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皮肤与心
噗!左乳下方,我发现了一颗像小豆豆般的脓包。仔细一瞧,那脓包周围,又有几颗小的红脓包像喷雾般散落在周围。不过,一点都不痒。
我觉得很讨厌,在澡堂里以扒一层皮般很用力地用毛巾使劲地擦拭乳下,不过好像还是没有办法。回到家坐在梳妆台前,赤裸着胸,对着镜子一看,觉得很不舒服。从大众澡堂到我家,走路不到五分钟,就在这一小段时间里,范围就从乳下扩及到腹部,像两个手掌那样大,看上去好像赤红的熟草莓。对我而言,仿佛看到地狱图画,顿时天地变色。从那时候起,我已不再是昔日的我,不再觉得自己像个人。所谓的晕倒,大概就是指这样的状态吧!我一直呆坐着。
乌云悄悄地围在身旁,我已经远离现在这个世间,从那时候起,我只听得见微弱的声音,无时无刻不沉重地从地底下冒出来。
凝视着镜中的裸身,像是淅沥沥地下雨般,这边、那边,到处都冒起了红色的小颗粒,颈部周围、从胸口、腹部、背后,就像在绕圈子。我调整镜子,照着背部一看,天呀!雪白背部像天女散花般,长满红色的颗粒,我不禁捂住脸。
长了这玩意儿 我让他看。那是六月初的事。他穿着短衬衫、短裤,一副刚结束今天工作的样子,闲坐在办公桌前吸着烟。他站起来,朝着我东看西看,皱着眉仔细地瞧,并用手指到处触摸。
不痒吗?他问。不痒,一点都不痒,我回答。他感到纳闷,在落日余晖下,绕着裸身的我,很仔细地察看。他对我的身子总是非常仔细地留意。虽然不擅说话,却是真心地关心我。我清楚了解这件事,因此即使这样站在灯光下,身子羞耻地被转来转去,一下朝西,一下朝东,我反而像在祷告般,心情平静沉稳,非常安心。我轻轻地阖上双眼站着,有种就这样到死都不要张开双眼的感觉。
我不知道耶!如果是荨麻疹的话,应该是会痒啊!还是 麻疹?
我凄凉地笑着,边穿和服边说:
大概是皮肤过敏吧!因为每次上澡堂时,我都很用力地擦拭胸跟脖子。
应该是这样吧!大概吧!他一说完,便到药局买来一管白色稠状药膏,沉默地用手指涂抹我的身体。不知不觉我的身体变凉,心情也变得轻松了。
应该不会传染吧!
别担心!
虽然这么说,但我知道他的感伤是一种同情我的心情,那样的心情,从他的指尖,痛苦地在我的腐胸上发出声响,并且打从心底希望我能赶快康复。
以前他就非常关心我丑陋的容貌,我的脸有很多可笑的缺点,他却连这类玩笑话都未曾说过,真的一点都没有。他从不取笑我的长相,总是像晴空那样清澈,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
我觉得你很美喔!我很喜欢。他常说这样的话,我也常常感到困惑。
我们今年三月才刚结婚。说到结婚,我实在没有办法装模作样,明明心里躁郁不安,却又故作镇定地说出口。我们是很软弱、贫困、害羞的。我已经二十八岁了。这样的丑女是没有什么姻缘的。二十四五岁的时候,我还有两三个机会,但现在 总归一句,没指望了。
主要是因为我家没有钱,母亲一人,再加上妹妹和我,组成只有女性的家庭,会有什么好姻缘,根本是没有指望。这是一个欲望很深的梦,到了二十五岁,我才终于觉悟。就算一生不结婚,我也要帮助母亲,养育妹妹,作为我生存的价值。
妹妹和我相差七岁,今年二十一岁,她很有才能,也慢慢地不再任性,变成好孩子。为妹妹找到一位英俊的夫婿后,我就要活出自己的路来。在那之前,我留在家中,家计、交际全都由我张罗,我一直设法保卫这个家。一旦这么觉悟之后,之前内心的琐碎烦恼全都一扫而空,痛苦、寂寞也都离我远去。在做家事之余,我还会努力地练习裁缝,试着帮邻居孩子订制些衣服。
正当我朝着自己未来的路迈进时,有人向我介绍他。由于来说媒的算是亡父的恩人、父亲的结拜兄弟,使我没有办法当下回绝。从谈话内容来看,对方只有小学毕业,没有双亲也没有兄弟,是被亡父的恩人捡到,从小照顾过来的养子。当然对方也没有什么财产,三十五岁,是个小有技术的图案工。月收入有时会超过二百日币,但有时又半点收入都没有,平均起来,一个月是七八十日币。
还有,对方并不是第一次结婚,他和喜欢的女人一起生活了六年,前年两人因某个原因分开后,他便因自己小学毕业、没有学历、也没财产、年岁又大等等原因而对结婚这事彻底地死心,准备一生不娶,简单过活,当一个单身者。对此,亡父的恩人表示:就是太随性,才会被人当成怪人,那也不太好,赶快给他讨个媳妇,我才可以稍微放心。听到这些话,那时我和母亲不禁面面相觑。
因为这实在不是一门好亲事。就算我是个嫁不掉的丑女,但我又没做错什么事,为什么非要和那样的人结婚不可?一开始很生气,后来又觉得很难过。除了拒绝,别无他法,可是来说媒的是亡父的恩人、结拜兄弟,母亲和我不能立刻拒绝。我软弱地迟疑着,突然觉得他很可怜。
他一定是个温柔的人,我也只是女校毕业,没有什么特别的学问,又没有很多的钱。父亲已去世,是个没势力的家庭。而且,看看自己,一个丑女人,算一算还是个欧巴桑,实在没什么优点。说不定我们会是相配的夫妻。反正,我是不会幸福的。想到若拒绝会很对不起亡父的恩人,我的心情也就慢慢地趋于和缓,难为情的是,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正微微地发热。母亲脸上带着担心地询问:你真的愿意吗?然而,我什么都没与母亲商量,当下就直接允诺了亡父的恩人。
婚后,我很幸福。不!应该说果然很幸福。或许以后会受到惩罚吧!因为我被照顾得无微不至。他总是很软弱,再加上曾被卑贱的女人给抛弃的缘故,更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实在很令人受不了,一点自信都没有,又瘦又小,长相也很寒酸。他对工作很卖力,让我震惊的是他的作品,只要看上一眼就会记住。好个奇缘!当初试着去拜访他,确定婚事时,就像是已经爱上他似的,我的心扑通扑通地直跳。银座那家名化妆品店的蔷薇藤蔓商标就是他设计的。不止是那个,那家化妆品店所推出的香水、肥皂、蜜粉等商标设计以及报纸广告,全都是他的作品。
听说他的作品从十年前开始,就已是那家店的专属,不同颜色的蔷薇藤蔓标签、海报、平面广告全是由他一个人绘制的,到现在,那个蔷薇藤蔓图案,连外国人都记得,即使不知道那家店的店名,只要看到那典雅的蔷薇藤蔓,便会一直记住它。
我也是自女校开始,就知道那个蔷薇藤蔓的模样。我莫名地被那图案所吸引,离开女校后,我的化妆品,全都是使用那家化妆品店的产品,可以说是它的支持者。但我想都没想过那个蔷薇藤蔓的设计者是谁。真是迷糊,不过,不只是我,我想世上的人,想必全都只看见报上这美丽的广告,而不会去想那个图案工吧!图案工,就好比抬轿者。
嫁给他之后,过了一段时间,我才开始注意到这件事。知道的当时,我很高兴,兴奋地说:
我从女校开始,就非常喜欢这个图案了。原来是你设计的啊!好高兴!我真幸福。原来早在十年以前,就已经和你有缘了。看来嫁到这边,是早就注定了。
别戏弄我。那是技工的工作唷!他红着脸,打从心底难为情,眨着眼睛,无力地苦笑,一副悲伤的神情。
他总是贬低自己,虽然我什么都没想到,但他却对学历以及再婚、贫穷等事情,非常在意,耿耿于怀。
这样的话,像我这样的丑八怪,又该如何是好呢?夫妇两人都没有自信,局促不安,所以彼此的脸都布满羞纹。
他有时会对我很撒娇,至于我,由于已经是二十八岁的欧巴桑,而且长得又这么难看,再加上看到他没有自信、卑贱的样子,怎样都没办法纯真可爱地向他撒娇,尽管心里爱慕他,但我总是庄重、冷淡地响应他。于是,他更显忧郁。
我就是很明白他的感觉,才会倍感压力,与他完全相敬如宾。他似乎也很清楚我没有自信,常常会若无其事蹩脚地称赞我的长相或和服的花纹等等,因为知道他别有用心,所以我一点都不高兴,胸口梗塞难过得想哭。
他是一个好人。那卑贱女人的事,我真的都没有察觉到。托他的福,我总是忘记这个事。说到这个家,这是我们结婚后新租的房子,他之前一个人住在赤坂的公寓,应该是考虑到不想留下不好记忆以及对我体贴的关心,他把以前同居的家具全都清理卖掉,只带着工作的用具,搬到筑地的这个家。然后,我向母亲那边拿了一些钱,两人一点一滴地购买家具,被褥、衣柜都是我从娘家带来的,完全没有那卑贱女人的影子,现在,我已很难相信他曾经跟我以外的女人一起生活了六年。
说真的,如果他不那么自卑,对我凶一点,斥责我、蹂躏我的话,我也许能纯真地唱歌,尽情地向他撒娇,我们家也一定可以变得很开朗。两个人都自觉丑陋,不善辞令,他大概比我更自卑。
虽说他只有小学毕业,但就学识来看,他与大学毕业的学士并无二致。说到记录,他拥有相当多的嗜好,且会在工作空当认真地阅读我从未听过的外国新小说家的作品,还有创造了那个世界性的蔷薇藤蔓图案。
尽管他常常嘲笑自身的贫穷,但那一阵子工作很多,有一百日币、二百日币等大笔金额入账。即使我们没什么钱,他还是会想要带我去伊豆的温泉。不过,他到现在仍然很在意被褥、衣柜、其他家具是拜托我母亲买来的。他那样地在意,我反而觉得羞耻,好像做了什么坏事。不过都是些便宜货!我难过得想哭,看来因同情、怜悯而结婚是个错误,也许一个人生活会比较好。我曾在夜晚想着这些可怕的事,甚至脑中还想过要和更坚强的人在一起的可恶不贞念头。我是一个坏人!
婚后第一次的美丽青春,就这样灰暗地度过了,心中的悔恨使我犹如咬到舌头般地痛苦,现在真想用什么方法将它填补。
和他两人静静地吃着晚饭时,有时仍会悲伤难抑,手上拿着筷子和饭碗,一副哭丧着脸的样子。都怪我的欲望,长得这么丑,还指望什么青春。只是让人见笑罢了。我光是这样就已经算是分外幸福了。一定是因为这样想,一直任性,所以这次才会长了这样可怕的脓包。大概是涂药的关系,脓包不再扩张,明天说不定就会好,我暗自向神明祈祷后,便提早休息。
我边睡边努力地思考,越发觉得不可思议。不管生什么病,我都不会害怕,只有对皮肤病,完全完全没办法。怎样辛苦、怎样贫穷都好,我就是不想得皮肤病。尽管我不是不知道缺脚、缺手会比患皮肤病来得有多严重。
在女校,生理课时有教到各种皮肤病的病菌,我全身发痒,很想把教科书上刊载着那个病虫、巴米虫照片的那一页撕毁。老师的神经似乎比较迟钝,不,即使是老师,也没有办法平心静气地教授。因为职务的关系,必须努力忍耐,装作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授课。我愈觉得事情是这样,就愈对老师的厚颜无耻感到万般难耐。生理课结束之后,我和朋友做了讨论。痛、搔痒、发痒,哪一个最痛苦?对于这样的议题,我断然地主张发痒是最可怕的。难道不是吗?痛苦、搔痒,自己都还会有知觉上的限度。被打、被砍或者被搔痒当那痛苦达到极限时,人一定会失去意识。昏迷之后,便是进入梦幻的境地。会升天,可以从痛苦中美丽地解脱。就是死,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但是,发痒,却像潮水,涨潮、退潮,涨潮、退潮,只是浅浅地缓慢地蠕动、蠢动,绝不会达到临界的顶点,所以不会昏厥,也不会死亡,只能永远地痛苦、挣扎。不管怎么说,没有比发痒更难受的痛苦。
就算是在过去的白洲受到拷问,被砍、被打或者被搔痒,在那样的情况下,我也不会说出实情的。那个时候,我一定会昏厥,继续两三次之后,我大概就会死去。我才不会吐出实情,我会拼上烈士的性命,誓死保密。不过,如果拿来满满一竹桶的跳蚤、虱子或疥癣,说着 要把这些东西倒到背上,我就会全身汗毛竖立,浑身打战叫救命,不顾烈女的身份,两手紧握,哀求对方。光是想,就厌恶得想要跳起来。当我在休息时间对朋友这么说之后,朋友们全都产生共鸣。
有一次在老师的带领下,全班去上野科学博物馆,但一到三楼标本室,我突然大声惨叫,哇哇大哭。笨蛋!我大叫,有股想要用棍棒把玻璃敲得粉碎的心情。之后的三天,我辗转难眠,不知为什么好痒,食不下咽。我连菊花都讨厌。小花瓣一片一片的,好像某个东西。即使看到树干凹凸不平的样子,全身也会突然发痒。我无法理解能平心静气吃下香菇的人。
牡蛎壳、南瓜皮、虫吃的叶子、芝麻、章鱼脚、虾子、蜂巢、草莓、蚂蚁、莲子、苍蝇,我全都讨厌。也讨厌标注的假名,小假名看起来像虱子。茱萸、桑果也都讨厌。看到月亮放大照片,我也觉得恶心,即使是刺绣,触摸着图案花纹,我也会无法忍受。由于那样讨厌皮肤病,很自然地对皮肤也格外用心,到现在未曾有过长脓包的经验。结婚之后,我每天还是会到澡堂用米糠搓洗身体,一定是搓揉过头了。长出这样的脓包,实在让人觉得又悔又恨。我到底做错什么?说到神明,他实在太过分了。竟然让我得了最讨厌、最恶心的东西,又不是没有其他的病了,像是正中红心,居然让我落进我最害怕的洞穴里,我深深地感到不可思议。
隔天早上,天刚破晓,便起床,悄悄地照着镜台,啊!我是妖怪。这不是我的身体。
全身看起来像个坏掉的蕃茄,脖子、胸部、肚子上皆冒出奇丑无比、像豆子般大小的脓包。全身像是长角、冒出香菇般,脓包布满整面,嘻嘻嘻地在奸笑着。已经慢慢扩张到两脚的部分了。鬼!恶魔!我不是人!就这样让我死了吧!我不能哭。变成这么丑恶的身体,还抽抽噎噎地哭,不但一点都不可爱,还会像个日渐熟透的柿子,变得滑稽、凄凉、束手无策。我不能哭,要隐藏起来。他还不知道。我不想让他知道,本来就很丑陋的我,又变成这样腐烂的肌肤,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了。是纸屑?是垃圾筒?变成这样,他也没有什么词汇能安慰我了吧!我讨厌什么安慰,若还是继续宠爱这样的身体,我会轻蔑他。
讨厌!我好想就这样分手!别再宠我了!不要看我,也不要在我旁边。
啊!好想更、更宽敞的房子,好想就在遥远的屋子里终此一生。如果没结婚,该有多好。如果只活到二十八岁,该有多好。十九岁的冬季,患肺炎时,如果那时候没康复就这样死去该有多好。如果那时候死了的话,现在就不会遭遇到这么痛苦,惨不忍睹的情况。我紧闭住双眼,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只是呼吸急促,那时候可以感觉到我的心已遭魔鬼盘踞。整个世界万籁俱寂,昨日的我已逝去。我缓慢地穿上兽皮般的和服,深深地感受到和服的美好。不管怎样可怕的胴体,都能这样好好地被隐藏起来。
我打起精神,往晒衣场走去,看着刺眼的太阳,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耳边传来体操广播的号令。我一个人开始悲伤地做着体操,小声地念着一、二、三,试着装作很有精神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怜,我赶紧继续做着体操,觉得动作一停下来就会哭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当时激烈运动的关系,脖子和腋下的淋巴腺隐隐作痛,轻轻一摸,全都肿硬起来。当我察觉后,已无法站立,像崩溃般,整个人跌坐在地上。我很丑,到现在都是这样小心、低调地忍耐着活到现在,为什么要欺负我?!一种无与伦比的焦急愤怒地涌出,就在那时候,后面传来他温柔的嘟嚷声,
哎呀!原来人在这边啊!怎么样?好一点了没?
本来想回答好一点了,但突然对于他搭在我肩上的右手感到羞耻,我站起身说:回去了。
冒出这样的话,连自己都变得不认识自己了。要做什么,要说什么,后果我自行负责。自己?宇宙?我已经全都无法相信了。
让我看一下!他困惑沙哑的声音听起来很悠远。
不要!我挪开身子,这个地方长出一粒一粒的东西。我两手摸着腋下说。
放下双手,倏地哭了起来,哇哇地叫着。这么难看的二十八岁丑女,还撒娇哭泣,多么的凄惨啊!我知道这非常丑陋,但泪水就是不停夺眶而出,口水也流出来了,我真是一点优点都没有。
好了,别哭了!我带你去看医生。他的声音第一次果决地响起。
那天,他请了假,查阅报纸的广告,准备带我去看只听过一两次名字的有名皮肤科医生。我一边更换外出的和服,一边问:
身体一定要给人看吗?
是啊!他非常高雅地微笑回答, 不要把医生当做男人唷!我脸转红,觉得很高兴。
走到外面,阳光绚烂,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只丑陋的毛毛虫。好希望在这病康复以前,世界一直都是黑暗的深夜。
我不想搭电车!结婚以来我首次这么奢侈任性地说。
脓包已经扩展到手背,我曾在电车上看到有着这么恐怖手的女人,然后我连抓电车吊环都觉得不干净,害怕担心会不会被传染。对于 噩运上身 这个俗语,我当时还未能理解透彻。
我知道了!他以开朗的神情回答着,让我坐上轿车。
从筑地到日本桥高岛屋里的医院,只要一点点的时间,但在这段时间里,我有一种搭乘葬仪车的感觉。只有眼睛还活着,茫然地眺望初夏的巷道,走在路上的男男女女,谁都不会为我这样的脓包感到不可思议。
到了医院,和他一起进入候诊室,在这个与世界完全不同的风景,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在筑地小剧场小山内熏、土方与志以 戏剧的实验室 为由而设置。大正十三年开始启用,上演了很多翻译剧。小山内死后,其直属的剧团也随之分裂,此后由各个剧团租借使用,成为普罗戏剧运动的根据地。中看到《深渊》马克西蒙·葛利基(MaksimGorkii)所作的戏曲。以木制的租屋为舞台,描写贪心的丈夫、偷情的妻子、小偷、旧男爵、酒精中毒的仆役、娼妇等人的模样,强烈地指出作者人生哲学。这部戏剧的舞台场景。尽管外面是深绿色,那样地明亮,但这里不知怎么回事,即使有阳光还是光线微暗,漂浮着凛冽的湿气。酸味扑鼻,连盲人都会想要乱窜。这边虽没有盲人,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很讶异有很多老爷爷和老太太。瞬间我注意到这些众多的病患中,可能只有我是患有最严重的皮肤病。我惊讶地眨着眼,抬起头,偷偷地瞧着每一个病患,果然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乱长脓包的。
我从医院玄关的广告牌得知这是一家专治皮肤病和一个无法说出口的讨厌疾病的医院,坐在那边的男人看起来像个年轻俊美的演员,一副完全都没有脓包的样子,应该不是皮肤科,大概是一般的疾病,这样一想,我仿佛可以感受到待在这候诊室、垂头丧气坐着等死的人们所罹患的疾病。
你要不要去散步一下?这边很闷。
等会儿,好像就快轮到了。他因为闲得发慌,一直站在我身旁。
嗯,轮到我大概已经中午了。这边好脏,你不要待在这边。说出这样严厉的话,连我自己也觉得讶异。他像是柔顺地接受,慢慢地点头说。
你不一起出去吗?
不!我没关系。我微笑地说, 因为我待在这边最轻松。把他赶出候诊室后,我也有些放心,靠着长椅,像身体酸痛般,阖上了眼睛。
从旁边看来,我一定是像个装模作样、沉浸在愚蠢冥想中的老宫女吧!但是,这样子对我最轻松。装死!想起这样的字,觉得很滑稽。不过,我开始慢慢担心起来。谁都会有秘密,像感觉到有人在我耳边小声地说着讨厌的话,我开始心神不宁。说不定,这个脓包也 一时间我汗毛竖立,发觉从有脓包开始,他的温柔、没自信都不见了。当时我一定很滑稽,但就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深切地发现,对他而言,我并不是第一个女人。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被骗了!结婚诈欺!突然想到这样差劲的字眼,好想追到他那边,打他。我真是个笨蛋。虽然一开始嫁给他就知道那件事,但现在才猛然察觉到他不是第一次,好后悔、好恨,可是不能重新再来。
他之前的女人,突然鲜明地往我的胸口袭来,真的是第一次,我开始对那个女人感到恐惧、憎恨,到现在就这么一次。之前从没想到过那女人,对于自己的安心,我遗憾得想要哭。好痛苦,这就是所谓的嫉妒吧?如果,真是这样,嫉妒这东西是什么都没得救的狂乱,净是肉体的狂乱。一点都不美丽,丑陋到极点。世界之中,大概还有我所不知道的讨厌的地狱吧?我开始厌恶再活下去。自己悲惨地匆匆解开膝上的包裹,拿出小说,随便乱翻,接着就从那边开始阅读《包法利夫人》福楼拜所创作的小说。乡下医生的妻子爱玛·鲁奥因无法满足于没有涵养的丈夫包法利,而与乡下风流贵族鲁道夫有染。后来她也与之前所抛弃的昔日情人雷恩发生关系,最后服砒霜自杀。
爱玛痛苦的生涯总可以安慰我。我深刻地觉得爱玛这样的沉沦,是最符合女人、最自然的方式。就像水往低处流、身体会衰老般的自然。女人,就是这样的东西。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因为,那是女人 与生俱来 的能力。一定会守着一个个的泥沼,这是很清楚的一件事。因为,对女人而言,每一天就是她的全部。和男人不同,她不会考虑死亡之后的事,也不会思索。只愿完成每一刻的美丽,溺爱着生活及生活的感触。
女人之所以会珍爱茶碗、收藏漂亮花纹的和服,就是因为只有那些东西才是真正的生存价值。每一刻的行动,都是活在当下的目的。此外,还需要什么呢?高深的现实,完全地抑止住女人的悖德与超然,若能让这些渴望直率地表现出来自我与身体,不知道会有多轻松,但对于心中女人这个深不可测的 恶魔 ,每个人都不愿碰触,装作没看到,正因如此,发生了许多的悲剧。也许只有高深的现实才能真正地拯救我们。
老实说,女人的心在结婚第二天就可以平静地想着其他男人了。绝不能忽视人心!男女七岁有别,这个古谚语突然以可怕的真实感撞击我心,猛然发现,伦理这东西竟是如此写实,我震惊得几乎快要晕眩。原来大家什么事都知道。
自古以来,泥沼就明确地存在,这么一想之后,心情反而变得有些轻松,愉快地感到安心,即使全身长满了这样丑陋的脓包,我还是一个有情欲的欧巴桑。
抱持着这份余裕,我开始有了悯笑自己的心情,继续阅读书本。现在是鲁道夫轻轻地抚摸着爱玛的身体,喃喃地说着甜蜜的话语,我一边读一边想着完全不同的妙事,不加思索地笑了起来。爱玛如果这时长出脓包,那会变成怎样呢?我冒出这样奇怪的幻想,不!这是个很重要的想法喔!我开始认真思考。爱玛一定会拒绝鲁道夫的诱惑。然后,爱玛的生命会变得完全不同。没错!她一定会自始至终地拒绝。因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这样一来,这就不会是喜剧。
女人的命运会被当时的发型、和服花纹、睡姿,还有一些身体细微状况所决定,曾经还发生过保姆在瞌睡中掐死背后吵闹孩子的事件。尤其是这样的脓包,我不知道它会怎样扭转女人的命运,扭曲浪漫。
若在结婚典礼的前晚,出乎意料地长出这样的脓包,想都没想地就扩及胸部、四肢,那该怎么办?我觉得这是有可能发生的事。只有脓包,真的是用一般努力也无法预防,只能一切顺其天意。我觉得这是天的恶意。
在横滨的码头,忐忑不安地等着迎接五年不见的丈夫回来,看着看着在脸上重要的位置竟冒出了紫色的肿囊,触摸之下,这个欢愉的年轻夫人已经变成丑陋的岩石。有可能会有这样的悲剧,男人可能会对脓包不以为忤,但女人却是用肌肤来生活的动物。对这事表示否定的女人是骗人的。我不太了解福楼拜,感觉上他像是个心思细密的写实主义者。
当鲁道夫要亲吻爱玛的肩膀时,(不要!衣服会皱 )爱玛表示拒绝。既然有这么细腻精密的描写,为什么没有描述女人对于皮肤病的痛苦呢?对于男人,这大概是无法充分了解的痛苦吧!也许,福楼拜这个人已完全看透,但由于这太污秽,一点都不浪漫,所以装作不知道,对这事敬而远之吧!不过,说到敬而远之,这实在太狡猾!太狡猾了!结婚的前一晚,或是与五年不见思念的人重逢之际,没想到竟长出丑陋的脓包,如果是我,我宁愿死或离开家堕落、自杀。因为女人是为一瞬间的美丽欢愉而活的。不管明天会变成如何当门轻轻地打开,他露出像栗鼠般的小脸,用眼神询问我:还没到吗?我对着莲叶,轻轻地挥一挥手。
喂!听到自己粗俗尖锐的声音,我缩起肩膀,尽可能压低声音继续地说,喂!当我想到明天会变成怎样也无所谓时,你不觉得我很有女人味?
你在说什么?看到他张皇失措的样子,我笑了起来。
我不擅言词,所以你才听不懂。没关系,我坐在这边的时候,突然觉得人很奇怪。觉得不能继续活在这样的深渊里,我很软弱,很容易就被周围的空气影响、驯服。我已变得粗俗了!我的心渐渐低俗、堕落,就像 算了。话说到一半,我突然噤口不出声。我想说卖春妇!这是女人永远无法说出口的话,女人毕生一定会有一次为它烦恼的话。在失去自信时,女人一定会想到它。我逐渐了解到,在长出这样的脓包之后,我的心已变成魔鬼了。虽然截至今日,我一直借着说丑女、丑女,来伪装我的完全没自信,但我却只对自己的皮肤,只有它,是小心呵护着,因为我知道那是我唯一的骄傲。我自负的谦让、谨慎、顺从都是捏造的假装,事实上,我是个单凭知觉、感触而喜忧,像个盲人般在生活的可怜女人,不管知觉、感触是多么敏锐,但那还是属于动物的本能,与睿智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清楚地明白自己实在是个愚蠢的白痴。
我错了!本来把自身的知觉想成是高尚的东西,将它误以为聪明,悄悄地宠爱自己。结果,我是个愚昧的笨女人。
我想了很多,我是笨蛋。我打从心底疯了。
别太勉强,我明白。他像是真的明白一样,以充满智慧的笑脸回答,喂,轮到我们了。
被护士招去,进入诊疗室,解开腰带,然后露出肌肤,看着自己的乳房,我看到了石榴,比起眼前坐着的医师,站在后面观看的护士,更让我倍觉痛苦。我想医师是不会有人的感觉的。我连他的长相都已经记不清楚。医师也没有把我当做人看待,到处摸弄。
是中毒。有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吗?医师以平静的语调这么说。
会康复吗?他替我问。
会康复。
我像呆坐在别间房子般听着。
一个人抽抽噎噎地哭着很讨厌,实在看不下去了。
很快就会康复了。要打针喔!医师站起身。
是普通的病吗?他问。
是的。打完针,我们离开医院。
手这边已经康复了。在阳光下,我伸出双手,眺望着。
高兴吗?被这么一问,我突然感到很难为情。
太宰治(だざい おさむ,1909年6月19日—1948年6月13日),本名津岛修治(つしま しゅうじ),日本小说家,日本战后无赖派文学代表作家。主要作品有小说《逆行》、《斜阳》和《人间失格》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