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改良京剧与地方戏:“京剧的致命伤乃在音乐失却了创造力”

田汉先生:

 写这封信是向先生表示尊敬,也是有些意思想藉这个机会提供先生做做参考。最大的不幸是,我对于我的见解虽说有信心,对于问题本身乃是一个大大的外行,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必须把解决的方案留给先生和先生的同志,而我自己则仍然惶愧地像进了贡似地退出你们的事业以外。

 这就是改良平剧和地方戏的问题。

 我觉得这里有两个路线,一个是文人的路线,如先生及先生的同志所走的路线;一个是音乐家的路线,似乎到现在由于修养和技术的关系,没有获得明确的认识。同时完成这两个平行不悖的路线,我以为我们的歌剧才可能达到它的完整的要求,因为说到临了,平剧和地方戏虽有雅俗之别,实际本质属于歌剧,以音乐歌唱舞蹈的综合方式和自来的观众相见。换一句话说,现今有志者的工作是“制词”,所谓“谱曲”大都沿着旧路循行。

欧阳予倩之《黛玉葬花》

 若干年前,欧阳前辈约我去看他的《梁红玉》,唱词我听不出,看说明书才知道词意和时代攸关,以历史的抗战事实警惕醉生梦死的现时,用心极度苦,博得友朋的赞服。旁边坐着一位文化圈外的老戏迷,以好奇的心理或褒或贬,告诉他的朋友这一段是“四郎探母”,那一段又是平剧某出某调。《梁红玉》假如在政治意识上有所成就,在歌剧本身的立场上显然没有新东西供献,不能代替传统的歌曲,风靡一时如电影所制的流行歌曲,或者习之已久如平剧烂熟的调门。

 我看改良地方戏的经验,就是先生同夜也在欣赏的《祥林嫂》。演出无疑是相当成功。场面干净,交代有韵味而又明白,尽量采用分幕和布景灯光的配合,袁雪芬的心灵的确渗有人物的感情,不瘟不火,恰到好处。编导懂,主演者懂,他们不懂的东西乃是歌剧本身的音乐条件,例如用扩大机放送西乐,以为可以造成气氛,不料生吞活剥的结果,不伦不类,反而破坏效果。

袁雪芬之《祥林嫂》

 然而真正使我这外行人惊奇的,另是一个基本现象,歌调的贫乏。我不懂音乐,但是我听来听去不外乎那几种哼唧。音乐在这里是一般的,仅仅可以传达一种或者两种情绪,然而缺少个性的适应,永远停留在简单的重复的阶段。我只看过两次越剧,假如这也好算做经验的话,我觉得哀婉是它的音乐的情绪。

 我最受感动的是文艺节那天早晨拜领《兄妹开荒》的改良秧歌剧。什么东西让我落泪,我明白语言是最大的原因,我在这里听到乡土的声音。假如山尊夫妇不临时“逗哏”,扯到辣斐大戏院开会,艺术的气味或许还要浓郁。然而我必须说,故事的简短正和音乐的单纯相得益彰。如若故事重了,繁了,民间音乐有没有力量可以追踪,我愿意先生和山尊夫妇有所指示。

 现在让我回到另一个经验,一个完全不同的经验。许久以前我去看研究中国音乐多年的阿父夏洛莫夫的心血之作《孟姜女》,他采用了一个流行很广的民间故事,但是缺欠一颗中国人的灵魂,一颗活在民间故事之中的灵魂,他的演出是那样戏剧的,驳杂的外国成分多于中国成分,不大容易为中国歌剧(也就是平剧地方戏或者其他新型尝试)的观众倾怀相与。工力和成效并不旗鼓相当。这里太少中国的土性。

程砚秋访欧留影

 我不大和人谈我这些猥琐的经验,但是当着先生的永远年轻的心灵,我不敢过分藏拙。先生和先生的同志一向抱着热烈的崇高的情愫,“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怀着一腔社会革命的赤血。先生希望话剧人员转向兵工农各阶层,基于同一的社会改革的要求。先生是对的,先知先觉永远是对的。为了达到这种救国救民的教育目的,先生和先生的同志大多在字句和内容上琢磨,着眼有意识的正确和推进。我相信这是一种为苦难的祖国服务的良好的方案。

 但是,为了完美的收获,为了表里一致的艺术效果,我希望先生能够(或许已经有了)遇到一位娴于中西音乐的同志,长期合作,直到事业走上正轨,早日底定。因为我相信,把话剧的优点全部交给改良的平剧或者地方戏,改良的平剧或者地方戏的本质的亏损不就可以弥补得了。歌剧的主要成分是音乐,假如不弹不唱,在今日舞台相成相长之下,话剧势将取而代之。一种艺术既然是一种艺术,一定就有形成其为艺术的明显的个性,因为根据同一人性,自然息息相通,然而表现方式不同,成效也就各别。

 往年在巴黎读书,偶和程砚秋先生相值,他提出改良平剧这个问题来和同学们讨论。我说了一番迂论,一番书生之见的騃话。我不妨再向先生烦渎一次。我这样说:改良平剧实际应当先从音乐入手,这才是一了百了的办法。平剧的致命伤乃在音乐失却了创造力。没有新调新谱出来,永远在老戏(原来是新的)之中兜圈子,等于生命停滞。唱些什么是重要的,但是怎么唱似乎更其重要,因为这是它本身艺术存亡的关口。当然,中国乐器的简单先就限制了音乐的繁复的适应。不过改良中国乐器,又要根据中国音乐本身的需要和乐理的使用。是人驾驭乐器,不是乐器驾驭人。这不容易。第一要真懂,懂中国音乐,懂外国音乐,然后第一的第一,他还得生来就是一个天才。有这样一位天才,平剧(应当称做歌剧)就复兴了,就又活了,不然的话,有一天,平剧模仿话剧,会成为一个四不像的。

周信芳《明末遗恨》后台照片

 先生属于大智大勇一流人物,或许可以原宥我的狂妄。中国今天自在一个急不容缓的革新的时代,只许往前走,不许开倒车,先生和先生的同志的工作意义就在这里。我们没有时间去等。原子时代已经到了,我们还在黑暗的蒙昧年月。不过,假如有可能或者有这种幸运的话,先生的同志中间多来几位音乐之士,搜集材料,整理材料,然后因为需要,配合新的材料,基于生命的要求,完成真正的创造,改良平剧或者地方戏将不止于“改良”。我不至于再听到那种似是而非的论调:“《徽钦二帝》真好,因为有话剧的手法。”或者说:“《祥林嫂》真可以,因为有话剧的手法。”《血滴子》早就有了话剧的手法,文明戏原来就是话剧哩。然而,它们是它们自己吗?

 拉杂说来,不成道理,唯先生谅之。

 五月八日

(《周报》1946年第3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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