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们和他人的关系越来越“塑料”了?
每次发出“测测谁最了解我”,似乎都是在悬崖上喊话,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回声。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塔门(ID:DT-Tamen),作者:肖阳,编辑:王朝靖,原文标题:《现在年轻人需要的是朋友,还是复读机?》,头图:电影《空气人偶》
活跃在互联网上的年轻人,正在遭遇现实生活中的关系危机。
得保持距离,心理和物理都得保持距离。豆瓣“日常注重边界感”小组里,每天都有各种求鉴定:我算边界感很重吗?边界感重主要表现为“不主动联系别人”“不用朋友圈”“对别人的事情不感兴趣,也希望别人不要太好奇我的事情”等等。
当代年轻人,一上互联网,人均社恐,遍地“精分”。现在流行的交朋友之道,是不断想要结交新朋友,一旦稍微熟一点,就开始采取冷淡和疏远的态度,保持“不主动、没兴趣、别找我”的原则。
哲学家韩炳哲这样形容互联网的超交际:“我们的关系被连接所代替。”尽管年轻人亲切地称呼互联网上的网友为“友邻”“家人”“姐妹”,但换一个账号,这些“家人”就跟你再没关系。前脚同好交流得火热,后脚可能就注销、屏蔽、拉黑,再也见不到。
我们和他人的关系已经变得越来越“塑料”了吗?甚至可以问,我们还能和他人建立起任何有内容的关系吗?
为什么现在年轻人交朋友,都流行舍近求远?
先来看现在的年轻人都是怎么交到“朋友”的。
靠数据和标签。微博超话、豆瓣小组、Clubhouse,具有同质化特质的平台背靠着大数据的精准投放和垂类标签的筛选机制,年轻的冲浪选手,在互联网上找到自己的精神家园和“世另我”,在同温层里尽情遨游。
年轻人越来越方便地以兴趣导向进行社交筛选,有赖于社交平台上标签的无限细分。选择结交与否注重的不再是对方这个人本身,而是TA身上附着的各种标签。各种圈子(饭圈、画手圈、剪刀手圈)、追星(“只要你喜欢xxx我们就是好朋友”“只要你也讨厌割割我们就是好朋友”)、性格测试如MBTI(“原来你也是INTJ!”)、玄学如占星和塔罗牌(“你是升狮,我是月处,咱俩处得来吗?”)、身份认同(女权主义者、LGBTQ群体、简中流浪者),甚至在哪个平台常驻(QQ空间重度用户就是Q人,抖音用户是抖人,小红书是小红人……)。
图源:@MBTImemes
事实上,我们在交友这件事情上越来越舍近求远了。腾讯营销洞察(TMI)和人民网研究院发布的《95后年轻人注意力洞察报告》显示,95后年轻人靠共同兴趣建立社交圈子的比例明显高于较年长的人群。换言之,这届年轻人对“远处”的大V、网红的依赖显著提高,对“近处”的熟人依赖度明显降低。
这届年轻人“只爱陌生人”,大概是因为对陌生人有一套约定俗成的社交规范,“交浅言深”并不需要走心,动辄亲爱的、么么哒。与此同时对熟人却既不感兴趣,也吝啬于表达善意和爱意,以敷衍和冷淡为核心主旨的糊弄学应运而生。
痴迷分享社死瞬间,为什么我们的隐私反而只能对陌生人敞开了?
年轻人的社交场域是割裂的。主播对一大堆陌生人说话,却不会把自己在其他平台的内容放到朋友圈。你身边的朋友圈透明人,可能正在其他平台上喋喋不休,从日常琐事到性幻想甚至提肛运动都可以是分享内容。为什么我们的隐私反而只能对陌生人敞开了?
私人性向公共平台迁移的另一个例子是热量居高不下的社死小组。在现实当中经历社死一定不是愉快的事,然而在互联网上年轻人却竹筒倒豆子般带着奇异快感言说自己的社死经历。在互联网上分享自己的社死瞬间,甚至正在成为部分年轻人的一种另类社交方式。社交当中害怕社死,但是又享受社死,这并不矛盾——共同经历的对象从现实当中的熟识变成了网友,隐私的敞开度和安全感却都提高了。
与此同时,二次元与三次元之间建起坚实壁垒。现实中认识的人不“视奸”他人没有公开的社交账号成为社交共识,违背这个社交规范轻则现实中友尽,重则纠集几个“家人”来骂你——堪称奇观的是“家人”不是现实中具有亲缘关系的人,而是网络上脱了马甲素不相识的人。并非鼓吹毫无保留地向身边的人分享隐私,重点在于,从这些行为当中我们可以看到年轻人的社交生活具有某种非一致性:当互联网上的那个我与现实中的我同时被暴露在他人面前,似乎就会具有灾难性的后果。
但赛博友谊和超人际交流有什么不好?太易碎了。年轻人对网友往往只有三分钟热度,友谊的小船也说翻就翻。年轻人对网友有一种不加掩饰的工具理性态度,因为共同爱好等附加属性而抛出的橄榄枝,也可以因为突然发现对方踩了自己的雷区而迅速收回。比方说,微博上某个一起愉快追星的小姐妹有了新的“墙头”,这个墙头又是自己讨厌的,不由分说立刻取关,曾经一起鸡叫连连、互相提供情绪价值的记忆一笔勾销,塑料姐妹情莫过如此。
无论是在现实中还是在赛博空间,年轻人看似丰富而自由的关系网络都呈现出一种塑料感。在年轻人和他人关系淡漠的普遍现象背后,我们需要追问的或许是:我们和他人、乃至和世界打交道的方式发生了哪些深刻的改变?为什么我们和他人的关系越来越塑料了?
所以,为什么我们和他人的关系越来越塑料了?
年轻人的社交主战场已经从现实的维度转向各大社交平台,这之中随之发生的是社交的中需求和关注重点的深刻变迁:不管是需求还是关注点,都更向“我”这一侧内缩。换言之,这一届年轻人交朋友,只关注自己,以及自己的兴趣和需求。
对于社交对象,我们越来越有一种各取所需的自觉。一切社交都以自我的需求为核心,降格为同好的朋友本质上是廉价的工具人。于是,他人沦为“自我”某个切面的投射,我喜欢A,TA也是,我们就是朋友——我们需要的似乎不是朋友,而是复读机。
工具理性态度的必然后果是对社交试错的拒绝,哪怕愿意建立关系也总想一步到位。于是年轻人纷纷区分起有效社交和无效社交,然而交朋友这回事,也需要讲究效率吗?我们是要比赛一分钟能交几个灵魂伴侣,还是要挑选出永远不会为自己带来麻烦的感动中国十大朋友?
当代年轻人的社交生活中,普遍存在着一种自恋式的自我指涉。互联网一方面促成过度关注自我的普遍心理状态,另一方面自我又回过头来作用于互联网内容市场,使得互联网变成一场“自我”的狂欢。
年轻人以为目之所及无不是自由的信息市场,然而真相是,呈现在眼前的信息已经是被大数据层层过滤过的、有选择的触达,在此基础上,年轻人始终被信息茧房层层包裹,沉溺在“信息回音壁”的作用下快乐冲浪的幻觉而不自知。他人在此时变成了自我的“代餐”:我为你点赞转发、素质三连,本质上只是因为你说出了我的心声,我在你的意见和情绪中看到了我自己。
在互联网抱团共情、兴趣集聚的衬托下,现实变成赤裸裸的失乐园。当“女权主义者”在线下遇到“直男”和“直男癌”;当“227”不得不和肖战粉丝面面相觑;当不婚主义者不得不被催婚甚至约了个相亲局;当ACG爱好者不得不和声称“动漫就是动画片”的傲慢现充同桌吃饭……重复的信息让我们误以为他人都和我们一样——都2021了,还有人不知道xxx?事实就是,身边的人大概率不知道我们误以为是世界公民共识的xxx,而异位而处,我们同样也有可能陷入信息盲区而不自知,于是与现实的遭遇异常让人疲惫,因为我们对异见和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容忍阈值已经降低了。
你了解我吗:每一次发出“测测谁最了解我”,似乎都是在悬崖上喊话,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回声
对他人的先行否定伴随着对交往的恐惧。在社恐与社死中摇摆的年轻人,对社交的恐惧与不断自我强化的心理暗示相互交织,年轻人不断反刍“我”在社交当中的瑕疵,到了习得性无助的程度。于是对自己社交表现的期许越来越高、越来越趋近完美主义,心理承受能力却越来越差。这一届年轻人不管对他人还是对自己都更严格,“社会性死亡”的标准越降越低。
自由主义叙事下,年轻人当然有“权利”、有“自由”一直心安理得地待在“自我”—互联网—自我的莫比乌斯环中,但残酷的现实是,绝大多数年轻人总会和社会产生某种交集,这种难以避免的交集让年轻人痛苦、焦虑,只能退缩到互联网的“社恐小组”等角落寻求暂时的慰藉和共情,但他人廉价的附和和共情无法代替自己回应生活中的真实问题。
年轻人想要的社交或许不仅包含追星和兴趣,然而现实当中难以完成社交的惊险一跃,和互联网“家人”分享更深层次的生命体验又往往是尴尬而越界的。于是,过度关注自我的社恐年轻人们,在现实中对关系的态度大概就是想触碰又缩回手,在关系的寻求上跃跃欲试,抛出暗示的同时惴惴不安,得到回应后又患得患失。每一次发出“测测谁最了解我/谁是我的真朋友”,似乎都是在悬崖上喊话,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回声,“你了解我吗啊啊啊啊”。冷冰冰的分数筛选不出真正的朋友,靠H5页面带来的短暂互动过后留下的只有强化的自我认知和令人挫败的社交尝试。
使得关系越来越塑料的另一个原因是,年轻人越来越不能够接受不确定性,而任何与他人的关系都不可能是完全确定的:我们面临的他者始终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任由摆弄的物件。
这一届年轻人大多沐浴在鼓励标准答案的应试教育中成长,对“确定性”具有过于夸大化的认知和需求,当他们走出校园这样的被强制放置到一个集体当中的环境后,这个特点就表现为害怕社交当中伴随着多样选择而来的不确定性:比起被讨厌本身,揣测对方是否讨厌自己的过程更让人恐惧。无关痛痒的社交出丑被夸张为“社会性死亡”,正是由于对方对自己滑稽或出格举止的真实反应具有不确定性。
美国哲学家杜威在《确定性的寻求》中指出,世界的所谓“确定性”其实是一种虚构,不确定性才是唯一的真实。尽管动荡不安的世界为我们提供了各种出错和挫折的可能性,却也同时为我们敞开了一个丰富、趣味和冒险的场域。然而,年轻人对不确定性的接受似乎越来越低了,我们宁愿停留在互联网提供的虚拟与想象的确定性闭环中。
互联网看似能够为我们提供某种确定性,制造选择与控制的幻觉:赛博游戏里,昵称、捏脸和各式职业,我们为自己的人物设定各种特征,满足对“自己”虚拟形象的控制欲。在互联网上的社交中我们同样可以看到类似情形,年轻人根据社交市场的需求建构并经营自己的社交人设,为自己贴上诸如沙雕、亚逼和LSP等tag。
对确定性的恐惧使得我们无法正视和尊重他人,当我们的目光接触到任何存在变数的、异于我而存在的东西,当我们不得不对不确定的对象或观点怀有某种认同甚至爱意,情形就会变得不可忍受。某种程度上,对不确定性的恐惧也能够解释年轻人越来越自恋的倾向,毕竟对于年轻人来说,只有关注自己才是不会出错的正经事。
年轻人交友个性潜台词:我很特别,但也没有特别到成为异类和非主流
除了“关系”以外,“自我”和“公共性”也出走了。
年轻人过度关注自我的社交心态,隐含的更深层心理动机是对自己独特性的诉求。于是矛盾在互联网上得到凸显:又追求独特个性,又追求群体共鸣和身份认同。屡见不鲜的赛博荒诞出现了,有趣人设竟然是由网红大V、意见领袖为你批量炮制的:“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可盐可甜”“抬杠运动员,退堂鼓表演艺术家”,潜台词大概是,我很特别,但也没有特别到成为异类和非主流。
在数字中寻求独特性的危险之处在于,某种意义上,年轻人的独特性仅仅是互联网为自己精心织造的一场美梦。互联网时刻都有可能提醒年轻人:你并不是真正的独一无二,就像网易云上你以为再小众冷门的音乐,评论数最终都可能变成999+甚至1w+;就像你喜欢的爱豆再怎么被嘲丑得另辟蹊径独树一帜,微博上居然都还能找出80个人也喜欢Ta!
海因茨·布德《恐惧的社会》这样描述这种日常的恐惧和焦虑:“他人如何看待我们,以及他人认为我们如何看待他们,变成了社会焦虑的来源之一。使得个体不堪重负而崩溃的并非客观情势,而是在与重要他者(significant others)的比较当中失败的主观感觉(sense)。”
不难发现,赛博意义上的独特性变成了对他者的简单否定。年轻人落入追求独特性的窠臼,但是所追求的本身如泡沫一般易碎的、求量不求质的独特性,本质上还是来自于年轻人抗拒的外界和他人:逻辑上的不能自洽倒是其次,独特性的悖论最终会使得年轻人的“自我”显得虚无。
主体是在与他者的相互承认中获得自我认同的,而这种相互承认的关系就是广义的爱,涵括了亲情之爱、友情之爱、爱欲之爱。对非我的否认和拒斥事实上导致我们对自我也难以形成正确的态度,从经验上来看,独特性不正是由这个社会来(肯定或否定地)定义的吗?
现代生活的全部共同性基础在于一个理性的、稳定的自我,对自我认同的缺失和偏狭导致的是伦理关系的丧失,进一步地,是公共性的丧失。观点的碰撞变成网络暴力,我们很难对其他群体有真正的包容。互联网的悖论一次次被制造:我们一边宣扬多元化和差异性,一边在先进的外壳下进行着党同伐异的站队。
不停寻找志同道合的朋友,让年轻人陷入一种无限的自我循环
在此基础上,公共性和私人性完成了置换:私密的日记大剌剌地放到台面上供人浏览,公共话题下却充斥着私人的意见和情绪。参与社会议题的最终目的还是言说“我”:“我”需要被看见;“我”需要在带#的各个话题下有个位置;“我”的声音被传达,比“我们”更重要。让“我”被看见的诉求超出了观点的可传达性本身,情绪的渲染和口号的机械复读在大多数情况下占据主导地位,于是在各类议题的讨论上充斥着无效的鸡同鸭讲,社交平台上没有共同性,只有黑白分明的同质与异质,我与非我。
韩炳哲在《他者的消失》中对“同质化的地狱”发出警告:“同质化的恐怖(Terror des Gleichen)席卷当今社会各个生活领域……人们积累着朋友和粉丝,却连一个他者都未曾遭遇。社交媒体呈现的恰恰是最低级别的社交……人们从陌生者和他者身边经过,无视他们的存在,寻找到同者、志同道合者,从而导致我们的经验视野日渐狭窄。它使我们陷入无尽的自我循环之中,并最终导致我们'被自我想象洗脑’。”
是枝裕和的《空气人偶》里描述了两段特属于现代生活的恐怖关系:男人不需要真正的女人,甚至不需要真正的性。裴斗娜饰演的漂亮充气娃娃“希”有了“心”——这似乎听起来像是宅男梦寐以求的幻想桥段,但是主人却想要她变回那个不会说话、没有心的娃娃,理由是“害怕麻烦”。
希离开主人,找到了可以像爱人一样爱自己的男店员,男店员向她索取的却不是性:“我可以划破你的肚皮,再为你充气吗?”
电影《空气人偶》
反反复复的充气动作,一直充气直到筋疲力竭,就像现代人扭曲的关系的隐喻:失去和他人的真实联结,只能不断将自己置入对方当中;关系当中只剩下猎奇和倦怠,在机械的社交运动中反复死亡又重生。伴随着以自我为核心的社交运动,他者消亡了,而呈现出空虚特质的自我也随之消亡。
参考资料
[德] 韩炳哲:《他者的消失:当代社会、感知与交际》,吴琼译,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
[美] 约翰·杜威:《确定性的寻求:关于知行关系的研究》,傅统先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
Heinz Bude, Society of Fear, Polity Press: 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