挖出食用,否则,长此以往,竹根也会“胀死”,一些山高路远长期无人光顾的竹林也会因此成片死亡。
看着那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禁笋者”,我不禁感慨,被现代生活湮没的不仅仅是这条古道,还有古人传承了几百年的公序良俗。这份失落的心绪直到我走出竹林,走过半山腰那座仅剩半截石墙的穿心亭后才平静下来。所以,人一定要往前走,走得越远,那些让你不悦的人和事就越渺小。这些年来,我时常提醒自己,别把一些鸡毛蒜皮的破事放在心上,人心就那么大,装满灰色,就没有空间接纳生活的五彩缤纷。
新岭并不高,我们跳、爬、翻、钻,手脚并用,约半小时到达岭头。古道在这里并未留下特殊标志,我也未获得关于这条古道的更多史料,但登高望远总是让人顿生豪情的,想起昨日在车上推盅换盏的兴致,一种“把酒问青天”的冲动袭上心头。诗人方回当年经过那么低矮的塔岭都有“君不见塔岭之塔焉在哉,不如有酒斟一杯”的感慨,如果“采风团”一起到这里,必定有人“千杯不醉”,还剩的那半壶五城米酒估计是不够的。
岭头下行数百米就是璜茅村地界,一条盘山机耕路直通山底,古道已荡然无存,甚是遗憾。
好在村头的那座跨越率水河的“翠碧桥”还在,算是为这条千年古道留下一个路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