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节日|小暑:出梅入伏,炎天热
小暑,夏季的第五个节气,《月令·七十二候集解》称:“六月节……暑,热也,就热之中分为大小,月初为小,月中为大,今则热气犹小也。”“暑”是“炎热”的意思,小暑节后有连续的东风,天气开始炎热,不过此时尚未热到极致,因此称为“小暑”。
出梅入伏酷夏至,耥尽杂草禾苗生
江南多潮湿,尤其是梅雨季节,时而细雨霏霏,时而暴雨如注,一场接着一场。家中的衣柜、化妆台、浴室的镜子上结了薄薄一层水雾,但到了小暑节气,总算有了出梅的盼头,不过谚云“小暑一声雷,倒转做黄梅”,出梅以后,天气常常还有几日反复。待到梅雨季完全过去,节令就进入了伏日。
伏日,也叫伏天,是“三伏”的总称。“伏”,是潜伏之意,即夏至过后阴气将起,不过迫于阳气所压,暂时藏伏。伏日分头伏、中伏和末伏,从时间上来讲,夏至后的第三个庚日入头伏,第四个庚日入中伏,立秋后的第一个庚日入末伏,大约在公历七月中旬到八月下旬,正好处于小暑与处暑之间,天气最为炎热。
如此酷热,晚稻种植田间管理却丝毫不敢懈怠。莳秧过后,三伏天里,正是田间水稻拼命生长的时候,所谓“人往屋里钻,稻在田里窜”。农人常说“小暑发棵,大暑发粗,立秋长穗”,若是此时施肥、耘耥、除草等工作跟不上,秧苗便会错过最佳的生长期。
伏天的农活可归结为“一耥二耘三拔稗”。“一耥”,是耥稻,农人推着耥耙在水稻株行之间,疏松表面泥土,促进秧苗长根,同时也不给杂草留下过多生长空间。
“二耘”是耘田,强度更大。农人跪在水田中,凭十指在水稻株根部抓、拉、拔,除去杂草、松土、舒展稻根的。耘田时,农人大腿上绑着竹膀夹,以防两腿内侧不被稻叶划伤;贴身穿着竹马夹,以免身上因汗渍而生疮;手指上套着竹编的耘爪,爬抓着泥土里的杂草。
元代王祯《农书》中记述:“江东等处农家,皆以两手耘田,匍匐禾间,膝行而前,日曝于上,泥浸于下,诚可嗟叹。”耘耥时,农人双腿没在泥水中,面朝泥田背朝天,上有骄阳似火,下是泥水沸腾,还要警惕蚂蟥、水蛇的袭击,其中辛劳的滋味可想而知。
此时稻田里还会飘起悠扬的田歌,吴歌小调是农人调节劳动节奏、舒缓心情的最好方式,比如“耥稻山歌随口唱,早耥要比晚耥强;三上三下十八耥,耥尽草芽禾苗长”,又有“耘稻双腿泥里拖,两手挖个油盏窝;棵棵稻脚都挖到,草烂肥足稻发根”。耘耥的辛劳积于心、抒于口,稻耕的经验也在这山歌吟唱中代代相传。
六月六日晒伏忙,猫狗同浴清暑节
传说六月六龙王晒鳞,民间便在此日晒书、晒经卷、晒衣,叫做“晒伏”或者“晒霉症”。人们趁着三伏的阳光,将家中字画、藏书拿到庭院中,让阳光浸透书页,晒掉贮藏了一年的霉味,驱赶书虫。
清人潘奕隽有《六月六日晒书》小诗,云:“三伏乘朝爽,闲庭散旧编。如游千载上,与结半生缘。”各地寺院又有晒经风俗,传说唐僧西天取经回来,不慎将经书掉入江中浸湿,于是就在此日晒干,于是寺院便以六月六为“晒经日”。
晒书,魏晋时已有此俗,不过在七月七日,《世说新语·排调》记载了“郝隆晒腹”的故事。说东晋人郝隆在晒伏日袒露着肚子在烈日下暴晒,“人问其故,答曰:'我晒书。’”郝隆胸中有墨、满腹经纶,晒腹即是晒书,魏晋风度令人击节。
入伏,不仅读书人晒书,市井百姓、家家户户也都忙着晒衣裳,谚云“六月六,家家晒红绿”,又说“六月六,家家晒龙袍”。晒衣服,怎么会成了晒龙袍呢?此俗源于一个传说,扬州城南古运河南岸有个地方叫龙衣庵,传说当年乾隆皇帝下江南到了扬州,路逢大雨,湿了外衣,只好等天晴将外衣晒干后才继续上路,这一天正好是六月六日,于是当地便有了“晒龙袍”的说法。民间百姓自然没有龙袍可晒,到了伏天,家家户户便翻箱倒柜把存在箱底的棉衣、棉裤、毛衣、被褥等等拿出来,放在烈日下曝晒。
晒伏的作用除了去除梅雨季节带来的潮湿和霉味,防霉防蛀外,也可以借着“晒霉”驱赶一年的霉运,讨个大大的吉利。
六月里晒衣裳,是江南人家于盛夏中一幅充满烟火气的生活画卷。女人们顶着遮阳的帽子,在房前屋后、小区空地上架起竹竿,拉起绳子,甚至支起一张简易的木板床,把衣物一股脑儿地挂起来、铺开来,长的、短的、皮的、毛的、绸的、布的,老的、少的、男式的、女式的,花花绿绿晒成一片。
有的女人家心思细,怕晒褪了衣服明丽的颜色,就极其有耐心地将所晒之物一一翻个个儿,或是拿一些薄纱薄布遮着。铺垫完了,女人们早已汗湿衣衫,这时候她们会团团地坐在树荫下或者墙角边七嘴八舌地唠着家常、歇个凉,顺带看着自家的衣物。
晒伏时,要经常拿着藤条拍打几下被褥,翻动衣物,让里里外外都欢欢喜喜地接受阳光的洗礼。此情此景便如张爱玲在《更衣记》的开头写的那般:
“六月里晒衣裳,该是一件辉煌热闹的事情罢。你在竹竿与竹竿之间走过,两边拦着续罗绸缎的墙,……晾衣裳的时候把灰尘给抖了下来,在黄色的太阳里飞舞着。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惆怅,像忘却了的忧愁。”
待到冬天,全家盖上暖暖的被子、穿上沾着甜甜的樟脑气味的棉衣,仿佛还能够闻到晒伏时候阳光的味道。
一年一次的晒伏,不仅可以听听老衣服的陈年旧事,也是各家家底的大亮相。南朝宋刘义庆在《世说新语·任诞》中记载了一则“南阮北阮”晒伏的趣事。“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和他的侄子阮咸同住在路南,被称为“南阮”,其他阮氏族人住在路北,称为“北阮”。南阮贫寒,北阮家境富裕。晒伏日,北阮所晒都是绫罗绸缎、鲜亮无比,南阮家中别无他物,阮咸只好在院子里树一根大竹竿,上挑着一条粗布裤衩。路人十分奇怪,阮咸苦笑一下说:“今天晒伏日,不能免俗,姑且如此!”于是,后来就有了成语“南阮北阮”,用来形容聚居一处,贫富殊异的同族人。
六月六还有一俗——“猫儿狗儿同洗浴”。清康熙《钱塘县志》说六月六是清暑节,养猫养狗者会将它们抱入河中洗浴,以避虱蛀。此俗在江南各地都十分流行,在开化,人们用饭团喂狗,然后牵狗入水洗浴。当地流传着“狗偷稻种”的传说,相传很久很久以前,狗为人类从天上偷来了种子。狗将种子藏在尾巴上,过天河时一直翘着尾巴,种子才得以保存下来。据说,猫狗同浴便是为了纪念此事。在浙江建德一带,亦有父母在此日为孩子洗浴,“取其贱而易育也”,希望孩子如小狗小猫一样容易养育,健康成长。
江南夏日醉“三白”,吴侬软语最“销魂”
“栀子花——!白兰花——!”早年间,小暑前后的大街小巷里尽是卖花阿婆们那软侬吴语,阿婆们穿着布衫,挎着小竹篮,
小竹篮上盖着一块毛巾,掀起来一瞅,篮子内是白白的花朵、花串,甜美的味道一下子钻进了鼻孔,沁入五脏六腑,充盈了整个身体。这便是“夏日三白”,三种在小暑前后进入盛花期的花朵——栀子花、白兰花和茉莉花。它们通常被阿婆摆在一起,又香又白,仿佛是祖母幽深的厅堂中传出的味道。
三种花中,栀子花是最典型的南方花朵,花色洁白,肥润水灵,总是和着江南的雨而绽放。栀子花连枝买来,插于堂中瓶内,只消几支,满室生香,颇是消暑。
卖花的阿婆爱吆喝“栀子花”,不过篮子里摆得最多的却不是栀子花,大约是因为栀子花单花花期太短,花瓣极易变黄吧!阿婆们喜爱将小巧如珠的茉莉花用细铁丝串起来,姑娘们便买来佩戴在手腕间。茉莉的香不及栀子浓烈,却也更为清幽,插于女子乌黑的发辫间,淡香白皙,衬出一份温婉柔情。旧时苏州的卖花姑娘还用麦草编成寸把长的小灯笼,将茉莉置于其中,或是装成小花篮,让女儿家挂于闺阁之中,供其把玩。
比起茉莉花、栀子花,白兰花的名气比较小,然而它才是阿婆篮子里的主角。阿婆用细线将白兰花单朵或者并蒂穿起来,买花人便将花朵挂在衣襟前的纽扣上,或是家中蚊帐弯弯的挂钩上,得枕席生香,氤氲伴梦。
白兰花,是江南人对“白兰”的俗称,古典雅致,玉质玲珑,在那个旗袍流行的年代,穿旗袍、佩戴白兰花,被视为江南女子最为雅致的装扮。含蓄一点的,则会用手绢包好花朵,藏于衣襟口袋之中,是谓“闻香不见花”。
如今卖花的阿婆渐渐少了,“销魂”的卖花声也是“笑渐不闻声渐悄”。不过幸好“三白”都能盆栽,街道花园栽种得也多,那一抹消暑的清香依旧可如约而至。
本文选自袁瑾、萧放著《二十四节气在江南》,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