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众家 第97期】（闵生裕）乡宴上的老拳
乡宴上的老拳
作者：闵生裕
二OO八年农历七月十五是鬼节，我回了一次闵庄。那年盐池大旱，天不下雨，万象枯焦，家乡父老盼天下雨望眼欲穿。我的一个叔叔发起本村在外创业的生意人，捐助了点钱，搞了一次不伦不类的活动。因为又祭天又祭祖，上龙王庙烧香大概是敬神求雨，上坟上给先人烧纸是祭祖。对这类活动，我兴趣不大，但有时间一定要参加，我只想踏踏闵庄的热土，见见家乡父老，看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因为我们这个原有二三百人的村子如今只剩下四五十人，基本上都是留守老人。我曾预言，闵庄二十年后可能要消逝。
在所有留守老人中，七爷爷最有趣。这人年轻时就有点二，无论是吃饭干活还是摔交打架，凡事不服输。村上人最佩服七爷爷的是他的酒量和肉量。七爷爷是闵庄唯一拥有猎枪的人，那支老枪与他相伴多年，每当看到七爷爷背着猎枪在滩里游荡时，大多时候是因为家里无肉下酒了。七爷爷打兔子时我们一群小屁孩老跟在后面，如果战果丰厚时他会开恩赏只兔子。有一次，七爷爷端枪瞄准兔子扣动扳机，嗵的一枪后，兔子没打着，猎枪后坐力太大，把七爷爷的帽子闪掉了。我们哈哈大笑，七爷爷沮丧地捡起帽子怪嗔地骂道：笑你奶奶脚后跟！然后提枪往兔子逃走的方向追去。七爷爷有个绝活是“吸油”，大概是从前的日子太穷，肚里没油水的缘故，那些年谁家杀猪，只要七爷爷在场，开膛时给他一块热板油，他将油放掌心“滋溜”一声吸入腹中。七爷爷一辈子没少受苦，也没少受罪。二十几年前做了一次大手术，把胃切掉了一半多。前几年又因意外事故把腿摔断，但老家伙就是骨头硬。虽然一辈子日子都过得稀里糊涂，但人家啥时候都精神不倒。
那年我弟结婚时，七爷爷一手拄着棍一瘸一拐地走来吃席。在席间和我划拳他不坐，一手拄着拐杖一手和我划拳，声音响得震天：三个三个三个——他捏了个空拳竟把我赢了。老汉趾高气扬地说：干三！狗日的，给爷喝上再来三个！旁边的一个小兄弟要给我代，他骂开了：“你这个龟头，快给我滚球地远远的！不服气他划完你上！”又划了三个，我赢了俩，我说：“你喝一个砸上？”老汉很痛快：“行！一不到三二胜！”这次我捏了个空拳把老汉捉了。他二话不说，滋溜滋溜全喝干。
那次乡宴上，我又见到了七爷爷，拐棍甩了。我们这桌坐了一帮小哥们，喝到半场，七爷爷过来了。他袖子一挽笑着说：“来，老汉打个关，收拾这帮龟孙子。”七爷爷的老式帽子上虽然挂着汗渍的尘土，眼窝里依稀还有没擦干的眼屎，老眼有点浑浊，但拳盯得很准，叫拳声还是那么响亮，喝酒的动作依然是那么潇洒。一关打完，没事，伸手抓一大块又肥又壮的羊肉大吃开来，可能牙稍稍不太好使，但这并不影响他的胃口，那肥肉在老汉嘴里咕噜几下就给他咽了下去，眼睛憋得老鼓。我开玩笑说：“七爷爷，人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啥时候吃你的蒸馍馍呢？农村人死后要用蒸馍做供样。我们哪里爷爷孙子没大小，我们常开这样过火的玩笑。七爷爷当然不会介意。他骄傲地把头一扬说，龟日的，你等着去!
宝叔从城里来，那天喝了点酒，人家是有公职的人，如今退休了，对庄子上的红白喜事也很热心。他和七爷处得不错，虽是侄子，但常拿这个长辈开涮。他笑眯眯地说：“七爹好人啊，就是爱戴高帽子，昨天我在他家住了一夜，说高兴了七爹把奶皮子给我拿出来了，我要是再给他戴几个高帽子，羊都敢给你往倒杀，你拦都拦不住。”听得我哈哈大笑。不过，近年来，村里的类似活动，基本上不让这些老人出钱，外出的人出资，留守老人和妇女们忙活，有肉大家吃，有酒大家喝。对他们来说，虽然家家养了不少羊，但平日里是舍不得吃的，这也算给他们改善一次伙食。有的家里有老人没来，主事的早早就把炖好的肉一袋一袋地分好，等家人回家时带回去给老人吃。我们的乡宴虽然简单，但很实惠。菜的花样不多，凉热不过七八道，但用露天大锅炖的大块羊肉由着吃，因为这次活动光羊就杀了十只。有一年七爷腿疾复发，据说有个窟窿往外流脓，但也没住院，只在诊所作了处理。那些天行动不是太利索，都认为这下七老汉恐怕再也爬起来了。但是，没多久，他扔掉拐杖骑上电蹦子(摩托）。七爷爷有两辆电蹦子，三轮是下地干活的，两轮是赶集走亲戚的。如今，当年调侃他那个城里老侄宝叔也挂了，但八十岁的七爷爷依然在家和老伴种地养羊，而且摩托依旧风驰电掣、老拳依旧威风如昔。
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七爷爷一世清贫，没有令人艳羡的财富，也没有令他骄傲的儿孙。但是，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将平凡的生活打理得无比精彩。在这个几近垂死的村庄里，他是我眼中最亮丽的风景，他是我心中闵庄的图腾。
（照片是十月三日七爷爷与我弟划拳）
【作家档案】
闵生裕
闵生裕（现被聘为本平台专栏作家），宁夏盐池人。专栏作家，不自由撰稿人。擅长杂文时评，足球评论，艺术评论等。中国评论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协理事，宁夏杂文学会副会长；中国硬笔书协组联部委员，宁夏硬笔书法家协会副主席、秘书长。出版杂文随笔集《拒绝庄严》《都市牧羊》《一个人的批判》《闵庄烟火》《操练自己》等七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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