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3)

红楼梦 第六十一回 投鼠忌器宝玉瞒赃 判冤决狱平儿行权

  话说那柳家的听了这小么儿一席话,笑道:“好猴儿崽子!你亲婶子找野老儿去了,你不多得一个叔叔吗?有什么疑的?别叫我把头上的杩子盖揪下来!还不开门让我进去呢。”那小厮且不推门,又拉着笑道:“好婶子,你这一进去,好歹偷几个杏儿出来赏我吃。我这里老等。你要忘了,日后半夜三更打酒买油的,我不给你老人家开门,也不答应你,随你干叫去。”柳氏啐道:“发了昏的!今年还比往年?把这些东西都分给了众妈妈了。一个个的不象抓破了脸的,人打树底下一过,两眼就象那黧鸡似的,还动他的果子!可是你舅母姨娘两三个亲戚都管着,怎么不和他们要,倒和我来要?这可是‘仓老鼠问老鸹去借粮,守着的没有,飞着的倒有’。”小厮笑道:“嗳哟,没有罢了,说上这些闲话。我看你老人家从今以后就用不着我了?就是姐姐有了好地方儿,将来呼唤我们的日了多着呢,只要我们多答应他些就有了。”

  柳氏听了笑道:“你这个小猴儿精又捣鬼了。你姐姐有什么好地方儿?”那小厮笑道:“不用哄我了,早已知道了。单是你们有内纤,难道我们就没有内纤不成?我虽在这里听差,里头却也有两个姐姐成个体统的,什么事瞒的过我!”正说着,只听门内又有老婆子向外叫:“小猴儿,快传你柳婶子去罢,再不来可就误了。”一面来至厨房,虽有几个同伴的人,他们都不敢自专,单等他来调停分派一面问众人:“五丫头那里去了?”众人都说:“才往茶房里找我们姐妹去了。”柳家的听了,便将茯苓霜搁起,且按着房头分派菜馔。

  忽见迎春房里小丫头莲花儿走来说:“司棋姐姐说:要碗鸡蛋,顿的嫩嫩的。柳家的道:“就是这一样儿尊贵。不知怎么,今年鸡蛋短的很,十个钱一个还找不出来。昨日上头给亲戚家送粥米去,四五个买办出去,好容易才凑了二千个来,我那里找去?你说给他,改日吃罢。”莲花儿道:“前日吃豆腐,你弄了些馊的,叫他说了我一顿,今儿要鸡蛋又没有了!什么好东西,我就不信连鸡蛋都没有了?别叫我翻出来!”一面说一面真个走来揭起菜箱。一看,只见里面果有十来个鸡蛋,说道:“这不是?你就这么利害?吃的是主子分给我们的分例,你为什么心疼?又不是你下的蛋,怕人吃了!”柳家的忙丢了手里的活计,便上来说道:“你少满嘴里混唚!你妈才下蛋呢!通共留下这几个,预备菜上的飘马儿,姑娘们不要,还不肯做上去呢:预备遇急儿的。你们吃了,倘或一声要起来,没有好的,连鸡蛋都没了?你们深宅大院,‘水来伸手,饭来张口’,只知鸡蛋是平常东西,那里知道外头买卖的行市呢?别说这个,有一年连草棍子还没了的日子还有呢!我劝他们,细米白饭,每日肥鸡大鸭子,将就些儿也罢了。吃腻了肠子,天天又闹起故事来了:鸡蛋、豆腐,又是什么面筋、酱萝卜炸儿,敢自倒换口味。只是我又不是答应你们的。一处要一样,就是十来样;我倒不用伺侯头层主子,只是预备你们二层主子了!”

  莲花儿听了便红了脸,喊道:“谁天天要你什么来,你说这么两车子话?叫你来不是为便宜是为什么?前日春燕来,说晴雯姐姐要吃蒿子杆儿,你怎么忙着就说自已‘发昏’,赶着我手炒限,狗颠屁股儿似的亲自捧了去。今儿反倒拿我作筏子,说我给众听!”柳家的忙道:“阿弥陀佛,这些人眼见的!别说前日一次,就从旧年以来,那城偶然间不论姑娘姐儿们要添一样半样,谁不是先拿了钱来另买另添?有的没有,名声好听。算着连姑娘带姐儿们四五十人,一日也只管要两只鸡、两只鸭子、一二十斤肉、一吊钱的菜蔬,你们算算,够做什么的?连本项两顿饭还撑持不住,还搁得住这个点这样、那个点那样?买来的又不吃,又要别的去!既这样,不如回了太太,多添些分例!也象大厨房里预备老太太的饭,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写了,天天转着吃,到一个月现算倒好!连前日三姑娘和宝姑娘偶然商量了要吃个油盐炒豆芽儿来,现打发个姐儿拿着五百钱给我。我倒笑起来了,说:‘二位姑娘就是大肚子弥勒佛,也吃不了五百钱的。这二三十个钱的事,还备得起。’直着我送回钱去,到底不收,说赏我打酒吃,又说:‘如今厨房在里头,保不住屋里的人不去叨登。一盐一酱那不是钱买的?你不给又不好,给了你又没的陪,你拿阒这个钱,权当还了他们素日叨登的东西窝儿。’这就是明白体下的姑娘,我们心里只替他念佛。没的赵姨奶奶听了又气不忿,反说太便宜了我,隔不了十天也打发个小丫头子来,寻这样寻那样,我倒好笑起来。你们竟成了例,不是这个就是好个,我那里有这些赔的?”

  正乱时,只见司棋又打发人来催莲花人,说他:“死在这里?怎么就不回去?”莲花儿赌气回来,便添了一篇话,告诉了司棋。司棋听了,不免心头起火。此刻伺候迎春饭罢,带了小丫头们走来,见了许多人正吃饭,见他来得势头不好,都忙起身陪笑让坐。司棋便喝命小丫头子动手:“凡箱柜所有的菜蔬,只管扔出去喂狗,大家赚不成!”小丫头子们巴不得一声,七手八脚抢上去,一顿乱翻乱掷。慌的众人一面拉劝,一百央告司棋说:“姑娘别误听了小孩子的话!柳嫂子有八个脑袋,也不敢得罪姑娘。说鸡蛋难买是真。我们才也说他不知好歹,凭是什么东西,也少不得变法儿去。他已经悟来了,连忙蒸上了。姑娘不信,瞧那火上。”司棋被众人一顿好言语,方将气劝得渐平了,小丫头子们也没得摔完东西便拉开了。司棋连说带骂闹了一回,方被众人劝去。柳家的只好摔碗丢盘,自己咕唧了一回,蒸了一碗鸡蛋令人送去。司棋全泼了地下。那人回来也不敢说,恐又生事。

  柳家的打发他女儿喝了一回汤,吃了半碗粥,又将茯苓霜一节说了。五儿听罢,便心下要分些赠芳官,遂用纸另包一半,趁黄昏人稀之时,自己花遮柳陷的来找芳官,且喜无人盘问。一径到了怡红院门首,不好进去,只在一簇玫瑰花前站立,远远的望着。有一盏茶时候,可巧春燕出来,忙上前叫住,春燕不知是那一个,到跟前方看真切,因问:“做什么?”五儿笑道:“你叫出芳官来,我和他说话。”春燕悄笑道:“姐姐太性急了。横竖等十来日就来了,只管找他做什么?方才使了他往前头去了,你且等他一等。不然,有什么话待换,等我告诉他;恐怕你等不得,只怕关了园门。”五儿便将茯苓霜递给春燕,又说这是茯苓霜,如何吃,如何补益,“我得了些送他的,转烦你递给他就是了。”说毕,便走回来,正走蓼溆一带,忽迎见林之孝家的带着几个婆子走来,五儿藏躲不及,只得上来问好。林家的问道:“我听见你病了,怎么跑到这里来?”五儿陪笑说道:“因这两日好些,跟我妈进来散散闷。才因我妈使我,到怡红院送家伙去。”林之孝家的说道:“这话岔了。方才我见你妈出去,我才关门。既是你妈使了你去,他如何不待告诉说我你在这里呢?竟出去让我关门,什么意思?可是你撒谎。”五儿听了,没话回答,只说:“原是我妈一早教我去取的,我忘了,挨到这时我才想起来了。只怕我妈错认我先去了,所以没和大娘说。”

  林之孝家的听他词钝意虚,又因近日玉钏儿说那边正房内失落了东西,几个丫头对赖,没说儿,心下便起了疑。可巧小蝉、莲花儿和几个媳妇子走来见了这事,便说道:“林奶奶倒要审审他。这两日他往这里头跑的不象,鬼鬼崇崇的,不知干些什么事。”小蝉又道:“正是。昨日玉钏儿姐姐训:‘太太耳房里的柜子开了,少了好些零碎东西。’琏二奶奶打发平姑娘和玉钏儿姐姐要些玫瑰露,谁知也少了一罐子,不是找还不知道呢!”莲花儿笑道:“这我没听见。今日我倒看见一个露瓶子。”林之孝家的正因这事没主儿,每日凤呢。”林之孝家的听了,忙命打了灯笼,带着众人来寻。五儿急的例说:“那原是二爷屋里的芳官给工的。”林之孝家的便说:“不管你‘方官’‘圆官’!现有赃证,我只呈报,凭你主子前辩去。”一面说,一面进入厨房。莲花儿带着,取出露瓶。恐还偷有别物,又细细搜了一遍,又得了一包茯苓霜。一并拿了,带了五儿来回李纨与探春。

  那时李纨正因兰儿病了,不理事务,只命去见探春。探春已归房。人回进去,丫鬟们都在院内纳凉,探春在内盥沐,只有侍书回进去,半日出来说:“姑娘知道了,叫你们找平儿回二奶奶去。”林之孝家的只得领出来,到凤姐那边,先找着平儿进去回了凤姐。凤姐方才睡下,听见此事,便吩咐:”将他娘打四十板子,撵出去,永不许进二门。把五儿打四十板子,立刻交给庄子上,或卖或配人。”平儿听了出来,依言吩咐了林之孝家的。五儿吓得哭哭啼啼,给平儿跪着,细诉芳官之事。平儿道:“这也不难,等明日问了芳官便知真假。但这茯霜前日人送了来,还等老太太,太太回来看了才敢打动,这不该偷了去。”五儿见问,忙又将他舅舅送的一节说出来。平儿听了,笑道:“这样说,你竟是个平白无辜的人了,拿你来顶缸的。此时天晚,奶奶才进了药歇下,不便为这点子小事去絮叨。如今且将他交给上夜的人看守一夜,等明日我回了奶奶,再作道理。”林之孝家的不敢违拗,只得带出来,交给上夜的媳妇们看守着,自己便去了。

  这里五儿被人软禁起来,一步不敢多走。又兼众媳妇也有劝他说:“不该做这没行止的事。”也有抱怨说:“正经更还坐不来,又弄个贼来给我们看守。倘或眼不见,寻了死,或逃走了,都是我们的不是。”又有素日一干与柳家不睦的人,见了这般十分趁愿,都来奚落嘲戏他。这五儿心内又气又委屈,说无处可䜣,且本来怯咽直哭了一夜。谁知和他母女不和的那些人,巴不得一时就撵他出门去。生恐次日有变,大家先起了个清早,都悄悄的来买转平儿,送了东西,一面又奉承他办事简断,一面又讲述他母亲素日许多不好处。平儿一一的都应着。打发他们去了,却悄悄的来访袭人,问他可果真芳官给他玫瑰露了。袭人便说:“露却是给了芳官,芳官转给何,我却不知。”袭人于是又问芳官,芳官听了,唬了一跳,忙应是自己送他的。芳官便又告诉宝玉,宝玉也慌了,说:“露虽有了,若勾起茯苓霜来,他自然也实供。若听见了是他舅舅门上得的。他舅舅又有了不是,岂不是人家人的好意,反被咱们陷害了?因忙和平儿计议:“露的事虽完了,然这霜也不是有不是的。好姐姐,你只叫他也说是芳官给的就完了。”平儿笑道:“虽如此,只是他昨晚已经同人说是他舅舅给的了,如何又说你给的?况且那边所丢的霜正没主儿,如今有赃证的白放了,又去找谁?谁还肯认?众人也未必心服。”晴雯走来,笑道:“太太那边的露,再无别人,分明是彩云偷了给环哥去了,你们可瞎乱说。”

  平儿笑道:“谁不知这上原帮?这会子玉钏儿急的哭。悄悄的问他,他要应了,玉钏儿也罢了,大家也就混着不问了。谁好意揽这事呢?可恨彩云不但不应,他还挤玉钏儿,说他偷了去了。两个人‘窝里炮’,先吵的合府都知道了,我们怎么装没事人呢?少不者要查的。殊不知告失盗的就是贼,又没赃证,怎么说他?”宝玉道:“也罢。这件事,我也应起来,就说原是我要吓他们玩,悄悄的偷了太太的来了:两件事就都完了。”袭人道:“也倒是一件阴骘事,保全人的贼名儿。只是太太听见了,又说你小孩子气,不知好歹了。”平儿笑道:“也倒是小事。如今就打赵姨娘屋里起了赃来也容易,我只怕又伤着一个好人的体面。别人都不必管,只这一个人岂不又生气?我可怜的是他,不肯为‘打老鼠伤了玉瓶儿’。”说着,把三个指头一伸。袭人等听说,便知他说的是探春,大家都忙说:“可是这话,竟是我们这里应起来的为是。”平儿又笑道:“也须得把彩云和玉钏儿两个孽障叫了来,问准了他方好。不然,他们得了意,不说为这个,倒象我没有本事问不出来。就是这里完事,他们以后越发偷的偷、不管的不管。”袭人等笑道:“正是,也要你留个地步。”

  平儿便命一个人叫了他两个来,说道:“不用慌,贼已有了。”玉钏儿先问:“贼在那里?”平儿道:“现在二奶奶屋里呢,问他什么应什么。我心里明白,知道不是他偷的,可怜他害怕,都承认了。这里宝二爷不过意,要替他信一半。我要说出来呢,但只是这做贼的,素日又是和我好的一个姐妹;窝主却是平常,里面又伤了一个好人的体面:因此为难。少不得央求宝二爷应了,大家无事。如今反要问你们两个,还怎么样:要从此以后,大家小心存体面呢,就求宝二爷应了;要不然,我就回了二奶奶,别冤屈了人。”彩云听了,不觉红了脸,一时羞恶之心感发,便说道:“姐姐放心。也不用冤屈好人,我说了罢:伤体面,偷东西,原是赵姨奶奶央及我再三,我拿了些给环哥儿是情真。连太太在家我们还拿过,各人去送人,也是常有的。我原说说过两天就完了,如今既冤屈了人,我心里也不忍。姐姐竟带了我回奶奶去,一概应了完不事。”众人听了这话,一个个都诧异他竟这样有肝胆。宝玉忙笑道:“彩云姐姐果然是个正经人。如今也不用你应,我只说我悄悄的偷的吓你们玩,如今闹出事来,我原该承认。我只求姐姐们以后省些事,大家就好了。”彩云道:“我干的事为什么叫你应?死活我该去受。”平儿袭人忙道:“不是这么说。你一应了,未免又叨登出赵姨奶奶来,那时三姑娘听见,岂不又生气?竟不如宝二爷应了,大家没事。且除了这几个,都不知道,这么何等的干净。但只以后千万大家小心些就是了。要拿什么,好歹等太太到家;那怕连房子给了人,我们就没干系了。”彩云听了,低头想了想,只得依允。

  于是大家商议妥贴,平儿带了他两个并芳官来至上夜房中,叫了五儿,将茯苓霜一节也悄悄的教他说系芳官给的,五儿感谢不尽。平儿带他们来至自己这边,已见林之孝家的带领了几个媳妇,押解着柳家的等够多时了。林之孝家的又向平儿说:“今日一早押了他来,怕园里没有人伺候早饭,我暂且将秦显的女人派了去伺候姑娘们的饭呢。”平儿道:“秦显的女人是谁?我不大相熟啊。”林之孝家的道:“他是园里南角子上夜的,白日里没什么事,所以姑娘不认识:高高儿的孤拐,大大的眼睛,最干净爽利的。”玉钏儿道:“是了。姐姐你怎么忘了?他是跟二姑娘的司棋的婶子。司棋的父亲虽是大老爷那边的人,他这叔叔却是咱们这边的。”平儿听了,方想起来,笑道:哦!你早说是他,我就明白了。”又笑道:“也太派急了些。如今这事,八下里水落石出了。连前日太太屋里丢的也有了主儿。是宝玉那日过来,和这两个孽障不知道要什么来着,偏这两个孽障怄他玩,说太太不在家,不敢拿。宝玉便瞅着他们不提防,自已进去拿了些个什么出来。这两个孽障不知道,就吓慌了。如今宝玉听见累了别人,方细细的告诉了我,拿出东西来我瞧,一件不差。那茯苓霜也是宝玉外头得了的,也曾赏过许多人,不独园内人有,连妈妈子们讨了出去给亲戚们吃,又转送人。袭人出曾给过芳官一流的人。他们私情各自来往,也是常事。前日那两篓还摆在议事厅上,好好的原封没动,怎么就混赖起人来?等我回了奶奶再说。”

  说毕,抽身进了卧房,将此事照前言回了凤姐儿一遍。凤姐儿道:“虽如此说,但宝玉为人,不管青红皂白,爱兜揽事情。别人再求求他去,他又搁不住人两句好话,给他个炭篓子带上,什么事他不应承?咱们若信了,将来若大事也如此,如何治人?还要细细的追求才是。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里的丫头都拿来,虽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们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地下,茶饭也不用给他们吃。一日不说跪一日,就是铁打的,一日也管招了。”又道:“‘苍蝇不抱没缝狼的鸡蛋’,虽然这柳家的没偷,到底有些影儿人才说他。虽不加贼刑,也革出不用。朝迁原有挂误的,到底不算委屈了他。”平儿道:“何苦来操这心?’‘得放手时须放手’,什么大不了的事,乐得施恩呢。依我说,纵在这屋里操上一面分心,终久是回那边屋里去的,没的结些小人的仇恨,使人含恨抱怨。况且自己又三灾入难的,好容易怀了一个哥儿,到了六七个月还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劳太过,气恼伤着的?如今趁早儿见一半不邮一半的,也倒罢了。”一席话说的凤姐儿倒笑了,道:《随你们罢!没的怄气。”平儿笑道:“这不是正经话?”说毕,转身出来,一一发放。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红楼梦 第六十二回 憨湘云醉眠芍药茵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话说平儿出来吩咐林之孝家的道:“‘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事’,方是兴旺之家。要是一点子小事便扬铃打鼓乱折腾起来,不成道理。如今将他母女带回,照旧去当差,将秦显家的仍旧追回。再不必提此事,只是每日小心巡察要紧。”说毕起身走了。柳家的母女忙向上磕头,林家的就带回园中,回了李纨探春。二人都说:“知道了。宁可无事,很好。”司棋等人空兴头了一阵。那秦显家的好容易等了这个空子钻了来,只兴头了半天,在厨房内正乱着收家伙、米粮、煤炭等物。又查出许多亏空来,说:“粳米短了两担,长用米又多支了一个月的,炭也欠着额数。”一面又打点送林之孝的礼,悄悄的备了一篓炭一担粳米在外边,就遣人送到林家去了。又打点送账房儿的礼,又备几样菜蔬请几们同事的人,说:“我来了,全伏你了们列位扶持。自今以后,都是一家人了,我有照顾不到的好歹大家照顾些。”正乱着,忽有人来说:“你看完了这一顿早饭就出去罢。柳嫂儿原无事,如今还交给他管了。”秦显家的听了,轰去了魂魄,垂头丧气,登时掩旗息鼓,卷包而去。送人之物白白去了许多,自己倒要折变了赔补亏空。连司棋都气了个直眉瞪眼,无计挽回,只得罢了。

  赵姨娘正因彩云私赠了许多东西,被玉钏儿吵出,生恐查问出来,每日捏着一把汗,偷偷的打听信儿。忽见彩云来告诉,说都是宝玉应了,从此无事,赵姨娘方把心放下。谁知贾环听如此说,便起了疑心,将彩云凡私赠之物都拿出来了。照着彩云脸上摔了来,说:“你这两面三刀的东西,我不希罕!你不和宝玉好,他怎么肯替你应?你既有担当给了我,原该不叫一个人知道,如今你既然告诉了他,我再要这个也没趣儿!”彩云见如此,急的赌咒起,至于哭了,百般解说,贾环执意不信,说:“不看你素日,我索性去告诉二嫂子,就说你偷来给我,我不敢要。你细想去罢!”说毕摔手出去了。急的赵姨娘骂:“没造化的种子,这是怎么说!”气的彩云哭了个泪干肠断。赵姨娘百般的安慰他:“好孩子,他辜负了你的心,我横竖看的真。我收起来,过两日,他自然回转过来了”说着,便要收东西。彩云赌气一顿卷包起来,趁人不见,来至园中,都撇在河内,顺水沉的沉漂的漂了。自己气的夜里在被内暗哭了一夜。

  当下又值宝玉生日已到。原来宝琴也是这日,二人相同。王夫人不在家,也不曾象往年热闹,只有张道士送了四样礼,换的寄名符儿,还有几处僧尼庙的和尚姑子送了供尖儿,并寿星、纸马、疏头,并本宫星官、值年太岁、周岁换的锁。家中常走的男女,先一日来上寿。王子胜那边,仍是一套衣服,一双鞋袜,一百寿桃,一百束上用银丝挂面。薛姨妈处减一半。其馀家中尤氏仍是一双鞋袜,凤姐儿是一宫制四面扣合堆乡荷包装一个金寿星,一件波斯国的玩器。各庙中遗人去放堂舍钱。又另有宝之礼,不能备述。姐妹中皆随便,或有一扇的,或有一字的,或有一画的,或有一诗的,聊为应景而已。

  这日宝玉清晨起来梳洗已毕,便冠带了来至前厅院中,已有李贵等四个人在那里设下天地香烛。宝玉炷了香,行了礼,奠茶烧纸后,便至宁府中宗祖先堂两处行毕了礼。出至月台上,又朝上遥拜过贾母、贾政、王夫人等。一顺到尤氏上房,行过礼,坐了一回方回荣府,先至薛姨妈处,再三拉着,然后又见到过薛蝌,让一回方进园来。晴雯麝月二人跟随,小丫头夹着毡子,从李氏起,一一挨着,比自己怅的房中到过;复出二六,至四个奶妈家让了一回,方进来。虽众人要行礼,也不曾受,回至房中,袭人等只都来说一声就是了。王夫人有言。不令年轻人受礼,恐折了福寿,故此皆不磕头。

  一时贾环贾兰来了,袭人连忙拉住,坐了一坐,便去了。宝玉笑道:“走乏了!”便歪在订上,方吃了半盏茶,只听处头咭咭呱呱,一群小丫头笑着进来,原来是翠墨、小螺、翠缕、入画,邢岫烟的丫头篆儿,并奶子抱着巧姐儿,彩鸾、绣鸾八九个人,都抱着红毡子来了。笑说道:“拜寿的挤破了门了,快拿面来我们吃。”刚进来时,探春、湘云、宝琴、岫烟、惜春也都来了。宝玉忙迎来,笑说:“不敢起动。快预备好茶!”:进入房中,不免推让一回,大家归坐。袭人捧过茶来,才吃了一口,平儿也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来了宝玉忙迎出来,笑说:“我方才到凤姐姐门上,回进去,说不能见我;我又打发进去让姐姐来着。”平儿笑道:“我正打发你姐姐梳头,不得出来回你。后来听见又说让我,我那里禁当的起?所以特给二爷来磕头。”宝玉笑道:“我也禁当不起。”袭人早在门旁安了座让他坐。平儿便拜下去,宝玉作揖不迭;平儿又跪下去,宝玉也忙不跪下,袭人连忙搀起来;又拜卫一拜,宝玉又还了一揖。袭人笑推社玉:“你再作揖。”宝玉道:“已经完了,怎么又作揖?”宝玉喜的忙作揖,笑道:“原来今日也是姐姐的好日子!”平儿赶着也还了礼。湘云拉宝琴岫烟说:“你们四个人对拜寿,直拜二天才是。”探春忙问:“原来邢妹妹也是今日?我怎么就忘了。”忙命丫头:“去告诉二奶奶,赶着补了一分礼,和琴姑娘一样,送到二姑娘屋里去。”丫头答应着了。岫烟昂湘云直口训出来,少不得要到各房去让让。

  探春笑道:“倒有些意思。一年十二个月,月月有几个生日。人多了主不这样巧,也有三个一日的。两个一日的。大年初一也不白过,大姐姐占了去,怨不得他福大,日昆别人都占先。又是大姐太爷的生日冥寿。过了灯节,就是大太太和宝姐姐,他们娘儿两个遇的巧。三月初一是太太的,初九是琏二哥哥。二月没人。”袭人道:“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么没人?只不是咱们家的。”探春笑道:“原来你两上倒是一日?每年连头也不给我们嗑一个!平儿的生日我们也不知道,这也是才知道的。”平儿笑道:“我们是那牌儿名上的人?生日也没拜寿的福,又没受礼的职分,可吵嚷什么,可不悄悄儿的就过去了吗。今日他又偏吵出来了。等姑娘回房,我再行礼罢。”探春笑道:“也不敢惊动。只是今日倒要替你作个生日,我心里才过的去。”宝玉湘云等一齐都说很是。探春便吩咐了丫头去告诉他奶奶说:“我们大家说了,半日回来说:“二奶奶说了,多谢如娘们给他脸。不知过生日给他些什么吃?只别忘了二奶奶,就不来絮聒他了。众人都笑了。探春因说道:“可巧今日里头厨房不预备饭,下面弄菜都是外头收拾。咱们就凑了钱,叫柳家的来领了去,只在咱们里头收拾倒好。”众人都说:“很好。”

  探春一面遣人去请李纫、宝钗、黛玉,一面遣人去传柳家的进来,吩咐他内厨房中快收拾两桌酒席。柳家的不知何意,因说:“外厨房都预备了。”探春笑道:“你原来不知道,今日是平姑娘的好日子,外头预备的是上头的,这如今我们私下又凑了分子,单为平姑娘预备请他。你只管拣新巧的菜蔬预备了来,开了账我那里领钱。”柳家的笑道:“今日又是平姑娘的千秋?我们竟不知道。”说着,便给平儿磕头,慌得平儿拉起他来。柳家的忙预备酒席。这里探春又邀了宝玉同到厅上去吃面,等到李纨宝钗一齐来全,又遣人去请薛姨妈和黛玉。因天气和暖,黛玉之疾渐愈,故也来了。花团锦簇,挤了一厅的人。谁知薛蝌又送了巾扇香帛四色寿礼给宝玉,宝玉于是过去陪他吃面。两家皆办了寿酒,互相酬送,彼此同领。至午间,宝玉又陪薛蝌吃了两杯酒。宝钗带了宝琴过来给薛蝌行礼,把盏毕,宝钗因嘱咐薛蝌:“家里的酒也不用送过那边去这虚套竟收了。你只请伙计们吃罢。我们和宝兄弟进去,还要待人去呢,也不能陪你了。”薛蝌忙说:“姐姐兄弟只管请,只怕伙计们也就好来了。”

  宝玉忙又告过罪,方同他姊妹回来。一进角门,宝钗便命婆子将门锁上,把钥匙要了,自己拿着。宝玉忙说:“这一道门何必关?又没多的人走,况且姨娘,姐姐、妹妹都在里头,倘或要家去取什么,岂不费事?”宝钗笑道;“小心没过愈的。你们好边这几日七事八事,竟没有我们那边的人,可知是这门关的有功效了。要是开着,保不住那起人图顺脚走近路从这里走,拦谁的是?不如锁了,连妈妈和我也禁着些,大家别走。纵有了事,也就赖不着这边的人了。”宝玉笑道:“原来姐姐也知道我们那边近日丢了东西?”宝钗笑道:;“你只知道玫瑰露和茯苓霜两件,乃因人而及物,要不是里头有人,你连这两件还不知道呢。殊不知还有几件比这两件大的呢。若以后叨登不出来,是大家的造化;若叨登出来了,不知里头边连累多少人呢。你也是不管事的人,我才告诉你。平儿是个明白人,我前日也告诉了他,皆因他奶奶不在外头,所以使他明白了。若不犯出来,他心里已有了稿儿,自有头绪,就冤屈不着平人了。你只听我说,以后留神小心就是了。这话也不可告第二个人。”

  说着,来到沁芳亭边,只见袭人、香菱、侍书、晴雯、麝月、蕊官、藕官十来个人,都在那里看鱼玩呢,见他们来了,都说:“芍药栏里预备下了,快去上席罢。”宝钗等随携了他们,同到芍药栏中红香辅三间小敞厅内,连氏已请过来了。诸人都在那里,只没平儿。原来平儿出去,有赖林诸家送了礼来,连三接四,上中下三等家人拜寿送礼的不少。平儿忙着打发赏钱道谢,一面又色色的回明了凤姐儿,不过留下几样,也有不受的,也有受下即刻赏给人的,忙了一回,又直等凤姐儿吃过面方换了衣裳往园里来。刚进了园,就有几个丫鬓来找他,一同到了红香圃中。只见筵开玳瑁,褥设芙蓉,众人都笑说:“寿星全了!”上面四座,定要让他们四个人坐。四人皆不肯。

  薛姨妈说:“我老天拔他,不合你们的群儿,我倒拘的慌,不如我到厅上随便躺躺去倒好。我又吃不下什么去,又不大吃酒,这里让他们倒便宜。”尤氏等执意不从。宝钗道:“这也罢了,倒是让妈妈在要上歪着自如些。有爱吃的送些过去,倒还自在。且前头没人在那里,又可照看了。”探春笑道:“既这样,恭敬不如从命。”因大家送到议事厅上,眼看着命小丫头们铺了一个锦褥并靠背引枕之类,又嘱咐:“好生给姨太太捶腿。要茶要水,别推三拉四的。回来送了东西来,姨太太吃了,赏你们吃。只别离了这里。”小丫头子们都答应了,探春等方回来。终久让宝琴岫烟二人在上,平儿面西坐,宝玉面东坐。探春又接了鸳鸯来,二人并肩对面相陪,西边一桌,宝钗、黛玉、湘云、迎春、惜春依序,一面又拉了香菱玉钏儿二人打横。三桌上尤氏李纨,又拉了袭人彩云陪坐。四桌上便是紫鹃、莺儿、晴雯、小螺、司棋等人团坐。当下探春等还要把盏,宝琴等四人都说:“这一闹,一日也坐不成了!”方才罢了。两个女先儿要弹词上寿,众人都说:“我们这里没人听那些话,你厅上去,说给姨太太解闷儿去罢。”一面又将各色吃食,拣了命人送给薛姨妈去。

  宝玉便说:“雅坐无趣,须要行令才好。”众人中有说行这个令好的,又有说行那个令才好的。黛玉道:“依我说,拿了笔砚将各色令都写了,拈成阄儿,咱们抓出那个来就是那个。”众人都道:“妙极!”即命拿了一笔砚花笺。香菱近日学了诗,又天天学写字,见了笔砚,便巴不得连忙起来,说:“我写。”众人想了一回,共得十来个,念着,香菱一一写了。搓成阄儿,掷在一个瓶中,探春便命平儿拈。平儿向内搅一搅,用箸夹了一个出来,打开一看,上写着“射覆”二字。宝钗笑道:“把个令祖宗拈出来了。射覆从古有的,如今失了传。这是后纂的,比一切的令都难。这里头倒有一半是不会的,不如毁了,另拈一个雅俗共赏的,便叫他们行去,咱们行这一个。”说着,又叫袭人拈了一个,却是“拇战”。湘云先笑着说:“这个简断爽利,合了我的脾气。我不行这个射覆,没的垂头气闷人,我只猜拳去了。”探春道:“惟有他乱令,宝姐姐快罚他一钟!”宝钗不容分说,笑灌了湘云一杯。

  探春道:“我吃一杯,我是令官;也不用宣,只听我分派。取了骰子令盆来,从琴妹妹掷起,挨着掷下去,对了点的二人射覆。”宝琴一掷,是个三。岫烟宝玉等皆掷的不对,直到香菱方掷了个三。宝琴笑道:“只好室内生春,若说到外头去,可太没头绪了。”探春道:“自然。三次不中者罚一杯。你覆他射。”宝琴想了一想,说了个“老”字。香菱原生于这令,一时想不到,满室满席都不见有与“老”字相连的成语。湘云先听了,便也乱看,忽见门斗上贴着“红香圃”三个字,便知宝琴覆的是“吾不如老圃”的“圃”字。见香菱射不着,众人击鼓又催,便悄悄的拉香菱,教他说“药”字。黛玉偏看见了,说:“快罚他!又在那里传递呢!”闹得众人都知道了,忙又罚了一杯,恨的湘云拿筷子敲黛玉的手。于是罚了香菱一杯。下则宝钗和探春对了点子,探春便覆了一“人”字。宝钗笑道:“这个‘人’字泛得很。”探春笑道:“添一个字,两覆一射,也不泛了。”说着,便又说了一个“窗”字。宝钗一想,因见席上有鸡,便猜着他是用“鸡窗”“鸡人”二典了,因射了一个“埘”字。探春知他射着,用了“鸡栖于埘”的典,二人一笑,各饮一口门杯。

  湘云等不得,早和宝玉“三”“五”乱叫猜起拳来。那边尤氏和鸳鸯隔着席,也“七”“八”乱叫,搳起拳来。平儿袭人也作了一对。叮叮当当,只听得腕上镯子响。一时,湘云赢了宝玉,袭人赢了平儿,二人限酒底酒面。湘云便说:“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还要一句时宪书上有的话,共总成一句话。酒底要关人事的果菜名。”众人听了,都说:“惟有他的令比人唠叨!倒也有些意思。”便催宝玉快说。宝玉笑道:“谁说过这个,也等想一想儿。”黛玉便道:“你多喝一钟,我替你说。”宝玉真个喝了酒,听黛玉说道:

  落霞与孤鹜齐飞,风急江天过雁哀,却是一枝折脚雁,叫得人九回肠,这是鸿雁来宾。

  说得大家笑了。众人说:“这一串子倒有些意思。”黛玉又拈了一个榛瓤,说酒底道:

  榛子非关隔院砧,何来万户捣衣声?

  令完。鸳鸯袭人等皆说的是一句俗话,都带一个“寿”字,不须多赘。

  大家轮流乱了一阵。这上面湘云又和宝琴对了手,李纨和岫烟对了点子。李纨便覆了一个“瓢”字,岫烟便射了一个“绿”字,二人会意,各饮一口。湘云的拳却输了,请酒面酒底。宝琴笑道:“请君入瓮。”大家笑起来。说:“这个典用得当。”湘云便说道:奔腾澎湃,江间波浪兼天涌,须要铁索缆孤舟,既遇着一江风,不宜出行。

  说的众人都笑了,说:“好个诌断了肠子的!怪道他出这个令,故意惹人笑。”又催他快说酒底儿。湘云吃了酒,夹了一块鸭肉,呷了口酒,忽见碗内有半个鸭头,遂夹出来吃脑子。众人催他:“别只顾吃,你到底快说呀。”湘云便用箸子举着说道:

  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那些桂花油。

  众人越发笑起来。引得晴雯小螺等一干人都走过来说:“云姑娘会开心儿,拿着我们取笑儿,快罚一杯才罢!怎么见得我们就该擦桂花油呢?倒得每人给瓶子桂花油擦擦。”黛玉笑道:“他倒有心给你们一瓶子油,又怕挂误着打窃盗官司。”众人不理论,宝玉却明白,忙低了头。彩云心里有病,不觉的红了脸。宝钗忙暗暗的瞅了黛玉一眼。黛玉自悔失言,原是打趣宝玉的,就忘了村了彩云了,自悔不及,忙一顿的行令猜拳岔开了。

  底下宝玉可巧和宝钗对了点子,宝钗便覆了一个“宝”字,宝玉想了一想,便知是宝钗作戏,指着自己的通灵玉说的,便笑道:“姐姐拿我作雅谑,我却射着了。说出来姐姐别恼,就是姐姐的讳‘钗’字就是了。”众人道:“怎么解?”宝玉道:“他说‘宝’,底下自然是‘玉’字了。我射‘钗’字,旧诗曾有‘敲断玉钗红烛冷’,岂不射着了?”湘云说道:“这用时事却使不得,两个人都该罚。”香菱道:“不止时事,这也是有出处的。”湘云道:“‘宝玉’二字并无出处,不过是春联上或有之,诗书纪载并无,算不得。”香菱道:“前日我读岑嘉州五言律,现有一句,说:‘此乡多宝玉。’怎么你倒忘了?后来又读李义山七言绝句,又有一句:‘宝钗无日不生尘。’我还笑说:他两个名字都原来在唐诗上呢。”众人笑说:“这可问住了,快罚一杯。”湘云无话,只得饮了。

  大家又该对点搳拳,这些人因贾母王夫人不在家,没了管束,便任意取乐,呼三喝四,喊七叫八。满厅中红飞翠舞,玉动珠摇,真是十分热闹。玩了一回,大家方起席散了。却忽然不见了湘云。只当他外头自便就来,谁知越等越没了影儿。使人各处去找,那里找的着。

  接着林之孝家的同着几个老婆子来,一则恐有正事呼唤,二则恐丫鬟们年轻,趁王夫人不在家,不服探春等约束,恣意痛饮,失了体统,故来请问有事无事。探春见他们来了,便知其意,忙笑道:“你们又不放心,来查我们来了。我们并没有多吃酒,不过是大家玩笑,将酒作引子。妈妈们别耽心。”李纨尤氏也都笑说:“你们歇着去罢,我们也不敢叫他们多吃了。”林之孝家的等人笑说:“我们知道。连老太太让姑娘们吃酒,姑娘们还不肯吃呢,何况太太们不在家,自然玩罢了。我们怕有事,来打听打听。二则天长了,姑娘们玩一会子,还该点补些小食儿。素日又不大吃杂项东西,如今吃一两杯酒,若不多吃些东西,怕受伤。”探春笑道:“妈妈说的是,我们也正要吃呢。”回头命:“取点心来。”两旁丫鬟们齐声答应了,忙去传点心。探春又笑让:“你们歇着去,或是姨妈那里说话儿去。我们即刻打发人送酒你们吃去。”林之孝家的等人笑回:“不敢领了。”又站了一回,方退出去了。平儿摸着脸笑道:“我的脸都热了,也不好意思见他们。依我说,竟收了罢,别惹他们再来倒没意思了。”探春笑道:“不相干,横竖咱们不认真喝酒就罢了。”

  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笑嘻嘻的走来,说:“姑娘们快瞧,云姑娘吃醉了,图凉快,在山子后头一块青石板磴上睡着了。”众人听说,都笑道:“快别吵嚷。”说着,都走来看时,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蹬子上,业经香梦沈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蜜蜂蝴蝶闹嚷嚷的围着。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搀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嘟嘟囔囔说:“泉香酒冽,……醉扶归,宜会亲友。”众人笑推他说道:“快醒醒儿,吃饭去。这潮磴上还睡出病来呢!”湘云慢启秋波,见了众人,又低头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原是纳凉避静的,不觉因多罚了两杯酒,娇娜不胜,便睡着了,心中反觉自悔。早有小丫头端了一盆洗脸水,两个捧着镜奁。众人等着,他便在石磴上重新匀了脸,拢了鬓,连忙起身,同着来至红香圃中。又吃了两杯浓茶,探春忙命将醒酒石拿来给他衔在口内,一时又命他吃了些酸汤,方才觉得好了些。

  当下又选了几样果菜给凤姐儿送去,凤姐儿也送了几样来。宝钗等吃过点心,大家也有坐的,也有立的,也有在外观花的,也有倚栏看鱼的,各自取便,说笑不一。探春便和宝琴下棋,宝钗岫烟观局。黛玉和宝玉在一簇花下唧唧哝哝,不知说些什么。只见林之孝家的和一群女人,带了一个媳妇进来。那媳妇愁眉泪眼,也不敢进厅来,到阶下便朝上跪下磕头。探春因一块棋受了敌,算来算去,总得了两个眼,便折了官着儿,两眼只瞅着棋盘,一只手伸在盒内,只管抓棋子作想。林之孝家的站了半天。因回头要茶时才看见,问什么事。林之孝家的便指那媳妇说:“这是四姑娘屋里小丫头彩儿的娘,现是园内伺候的人。嘴很不好,才是我听见了,问着他,他说的话也不敢回姑娘。竟要撵出去才是。”探春道:“怎么不回大奶奶?”林之孝家的道:“方才大奶奶往厅上姨太太处去,顶头看见,我已回明白了,叫回姑娘来。”探春道:“怎么不回二奶奶?”平儿道:“不回去也罢,我回去说一声就是了。既这么着,就撵他出去,等太太回来再回:请姑娘定夺。”探春点头,仍又下棋。这里林之孝家的带了那人出去不提。黛玉和宝玉二人站在花下,遥遥盼望,黛玉便说道:“你家三丫头倒是个乖人。虽然叫他管些事,也倒一步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来了。”宝玉道:“你不知道呢:你病着时,他干了几件事,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根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几件事,单拿我和凤姐姐做筏子。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岂止乖呢!”黛玉道:“要这样才好。咱们也太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他们一算,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不短了咱们两个人的。”

  黛玉听了,转身就往厅上寻宝钗说笑去了。宝玉正欲走时,只见袭人走来,手内捧着一个小连环洋漆茶盘,里面可式放着两钟新茶,因问:“他往那里去呢?我见你两个半日没吃茶,巴巴的倒了两钟来,他又走了。”宝玉道:“那不是他?你给他送去。”说着,自拿了一钟。袭人便送了那钟去,偏和宝钗在一处,只得一钟茶,便说:“那位喝时那位先接了,我再倒去。”宝钗笑道:“我倒不喝,只要一口漱漱就是了。”说着,先拿起来喝了一口,剩了半杯,递在黛玉手内。袭人笑说:“我再倒去。”黛玉笑道:“你知道我这病,大夫不许多吃茶,这半钟尽够了,难为你想的到。”说毕饮干,将杯放下。袭人又来接宝玉的。宝玉因问:“这半日不见芳官,他在那里呢?”袭人四顾一瞧,说:“才在这里的,几个人斗草玩,这会子不见了。”

  宝玉听说便忙回房中,果见芳官面向里睡在床上。宝玉推他说道:“快别睡觉,咱们外头玩去。一会子好吃饭。”芳官道:“你们吃酒,不理我,叫我闷了半天,可不来睡觉罢了。”宝玉拉了他起来,笑道:“咱们晚上家里再吃。回来我叫袭人姐姐带了你桌上吃饭,何如?”芳官道:“藕官蕊官都不上去,单我在那里,也不好。我也吃不惯那个面条子,早起也没好生吃。才刚饿了,我已告诉了柳婶子,先给我做一碗汤,盛半碗粳米饭,送到我这里,吃了就完事。若是晚上吃酒,不许叫人管着我,我要尽力吃够了才罢。我先在家里,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如今学了这劳什子,他们说怕坏嗓子,这几年也没闻见。趁今儿我可是要开斋了。”宝玉道:“这个容易。”

  说着,只见柳家的果遣人送了一个盒子来。春燕接着揭开看时,里面是一碗虾丸鸡皮汤,又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莹莹绿畦香稻粳米饭。春燕放在案上,走来安小菜碗箸,过来拨了一碗饭。芳官便说:“油腻腻的,谁吃这些东西!”只将汤泡饭,吃了一碗,拣了两块腌鹅,就不吃了。宝玉闻着,倒觉比往常之味又胜些似的,遂吃了一个卷酥。又命春燕也拨了半碗饭,泡汤一吃,十分香甜可口。春燕和芳官都笑了。

  吃毕,春燕便将剩的要交回。宝玉道:“你吃了罢,若不够,再要些来。”春燕道:“不用要,这就够了。方才麝月姐姐拿了两盘子点心给我们吃了,我再吃了这个,尽够了,不用再吃了。”说着,便站在桌旁,一顿吃了。又留下两个卷酥,说:“这个留着给我妈吃。晚上要吃酒,给我两碗酒吃就是了。”宝玉笑道:“你也爱吃酒?等着咱们晚上痛喝一回。你袭人姐姐和晴雯姐姐的量也好,也要喝,只是每日不好意思的:趁今儿大家开斋。还有件事,想着嘱咐你,竟忘了,此刻才想起来:以后芳官全要你照看他,他或有不到处,你提他。袭人照顾不过这些人来。”春燕道:“我都知道,不用你操心。但只五儿的事怎么样?”宝玉道:“你和柳家的说去,明儿真叫他进来罢。等我告诉他们一声就完了。”芳官听了,笑道:“这倒是正经事。”春燕又叫两个小丫头进来,伏侍洗手倒茶。自己收了家伙,交给婆子,也洗手,便去找柳家的,不在话下。

  宝玉便出来,仍往红香圃寻众姐妹。芳官在后,拿着巾扇。刚出了院门,只见袭人晴雯二人携手回来。宝玉问:“你们做什么呢?”袭人道:“摆下饭了,等你吃饭呢。”宝玉笑着将方才吃饭的一节,告诉了他两个。袭人笑道:“我说你是猫儿食。虽然如此,也该上去陪他们,多少应个景儿。”晴雯用手指戳在芳官额上,说道:“你就是狐媚子!什么空儿,跑了去吃饭。两个怎么约下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儿。”袭人笑道:“不过是误打误撞的遇见,说约下,可是没有的事。”晴雯道:“既这么着,要我们无用。明儿我们都走了,让芳官一个人,就够使了。”袭人笑道:“我们都去了使得,你却去不得。”晴雯道:“惟有我是第一个要去:又懒,又夯,性子又不好,又没用。”袭人笑道:“倘或那孔雀褂子襟再烧了窟窿,你去了谁可会补呢?你倒别和我拿三搬四的。我烦你做个什么,把你懒的横针不拈,竖线不动。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烦你,横竖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什么我去了几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连命也不顾,给他做了出来,这又是什么原故?你到底说话呀。怎么装憨儿,和我笑?那也当不了什么。”晴雯笑着啐了一口。大家说着,来至厅上。薛姨妈也来了,依序坐下吃饭。宝玉只用茶泡了半碗饭,应景而已。

  一时吃毕,大家吃茶闲话,又随便玩笑。外面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豆官等四五个人,满园玩了一回,大家采了些花草来兜着,坐在花草堆里斗草。这一个说:“我有观音柳。”那一个说:“我有罗汉松。”那一个又说:“我有君子竹。”这一个又说:“我有美人蕉。”这个又说:“我有星星翠。”那个又说:“我有月月红。”这个又说:“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个又说:“我有《琵琶记》里的枇杷果。”豆官便说:“我有姐妹花。”众人没了,香菱便说:“我有夫妻蕙。”豆官说:“从没听见有个‘夫妻蕙’!”香菱道:“一个剪儿一个花儿叫做‘兰’,一个剪儿几个花儿叫做‘蕙’。上下结花的为‘兄弟蕙’,并头结花的为‘夫妻蕙’。我这枝并头的,怎么不是‘夫蕙’?”豆官没的说了,便起身笑道:“依你说,要是这两枝一大一小,就是‘老子儿子蕙’了?若是两枝背面开的,就是‘仇人蕙’了?你汉子去了大半年,你想他了,便拉扯着蕙上也有了夫妻了,好不害臊!”香菱听了,红了脸,忙要起身拧他,笑骂道:“我把你这个烂了嘴的小蹄子!满口里放屁胡说。”豆官见他要站起来,怎肯容他,就连忙伏身将他压住,回头笑着央告蕊官等:“来帮着我拧他这张嘴。”两个人滚在地下。众人拍手笑说:“了不得了!那是一洼子水,可惜弄了他的新裙子。”豆官回头看了一看,果见傍边有一汪积雨,香菱的半条裙子都污湿了,自己不好意思,忙夺手跑了。众人笑个不住,怕香菱拿他们出气,也都笑着一哄而散。

  香菱起身,低头一瞧,见那裙上犹滴滴点点流下绿水来。正恨骂不绝,可巧宝玉见他们斗草,也寻了些草花来凑戏,忽见众人跑了,只剩了香菱一个,低头弄裙,因问:“怎么散了?”香菱便说:“我有一枝夫妻蕙,他们不知道,反说我诌,因此闹起来,把我的新裙子也遭塌了。”宝玉笑道:“你有夫妻蕙,我这里倒有一枝并蒂菱。”口内说着,手里真个拈着一枝并地菱花,又拈了那枝夫妻蕙在手内。香菱道:“什么夫妻不夫妻、并蒂不并蒂!你瞧瞧这裙子!”宝玉便低头一瞧,“嗳呀”了一声,说:“怎么就拉在泥里了?可惜!这石榴红绫,最不禁染。”香菱道:“这是前儿琴姑娘带了来的,姑娘做了一条,我做了一条,今儿才上身。”宝玉跌脚叹道:“若你们家,一日遭塌这么一件,也不值什么。只是头一件,既系琴姑娘带来的,你和宝姐姐每人才一件,他的尚好,你的先弄坏了,岂不辜负他的心?二则姨妈老人家的嘴碎,饶这么着,我还听见常说你们不知过日子,只会遭塌东西,不知惜福。这叫姨妈看见了,又说个不清。”香菱听了这话,却碰在心坎儿上,反倒喜欢起来,因笑道:“就是这话。我虽有几条新裙子,都不合这一样;若有一样的,赶着换了也就好了,过后再说。”宝玉道:“你快休动,只站着方好,不然,连小衣、膝裤、鞋面都要弄上泥水了。我有主意:袭人上月做了一条和这个一模一样的,他因有孝,如今也不穿,竟送了你换下这个来何如?”香菱笑着摇头说:“不好。倘或他们听见了,倒不好。”宝玉道:“这怕什么?等他孝满了,他爱什么,难道不许你送他别的不成?你若这样,不是你素日为人了。况且不是瞒人的事,只管告诉宝姐姐也可。只不过怕姨妈老人家生气罢咧。”香菱想了一想有理,点头笑道:“就是这样罢了,别辜负了你的心。等着你。千万叫他亲自送来才好!”

  宝玉听了喜欢非常,答应了,忙忙的回来。一壁低头心下暗想:“可惜这么一个人,没父母,连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来,偏又卖给这个霸王!”因又想起:“往日平儿也是意外,想不到的。今儿更是意外之意外的事了。”一面胡思乱想,来至房中,拉了袭人,细细告诉了他原故。香菱之为人,无人不怜爱的;袭人又本是个手中撒漫的,况与香菱相好,一闻此信,忙就开箱取了出来,折好,随了宝玉来寻香菱。见他还站那里等呢。袭人笑道:“我说你太淘气了,总要淘出个故事来才罢。”香菱红了脸,笑说:“多谢姐姐了,谁知那起促狭鬼使的黑心。”说着接了裙子,展开一看,果然合自己的一样。又命宝玉背过脸去,自己向内解下来,将这条系上。袭人道:“把这腌臜了的交给我拿回去,收拾了给你送来。你要拿回去,看见了,又是要问的。”香菱道:“好姐姐,你拿去,不拘给那个妹妹罢。我有了这个,不要他了。”袭人道:“你倒大方的很。”香菱忙又拜了两拜,道谢袭人。一面袭人拿了那条泥污了的裙子就走。

  香菱见宝玉蹲在地下,将方才夫妻蕙与并蒂菱用树枝儿挖了一个坑,先抓些落花来铺垫了,将这菱蕙安放上,又将些落花来掩了,方撮土掩埋平伏。香菱拉他的手笑道:“这又叫做什么?怪道人人说你惯会鬼鬼祟祟使人肉麻呢。你瞧瞧,你这手弄得泥污苔滑的,还不快洗去。”宝玉笑着,方起身走了去洗手。香菱也自走开。二人已走了数步,香菱复转身回来,叫住宝玉。宝玉不知有何说话,扎煞着两只泥手,笑嘻嘻的转来,问:“作什么?”香菱红了脸,只管笑,嘴里却要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来。因那边他的小丫头臻儿走来说:“二姑娘等你说话呢。”香菱脸又一红,方向宝玉道:“裙子的事,可别和你哥哥说,就完了。”说毕,即转身走了。宝玉笑道:“可不是我疯了?往虎口里探头儿去呢!”说着,也回去了。不知端详,下回分解。

红楼梦 第六十三回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话说宝玉回至房中洗手,因和袭人商议:“晚间吃酒,大家取乐,不可拘泥。如今吃什么好?早说给他们备办去。”袭人笑道:“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秋纹四个人,每人五钱银子,共是二两;芳官、碧痕、春燕、四儿四个人,每人三钱银子,他们告假的不算:共是三两二钱银子,早已交给了柳嫂子,预备四十碟果子。我和平儿说了,已经抬了一罐好绍兴酒藏在那边了。我们八个人单替你做生日。”宝玉听了,喜的忙说:“他们是那里的钱?不该叫他们出才是。”晴雯道:“他们没钱,难道我们是有钱的?这原是各人的心。哪怕它偷的呢,只管领他的情就是了。”宝玉听了,笑说:“你说的是。”

  袭人笑道:“你这个人,一天不捱他两句硬话村你,你再过不去。”晴雯笑道:“你如今也学坏了,转会调三窝四。”说着,大家都笑了。宝玉说:“关了院门罢。”袭人笑道:“怪不得人说你是‘无事忙’!这会子关了门,人倒疑惑起来,索性再等一等。”宝玉点头,因说:“我出去走走。四儿舀水去,春燕一个跟我来罢。”说着,走至外边,因见无人,便问五儿之事。春燕道:“我才告诉了柳嫂子,他倒很喜欢。只是五儿那一夜受了委屈烦恼,回去又气病了,那里来得?只等好了罢。”宝玉听了,未免后悔长叹,因又问:“这事袭人知道不知道?”春燕道:“我没告诉,不知芳官可说了没有。”宝玉道:“我却没告诉过他。也罢,等我告诉他就是了。”说毕,复走进来,故意洗手。

  已是掌灯时分,听得院门前有一群人进来。大家隔窗悄视,果见林之孝家的和几个管事的女人走来,前头一人提着大灯笼。晴雯悄笑道:“他们查上夜的人来了。这一出去,咱们就好关门了。”只见怡红院凡上夜的人,都迎出去了。林之孝家的看了不少,又吩咐:“别耍钱吃酒,放倒头睡到大天亮。我听见是不依的。”众人都笑说:“那里有这么大胆子的人。”林之孝家的又问:“宝二爷睡下了没有?”众人都回:“不知道。”袭人忙推宝玉。宝玉靸了鞋,便迎出来,笑道:“我还没睡呢。妈妈进来歇歇。”又叫:“袭人,倒茶来。”林之孝家的忙进来,笑说:“还没睡呢?如今天长夜短,该早些睡了,明日方起的早。不然,到了明日起迟了,人家笑话,不是个读书上学的公子了,倒象那起挑脚汉了。”说毕,又笑。宝玉忙笑道:“妈妈说的是。我每日都睡的早,妈妈每日进来,可都是我不知道的,已经睡了。今日因吃了面,怕停食,所以多玩一回。”林之孝家的人又向袭人等笑说:“该沏些普洱茶吃。”袭人晴雯二人忙说:“沏了一茶缸子女儿茶,已经喝过两碗了。大娘也尝一碗,都是现成的。”说着,晴雯便倒了来。林家的站起接了,又笑道:“这些时,我听见二爷嘴里都换了字眼,赶着这几位大姑娘们竟叫起名字来。虽然在这屋里,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还该嘴里尊重些才是。若一时半刻偶然叫一声使得;若只管顺口叫起来,怕以后兄弟侄儿照样,就惹人笑话这家子的人眼里没有长辈了。”宝玉笑道:“妈妈说的是。我不过是一时半刻偶然叫一句是有的。”

  袭人晴雯都笑说:“这可别委屈了他,直到如今,他可‘姐姐’没离了嘴。不过玩的时候叫一声半声名字,若当着人,却是和先一样。”林之孝家的笑道:“这才好呢,这才是读书知礼的。越自己谦逊,越尊重。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就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不得他。这才是受过调教的公子行事。”说毕,吃了茶,便说:“请安歇罢,我们走了。”宝玉还说:“再歇歇。”那林之孝家的已带了众人又查别处去了。这里晴雯等忙命关了门,进来笑说:“这位奶奶那里吃了一杯来了?唠三唠四的,又排场了我们一顿去了。”麝月笑道:“他也不是好意的?少不得也要常提着些儿,也堤防着,怕走了大褶儿的意思。”说着,一面摆上酒果。袭人道:“不用高桌,咱们把那张花梨圆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宽绰,又便宜。”说着,大家果然抬来。麝月和四儿那边去搬果子,用两个大茶盘,做四五次方搬运了来。两个老婆子蹲在外面火盆上筛酒。宝玉说:“天热,咱们都脱了大衣裳才好。”众人笑道:“你要脱,你脱,我们还要轮流安席呢。”宝玉笑道:“这一安席,就要到五更天了。知道我最怕这些俗套,在外面跟前,不得已的。这会子还怄我,就不好了。”众人听了,都说:“依你。”

  于是先不上坐,且忙着卸妆宽衣。一时将正妆卸去,头上只随便挽着鬓儿,身上皆是紧身袄儿。宝玉只穿着大红棉纱小袄儿,下面绿绫弹墨夹裤,散着裤脚,系着一条汗巾,靠着一个各色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和芳官两个先搳拳。当时芳官满口嚷热,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驼绒三色缎子拼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是水色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头上齐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粗辫,拖在脑后,右耳根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而耳上单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越显得面如满月犹白,眼似秋水还清。引得众人笑说:“他两个倒象一对双生的弟兄。”袭人等一一斟上酒来,说:“且等一等再搳拳。虽不安席,在我们每人手里吃一口罢了。”于是袭人为先,端在唇上吃了一口,其馀依次下去,吃过,大家方团圆坐了。春燕四儿因炕沿坐不下,便端了两个绒套绣墩近炕沿放下。那四十个碟子,皆是一色白彩定窑的,不过小茶碟大,里面自是山南海北干鲜水陆的酒馔果菜。

  宝玉因说:“咱们也该行个令才好。”袭人道:“斯文些才好,别大呼小叫,叫人听见。二则我们不识字,可不要那些文的。”麝月笑道:“拿骰子咱们抢红罢。”宝玉道:“没趣,不好。咱们占花名儿好。”晴雯笑道:“正是,早已想弄这个玩意儿。”袭人道:“这个玩意虽好,人少了没趣。”春燕笑道:“依我说,咱们竟悄悄地把宝姑娘、云姑娘、林姑娘请了来,玩一会子,到二更天再睡不迟。”袭人道:“又开门合户的闹事,倘或遇见巡夜的问?”宝玉道:“怕什么!咱们三姑娘也吃酒,再请他一声才好。还有琴姑娘。”众人都道:“琴姑娘罢了,他在大奶奶屋里,叨登的大发了。”宝玉道:“怕什么,你们就快请去。”春燕四儿都巴不得一声,二人忙命开门,各带小丫头分头去请。

  晴雯、麝月、袭人三人又说:“他两个去请,只怕不肯来,须得我们去请,死活拉了来。”于是袭人晴雯忙又命老婆子打个灯笼,二人又去。果然宝钗说夜深了,黛玉说身上不好。他二人再三央求:“好歹给我们一点体面,略坐坐再来。”众人听了,却也欢喜。因想不请李纨,倘或被他知道了倒不好,便命翠墨同春燕也再三的请了李纨和宝琴二人,会齐先后都到了怡红院中。袭人又死活拉了香菱来。炕上又并了一张桌子,方坐开了。宝玉忙说:“林妹妹怕冷,过这边靠板壁坐。”又拿了个靠背垫着些。袭人等都端了椅子在炕沿下陪着。黛玉却离桌远远地靠着靠背,因笑向宝钗、李纨、探春等道:“你们日日说人家夜饮聚赌,今日我们自己也如此。以后怎么说人?”李纨笑道:“有何妨碍?一年之中不过生日节间如此,并没夜夜如此,这倒也不怕。”

  说着,晴雯拿了一个竹雕的签筒来,里面装着象牙花名签子,摇了一摇,放在当中。又取过骰子来,盛在盒内,摇了一摇,揭开一看,里面是六点,数至宝钗。宝钗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个什么来。”说着将筒摇了一摇,伸手掣出一签。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枝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镌的小字,一句唐诗,道是:

  任是无情也动人。

  又注着:“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或新曲一支为贺。”众人都笑说:“巧得很!你也原配牡丹花。”说着大家共贺了一杯。宝钗吃过,便笑说:“芳官唱一只我们听罢。”芳官道:“既这样,大家吃了门杯好听。”于是大家吃酒,芳官便唱:“寿筵开处风光好……”众人都道:“快打回去!这会子很不用你来上寿。拣你极好的唱来。”芳官只得细细地唱了一只《赏花时》“翠凤翎毛扎帚扠,闲踏天门扫落花……”才罢。宝玉却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听了这曲子,眼看着芳官不语。湘云忙一手夺了,撂与宝钗。

  宝钗又掷了一个十六点,数到探春。探春笑道:“还不知得个什么。”伸手掣了一根出来,自己一瞧,便撂在桌上,红了脸笑道:“很不该行这个令!这原是外头男人们行的令,许多混帐话在上头。”众人不解,袭人等忙拾起来。众人看时,上面一枝杏花,那红字写着“瑶池香品”四字,诗云:

  日边红杏倚云栽。

  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再同饮一杯。”众人笑说道:“我们说是什么呢,这签原是闺阁中取笑的,除了这两三根有这话的,并无杂话。这有何妨?我们家已有了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说着大家来敬探春。探春那里肯饮,却被湘云、香菱、李纨等三四个人,强死强活,灌了一钟才罢。

  探春只叫:“蠲了这个,再行别的。”众人断不肯依。湘云拿着他的手,强掷了个十九点出来,便该李氏掣。李氏摇了一摇,掣出一根来一看,笑道:“好极!你们瞧瞧这行子,竟有些意思。”众人瞧那签上,画着一枝老梅,写着“霜晓寒姿”四字,那一面旧诗是:

  竹篱茅舍自甘心。

  注云:“自饮一杯,下家掷骰。”李纨笑道:“真有趣,你们掷去罢,我只自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兴。”说着便吃酒,将骰过给黛玉。

  黛玉一掷就是十八点,便该湘云掣。湘云笑着,揎拳掳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一面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字。那面诗道是:

  只恐夜深花睡去。

  黛玉笑道:“‘夜深’二字改‘石凉’两个字倒好。”众人知他打趣日间湘云醉眠的事,都笑了。湘云笑指那自行船给黛玉看,又说:“快坐上那船家去罢,别多说了。”众人都笑了。因看注云:“既云香梦沉酣,掣此签者,不便饮酒,只令上下两家各饮一杯。”湘云拍手笑道:“阿弥陀佛,真真好签!”恰好黛玉是上家,宝玉是下家,二人斟了两杯,只得要饮。宝玉先饮了半杯,瞅人不见,递与芳官。芳官即便端起来,一仰脖喝了。黛玉只管和人说话,将酒全折在漱盂内了。

  湘云便抓起骰子来,一掷个九点,数去该麝月。麝月便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上面是一枝荼縻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那边写着一句旧诗,道是:

  开到荼縻花事了。

  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麝月问:“怎么讲?”宝玉皱皱眉儿,忙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罢。”说着,大家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数。

  麝月一掷个十点,该香菱。香菱便掣了一根并蒂花,题着“联春绕瑞”,那面写着一句旧诗,道是:

  连理枝头花正开。

  注云:“共贺掣者三杯,大家陪饮一杯。”

  香菱便又掷了个六点,该黛玉。黛玉默默地想道:“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方好。”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花,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

  莫怨东风当自嗟。

  注云:“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他,别人不配做芙蓉。”黛玉也自笑了。

  于是饮了酒,便掷了个二十点,该着袭人。袭人便伸手取了一枝出来,却是一枝桃花,题着“武陵别景”四字,那一面写着旧诗,道是:

  桃花又见一年春。

  注云:“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周姓者陪一盏。”众人笑道:“这一回热闹有趣。”大家算来:香菱、晴雯、宝钗三人皆与他同庚,黛玉与他同辰,只无同姓者。芳官忙道:“我也姓花,我也陪他一钟。”于是大家斟了酒。黛玉因向探春笑道:“命中该招贵婿的!你是杏花,快喝了,我们好喝。”探春笑道:“这是什么话?大嫂子顺手给他一巴掌!”李纨笑道:“人家不得贵婿,反捱打,我也不忍得。”众人都笑了。

  袭人才要掷,只听有人叫门,老婆子忙出去问时,原来是薛姨妈打发人来了接黛玉的。众人因问:“几更了?”人回:“二更以后了,钟打过十一下了。”宝玉犹不信,要过表来瞧了一瞧,已是子初一刻十分了,黛玉便起身说:“我可掌不住了,回去还要吃药呢。”众人说:“也都该散了。”袭人宝玉等还要留着众人,李纨探春等都说:“夜太深了不象,这已是破格了。”袭人道:“既如此,每位再吃一杯再走。”说着,晴雯等已都斟满了酒。每人吃了,都命点灯。袭人等齐送过沁芳亭河那边,方回来。

  关了门,大家复又行起令来。袭人等又用大钟斟了几钟,用盘子攒了各样果菜与地下的老妈妈们吃。彼此有了三分酒,便搳拳赢唱小曲儿。那天已四更时分,老妈妈们一面明吃,一面暗偷,酒缸已罄,众人听了,方收拾盥漱睡觉。芳官吃得两腮胭脂一般,眉梢眼角,添了许多丰韵,身子图不得,便睡在袭人身上,说:“姐姐,我心跳的很。”袭人笑道:“谁叫你尽力灌呢。”春燕四儿也图不得,早睡了,晴雯还只管叫。宝玉道:“不用叫了,咱们且胡乱歇一歇。”自己便枕了那红香枕,身子一歪,就睡着了。袭人见芳官醉的很,恐闹他吐酒,只得轻轻起来,就将芳官扶在宝玉之侧,由他睡了。自己却在对面榻上倒下。

  大家黑甜一觉,不知所之。及至天明,袭人睁眼一看,只见天色晶明,忙说:“可迟了!”向对面床上瞧了一瞧,只见芳官头枕着炕沿上,睡犹未醒,连忙起来叫他。宝玉已翻身醒了。笑道:“可迟了。”因又推芳官起身。那芳官坐起来,犹发怔揉眼睛。袭人笑道:“不害羞,你喝醉了。怎么也不拣地方儿,乱挺下了?”芳官听了,瞧了瞧,方知是和宝玉同榻,忙羞的笑着下地说:“我怎么”却说不出下半句来。宝玉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给你脸上抹些墨。”说着,丫头进来,伺候梳洗。宝玉笑道:“昨日有扰,今日晚上我还席。”袭人笑道:“罢罢,今日可别闹了,再闹就有人说话了。”宝玉道:“怕什么,不过才两次罢了。咱们也算会吃酒了,一坛子酒怎么就吃光了。正在有趣儿,偏又没了。”袭人笑道:“原要这么着才有趣儿,必尽了兴,反无味。昨日都好上来了,晴雯连臊也忘了,我记得他还唱了一个曲儿。”四儿笑道:“姐姐忘了,连姐姐还唱了一个呢!在席的谁没唱过?”众人听了,俱红了脸,用两手握着,笑个不住。忽见平儿笑嘻嘻地走来,说:“我亲自来请昨日在席的人,今天我还东,短一个也使不得。”众人忙让坐吃茶。晴雯笑道:“可惜昨夜没他。”平儿忙问:“你们夜里做什么来?”袭人便说:“告诉不得你!昨日夜里热闹非常,连往日老太太、太太带着众人玩,也不及昨儿这一玩:一坛酒我们都鼓捣光了。一个个喝的把臊都丢了,又都唱起来。四更多天,才横三竖四的打了一个盹儿。”平儿笑道:“好,白和我要了酒来,也不请我。还说着给我听,气我。”晴雯道:“今儿他还席,必自来请你,你等着罢。”平儿笑问道:“‘他’是谁?谁是‘他’?”晴雯听了,把脸飞红了,赶着打,笑说道:“偏你这耳朵尖,听的真!”平儿笑道:“呸!不害臊的丫头!这会子有事,不和你说。我有事,去了回来再打发人来请。一个不到,我是打上门来的。”宝玉等忙留他,已经去了。

  这里宝玉梳洗了,正喝茶,忽然一眼看见砚台底下压着一张纸,因说道:“你们这么随便混压东西,也不好。”袭人晴雯等忙问:“又怎么了?谁又有了不是了?”宝玉指道:“砚台下是什么?一定又是那位的样子,忘记收的。”晴雯忙启砚拿了出来,却是一张字帖儿。递给宝玉看时,原来是一张粉红笺纸,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宝玉看毕,直跳了起来,忙问:“是谁接了来的?也不告诉!”袭人晴雯等见了这般,不知当是那个要紧的人来的帖子,忙一齐问:“昨儿是谁接下了一个帖子?”四儿忙跑进来,笑说:“昨日妙玉并没亲来,只打发个妈妈送来。我就搁在这里,谁知一顿酒喝的就忘了。”众人听了道:“我当是谁,大惊小怪,这也不值的。”宝玉忙命:“快拿纸来。”当下拿了纸,研了墨,看他下着“槛外人”三字,自己竟不知回帖上回个什么字样才相敌,只管提笔出神,半天仍没主意。因又想:“要问宝钗去,他必又批评怪诞,不如问黛玉去。”想罢,袖了帖儿,径来寻黛玉。

  刚过了沁芳亭,忽见岫烟颤颤巍巍地迎面走来。宝玉忙问:“姐姐那里去?”岫烟笑道:“我找妙玉说话。”宝玉听了,诧异说道:“他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的目。原来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们一流俗人。”岫烟笑道:“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过十年的邻居,只一墙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来寒素,赁房居就,赁了他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无事到他庙里去作伴,我所认得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因我们投亲去了,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如今又两缘凑合,我们得遇,旧情竟未改易,承他青目,更胜当日。”宝玉听了,恍如听了焦雷一般,喜得笑道:“怪道姐姐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原本有来历。我正因他的一件事为难,要请教别人去。如今遇见姐姐,真是天缘凑合,求姐姐指教。”说着便将拜帖取给岫烟看。岫烟笑道:“他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话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理数。”宝玉听说,忙笑道:“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这些人中里,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了我是个些微有知识的,方给我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么字样才好,竟没了主意,正要去问林妹妹,可巧遇见了姐姐。”

  岫烟听了宝玉这话,且只管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的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的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既连他这样,少不得我告诉你原故。他常说古人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所以他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称‘畸人’的,你就还他个‘世人’。‘畸人’者,他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自己乃世人扰扰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便合了他的心了。”宝玉听了,如醍醐灌顶,“嗳哟”了一声,方笑道:“怪道我们家庙说是铁槛寺呢,原来有这一说。姐姐就请,让我去写回帖。”岫烟听了,便自往栊翠庵来。宝玉回房,写了帖子,上面只写“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几字。亲自拿了到栊翠庵,只隔门缝儿投进去,便回来了。

  因饭后平儿还席,说红香圃太热,便在榆荫堂中摆了几席新酒佳肴。可喜尤氏又带了佩凤偕鸾二妾过来游玩。这二妾亦是青年娇憨女子,不常过来的,今既入了这园,再遇见湘云、香菱、芳、蕊一干女子,所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二语不错,只见他们说笑不了,也不管尤氏在那里,只凭丫鬟们去服役,且同众人一一的游玩。

  闲言少述,且说当下众人都在榆荫堂中,以酒为名,大家玩笑,命女先儿击鼓。平儿采了一枝芍药,大家约二十来人,传花为令,热闹了一回。因人回说:“甄家有两个女人送东西来了。”探春和李纨尤氏三人出去议事厅相见。这里众人且出来散一散。佩凤偕鸾两个去打秋千玩耍,宝玉便说:“你两个上去,让我送。”慌的佩凤说:“罢了,别替我们闹乱子!”

  忽见东府里几个人,慌慌张张跑来,说:“老爷殡天了!”众人听了,吓了一大跳,忙都说:“好好地并无疾病,怎么就没了?”家人说:“老爷天天修炼,定是功成圆满,升仙去了。”尤氏一闻此言,又见贾珍父子并贾琏等皆不在家,一时竟没个着己的男子来,未免忙了。只得忙卸了妆饰,命人先到玄真观将所有的道士都锁了起来,等大爷来家审问;一面忙忙坐车,带了赖升一干老人媳妇出城。又请大夫看视,到底系何病症。大夫们见人已死,何处诊脉来?素知贾敬导气之术,总属虚诞,更至参星礼斗,守庚申,服灵砂等,妄作虚为,过于劳神费力,反因此伤了性命的,如今虽死,腹中坚硬似铁,面皮嘴唇,烧的紫绛皱裂。便向媳妇回说:“系道教中吞金服砂,烧胀而殁。”众道士慌的回道:“原是秘制的丹砂吃坏了事,小道们也曾劝说:‘功夫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爷于今夜守庚申时,悄悄地服了下去,便升仙去了。这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脱去皮囊了。”

  尤氏也不便听,只命锁着,等贾珍来发放,且命人飞马报信。一面看视里面窄狭,不能停放,横竖也不能进城的,忙装裹好了,用软轿抬至铁槛寺里停放。掐指算来,至早也得半月的工夫贾珍方能来到,目今天气炎热,实不能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择了日期入殓。寿木早年已经备下,寄在此庙的,甚是便宜。三日后,便破孝开吊,一面且做起道场来。因那边荣府里凤姐儿出不来,李纨又照顾姐妹,宝玉不识事体,只得将外头事务,暂托了几个家里二等管事的。贾[王扁](左王右扁)、贾珖、贾珩、贾璎、贾菖、贾菱等各有执事。尤氏不能回家,便将他继母接来,在宁府看家。这继母只得将两个未出嫁的女儿带来,一并住着,才放心。且说贾珍闻了此信,急忙告假,并贾蓉是有职人员。礼部见当今隆敦孝弟,不敢自专,具本请旨。原来天子极是仁孝过天的,且更隆重功臣之裔,一见此本,便诏问贾敬何职。礼部代奏:“系进士出身,祖职已荫其子贾珍。贾敬因年迈多疾,常养静于都城之外玄真观,今因疾殁于观中。其子珍、其孙蓉,现国丧,随驾在此,故乞假归殓。天子听了,忙下额外恩旨曰:“贾敬虽无功于国,念彼祖父之忠,追赐五品之职。令其子孙扶柩由北下门入都,恩赐私第殡殓,任子孙尽丧,礼毕扶柩回籍。外着光禄寺按上例赐祭,朝中由王公以下,准其祭吊。钦此。”此旨一下,不但贾府里人谢恩,连朝中所有大臣,皆嵩呼称颂不绝。

  贾珍父子星夜驰回。半路中又见贾[王扁](左王右扁)贾珖二人,领家丁飞骑而来,看见贾珍,一齐滚鞍下马请安。贾珍忙问:“做什么?”贾[王扁](左王右扁)回说:“嫂子恐哥哥和侄儿来了,老太太路上无人,叫我们两个来护送老太太的。”贾珍听了,赞声不绝。又问:“家中如何料理?”贾[王扁](左王右扁)等便将如何拿了道士,如何挪至家庙,怕家内无人,接了亲家母和两个姨奶奶在上房住着,贾蓉当下也下了马,听见两个姨娘来了,喜的笑容满面。贾珍忙说了几声“妥当”,加鞭便走。店也不投,连夜换马飞驰。一日到了都门,先奔入铁槛寺,那天已是四更天气。坐更的闻知,忙喝起众人来。贾珍下了马,和贾蓉放声大哭,从大门外便跪爬起来,至棺前稽颡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咙都哭哑了方住。尤氏等都一齐见过,贾珍父子忙按礼换成了凶服,在棺前俯伏。无奈自要理事,竟不能目不视物、耳不闻声,少不得减了些悲戚,好指挥众人。因将恩旨备述给众亲友听了,一面先打发贾蓉回家来,料理停灵之事。

  贾蓉巴不得一声儿,便先骑马跑来。到家,忙命前厅收桌椅,下槅扇,挂孝幔予,门前起鼓手棚、牌楼等事。又忙着进来看外祖母,、两个姨娘。原来尤老安人年老喜睡,常常歪着;他二姨娘三姨娘都和丫头们做活计,见他来了,都道烦恼。贾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说:“二姨娘,你又来了?我父亲正想你。”二姨娘红了脸,骂道:“好蓉小子!我过两日不骂你几句,你就过不得了,越发连个体统都没了。还亏你是大家公子哥儿,每日念书学礼的,越发连那小家子的也跟不上。”说着顺手拿起一个熨斗来,兜头就打,吓的贾蓉抱着头,滚到怀里告饶。尤三姐便转过脸去,说道:“等姐姐来家再告诉他。”

  贾蓉忙笑着跪在炕上求饶,因又和他二姨娘抢砂仁吃。那二姐儿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脸,贾蓉用舌头都舔着吃了。众丫头看不过,都笑说:“热孝在身上,老娘才睡了觉。他两个虽小,到底是姨娘家。你太眼里没有奶奶了,回来告诉爷,你吃不了兜着走。”贾蓉撇下他姨娘,便抱着那丫头亲嘴,说:“我的心肝,你说得是。咱们馋他们两个。”丫头们忙推他,恨的骂:“短命鬼!你一般有老婆丫头,只和我们闹。知道的说是玩,不知道的人,再遇见那样脏心烂肺的、爱多管闲事嚼舌头的人,吵嚷到那府里,背地嚼舌,说咱们这边混帐。”贾蓉笑道:“各门另户,谁管谁的事?都够使的了。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谁家没风流事?别叫我说出来。连那边大老爷这么利害,琏二叔还和那小姨娘不干净呢。风婶子那样刚强,瑞大叔还想他的账,那一件瞒了我?”

  贾蓉只管信口开河,胡言乱道。三姐儿沉下脸,早下炕进里间屋里,叫醒尤老娘。这里贾蓉见他老娘醒了,忙去请安问好。又说:“老祖宗劳心,又难为两位姨娘受委屈,我们爷儿们感激不尽。惟有等事完了,我们合家大小登门磕头去。”尤老安人点头道:“我的儿,倒是你会说话。亲戚们原是该的。”又问:“你父亲好?几时得了信赶到的?”贾蓉笑道:“刚才赶到的,先打发我瞧老人家来了,好歹求你老人家事完了再去。”说着,又和他二姨娘挤眼儿。二姐便悄悄咬牙骂道:“很会嚼舌根的猴儿崽子!留下我们,给你爹做妈不成?”贾蓉又和尤老娘道:“放心罢,我父亲每日为两位姨娘操心。要寻两个有根基的富贵人家,又年轻又俏皮两位姨娘父亲,好聘嫁这两位姨娘。这几年总没拣着,可巧前儿路上才相准了一个。”尤老娘只当是真话,忙问:“是谁家的?”二姐丢了活计,一头笑,一头赶着打,说:“妈妈,别信这混账孩子的话。”三姐儿道:“蓉儿,你说是说,别只管嘴里这么不清不浑的!”说着,人来回话,说:“事已完了,请哥儿出去看了,回爷的话去呢。”那贾蓉方笑嘻嘻的出来。不知如何,下回分解。

红楼梦 第六十四回 幽淑女悲题五美吟 浪荡子情遗九龙佩

  话说贾蓉见家中诸事已妥,连忙赶至寺中,回明贾珍。于是连夜分派各项执事人役,并预备一切应用幡杠等物,择于初四日卯时请灵柩进城,一面使人知会诸位亲友。是日丧仪焜耀,宾客如云,自铁槛寺至宁府,夹路看的何止数万人。内中有嗟叹的,也有羡慕的,又有一等半瓶醋的读书人,说是丧礼与其奢易莫若俭戚的:一路纷纷议论不一。至未申时方到,将灵柩停放正堂之内,供奠举哀已毕,亲友渐次散回,只剩族中人分理迎宾送客等事。近亲只有邢舅太爷相伴未去。贾珍贾蓉此时为礼法所拘,不免在灵旁籍草枕块,恨苦居丧;人散后,仍乘空在内亲女眷中厮混。宝玉亦每日在宁府穿孝,至晚人散,方回园里。凤姐身体未愈,虽不能时常在此,或遇着开坛诵经、亲友上祭之日,亦扎挣过来相帮尤氏料理。

  一日供毕早饭,因天气尚长,贾珍等连日劳倦,不免在灵旁假寐。宝玉见无客至,遂欲回家看视黛玉,因先回至怡红院中。进入门来,只见院中寂静无人,有几个老婆子和那小丫头们在回廊下取便乘凉,也有睡卧的,也有坐着打盹的。宝玉也不去惊动。只有四儿看见,连忙上前来打帘子。将掀起时,只见芳官自内带笑跑出,几乎和宝玉撞个满怀。一见宝玉,方含笑站着,说道:“你怎么来了?你快给我拦住晴雯,他要打我呢。”一语未了,只听见屋里唏蹓哗喇的乱响,不知是何物撒了一地。随后晴雯赶来骂道:“我看你这小蹄子往那里去?输了不叫打。宝玉不在家,我看有谁来救你!”宝玉连忙带笑拦住,道:“你妹子小,不知怎么得罪了你,看我的分上饶他罢。”晴雯也不想宝玉此时回来,乍一见不觉好笑,遂笑说道:“芳官竟是个狐狸精变的?就是会拘神遣将的符咒也没有这么快。”又笑道:“就是你真请了神来,我也不怕。”遂夺手仍要捉拿。芳官早已藏在身后,搂着宝玉不放。宝玉遂一手拉了晴雯,一手携了芳官,进来看时,只见西边炕上麝月、秋纹、碧痕、春燕等正在那里抓子儿赢瓜子儿呢。却是芳官输给晴雯,芳官不肯叫打,跑出去了,晴雯因赶芳官,将怀内的子儿撒了一地。宝玉笑道:“如此长天,我不在家里,正怕你们寂寞,吃了饭睡觉,睡出病来;大家寻件事玩笑消遣甚好。”因不见袭人,又问道:“你袭人姐姐呢?”晴雯道:“袭人么?越发道学了,独自个在屋里面壁呢。这好一会我们没进去,不知他做什么呢,一点声儿也听不见。你快瞧瞧去罢,或者此时参悟了,也不可知。”

  宝玉听说,一面笑,一面走至里间。只见袭人坐在近窗床上,手中拿着一根灰色绦子,正在那里打结子呢,见宝玉进来,连忙站起,笑道:“晴雯这东西编派我什么呢!我因要赶着打完了这结子,没工夫和他们瞎闹,因哄他说:‘你们玩去罢。趁着二爷不在家,我要在这里静坐一坐,养一养神。’他就编派了我这些个话,什么‘面壁了’、‘参禅了’的。等一会我不撕他那嘴!”宝玉笑着挨近袭人坐下,瞧他打结子,问道:“这么长天,你也该歇息歇息,或和他们玩笑,要不瞧瞧林妹妹去也好。怪热的打这个,那里使?”袭人道:“我见你带的扇套,还是那年东府里蓉大奶奶的事情上做的。那个青东西,除族中或亲友家夏天有白事才带的着,一年遇着带一两遭,平常又不犯做。如今那府里有事,这是要过去天天带的,所以我赶着另作一个,等打完了结子给你换下那旧的来。你虽然不讲究这个,要叫老太太回来看见,又该说我们躲懒,连你穿带的东西都不经心了。”宝玉笑道:“这真难为你想的到。只是也不可过于赶,热着了,倒是大事。”说着,芳官早托了一杯凉水内新湃的茶来。因宝玉素昔秉赋柔脆,虽暑月不敢用冰,只以新汲井水,将茶连壶浸在盆内,不时更换,取其凉意而已。宝玉就芳官手内吃了半盏,遂向袭人道:“我来时,已吩咐了焙茗,要珍大哥那边有要紧的客来时,叫他即刻送信。要没要紧的事,我就不过去了。”说毕,遂出了房门,又回头向碧痕等道:“要有事,到林姑娘那里找我。”

  于是一径往潇湘馆来看黛玉。将过了沁芳桥,只见雪雁领了两个老婆子,手中都拿着菱藕瓜果之类。宝玉忙问雪雁道:“你们姑娘从来不吃这些凉东西,拿这些瓜果作什么?不是要请那位姑娘奶奶么?”雪雁笑道:“我告诉你,可不许你对姑娘说去。”宝玉点头应允。雪雁便命两个婆子:“先将瓜果送去,交与紫鹃姐姐。他要问我,你就说我做什么呢,就来。”那婆子答应着去了。雪雁方说道:“我们姑娘这两日方觉身上好些了。今日饭后,三姑娘来会着要瞧二奶奶去,姑娘也没去,又不知想起什么来了,自己哭了一回,提笔写了好些不知是诗是词。叫我传瓜果去时,又听叫紫鹃将屋内摆着的小琴桌上的陈设搬下来,将桌子挪在外间当地,又叫将那龙文鼎放在桌上,等瓜果来时听用。要说是请人呢,不犯先忙着把个炉摆出来;要说点香呢,我们姑娘素日屋内除摆新鲜花果木瓜之类,又不大喜熏衣服。就是点香,也当点在常坐卧的地方儿,难道是老婆子们把屋子熏臭了,要拿香熏熏不成?究竟连我也不知为什么。二爷白瞧瞧去。”

  宝玉听了,不由的低头心内细想道:“据雪雁说,必有原故。要是同那一位姐妹们闲坐,亦不必如此先设馔具。或者是姑爷姑妈的忌辰?但我记得每年到此日期,老太太都吩咐另外整理肴馔送去林妹妹私祭,此时已过。大约必是七月,因为瓜果之节,家家都上秋季的坟,林妹妹有感于心,所以在私室自己奠祭,取《礼记》‘春秋荐其时食’之意,也未可定。但我此刻走去,见他伤感,必极力劝解,又怕他烦恼郁结于心;若竟不去,又恐他过于伤感,无人劝止:两件皆足致疾。莫若先到凤姐姐处一看,到彼稍坐即回。如若见林妹妹伤感,再设法开解。既不至使其过悲,哀痛稍申,亦不至抑郁致病。”

  想毕,遂别了雪雁,出了园门,一径到凤姐处来。正有许多婆子们回事毕,纷纷散出,凤姐倚着门和平儿说话呢。一见了宝玉,笑道:“你回来了么?我才吩咐了林之孝家的,叫他使人告诉跟你的小厮,若没什么事,趁便请你回来歇息歇息。再者那里人多,你那里禁的住那些气味?不想恰好你倒来了。”宝玉笑道:“多谢姐姐惦记。我也因今日没事,又见姐姐这两日没往那府里去,不知身上可大愈了,所以回来看看。”凤姐道:“左右也不过是这么着,三日好两日不好的。老太太、太太不在家,这些大娘们,嗳!那一个是安分的?每日不是打架,就是拌嘴,连赌博偷盗的事情都闹出来了两三件了。虽说有三姑娘帮着办理,他又是个没出阁的姑娘,也有叫他知道得的,也有往他说不得的事,也只好强扎挣着罢了。总不得心静一会儿!别说想病好,求其不添,也就罢了。”宝玉道:“姐姐虽如此说,姐姐还要保重身体,少操些心才是。”说毕,又说了些闲话,别了凤姐,回身往园中走来。

  进了潇湘馆院门看时,只见炉袅残烟,奠馀玉醴,紫鹃正看着人往里收桌子,搬陈设呢。宝玉便知已经奠祭完了。走入屋内,只见黛玉面向里歪着,病体恹恹,大有不胜之态。紫鹃连忙说道:“宝二爷来了。”黛玉方慢慢的起来。含笑让坐。宝玉道:“妹妹这两天可大好些了?气色倒觉静些,只是为何又伤心了?”黛玉道:“可是你没的说了。好好的,我多早晚又伤心了?”宝玉笑道:“妹妹脸上现有泪痕,如何还哄我呢?只是我想妹妹素日本来多病,凡事当各自宽解,不可过作无益之悲。若作践坏了身子,使我”刚说到这里,觉得以下的话有些难说,连忙咽住。只因他虽和黛玉一处长大,情投意合,又愿同生同死,却只心中领会,从来未曾当面说出。况兼黛玉心多,每每说话造次,得罪了他。今日原为的是来劝解,不想把话又说造次了,接不下去。心中一急,又怕黛玉恼他,又想一想自己的心,实在的是为好,因而转念为悲,反倒掉下泪来。黛玉起先原恼宝玉说话不论轻重,如今见此光景,心有所感,本来素昔爱哭,此时亦不免无言对泣。

  却说紫鹃端了茶来,打量二人又为何事口角,因说道:“姑娘身上才好些,宝二爷又来怄气了。到底是怎么样?”宝玉一面拭泪,笑道:“谁敢怄妹妹了?”一面搭讪着起来闲步,只见砚台底下微露一纸角,不禁伸手拿起。黛玉忙要起身来夺,已被宝玉揣在怀内,笑央道:“好妹妹,赏我看看罢!”黛玉道:“不管什么,来了就混翻。”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笑道:“宝兄弟要看什么?”宝玉因未见上面是何言词,又不知黛玉心中如何,未敢造次回答,却望着黛玉笑。黛玉一面让宝钗坐,一面笑道:“我曾见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终身遭际,令人可欣可羡、可悲可叹者甚多,今日饭后无事,因欲择出数人,胡乱凑几首诗,以寄感慨。可巧探丫头来会我瞧凤姐姐去,我也身上懒懒的,没同他去。将才做了五首,一时困倦起来,撂在那里,不想二爷来了,就瞧见了。其实给他看也没有什么,但只我嫌他是不是的写给人看去。”

  宝玉忙道:“我多早晚给人看来?昨日那把扇子,原是我爱那几首《白海棠》诗,所以我自己用小楷写了,不过为的是拿在手中看着便易。我岂不知闺阁中诗词字迹是轻易往外传诵不得的?自从你说了我,总没拿出园子去。”宝钗道:“林妹妹这虑的也是。你既写在扇子上,偶然忘记了,拿在书房里去,被相公们看见了,岂有不问是谁做的呢?倘或传扬开了,反为不美。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其馀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些才华的名誉。”因又笑向黛玉道:“拿出来给我看看无妨,只不叫宝兄弟拿出去就是了。”黛玉笑道:“既如此说,连你也可以不必看了。”又指着宝玉笑道:“他早已抢了去了。”

  宝玉听了,方自怀内取出,凑至宝钗身旁,一同细看,只见写道:

  西施

  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虞姬

  肠断乌啼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

  明妃

  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命薄古今同。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

  绿珠

  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红拂

  长剑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尸居馀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

  宝玉看了,赞不绝口,又说道:“妹妹这诗,恰好只做了五首,何不就命曰《五美吟》?”于是不容分说,便提笔写在后面。宝钗亦说道:“做诗不论何题,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随人脚踪走去,纵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义,究竟算不得好诗。即如前人所咏昭君之诗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寿的,又有讥汉帝不能使画工图貌贤臣而画美人的,纷纷不一。后来王荆公复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永叔有‘耳目所见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二诗俱能各出己见,不与人同。今日林妹妹这五首诗,亦可谓命意新奇,别开生面了。”

  仍欲往下说时,只见有人回道:“琏二爷回来了。适才外头传说,往东府里去了,好一会了,想必就回来的。”宝玉听了,连忙起身,迎至大门以内等待,恰好贾琏自外下马进来。于是宝玉先迎着贾琏打千儿,口中给贾母王夫人等请了安,又给贾琏请了安。二人携手走进来。只见李纨、凤姐、宝钗、黛玉、迎、探、惜等早在中堂等候,一一相见已毕。因听贾琏说道:“老太太明日一早到家,一路身体甚好。今日先打发了我来,回家看视,明日五更,仍要出城迎接。”说毕,众人又问了些路途的景况。因贾琏是远归,遂大家别过,让贾琏回房歇息。一宿晚景,不必细述。

  至次日饭时前后,果见贾母王夫人等到来。众人接见已毕,略坐了一坐,吃了一杯茶,便领了王夫人等人过宁府中来。只听见里面哭声震天,却是贾赦贾琏送贾母到家,即过这边来了。当下贾母进入里面,早有贾赦贾琏率领族中人哭着迎出来了。他父子一边一个,挽了贾母,走至灵前,又有贾珍贾蓉跪着,扑入贾母怀中痛哭。贾母暮年人,见此光景,亦搂了珍蓉等痛哭不已。贾赦贾琏在旁苦劝,方略略止住。又转至灵右,见了尤氏婆媳,不免又相持大痛一场。哭毕,众人方上前,一一请安问好。贾琏因贾母才回家来,未得歇息,坐在此间看着未免要伤心,遂再三的劝。贾母不得已,方回来了。果然年迈的人,禁不住风霜伤感,至夜间便觉头闷心酸,鼻塞声重,连忙请了医生来诊脉下药,足足的忙乱了半夜一日。幸而发散的快,未曾传经,至三更天,些须发了点汗,脉静身凉,大家方放了心。至次日,仍服药调理。

  又过了数日,乃贾敬送殡之期,贾母犹未大愈,遂留宝玉在家侍奉。凤姐因未曾甚好,亦未去。其余贾赦、贾琏、邢夫人、王夫人等,率领家人仆妇,都送至铁槛寺,至晚方回。贾珍尤氏并贾蓉仍在寺中守灵,等过百日后,方扶柩回籍。家中仍托尤老娘并二姐儿三姐儿照管。

  却说贾琏素日既闻尤氏姐妹之名,恨无缘得见,近因贾敬停灵在家,每日与二姐儿三姐儿相认已熟,不禁动了垂涎之意。况知与贾珍贾蓉素日有聚麀之诮,因而乘机百般撩拨,眉目传情。那三姐儿却只是淡淡相对,只有二姐儿也十分有意,但只是眼目众多,无从下手。贾琏又怕贾珍吃醋,不敢轻动,只好二人心领神会而已。此时出殡以后,贾珍家下人少,除尤老娘带领二姐儿三姐儿并几个粗使的丫鬟老婆子在正室居住外,其余婢妾都随在寺中。外面仆妇,不过晚间巡更,日间看守门户,白日无事,亦不进里面去。所以贾琏便欲趁此时下手,遂托相伴贾珍为名,亦在寺中住宿。又时常借着替贾珍料理家务,不时至宁府中来勾搭二姐儿。

  一日有小管家俞禄来回贾珍道:“前者所用棚杠孝布并请杠人青衣,共使银一千一百十两,除给银五百两外,仍欠六百零十两。昨日两处买卖人俱来催讨,奴才特来讨爷的示下。”贾珍道:“你先往库上领去就是了,这又何必来回我。”俞禄道:“昨日已曾上库上去领,但只是老爷宾天以后,各处支领甚多,所剩还要预备百日道场及庙中用度,此时竟不能发给。所以奴才今日特来回爷,或者爷内库里暂且发给,或者挪借何项,吩咐了奴才好办。”贾珍笑道:“你还当是先呢,有银子放着不使。你无论那里借了给他罢。”俞禄笑回道:“若说一二百,奴才还可巴结,这五六百,奴才一时那里办得来?”贾珍想了一回,向贾蓉道:“你问你娘去,昨日出殡以后,有江南甄家送来吊祭银五百两,未曾交到库上去。家里再找找,凑齐了,给他去罢。”贾蓉答应了,连忙过这边来,回了尤氏,复转来回他父亲道:“昨日那项银子已使了二百两,下剩的三百两,令人送至家中,交给老娘收了。”贾珍道:“既然如此,你就带了他去,合你老娘要出来,交给他。再者也瞧瞧家中有事无事,问你两个姨娘好。下剩的,俞禄先借了添上罢。”贾蓉和俞禄答应了。

  方欲退出,只见贾琏走进来了。俞禄忙上前请了安。贾琏便问何事,贾珍一一告诉了。贾琏心中想道:“趁此机会,正可至宁府寻二姐儿。”一面遂说道:“这有多大事,何必向人借去?昨日我方得了一项银子,还没有使呢,莫若给他添上,岂不省事?”贾珍道:“如此甚好,你就吩咐蓉儿,一并叫他取去。”贾琏忙道:“这个必得我亲身取去。再我这几日没回家了,还要给老太太、老爷、太太们请请安去;到大哥那边查查家人们有无生事,再也给亲家太太请请安。”贾珍笑道:“只是又劳动你,我心里倒不安。”贾琏也笑道:“自家兄弟,这有何妨呢。”贾珍又吩咐贾蓉道:“你跟了你叔叔去,也到那边给老太太、老爷、太太们请安,说我和你娘都请安。打听打听老太太身上可大安了,还服药呢没有。”

  贾蓉一一答应了,跟随贾琏出来,带了几个小厮,骑上马,一同进城。在路叔侄闲话,贾琏有心,便提到尤二姐,因夸说如何标致,如何做人好,“举止大方,言语温柔,无一处不令人可敬可爱。人人都说你婶子好,据我看,那里及你二姨儿一零儿呢?”贾蓉揣知其意,便笑道:“叔叔既这么爱他,我给叔叔作媒,说了做二房何如?”贾琏笑道“你这是玩话,还是正经话?”贾蓉道:“我说的是当真的话。”贾琏又笑道:“敢自好,只是怕你婶子不依;再也怕你老娘不愿意。况且我听见说你二姨儿已有了人家了。”贾蓉道:“这都无妨。我二姨儿三姨儿,都不是我老爷养的,原是我老娘带了来的。听见说,我老娘在那一家时,就把我二姨儿许给皇粮庄头张家,指腹为婚。后来张家遭了官司败落了,我老娘又自那家嫁了出来。如今这十数年两家音信不通,我老娘时常抱怨,要给他家退婚。我父亲也要将姨儿转聘,只等有了好人家,不过令人找着张家,给他十几两银子,写上一张退婚的字儿。想张家穷极了的人,见了银子,有什么不依的?再他也知道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怕他不依。又是叔叔这样人说了做二房,我管保我老娘和我父亲都愿意。倒只是婶子那里却难。”

  贾琏听到这里,心花都开了,那里还有什么话说?只是一味呆笑而已。贾蓉又想了一想,笑道:“叔叔要有胆量,依我的主意,管保无妨,不过多花几个钱。”贾琏忙道:“好孩子,你有什么主意,只管说给我听听。”贾蓉道:“叔叔回家,一点声色也别露。等我回明了我父亲,向我老娘说妥,然后在咱们府后方近左右,买上一所房子及应用家伙,再拨两拨子家人过去服侍,择了日子,人不知鬼不觉娶了过去。嘱咐家人不许走漏风声,婶子在里面住着,深宅大院,那里就得知道了?叔叔两下里住着,过个一年半载,即或闹出来,不过挨上老爷一顿骂。叔叔只说婶子总不生育,原是为子嗣起见,所以私自在外面作成此事。就是婶子,见生米做成熟饭,也只得罢了。再求一求老太太,没有不完的事。”自古道欲令智昏,贾琏只顾贪图二姐美色,听了贾蓉一篇话,遂为计出万全,将现今身上有服,并停妻再娶,严父妒妻,种种不妥之处,皆置之度外了。却不知贾蓉亦非好意:素日因同他姨娘有情,只因贾珍在内,不能畅意,如今要是贾琏娶了,少不得在外居住,趁贾琏不在时好去鬼混之意。贾琏那里思想及此?遂向贾蓉致谢道:“好侄儿!你果然能够说成了,我买两个绝色的丫头谢你。”

  说着,已至宁府门首,贾蓉说道:“叔叔进去向我老娘要出银子来,就交给俞禄罢。我先给老太太请安去。”贾琏含笑点头道:“老太太跟前,别说我和你一同来的。”贾蓉说:“知道。”又附耳向贾琏道:“今儿要遇见二姨儿,可别性急了,闹出事来,往后倒难办了。”贾琏笑道:“少胡说。你快去罢。我在这里等你。”于是贾蓉自去给贾母请安。

  贾琏进入宁府,早有家人头儿率领家人等请安,一路围随至厅上。贾琏一一的问了些话,不过塞责而已,便命家人散去,独自往里面走来。原来贾琏贾珍素日亲密,又是兄弟,本无可避忌之人,自来是不等通报的。于是走至上屋,早有廊下伺候的老婆子打起帘子让贾琏进去。贾琏进入房中一看,只见南边炕上只有尤二姐带着两个丫鬟一处做活,却不见尤老娘与三姐儿。贾琏忙上前问好相见。尤二姐含笑让坐,便靠东边排插儿坐下。贾琏仍将上首让与二姐儿,说了几句见面情儿,便笑问道:“亲家太太合三妹妹那里去了?怎么不见?”二姐笑道:“才有事往后头去了,也就来的。”此时伺候的丫鬟因倒茶去,无人在跟前,贾琏不住的拿眼瞟看二姐儿。二姐儿低了头,只含笑不理。贾琏又不敢造次动手动脚的,因见二姐儿手里拿着一条拴着荷包的绢子摆弄,便搭讪着,往腰里摸了摸,说道:“槟榔荷包也忘记带了来,妹妹有槟榔,赏我一口吃。”二姐道:“槟榔倒有,就只是我的槟榔从来不给人吃。”贾琏便笑着欲近身来拿。二姐儿怕有人来看见不雅,便连忙一笑,撂了过来。贾琏接在手里,都倒了出来,拣了半块吃剩下的撂在口里吃了,又将剩下的都揣了起来。刚要把荷包亲身送过去,只见两个丫鬟倒了茶来。贾琏一面接了茶吃茶,一面暗将自己带的一个汉玉九龙佩解了下来,拴在手绢上,趁丫鬟回头时,仍撂了过去。二姐儿亦不去拿,只装看不见,坐着吃茶。

  只听后面一阵帘子响,却是尤老娘三姐儿带着两个小丫鬟自后面走来。贾琏送目与二姐儿,令其拾取,这二姐亦只是不理。贾琏不知二姐儿何意思,甚实着急,只得迎上来与尤老娘三姐儿相见。一面又回头看二姐儿时,只见二姐儿笑着,没事人似的;再又看一看,绢子已不知那里去了。贾琏方放了心。于是大家归坐后叙了些闲话。贾琏说道:“大嫂子说,前儿有了包银子交给亲家太太收起来了,今儿因要还人,大哥令我来取,再也看看家里有事无事。”尤老娘听了,连忙使二姐儿拿钥匙去取银子。这里贾琏又说道:“我也要给亲家太太请请安,瞧瞧二位妹妹。亲家太太脸面倒好,只是二位妹妹在我们家里受委屈。”尤老娘笑道:“咱们都是至亲骨肉,说那里的话?在家里也是住着,在这里也是住着。不瞒二爷说:我们家里,自从先夫去世,家计也着实艰难了,全亏了这里姑爷帮助着。如今姑爷家里有了这样大事,我们不能别的出力,白看一看家,还有什么委屈了的呢?”正说着,二姐儿已取了银子来,交给尤老娘,老娘便递给贾琏。贾琏叫一个小丫头叫了一个老婆子来,吩咐他道:“你把这个交给俞禄,叫他拿过那边去等我。”老婆子答应了出去。

  只听得院内是贾蓉的声音说话。须臾进来,给他老娘姨娘请了安,又向贾琏笑道:“才刚老爷还问叔叔呢,说是有什么事情要使唤,原要使人到庙里去叫。我回老爷说,‘叔叔就来’。老爷还吩咐我,路上遇着叔叔,叫快去呢。”贾琏听了,忙要起身。又听贾蓉和他老娘说道:“那一次我和老太太说的,我父亲要给二姨儿说的姨父,就和我这叔叔的面貌身量差不多儿。老太太说好不好?”一面说着,又悄悄的用手指着贾琏,和他二姨儿努嘴。二姐儿倒不好意思说什么,只见三姐儿似笑非笑、似恼非恼的骂道:“坏透了的小猴儿崽子,没了你娘的说了!多早晚我才撕他那嘴呢!”贾蓉早笑着跑了出去,贾琏也笑着辞了出来。走至厅上,又吩咐了家人们,不可耍钱吃酒等话。又悄悄的央贾蓉,回去急速和他父亲说。一面便带了俞禄过来,将银子添足,交给他拿去。一面给贾赦请安,又给去贾母请安,不提。

  却说贾蓉见俞禄跟了贾琏去取银子,自己无事,便仍回至里面,和他两个姨娘嘲戏一回,方起身。至晚到寺,见了贾珍,回道:“银子已竟交给俞禄了。老太太已大愈了,如今已经不服药了。”说毕,又趁便将路上贾琏要娶尤二姐做二房之意说了,又说如何在外面置房子住,不给凤姐知道,“此时总不过为的是子嗣艰难起见,为的是二姨儿是见过的,亲上做亲,比别处不知道的人家说了来的好。所以二叔再三央我对父亲说。”只不说是他自己的主意。贾珍想一想,笑道:“其实倒也罢了,只不知你二姨娘心里愿意不愿意。明儿你先去和你老娘商量,叫你老娘问准了你二姨娘,再作定夺。”于是又教了贾蓉一篇话,便走过来将此事告诉了尤氏。尤氏却知此事不妥,因而极力劝止。无奈贾珍主意已定,素日又是顺从惯了的,况且他与二姐儿本非一母,不便深管,因而也只得由他们闹去了。

  至次日一早,果然贾蓉复进城来见他老娘,将他父亲之意说了。又添上许多话,说贾琏做人如何好,目今凤姐身子有病,已是不能好的了,暂且买了房子,在外面住着,过个一年半载,只等凤姐一死,便接了二姨儿进去做正室。又说他父亲此时如何聘,贾琏那边如何娶,如何“接了你老人家养老,往后三姨儿也是那边应了替聘”,说得天花乱坠,不由的尤老娘不肯。况且素日全亏贾珍周济,此时又是贾珍作主替聘,而且妆奁不用自己置买,贾琏又是青年公子,强胜张家,遂忙过来与二姐儿商议。二姐儿又是水性人儿,在先已和姐夫不妥,又常怨恨当时错许张华,致使后来终身失所。今见贾琏有情,况是姐夫将他聘嫁,有何不肯?也便点头依允。当下回复了。

  贾蓉回了他父亲,次日命人请了贾琏到寺中来,贾珍当面告诉了他尤老娘应允之事。贾琏自是喜出望外,感谢贾珍贾蓉父子不尽。于是二人商量着,使人看房子,打首饰,给二姐儿置买妆奁及新房中应用床帐等物。不过几日,早将诸事办妥,已于宁荣街后二里远近小花枝巷内买定一所房子,共二十余间,又买了两个小丫鬟。只是府里家人不敢擅动,外头买人又怕不知心腹,走漏了风声。忽然想起家人鲍二来,当初因和他女人偷情,被凤姐儿打闹了一阵,含羞吊死了,贾琏给了一百银子,叫他另娶一个。那鲍二向来却就合厨子多浑虫的媳妇多姑娘有一手儿,后来多浑虫酒痨死了,这多姑娘儿见鲍二手里从容了,便嫁了鲍二。况且这多姑娘儿原也和贾琏好的,此时都搬出外头住着。贾琏一时想起来,便叫了他两口儿到新房里来,预备二姐儿过来时伏侍。那鲍二两口子听见这个巧宗儿,如何不来呢。

  再说张华之祖,原当皇粮庄头,后来死去,至张华父亲时,仍充此役。因与尤老娘前夫相好,所以将张华与尤二姐指腹为婚。后来不料遭了官司,败落了家产,弄得衣食不周,那里还娶的起媳妇呢?尤老娘又自那家嫁了出来,两家有十数年音信不通。今被贾府家人唤至,逼他与二姐儿退婚,心中虽不愿意,无奈惧怕贾珍等势焰,不敢不依,只得写了一张退婚文约。尤老娘给了二十两银子,两家退亲不提。这里贾琏等见诸事已妥,遂择了初三黄道吉日,以便迎娶二姐儿过门。下回分解。

红楼梦 第六十五回 贾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话说贾琏、贾珍、贾蓉等三人商议,事事妥贴,至初二日,先将尤老娘和三姐儿送入新房。尤老娘看了一看,虽不似贾蓉口内之言,倒也十分齐备,母女二人,已算称了心愿。鲍二两口子见了,如一盆火儿,赶着尤老娘一口一声叫“老娘”,又或是“老太太”;赶着三姐儿叫“三姨儿”,或是“姨娘”。至次日五更天,一乘素轿,将二姐儿抬来,各色香烛纸马,并铺盖以及酒饭,早已预备得十分妥当。一时,贾琏素服坐了小轿来了,拜过了天地,焚了纸马。那尤老娘见了二姐儿身上头上,焕然一新,不似在家模样,十分得意;搀入洞房。那夜贾琏和他颠鸾倒凤,百般恩爱,不消细说。

  那贾琏越看越爱,越瞧越喜,不知要怎么奉承这二姐儿才过得去,乃命鲍二等人不许提三说二,直以“奶奶”称之,自己也称“奶奶”,竟将凤姐一笔勾倒。有时回家,只说在东府里有事。凤姐因知他和贾珍好,有事相商,也不疑心。家下人虽多,都也不管这些事。便有那游手好闲、专打听小事的人,也都去奉承贾琏,乘机讨些便宜,谁肯去露风?于是贾琏深感贾珍不尽。贾琏一月出十五两银子,做天天的供给。若不来时,他母女三人一处吃饭;若贾琏来,他夫妻二人一处吃,他母女就回房自吃。贾琏又将自己积年所有的体己,一并搬来给二姐儿收着,又将凤姐儿素日之为人行事,枕边衾里,尽情告诉了他,只等一死,便接他进来。二姐儿听了,自然是愿意的了。当下十来个人,倒也过起日子来,十分丰足。

  眼见已是两月光景,这日贾珍在铁槛寺做完佛事,晚间回家时,与他姊妹久别,竟要去探望探望。先命小厮去打听贾琏在与不在。小厮回来,说:“不在那里。”贾珍喜欢,将家人一概先遣回去,只留两个心腹小童牵马。一时,到了新房子里,已是掌灯时候,悄悄进去。两个小厮将马拴在园内,自往下房去听候。

  贾珍进来,屋里才点灯,先看过尤氏母女,然后二姐儿出来相见。贾珍见了二姐儿,满脸的笑容,一面吃茶,一面笑说:“我做的保山如何?要错过了,打着灯笼还没处寻。过日你姐姐还备礼来瞧你们呢。”说话之间,二姐儿已命人预备下酒馔,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原无避讳。那鲍二来请安,贾珍便说:“你还是个有良心的,所以二爷叫你来伏侍。日后自有大用你之处。不可在外头吃酒生事,我自然赏你。倘或这里短了什么,你二爷事多,那里人杂,你只管去回我。我们弟兄,不比别人。”鲍二答应道:“小的知道。若小的不尽心,除非不要这脑袋了。”贾珍笑着点头道:“要你知道就好。”

  当下四人一处吃酒。二姐儿此时恐怕贾琏一时走来,彼此不雅,吃了两钟酒便推故往那边去了。贾珍此时也无可奈何,只得看着二姐儿自去。剩下尤老娘和三姐儿相陪。那三姐儿虽向来也和贾珍偶有戏言,但不似他姐姐那样随和儿,所以贾珍虽有垂涎之意,却也不肯造次了,致讨没趣。况且尤老娘在傍边陪着,贾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轻薄。

  却说跟的两个小厮,都在厨下和鲍二饮酒,那鲍二的女人多姑娘儿上灶。忽见两个丫头也走了来,嘲笑要吃酒,鲍二因说:“姐儿们不在上头伏侍,也偷着来了,一时叫起来没人,又是事。”他女人骂道:“糊涂浑呛了的忘八,你撞丧那黄汤罢。撞丧醉了,夹着你的脑袋挺你的尸去。叫不叫与你什么相干?一应有我承当呢。风啊雨的,横竖淋不到你头上来。”这鲍二原因妻子之力,在贾琏前十分有脸;近日他女人越发在二姐儿跟前殷勤服侍,他便自己除赚钱吃酒之外,一概不管,一听他女人吩咐,百依百随。当下又吃了些,便去睡觉。这里他女人随着这些丫鬟小厮吃酒,又和那小厮们打牙撂嘴儿的玩笑,讨他们的喜欢,准备在贾珍前讨好儿。

  正在吃的高兴,忽听见扣门的声儿。鲍二的女人忙出来开门看时,见是贾琏下马,问有事无事。鲍二女人便悄悄的告诉他说:“大爷在这里西院里呢。”贾琏听了,便至卧房。见尤二姐和两个小丫头在房中呢,见他来了,脸上却有些讪讪的。贾琏反推不知,只命:“快拿酒来。咱们吃两杯好睡觉,我今日乏了。”二姐儿忙忙陪笑,接衣捧茶,问长问短,贾琏喜的心痒难受。一时,鲍二的女人端上酒来,二人对饮,两个小丫头在地下伏侍。

  贾琏的心腹小童隆儿拴马去,瞧见有了一匹马,细瞧一瞧,知是贾珍的,心下会意,也来厨下。只见喜儿寿儿两个正在那里坐着吃酒,见他来了,也都会意,笑道:“你这会子来的巧。我们因赶不上爷的马,恐怕犯夜,往这里来借个地方儿睡一夜。”隆儿便笑道:“我是二爷使我送月银的。交给了奶奶,我也不回去了。”鲍二的女人便道:“咱们这里有的是炕,为什么大家不睡呢?”喜儿便说:“我们吃多了,你来吃一钟。”隆儿才坐下,端起酒来,忽听马棚内闹将起来。原来二马同槽,不能相容,互蹄蹶起来。隆儿等慌的忙放下酒杯,出来喝住,另拴好了进来。鲍二的女人笑道:“好儿子们,就睡罢!我可去了。”三个拦着不肯叫走,又亲嘴摸乳,口里乱嘈了一回,才放他出去。这里喜儿喝了几杯,已是楞子眼了。隆儿寿儿关了门,回头见喜儿直挺挺的躺在炕上,二人便推他说:“好兄弟,起来好生睡。只顾你一个人舒服,我们就苦了。”那喜儿便说道:“咱们今儿可要公公道道贴一炉子烧饼了。”隆儿寿儿见他醉了,也不理他,吹了灯将就卧下。

  二姐听见马闹,心下着实不安,只管用言语混乱贾琏。那贾琏吃了几杯,春兴发作,便命收了酒果,掩门宽衣。二姐只穿着大红小袄,散挽乌云,满脸春色,比白日更增了俏丽。贾琏搂着他笑道:“人人都说我们那夜叉婆俊,如今我看来,给你拾鞋也不要。”二姐儿道:“我虽标致,却没品行,看来倒是不标致的好。”贾琏忙说:“怎么说这个话?我不懂。”二姐滴泪说道:“你们拿我作糊涂人待,什么事我不知道?我如今和你作了两个月的夫妻,日子虽浅,我也知你不是糊涂人。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做了夫妻,终身我靠你,岂敢瞒藏一个字:我算是有倚有靠了。将来我妹子怎么是个结果?据我看来,这个形景儿,也不是常策,要想长久的法儿才好。”贾琏听了,笑道:“你放心,我不是那拈酸吃醋的人。你前头的事,我也知道,你倒不用含糊着。如今你跟了我来,大哥跟前自然倒要拘起形迹来了。依我的主意,不如叫三姨儿也合大哥成了好事,彼此两无碍,索性大家吃个杂会汤。你想怎么样?”二姐一面拭泪,一面说道:“虽然你有这个好意,头一件,三妹妹脾气不好;第二件,也怕大爷脸上下不来。”贾琏道:“这个无妨。我这会子就过去,索性破了例就完了。”

  说着,乘着酒兴,便往西院中来。只见窗内灯烛辉煌。贾琏便推门进去,说:“大爷在这里呢,兄弟来请安。”贾珍听是贾琏的声音,唬了一跳,见贾琏进来,不觉羞惭满面。尤老娘也觉不好意思。贾琏笑道:“这有什么呢,咱们弟兄,从前是怎么样来?大哥为我操心,我粉身碎骨,感激不尽。大哥要多心,我倒不安了。从此,还求大哥照常才好,不然兄弟宁可绝后,再不敢到此处来了。”说着便要跪下。慌的贾珍连忙搀起来,只说:“兄弟怎么说,我无不领命。”贾琏忙命人:“看酒来,我和大哥吃两杯。”因又笑嘻嘻向三姐儿道:“三妹妹为什么不合大哥吃个双钟儿?我也敬一杯,给大哥合三妹妹道喜。”

  三姐儿听了这话,就跳起来,站在炕上,指着贾琏冷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马掉嘴的!咱们‘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儿——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你别糊涂油蒙了心,打量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呢!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姊妹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了二房,‘偷来的锣鼓儿打不得’。我也要会会这凤奶奶去,看他是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取和儿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出来,再和那泼妇拚了这条命!吃酒怕什么?咱们就喝。”说着自己拿起壶来,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盏,揪过贾琏来就灌,说:“我倒没有和你哥哥喝过。今儿倒要和你喝一喝,咱们也亲近亲近。”吓的贾琏酒都醒了。贾珍也不承望三姐这等拉的下脸来。兄弟两个本是风流场中耍惯的,不想今日反被这个女孩儿一席话说的不能搭言。三姐看了这样,越发一叠声又叫:“将姐姐请来!要乐,咱们四个大家一处乐。俗语说的,‘便宜不过当家’,你们是哥哥兄弟,我们是姐姐妹妹,又不是外人,只管上来!”尤老娘方不好意思起来。贾珍得便就要溜,三姐儿那里肯放?贾珍此时反后悔,不承望他是这种人,与贾琏反不好轻薄了。

  只见这三姐索性卸了妆饰,脱了大衣服,松松的挽个鬓儿,身上穿着大红小袄,半掩半开的,故意露出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鲜艳夺目。忽起忽坐,忽喜忽嗔,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就和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檀口含丹,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几杯酒,越发横波入鬓,转盼流光:真把那贾珍二人弄的欲近不能,欲远不舍,迷离恍惚,落魄垂涎。再加方才一席话,直将二人禁住。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儿能为,别说调情斗口齿,竟连一句响亮话都没了。三姐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村俗流言,洒落一阵,由着性儿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一时,他的酒足兴尽,更不容他弟兄多坐,竟撵出去了,自己关门睡去了。自此后,或略有丫鬟婆子不到之处,便将贾珍、贾琏、贾蓉三个厉言痛骂,说他爷儿三个诓骗他寡妇孤女。贾珍回去之后,也不敢轻易再来。那三姐儿有时高兴,又命小厮来找。及至到了这里,也只好随他的便,干瞅着罢了。

  看官听说:这尤三姐天生脾气,和人异样诡僻。只因他的模样儿风流标致,他又偏爱打扮的出色,另式另样,做出许多万人不及的风情体态来。那些男子们,别说贾珍贾琏这样风流公子,便是一班老到人,铁石心肠,看见了这般光景,也要动心的。及至到他跟前,他那一种轻狂豪爽、目中无人的光景,早又把人的一团高兴逼住,不敢动手动脚。所以贾珍向来和二姐儿无所不至,渐渐的俗了,却一心注定在三姐儿身上,便把二姐儿乐得让给贾琏,自己却和三姐儿捏合。偏那三姐一般合他玩笑,别有一种令人不敢招惹的光景。他母亲和二姐儿也曾十分相劝,他反说:“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沾污了去,也算无能。而且他家现放着个极利害的女人,如今瞒着,自然是好的,倘或一日他知道了,岂肯干休?势必有一场大闹。你二人不知谁生谁死,这如何便当作安身乐业的去处?”他母女听他这话,料着难劝,也只得罢了。那三姐儿天天挑拣穿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着肥鹅,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子铰碎,撕一条,骂一句。究竟贾珍等何曾随意了一日,反花了许多昧心钱。

  贾琏来了,只在二姐屋里,心中也渐渐的悔上来了。无奈二姐儿倒是个多情的人,以为贾琏是终身之主了,凡事倒还知疼着热。要论温柔和顺,却较着凤姐还有些体度,就论起那标致来,及言谈行事,也不减于凤姐。但已经失了脚,有了一个“淫”字,凭他什么好处也不算了。偏这贾琏又说:“谁人无错?知过必改就好。”故不提已往之淫,只取现今之善。便如胶似漆,一心一计,誓同生死,那里还有凤平二人在意了。二姐在枕边衾内,也常劝贾琏说:“你和珍大爷商议商议,拣个相熟的,把三丫头聘了罢。留着他不是常法儿,终久要生事的。”贾琏道:“前日我也曾回大哥的,他只是舍不的。我还说,‘就是块肥羊肉,无奈烫的慌;玫瑰花儿可爱,刺多扎手。咱们未必降的住,正经拣个人聘了罢。’他只意意思思扰撂过手了,你叫我有什么法儿?”二姐儿道:“你放心。咱们明儿先劝三丫头,问准了,让他自己闹去;闹的无法,少不得聘他。”贾琏听了,说:“这话极是。”

  至次日,二姐儿另备了酒,贾琏也不出门,至午间,特请他妹妹过来和他母亲上坐。三姐儿便知其意,刚斟上酒,也不用他姐姐开口,便先滴泪说道:“姐姐今儿请我,自然有一番大道理要说。但只我也不是糊涂人,也不用絮絮叨叨的。从前的事,我已尽知了,说也无益。既如今姐姐也得了好处安身,妈妈也有了安身之处,我也要自寻归结去,才是正礼。但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向来人家看着咱们娘儿们微息,不知都安着什么心,我所以破着没脸,人家才不敢欺负。这如今要办正事,不是我女孩儿家没羞耻,必得我拣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才跟他。要你他们拣择,虽是有钱有势的,我心里进不去,白过了这一世了。”贾琏笑道:“这也容易。凭你说是谁,就是谁。一应彩礼,都有我们置办,母亲也不用操心。”三姐儿道:“姐姐横竖知道,不用我说。”贾琏笑问二姐儿是谁,二姐儿一时想不起来。贾琏料定必是此人无移了,便拍手笑道:“我知道这人了,果然好眼力。”二姐儿笑道:“是谁?”贾琏笑道:“别人他如何进得去?一定是宝玉。”二姐儿与尤老娘听了,也以为必然是宝玉了。三姐儿便啐了一口,说:“我们有姐妹十个,也嫁你弟兄十个不成?难道除了你家,天下就没有好男人了不成?”众人听了都诧异:“除了他,还有那一个?”三姐儿道:“别只在眼前想,姐姐只在五年前想,就是了。”

  正说着,忽见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走来请贾琏,说:“老爷那边紧等着叫爷呢。小的答应往舅老爷那边去了,小的连忙来请。”贾琏又忙问:“昨日家里问我来着么?”兴儿说:“小的回奶奶:爷在家庙里和珍大爷商议做百日的事,只怕不能来。”贾琏忙命拉马,隆儿跟随去了,留下兴儿答应人。尤二姐便要了两碟菜来,命拿大杯斟了酒,就命兴儿在炕沿下站着喝,一长一短,向他说话儿。问道:“家里奶奶多大年纪?怎么个利害的样子?老太太多大年纪?姑娘几个?”各样家常等话。

  兴儿笑嘻嘻的,在炕沿下,一头喝,一头将荣府之事备细告诉他母女。又说:“我是二门上该班的人。我们共是两班,一班四个,共是八个人。有几个知奶奶的心腹,有几个知爷的心腹。奶奶的心腹,我们不敢惹;爷的心腹,奶奶敢惹。提起来,我们奶奶的事,告诉不得奶奶!他心里歹毒,口里尖快。我们二爷也算是个好的,那里见的他?倒是跟前有个平姑娘,为人很好,虽然和奶奶一气,他倒背着奶奶常作些好事。我们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过的,只求求他去就完了。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没有不恨他的,只不过面子情儿怕他。皆因他一时看得人都不及他,只一味哄着老太太、太太两个人喜欢。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人敢拦他。又恨不的把银子钱省下来了,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说他会过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他讨好儿。或有好事,他就不等别人去说,他先抓尖儿。或有不好的事,或他自己错了,他就一缩头,推到别人身上去,他还在傍边拨火儿。如今连他正经婆都嫌他,说他:‘雀儿拣着旺处飞’,‘黑母鸡一窝儿’,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张罗。要不是老太太在头里,早叫过他去了。”尤二姐笑道:“你背着他这么说他,将来背着我还不知怎么说我呢。我又差他一层儿了,越发有的说了。”兴儿忙跪下说道:“奶奶要这么说,小的不怕雷劈吗?但凡小的要有造化,起先娶奶奶时,要得了这样的人,小的们也少挨些打骂,也少提心吊胆的。如今跟爷的几个人,谁不是背前背后称扬奶奶盛德怜下?我们商量着叫二爷要出来,情愿来伺候奶奶呢。”

  尤二姐笑道:“你这小猾贼儿还不起来。说句玩话儿,就吓的这个样儿。你们做什么往这里来?我还要找了你奶奶去呢。”兴儿连忙摇手,说:“奶奶千万别去!我告诉奶奶:一辈子不见他才好呢。‘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笑着,脚底下就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他都占全了。只怕三姨儿这张嘴还说不过他呢,奶奶这么斯文良善人,那里是他的对手?”二姐笑道:“我只以理待他,他敢怎么着我?”兴儿道:“不是小的喝了酒,放肆胡说:奶奶就是让着他,他看见奶奶比他标致,又比他得人心儿,他就肯善罢干休了?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缸,醋瓮。凡丫头们跟前,二爷多看一眼,他有本事当着爷打个烂羊头似的。虽然平姑娘在屋里,大约一年里头,两个有一次在一处,他还要嘴里掂十来个过儿呢。气的平姑娘性子上来,哭闹一阵,说:‘又不是我自己寻来的!你逼着我,我不愿意,又说我反了;这会子又这么着。’他一般也罢了,倒央及平姑娘。”二姐笑道:“可是撒谎?这么一个夜叉,怎么反怕屋里的人呢?”兴儿道:“就是俗语说的,‘三人抬不过个理字去’了。这平姑娘原是他自幼儿的丫头。陪过来一共四个,死的死,嫁的嫁,只剩下这个心爱的,收在房里,一则显他贤良,二则又拴爷的心。那平姑娘又是个正经人,从不会挑三窝四的,倒一味忠心赤胆伏侍他:所以才容下了。”

  二姐笑道:“原来如此。但只我听见你们还有一位寡妇奶奶和几位姑娘,他这么利害,这些人肯依他吗?”兴儿拍手笑道:“原来奶奶不知道。我们家这位寡妇奶奶,第一个善德人,从不管事,只教姑娘们看书写字,针线道理,这是他的事情。前儿因为他病了,这大奶奶暂管了几天事,总是按着老例儿行,不象他那么多事逞才的。我们大姑娘,不用说,是好的了。二姑娘混名儿叫‘二木头’。三姑娘的混名儿叫‘玫瑰花儿’:又红又香,无人不爱,只是有刺扎手。可惜不是太太养的,‘老鸹窝里出凤凰’。四姑娘小,正经是珍大爷的亲妹子,太太抱过来的,养了这么大,也是一位不管事的。奶奶不知道:我们家的姑娘们不算,外还有两位姑娘,真是天下少有。一位是我们姑太太的女儿,姓林;一位是姨太太的女儿,姓薛:这两位姑娘都是美人一般的呢,又都知书识字的。或出门上车,或在园子里遇见,我们连气儿也不敢出。”尤二姐笑道:“你们家规矩大,小孩子进的去,遇见姑娘们,原该远远的藏躲着,敢出什么气儿呢。”兴儿摇手,道:“不是那么不敢出气儿。是怕这气儿大了,吹倒了林姑娘;气儿暖了,又吹化了薛姑娘。”说得满屋里都笑了。要知尤三姐要嫁何人,下回分解。

红楼梦 第六十六回 情小妹耻情归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门

  话说兴儿说怕吹倒了林姑娘,吹化了薛姑娘,大家都笑了。那鲍二家的打他一下子,笑道:“原有些真;到了你嘴里,越发没了捆儿了。你倒不象跟二爷的人,这些话倒象是宝玉的人。”尤二姐才要又问,忽见尤三姐笑问道:“可是,你们家那宝玉,除了上学他做些什么?”兴儿笑道:“三姨儿别问他。说起来,三姨儿也未必信:他长了这么大,独他没有上过正经学。我们家从祖宗直到二爷,谁不是学里的师老爷严严的管着念书?偏他不爱念书,是老太太的宝贝。老爷先还管,如今也不敢管了。成天家疯疯癫癫的,说话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外头人人看着好清俊模样儿,心里自然是聪明的,谁知里头更糊涂。见了人,一句话也没有。所有的好处,虽没上过学,倒难为他认得几个字。每日又不习文,又不学武,又怕见人,只爱在丫头群儿里闹。再者,也没个刚气儿。有一遭见了我们,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乱玩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只管随便,都过的去。”

  尤三姐笑道:“主子宽了,你们又这样;严了,又抱怨:可知你们难缠。”尤二姐道:“我们看他倒好,原来这样。可惜了儿的一个好胎子!”尤三姐道:“姐姐信他胡说?咱们也不是见过一面两面的,行事言谈吃喝,原有些女儿气的,自然是天天只在里头惯了的。要说糊涂,那些儿糊涂?姐姐记得穿孝时,咱们同在一处,那日正是和尚们进来绕棺,咱们都在那里站着,他只站在头里挡着人。人说他不知礼,又没眼色。过后他没悄悄的告诉咱们说?‘姐姐们不知道:我并不是没眼色,想和尚们的那样腌臜,只恐怕气味熏了姐姐们。’接着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个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去倒,他赶忙说:‘那碗是腌臜的,另洗了再斟来。’这两件上,我冷眼看去,原来他在女孩儿跟前,不管什么都过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们不知道。”

  尤二姐听说,笑道:“依你说,你两个已是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许了他岂不好?”三姐见有兴儿,不便说话,只低了头磕瓜子儿。兴儿笑道:“若论模样儿行为,倒是一对儿好人。只是他已经有了人了,只是没有露形儿,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所以还没办呢。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大家正说话,只见隆儿又来了,说:“老爷有事,是件机密大事,要遣二爷往平安州去。不过三五日就起身,来回得十五六天的工夫。今儿不能来了,请老奶奶早和二姨儿定了那件事,明日爷来好做定夺。”说着带了兴儿,也回去了。

  这里尤二姐命掩了门,早睡下了,盘问他妹子一夜。至次日午后贾琏方来了,尤二姐因劝他,说:“既有正事,何必忙忙又来?千万别为我误事。”贾琏道:“也没什么事,只是偏偏的又出来了一件远差。出了月儿就起身,得半月工夫才来。”尤二姐道:“既如此,你只管放心前去,这里一应不用你惦记。三妹妹他从不会朝更暮改的。他已择定了人,你只要依他就是了。”贾琏忙问:“是谁?”二姐笑道:“这人此刻不在这里,不知多早晚才来呢。也难为他的眼力。他自己说了:这人一年不来,他等一年;十年不来,等十年。若这人死了,再不来了,他情愿剃了头当姑子去,吃常斋念佛,再不嫁人。”贾琏问:“到底是谁,这样动他的心?”二姐儿笑道:“说来话长。五年前,我们老娘家做生日,妈妈和我们到那里给老娘拜寿,他家请了一起玩戏的人,也都是好人家子弟。里头有个装小生的,叫做柳湘莲。如今要是他才嫁。旧年闻这人惹了祸逃走了,不知回来了不曾。”贾琏听了道:“怪道呢,我说是个什么人,原来是他。果然眼力不错。你不知道那柳老二那样一个标致人,最是冷面冷心的,差不多的人,他都无情无义。他最和宝玉合的来。去年因打了薛呆子,他不好意思见我们的,不知那里去了,一向没来。听见有人说来了,不知是真是假,一问宝玉的小厮们,就知道了。倘或不来时,他是萍踪浪迹,知道几年才来?岂不白耽搁了大事?”二姐道:“我们这三丫头,说的出来干的出来,他怎么说,只依他便了。”

  二人正说之间,只见三姐走来说道:“姐夫,你也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今日和你说罢:你只放心,我们不是那心口两样的人,说什么是什么。若有了姓柳的来,我便嫁他。从今儿起,我吃常斋念佛,伏侍母亲,等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说着将头上一根玉簪拔下来,磕作两段,说:“一句不真,就合这簪子一样!”说着,回房去了,真个竟“非礼不动,非礼不言”起来。贾琏无了法,只得和二姐商议了一回家务,复回家和凤姐商议起身之事。一面着人问焙茗。焙茗说:“竟不知道。大约没来,若来了,必是我知道的。”一面又问他的街坊,也说没来。贾琏只得回复了二姐儿。

  至起身之日已近,前两天便说起身,却先往二姐儿这边来住两夜,从这里再悄悄的长行。果见三姐儿竟象又换了一个人的似的。又见二姐儿持家勤慎,自是不消惦记。是日,一早出城,竟奔平安州大道,晓行夜住,渴饮饥餐。方走了三日,那日正走之间,顶头来了一群驮子,内中一伙,主仆十来匹马。走的近了,一看时,不是别人,就是薛蟠和柳湘莲来了。贾琏深为奇怪,忙伸马迎了上来,大家一齐相见。说些别后寒温,便入一酒店歇下,共叙谈叙谈。贾琏因笑道:“闹过之后,我们忙着请你两个和解,谁知柳二弟踪迹全无。怎么你们两个今日倒在一处了?”薛蟠笑道:“天下竟有这样奇事:我和伙计贩了货物,自春天起身,往回里走,一路平安。谁知前儿到了平安州地面,遇见一伙强盗,已将东西劫去。不想柳二弟从那边来了,方把贼人赶散,夺回货物,还救了我们的性命。我谢他又不受,所以我们结拜了生死兄弟,如今一路进京。从此后,我们是亲弟兄一般。到前面岔口上分路,他就分路往南二百里,有他一个姑妈家,他去望候望候。我先进京去安置了我的事,然后给他寻一所房子,寻一门好亲事,大家过起来。”贾琏听了道:“原来如此!倒好,只是我们白悬了几日心。”因又说道:“方才说给柳二弟提亲,我正有一门好亲事,堪配二弟。”说着,便将自己娶尤氏,如今又要发嫁小姨子一节,说了出来,只不说尤三姐自择之语。又嘱薛蟠:“且不可告诉家里。等生了儿子,自然是知道的。”

  薛蟠听了大喜,说:“早该如此。这都是舍表妹之过。”湘莲忙笑道:“你又忘情了,还不住口。”薛蟠忙止住不语,便说:“既是这等,这门亲事定要做的。”湘莲道:“我本有愿,定要一个绝色的女子。如今既是贵昆仲高谊,顾不得许多了。任凭定夺,我无不从命。”贾琏笑道:“如今口说无凭,等柳二弟一见,便知我这内娣的品貌,是古今有一无二的了。”湘莲听了大喜,说:“既如此说,等弟探过姑母,不过一月内,就进京的,那时再定,如何?”贾琏笑道:“你我一言为定。只是我信不过二弟,你是萍踪浪迹,倘然去了不来,岂不误了人家一辈子的大事?须得留一个定礼。”湘莲道:“大丈夫岂有失信之理?小弟素系寒贫,况且在客中,那里能有定礼?”薛蟠道:“我这里现成,就备一分,二哥带去。”贾琏道:“也不用金银珠宝,须是二弟亲身自有的东西,不论贵贱,不过带去取信耳。”湘莲道:“既如此说,弟无别物,囊中还有一把‘鸳鸯剑’,乃弟家中传代之宝,弟也不敢擅用,只是随身收藏着,二哥就请拿去为定。弟纵系水流花落之性,亦断不舍此剑。”说毕,大家又饮了几杯,方各自上马,作别起程去了。

  且说贾琏一日到了平安州,见了节度,完了公事,因又嘱咐他十月前后务要还来一次。贾琏领命,次日连忙取路回家,先到尤二姐那边。且说二姐操持家务,十分谨肃,每日关门闭户,一点外事不闻。那三姐儿果是个斩钉截铁之人,每日侍奉母亲之馀,只和姐姐一处做些活计,虽贾珍趁贾琏不在家,也来鬼混了两次,无奈二姐儿只不兜揽,推故不见。那三姐儿的脾气,贾珍早已领过教的,那里还敢招惹他去?所以踪迹一发疏阔了。却说这日贾琏进门,看见二姐儿三姐儿这般景况,喜之不尽,深念二姐儿之德。大家叙些寒温,贾琏便将路遇柳湘莲一事说了一回,又将鸳鸯剑取出递给三姐儿。三姐儿看时,上面龙吞夔护,珠宝晶莹;及至拿出来看时,里面却是两把合体的,一把上面錾一“鸳”字,一把上面錾一“鸯”字,冷飕飕,明亮亮,如两痕秋水一般。三姐儿喜出望外,连忙收了,挂在自己绣房床上,每日望着剑,自喜终身有靠。贾琏住了两天,回去复了父命,回家合宅相见。那时凤姐已大愈,出来理事行走了。贾琏又将此事告诉了贾珍。贾珍因近日又搭上了新相知,二则正恼他姐妹们无情,把这事丢过了,全不在心上,任凭贾琏裁夺;只怕贾琏独力不能,少不得又给他几十两银子。贾琏拿来,交给二姐儿,预备妆奁。

  谁知八月内湘莲方进了京,先来拜见薛姨妈。又遇见薛蟠,方知薛蟠不惯风霜,不服水土,一进京时,便病倒在家,请医调治。听见湘莲来了,请入卧室相见。薛姨妈也不念旧事,只感救命之恩。母子们十分称谢。又说起亲事一节:凡一应东西皆置办妥当,只等择日。湘莲也感激不尽。

  次日,又来见宝玉。二人相会,如鱼得水。湘莲因问贾琏偷娶二房之事。宝玉笑道:“我听见焙茗说,我却未见。我也不敢多管。我又听见焙茗说,琏二哥哥着实问你。不知有何话说?”湘莲就将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诉了宝玉。宝玉笑道:“大喜,大喜!难得这个标致人!果然是个古今绝色,堪配你之为人。”湘莲道:“既是这样,他那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况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相厚,也关切不至于此。路上忙忙的就那样再三要求定下,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来,后悔不该留下这剑作定。所以后来想起你来,可以细细问了底里才好。”宝玉道:“你原是个精细人,如何既许了定礼又疑惑起来?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的,便罢了,何必再疑?”湘莲道:“你既不知他来历,如何又知是绝色?”宝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妹子。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湘莲听了,跌脚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罢了。”宝玉听说,红了脸。湘莲自惭失言,连忙作揖,说:“我该死,胡说。你好歹告诉我,他品行如何?”宝玉笑道:“你既深知,又来问我做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湘莲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时忘情,好歹别多心。”宝玉笑道:“何必再提,这倒似有心了。”

  湘莲作揖告辞出来,心中想着要找薛蟠,一则他病着,二则他又浮躁,不如去要回定礼。主意已定,便一径来找贾琏。贾琏正在新房中,闻湘莲来了,喜之不尽,忙迎出来,让到内堂,和尤老娘相见。湘莲只作揖,称“老伯母”,自称“晚生”,贾琏听了诧异。吃茶之间,湘莲便说:“客中偶然忙促,谁知家姑母于四月订了弟妇,使弟无言可回。要从了二哥,背了姑母,似不合理。若系金帛之定,弟不敢索取;但此剑系祖父所遗,请仍赐回为幸。”贾琏听了,心中自是不自在,便道:“二弟,这话你说错了。定者,定也,原怕返悔,所以为定。岂有婚姻之事,出入随意的?这个断乎使不得。”湘莲笑说:“如此说,弟愿领责备罚,然此事断不敢从命。”贾琏还要绕舌。湘莲便起身说:“请兄外座一叙,此处不便。”

  那尤三姐在房明明听见。好容易等了他来,今忽见返悔,便知他在贾府中听了什么话来,把自己也当做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贾琏说退亲,料那贾琏不但无法可处,就是争辩起来,自己也无趣味。一听贾琏要同他出去,连忙摘下剑来,将一股雌锋隐在肘后,出来便说:“你们也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给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可怜:

  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当下唬的众人急救不迭。尤老娘一面嚎哭,一面大骂湘莲。贾琏揪住湘莲,命人捆了送官。二姐儿忙止泪,反劝贾琏:“人家并没威逼他,是他自寻短见,你便送他到官,又有何益?反觉生事出丑。不如放他去罢。”贾琏此时也没了主意,便放了手,命湘莲快去。湘莲反不动身,拉下手绢,拭泪道:“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人!真真可敬!是我没福消受。”大哭一场,等买了棺木,眼看着入殓,又抚棺大哭一场,方告辞而去。

  出门正无所之,昏昏默默,自想方才之事:“原来这样标致人才,又这等刚烈!”自悔不及,信步行来,也不自知了。正走之间,只听得隐隐一阵环佩之声,三姐从那边来了,一手捧着鸳鸯剑,一手捧着一卷册子,向湘莲哭道:“妾痴情待君五年,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报此痴情。妾今奉警幻仙姑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相别,故来一会,从此再不能相见矣!”说毕,又向湘莲洒了几点眼泪,便要告辞而行。湘莲不舍,连忙欲上来拉住问时,那三姐一摔手,便自去了。这里柳湘莲放声大哭,不觉处梦中哭醒,似梦非梦,睁眼看时,竟是一座破庙,旁边坐着一个瘸腿道士捕虱。湘莲便起身稽首相问:“此系何方?仙师何号?”道士笑道:“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脚而已。”湘莲听了,冷然如寒冰侵骨。掣出那股雄剑来,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便随那道士,不知往那里去了。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红楼梦 第六十七回 见土仪颦卿思故里 闻秘事凤姐讯家童

  话说尤三姐自尽之后,尤老娘合二姐儿、贾珍、贾琏等俱不胜悲恸,自不必说,忙命人盛殓,送往城外埋葬。柳湘莲见三姐身亡,痴情眷恋,却被道人数句冷言,打破迷关,竟自截发出家,跟随这疯道人飘然而去,不知何往。暂且不表。

  且说薛姨妈闻知湘莲已说定了尤三姐为妻,心中甚喜,正是高高兴兴,要打算替他买房子,治家伙,择吉迎娶,以报他救命之恩。忽有家中小厮吵嚷:“三姐儿自尽了。”被小丫头们听见,告知薛姨妈。薛姨妈不知为何,心甚叹息。正在猜疑,宝钗从园里过来,薛姨妈便对宝钗说道:“我的儿,你听见了没有?你珍大嫂子的妹妹三姑娘,他不是已经许定给你哥哥的义弟柳湘莲了么?不知为什么自刎了,那湘莲也不知往那里去了。真正奇怪的事,叫人意想不到的。”宝钗听了并不在意,便说道:“俗语说的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前儿妈妈为他救了哥哥,商量着替他料理,如今已经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说也只好由他罢了,妈妈也不必为他们伤感了。倒是自从哥哥打江南回来了一二十日,贩了来的货物想来也该发完了。那同伴去的伙计们辛辛苦苦的回来几个月了,妈妈合哥哥商议商议,也该请一请,酬谢酬谢才是。别叫人家看着无理似的。”

  母女正说话间,见薛蟠自外而入,眼中尚有泪痕。一进门来,便向他母亲拍手说道:“妈妈可知道柳二哥尤三姐的事么?”薛姨妈说:“我才听见说,正在这里合你妹妹说这件公案呢。”薛蟠道:“妈妈可听见说湘莲跟着一个道士出了家了么?”薛姨妈道:“这越发奇了。怎么柳相公那样一个年轻的聪明人,一时糊涂了就跟着道士去了呢?我想你们好了一场,他又无父母兄弟,单身一人在此,你该各处找找他才是。靠那道士,能往那里远去?左不过是在这方近左右的庙里寺里罢了。”薛蟠说:“何尝不是呢。我一听见这个信儿,就连忙带了小厮们在各处寻找。连一个影儿也没有。又去问人,都说没看见。”薛姨妈说:“你既找寻过,没有,也算把你做朋友的心尽了。焉知他这一出家,不是得了好处去呢?只是你如今也该张罗张罗买卖,二则把你自己娶媳妇应办的事情,倒早些料理料理。咱们家没人,俗语说的,‘夯雀儿先飞’,省的临时丢三落四的不齐全,令人笑话。再者,你妹妹才说你也回家半个多月了,想货物也该发完了,同你去的伙计们,也该摆桌酒给他们道道乏才是。人家陪着你走了二三千里的路程,受了四五个月的辛苦,而且在路上又替你担了多少的惊怕沉重。”薛蟠听说,便道:“妈妈说的很是。倒是妹妹想的周到。我也这样想着。只因这些日子,为各处发货,闹的脑袋都大了。又为柳二哥的事忙了这几日,反倒落了一个空,白张罗了一会子,倒把正经事都误了。要不然,定了明儿后儿,下帖儿请罢。”薛姨妈道:“由你办去罢。”

  话犹未了,外面小厮进来回说:“管总的张大爷差人送了两箱子东西来,说:‘这是爷各自买的,不在货账里面。本要早送来,因货物箱子压着,没得拿;昨儿货物发完了,所以今日才送来了。’”一面说,一面又见两个小厮搬进了两个夹板夹的大棕箱。薛蟠一见,说:“嗳哟,可是我怎么就糊涂到这步田地了。特特的给妈合妹妹带来的东西,都忘了,没拿了家里来,还是伙计送了来了。”宝钗说:“亏你说还是‘特特的带来’的,才放了一二十天。要不是‘特特的带来’,大约要放到年底下才送来呢。我看你也诸事太不留心了。”薛蟠笑道:“想是在路上叫人把魂打掉了,还没归窍呢。”说着,大家笑了一回,便向小丫头说:“出去告诉小厮们,东西收下,叫他们回去罢。”薛姨妈和宝钗因问:“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样捆着绑着的?”薛蟠便命叫两个小厮进来,解了绳子,去了夹板,开了锁看时,这一箱都是绸缎绫锦洋货等家常应用之物。薛蟠笑着道:“那一箱是给妹妹带的。”亲自来开。母女二人看时,却是些笔,墨、纸、砚,各色笺纸、香袋、香珠、扇子、扇坠、花粉、胭脂等物。外有虎丘带来的自行人,酒令儿,水银灌的打金斗小小子,沙子灯,一出一出的泥人儿的戏用青纱罩的匣子装着。又有在虎丘山上泥捏的薛蟠的小像,与薛蟠毫无相差。宝钗见了别的都不理论,倒是薛蟠的小像,拿着细细看了一看,又看看他哥哥,不禁笑起来了。因叫莺儿带着几个老婆子,将这些东西连箱子送到园子里去。又和母亲哥哥说了一回闲话,才回园子里去。这里薛姨妈将箱子里的东西取出,一分一分的打点清楚,叫同喜送给贾母并王夫人等处,不提。

  且说宝钗到了自己房中,将那些玩意儿一件一件的过了目,除了自己留用之外,一分一分配合妥当:也有送笔、墨、纸、砚的,也有送香袋、扇子、香坠的,也有送脂粉、头油的,有单送玩意儿的。只有黛玉的比别人不同,且又加厚一倍。一一打点完毕,使莺儿同着一个老婆子,跟着送往各处。这边姐妹诸人都收了东西,赏赐来使,说:“见面再谢。”惟有黛玉看见他家乡之物,反自触物伤情,想起:“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寄居亲戚家中,那里有人也给我带些土物来?”想到这里,不觉的又伤起心来了。紫鹃深知黛玉心肠,但也不敢说破,只在一旁劝道:“姑娘的身子多病,早晚服药,这两日看着比那些日子略好些,虽说精神长了一点儿,还算不得十分大好。今儿宝姑娘送来的这些东西,可见宝姑娘素日看着姑娘很重,姑娘看着该喜欢才是,为什么反倒伤起心来?这不是宝姑娘送东西来,倒叫姑娘烦恼了不成?就是宝姑娘听见,反觉脸上不好看。再者,这里老太太们为姑娘的病体,千方百计请好大夫配药诊治,也为是姑娘的病好。这如今才好些,又这样哭哭啼啼,岂不是自己遭塌了自己身子,叫老太太看着添了愁烦了么?况且姑娘这病,原是素日忧虑过度,伤了血气。姑娘的千金贵体,也别自己看轻了。”

  紫鹃正在这里劝解,只听见小丫头子在院内说:“宝二爷来了。”紫鹃忙说:“请二爷进来罢。”只见宝玉进房来了。黛玉让坐毕,宝玉见黛玉泪痕满面,便问:“妹妹,又是谁气着你了?”黛玉勉强笑道:“谁生什么气。”旁边紫鹃将嘴向床后桌上一努。宝玉会意,往那里一瞧,见堆着许多东西,就知道是宝钗送来的,便取笑说道:“那里这些东西?不是妹妹要开杂货铺啊?”黛玉也不答言。紫鹃笑着道:“二爷还提东西呢。因宝姑娘送了些东西来,姑娘一看,就伤起心来了。我正在这里劝解,恰好二爷来的很巧,替我们劝劝。”宝玉明知黛玉是这个原故,却也不敢提头儿,只得笑说道:“你们姑娘的原故,想来不为别的,必是宝姑娘送来的东西少,所以生气伤心。妹妹你放心,等我明年叫人往江南去,给你多多的带两船来,省得你淌眼抹泪的。”黛玉听了这些话,也知宝玉是为自己开心,也不好推,也不好任,因说道:“我任凭怎么没见过世面,也到不了这步田地,因送的东西少就生气伤心。我又不是两三岁的孩子,你也忒把人看得小气了。我有我的原故,你那里知道?”说着,眼泪又流下来了。

  宝玉忙走到床前挨着黛玉坐下,将那些东西一件一件拿起来,摆弄着细瞧,故意问:“这是什么,叫什么名字?”“那是什么做的,这样齐整?”“这是什么,要他做什么使用?”又说:“这一件可以摆在面前。”又说:“那一件可以放在条桌上,当古董儿倒好呢。”一味的将些没要紧的话来厮混。黛玉见宝玉如此,自己心里倒过不去,便说:“你不用在这里混搅了,咱们到宝姐姐那边去罢。”宝玉巴不的黛玉出去散散闷解了悲痛,便道:“宝姐姐送咱们东西,咱们原该谢谢去。”黛玉道:“自家姐妹,这倒不必。只是到他那边,薛大哥回来了,必然告诉他些南边的古迹儿,我去听听,只当回了家乡一趟的。”说着眼圈儿又红了。宝玉便站着等他。黛玉只得和他出来,往宝钗那里去了。

  且说薛蟠听了母亲之言,急下了请帖,办了酒席。次日,请了四位伙计,俱已到齐,不免说些贩卖账目发货之事。不一时,上席让坐,薛蟠挨次斟了酒,薛姨妈又使人出来致意。大家喝着酒说闲话儿,内中一个道:“今儿这席上短两个好朋友。”众人齐问:“是谁?”那人道:“还有谁,就是贾府上的琏二爷和大爷的盟弟柳二爷。”大家果然都想起来,问着薛蟠道:“怎么不请琏二爷合柳二爷来?”薛蟠闻言,把眉一皱,叹口气道:“琏二爷又往平安州去了,头两天就起了身了。那柳二爷竟别提起,真是天下头一件奇事。什么是‘柳二爷’,如今不知那里作‘柳道爷’去了。”众人都诧异道:“这是怎么说?”薛蟠便把湘莲前后事体说了一遍。众人听了,越发骇异,因说道:“怪不的前儿我们在店里,仿仿佛佛也听见人吵嚷说:‘有一个道士,三言两语,把一个人度了去了。’又说:‘一阵风刮了去了。’只不知是谁。我们正发货,那里有闲工夫打听这个事去?到如今还是似信不信的,谁知就是柳二爷呢。早知是他,我们大家也该劝劝他才是。任他怎么着,也不叫他去。”内中一个道:“别是这么着罢?”众人问:“怎么样?”那人道:“柳二爷那样个伶俐人,未必是真跟了道士去罢?他原会些武艺,又有力量,或看破那道士的妖术邪法,特意跟他去,在背地摆布他,也未可知。”薛蟠道:“果然如此,倒也罢了。世上这些妖言惑众的人,怎么没人治他一下子!”众人道:“那时难道你知道了也没找寻他去?”薛蟠说:“城里城外,那里没有找到?不怕你们笑话,我找不着他,还哭了一场呢。”言毕,只是长吁短叹,无精打采的,不象往日高兴。众伙计见他这样光景,自然不便久坐,不过随便喝了几杯酒,吃了饭,大家散了。

  且说宝玉和着黛玉到宝钗处来,宝玉见了宝钗,便说道:“大哥哥辛辛苦苦的带了东西来,姐姐留着使罢,又送我们。”宝钗笑道:“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远路带来的土物儿,大家看着新鲜些就是了。”黛玉道:“这些东西,我们小时候倒不理会,如今看见,真是新鲜物儿了。”宝钗因笑道:“妹妹知道,这就是俗语说的‘物离乡贵’,其实可算什么呢!”宝玉听了这话,正对了黛玉方才的心事,连忙拿话岔道:“明年好歹大哥哥再去时,替我们多带些来。”黛玉瞅了他一眼,便道:“你要你只管说,不必拉扯上人。姐姐你瞧,宝哥哥不是给姐姐来道谢,竟又要定下明年的东西来了。”说的宝钗宝玉都笑了。

  三个人又闲话了一回,因提起黛玉的病来,宝钗劝了一回,因说道:“妹妹若觉着身上不爽快,倒要自己勉强扎挣着出来,各处走走逛逛,散散心,比在屋里闷坐着到底好些。我那两日,不是觉着发懒,浑身发热,只是要歪着?也因为时气不好,怕病,因此寻些事情,自己混着。这两日才觉得好些了。”黛玉道:“姐姐说的何尝不是?我也是这么想着呢。”大家又坐了一会子方散。宝玉仍把黛玉送至潇湘馆门首,才各自回去了。且说赵姨娘,因见宝钗送了贾环些东西,心中甚是喜欢。想道:“怨不得别人都说那宝丫头好,会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来果然不错。他哥哥能带了多少东西来?他挨门儿送到,并不遗漏一处,也不露出谁薄谁厚。连我们这样没时运的,他都想到了。要是那林丫头,他把我们娘儿们正眼也不瞧,那里还肯送我们东西?”一面想,一面把那些东西翻来复去的摆弄,瞧看一回。忽然想到宝钗系王夫人的亲戚,为何不到王夫人跟前卖个好儿呢?自己便蝎蝎螫螫的,拿着东西,走至王夫人房中,站在旁边,陪笑说道:“这是宝姑娘才刚给环哥儿的。难为宝姑娘这么年轻的人,想的这么周到,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又展样,又大方。怎么叫人不敬奉呢。怪不的老太太和太太成日家都夸他疼他。我也不敢自专就收起来,特拿来给太太瞧瞧,太太也喜欢喜欢。”王夫人听了,早知道来意了。又见他说的不伦不类,也不便不理他,说道:“你只管收了去给环哥玩罢。”赵姨娘来时兴兴头头,谁知抹了一鼻子灰,满心生气,又不敢露出来,只得讪讪的出来了。到了自己房中,将东西丢在一边,嘴里咕咕哝哝,自言自语道:“这个又算了个什么儿呢!”一面坐着各自生了一回闷气。

  却说莺儿带着老婆子们送东西回来,回复了宝钗,将众人道谢的话并赏赐的银钱都回完了,那老婆子便出去了。莺儿走近前来一步,挨着宝钗,悄悄的说道:“刚才我到琏二奶奶那边,看见二奶奶一脸的怒气。我送下东西出来时,悄悄的问小红,说:‘刚才二奶奶从老太太屋里回来,不似往日欢天喜地的,叫了平儿去,唧唧咕咕的不知说了些什么。’看那个光景,倒象有什么大事的似的。姑娘没听见那边老太太有什么事?”宝钗听了,也自己纳闷,想不出凤姐是为什么有气。便道:“各人家有各人的事,咱们那里管得?你去倒茶去来。”莺儿于是出来,自己倒茶不提。

  且说宝玉送了黛玉回来,想着黛玉的孤苦,不免也替他伤感起来,因要将这话告诉袭人。进来时,却只有麝月秋纹在屋里,因问:“你袭人姐姐那里去了?”麝月道:“左不过在这几个院里,那里就丢了他?一时不见就这样找。”宝玉笑着道:“不是怕丢了他。因我方才到林姑娘那边,见林姑娘又正伤心呢。问起来,却是为宝姐姐送了他东西,他看见是他家乡的土物,不免对景伤情。我要告诉你袭人姐姐,叫他过去劝劝。”正说着,晴雯进来了,因问宝玉道:“你回来了。你又要叫劝谁?”宝玉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晴雯道:“袭人姐姐才出去。听见他说要到琏二奶奶那边去。保不住还到林姑娘那里去呢。”宝玉听了,便不言语。秋纹倒了茶来,宝玉漱了一口,递给小丫头子,心中着实不自在,就随便歪在床上。

  却说袭人因宝玉出门,自己作了回活计。忽想起凤姐身上不好,这几天也没有过去看看,况闻贾琏出门,正好大家说说话儿,便告诉晴雯:“好生在屋里,别都出去了,叫二爷回来抓不着人。”晴雯道:“嗳哟!这房里单你一个人惦记着他,我们都是白闲着混饭吃的。”袭人笑着,也不答言,就走了。刚来到沁芳桥畔,那时正是夏末秋初,池中莲藕新残相间,红绿离披。袭人走着,沿堤看玩了一回,猛抬头,看见那边葡萄架底下,有人拿着掸子在那里掸什么呢。走到跟前,却是老祝妈。那老婆子见了袭人,便笑嘻嘻的迎上来,说道:“姑娘怎么今儿得工夫出来逛逛?”袭人道:“可不是吗,我要到琏二奶奶那里瞧瞧去。你这里做什么呢?”那婆子道:“我在这里赶蜜蜂儿。今年三伏里雨水少,这果子树上都有虫子,把果子吃的疤流星的,掉了好些了。姑娘还不知道呢,这马蜂最可恶的:一嘟噜上只咬破两三个儿,那破的水滴到好的上头,连这一嘟噜都是要烂的。姑娘你瞧咱们说话的空儿没赶,就落上许多了。”袭人道:“你就是不住手的赶,也赶不了多少。你倒是告诉买办,叫他多多做些小冷布口袋儿,一嘟噜套上一个,又透风,又不遭塌。”

  婆子笑道:“倒是姑娘说的是。我今年才管上,那里知道这个巧法儿呢?”因又笑着说道:“今年果子虽遭塌了些,味儿倒好,不信摘一个姑娘尝尝。”袭人正色道:“这那里使得。不但没熟吃不得,就是熟了,上头还没有供鲜,咱们倒先吃了?你是府里使老了的,难道连这个规矩都不懂了?”老祝妈忙笑道:“姑娘说的是。我见姑娘很喜欢,我才敢这么说,可就把规矩错了。我可是老糊涂了。”袭人道:“这也没有什么,只是你们有年纪的老奶奶们,别先领着头儿这么着就好了。”

  说着,遂一径出了园门,来到凤姐这边。一到院里,只听凤姐说道:“天理良心!我在这屋里熬的越发成了贼了!”袭人听见这话,知道有原故了,又不好回来,又不好进去,遂把脚步放重些,隔着窗子问道:“平姐姐在家里呢么?”平儿忙答应着迎出来。袭人便问:“二奶奶也在家里呢么?身上可大安了?”说着,已走进来。凤姐装着在床上歪着呢,见袭人进来,也笑着站起来,说:“好些了,叫你惦着。怎么这几日不过我们这边坐坐?”袭人道:“奶奶身上欠安,本该天天过来请安才是。但只怕奶奶身上不爽快,倒要静静儿的歇歇儿,我们来了,倒吵的奶奶烦。”凤姐笑道:“烦是没的话。倒是宝兄弟屋里虽然人多,也就靠着你一个照看他,也实在的离不开。我常听见平儿告诉我说,你背地里还惦着我,常常问我。这就是你尽心了。”一面说着,叫平儿挪了张杌子放在床傍边,让袭人坐下。丰儿端进茶来。袭人欠身道:“妹妹坐着罢。”

  一面说闲话儿。只见一个小丫头子在外间屋里,悄悄的和平儿说:“旺儿来了,在二门上伺候着呢。”又听见平儿也悄悄的道:“知道了。叫他先去,回来再来。别在门口儿站着。”袭人知他们有事,又说了两句话,便起身要走。凤姐道:“闲来坐坐,说说话儿,我倒开心。”因命:“平儿,送送你妹妹。”平儿答应着,送出来。只见两三个小丫头子都在那里,屏声息气,齐齐的伺候着。袭人不知何事,便自去了。

  却说平儿送出袭人,进来回道:“旺儿才来了,因袭人在这里,我叫他先到外头等等儿。这会子还是立刻叫他呢,还是等着?请奶奶的示下。”凤姐道:“叫他来!”平儿忙叫小丫头去传旺儿进来。这里凤姐又问平儿:“你到底是怎么听见说的?”平儿道:“就是头里那小丫头子的话。他说他在二门里头,听见外头两个小厮说:‘这个新二奶奶比咱们旧二奶奶还俊呢,脾气儿也好。’不知是旺儿是谁,吆喝了两个一顿,说:‘什么新奶奶旧奶奶的,还不快悄悄儿的呢!叫里头知道了,把你的舌头还割了呢。’”平儿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进来,回说:“旺儿在外头伺候着呢。”凤姐听了,冷笑了一声,说:“叫他进来!”那小丫头出来说:“奶奶叫呢。”旺儿连忙答应着进来。

  旺儿请了安,在外间门口垂手侍立。凤姐儿道:“你过来!我问你话。”旺儿才走到里间门旁站着。凤姐儿道:“你二爷在外头弄了人,你知道不知道?”旺儿又打着千儿,回道:“奴才天天在二门上听差事,如何能知道二爷外头的事呢?”凤姐冷笑道:“你自然‘不知道’!你要知道,你怎么拦人呢!”旺儿见这话,知道刚才的话已经走了风了,料着瞒不过,便又跪回道:“奴才实在不知,就是头里兴儿和喜儿两个人在那里混说,奴才吆喝了他们两句。内中深情底里,奴才不知道,不敢妄回,求奶奶问兴儿,他是长跟二爷出门的。”凤姐儿听了,下死劲啐了一口,骂道:“你们这一起没良心的混账忘八崽子,都是一条藤儿!打量我不知道呢。先去给我把兴儿那个忘八崽子叫了来,你也不许走!问明白了他,回来再问你。好,好,好,这才是我使出来的好人呢!”那旺儿只得连声答应几个“是”,磕了个头,爬起来出去,去叫兴儿。

  却说兴儿正在帐房儿里和小厮们玩呢,听见说“二奶奶叫”,先唬了一跳。却也想不到是这件事发作了,连忙跟着旺儿进来。旺儿先进去,回说:“兴儿来了。”凤姐儿厉声道:“叫他!”那兴儿听见这个声音儿,早已没了主意了,只得乍着胆子进来。凤姐儿一见便说:“好小子啊,你和你爷办的好事啊。你只实说罢!”兴儿一闻此言,又看见凤姐儿气色,及两边丫头们的光景,早唬软了,不觉跪下,只是磕头。凤姐儿道:“论起这事来,我也听见说不与你相干,但只你不早来回我知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要实说了,我还饶你;再有一句虚言,你先摸摸你腔子上几个脑袋瓜子!”兴儿战兢兢的朝上磕头道:“奶奶问的是什么事,奴才和爷办坏了?”凤姐听了,一腔火都发作起来,喝命:“打嘴巴!”旺儿过来才要打时,凤姐儿骂道:午么糊涂忘八崽子!叫他自己打,用你打吗?一会子你再各人打你的嘴巴子还不迟呢。”那兴儿真个自己左右开弓,打了自己十几个嘴巴。凤姐儿喝声“站住”,问道:“你二爷外头娶了什么‘新奶奶’‘旧奶奶’的事,你大概不知道啊?”兴儿见说出这件事来,越发着了慌,连忙把帽子抓下来,在砖地上咕咚咕咚碰的头山响,口里说道:“只求奶奶超生!奴才再不敢撒一个字儿的谎。”凤姐道:“快说!”

  兴儿直蹶蹶的跪起来回道:“这事头里奴才也不知道。就是这一天东府里大老爷送了殡,俞禄往珍大爷庙里去领银子,二爷同着蓉哥儿到了东府里,道儿上,爷儿两个说起珍大奶奶那边的二位姨奶奶来,二爷夸他好,蓉哥儿哄着二爷,说把二姨奶奶说给二爷”凤姐听到这里,使劲啐道:“呸!没脸的忘八蛋!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姨奶奶?”兴儿忙又磕头说:“奴才该死。”往上瞅着,不敢言语。凤姐儿道:“完了吗?怎么不说了?”兴儿方才又回道:“奶奶恕奴才,奴才才敢回。”凤姐啐道:“放你妈的屁!这还什么‘恕’不‘恕’了。你好生给我往下说,好多着呢!”兴儿又回道:“二爷听见这个话,就喜欢了。后来奴才也不知道怎么就弄真了。”凤姐微微冷笑道:“这个自然么,你可那里知道呢?你知道的,只怕都烦了呢!是了,说底下的罢。”兴儿回道:“后来就是蓉哥儿给二爷找了房子。”凤姐忙问道:“如今房子在那里?”兴儿道:“就在府后头。”凤姐儿道:“哦!”回头瞅着平儿,道:“咱们都是死人哪,你听听!”平儿也不敢作声。

  兴儿又回道:“珍大爷那边给了张家不知多少银子,那张家就不问了。”凤姐道:“这里头怎么又扯拉上什么张家李家咧呢?”兴儿回道:“奶奶不知道。这二奶奶”刚说到这里,又自己打了个嘴巴,把凤姐儿倒怄笑了,两边的丫头也都抿嘴儿笑。兴儿想了想,说道:“那珍大奶奶的妹子”凤姐儿接着道:“怎么样?快说呀!”兴儿道:“那珍大奶奶的妹子原来从小儿有人家的,姓张,叫什么张华,如今穷的待好讨饭。珍大爷许了他银子,他就退了亲了。”凤姐儿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儿,回头便望丫头们说道:“你们都听见了?小忘八崽子,头里他还说他不知道呢。”兴儿又回道:“后来二爷才叫人裱糊了房子,娶过来了。”凤姐道:“打那里娶过来的?”兴儿回道:“就在他老娘家抬过来的。”凤姐道:“好罢咧!”又问:“没人送亲么?”兴儿道:“就是蓉哥儿,还有几个丫头老婆子们,没别人。”凤姐道:“你大奶奶没来吗?”兴儿道:“过了两天,大奶奶才拿了些东西来瞧的。”凤姐儿笑了一笑,回头向平儿道:“怪道那两天二爷称赞大奶奶不离嘴呢。”掉过脸来,又问兴儿:“谁伏侍呢?自然是你了?”兴儿赶着碰头,不言语。凤姐又问:“前头那些日子,说给那府里办事,想来办的就是这个了?”兴儿回道:“也有办事的时候,也有往新房子里去的时候。”凤姐又问道:“谁和他住着呢?”兴儿道:“他母亲和他妹子。昨儿他妹子自己抹了脖子了。”凤姐道:“这又为什么?”兴儿随将柳湘莲的事说了一遍。凤姐道:“这个人还算造化高,省了当那出名儿的忘八。”因又问道:“没了别的事了么?”兴儿道:“别的事奴才不知道。奴才刚才说的,字字是实话。一字虚假,奶奶问出来,只管打死奴才,奴才也无怨的”。

  凤姐低了一回头,便又指着兴儿说道:“你这个猴儿崽子,就该打死!这有什么瞒着我的?你想着瞒了我,就在你那糊涂爷跟前讨了好儿了,你新奶奶好疼你。我不看你刚才还有点怕惧儿不敢撒谎,我把你的腿不给你砸折了呢!”说着,喝声起去,兴儿磕了个头,才爬起来,退到外间门口不敢就走。凤姐道:“过来!我还有话呢。”兴儿赶忙垂手敬听。凤姐道:“你忙什么?新奶奶等着赏你什么呢?”兴儿也不敢抬头。凤姐道:“你从今日不许过去!我什么时候叫你,你什么时候到。迟一步儿,你试试!出去罢!”兴儿忙答应几个“是”,退出门来。凤姐又叫道:“兴儿!”兴儿赶忙答应回来。凤姐道:“快出去告诉你二爷去,是不是啊?”兴儿回道:“奴才不敢。”凤姐道:“你出去提一个字儿,提防你的皮。”兴儿连忙答应着,才出去了。凤姐又叫:“旺儿呢?”旺儿连忙答应着过来。凤姐把眼直瞪瞪的瞅了两三句话的工夫,才说道:“好,旺儿!很好!去罢!外头有人提一个字儿,全在你身上!”旺儿答应着,也慢慢的退出去了。凤姐便叫:“倒茶。”小丫头子们会意,都出去了。

  这里凤姐才和平儿说:“你都听见了?这才好呢!”平儿也不敢答言,只好陪笑儿。凤姐越想越气,歪在枕上,只是出神。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叫平儿来。平儿连忙答应过来,凤姐道:“我想这件事,竟该这么着才好,也不必等你二爷回来再商量了。”未知凤姐如何办理,下回分解。

红楼梦 第六十八回 苦尤娘赚入大观园 酸凤姐大闹宁国府

  话说贾琏起身去后,偏值平安节度巡边在外,约一个月方回,贾琏未得确信,只得住在下处等候。及至回来相见,将事办妥,回程已是将近两个月的限了。

  谁知凤姐早已心下算定,只得贾琏前脚走了,回来便传各色匠役,收拾东厢房三间,照依自己正室一样,装饰陈设。至十四日,便回明贾母王夫人,说十五日一早要到姑子庙进香去。只带了平儿、丰儿、周瑞媳妇、旺儿媳妇四人。未曾上车,便将原故告诉了众人,又吩咐众男人,素衣素盖,一径前来。兴儿引路,一直到了门前扣门。鲍二家的开了,兴儿笑道:“快回二奶奶去:大奶奶来了。”鲍二家的听了这句,顶梁骨走了真魂,忙飞跑进去报与尤二姐。尤二姐虽也一惊,但已来了,只得以礼相见,于是忙整理衣裳,迎了出来。至门前,凤姐方下了车进来,二姐一看,只见头上都是素白银器,身上月白缎子袄,青缎子掐银线的褂子,白绫素裙;眉弯柳叶,高吊两梢,目横丹凤,神凝三角: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周瑞旺儿的二女人搀进院来。二姐陪笑,忙迎上来拜见,张口便叫“姐姐”,说:“今儿实在不知姐姐下降,不曾远接,求姐姐宽恕!”说着便拜下去。凤姐忙陪笑还礼不迭,赶着拉了二姐儿的手,同入房中。

  凤姐在上坐,二姐忙命丫头拿褥子,便行礼,说:“妹子年轻,一从到了这里,诸事都是家母和家姐商议主张。今儿有幸相会,若姐姐不弃寒微,凡事求姐姐的指教,情愿倾心吐胆,只伏侍姐姐。”说着便行下礼去。凤姐忙下坐还礼,口内忙说:“皆因我也年轻,向来总是妇人的见识,一味的只劝二爷保重,别在外边眠花宿柳,恐怕叫太爷太太耽心:这都是你我的痴心,谁知二爷倒错会了我的意。若是外头包占人家姐妹,瞒着家里也罢了;如今娶了妹妹作二房,这样正经大事,也是人家大礼,却不曾合我说。我也劝过二爷,早办这件事,果然生个一男半女,连我后来都有靠。不想二爷反以我为那等妒忌不堪的人,私自办了,真真叫我有冤没处诉!我的这个心,惟有天地可表。头十天头里,我就风闻着知道了,只怕二爷又错想了,遂不敢先说,目今可巧二爷走了,所以我亲自过来拜见。还求妹妹体凉我的苦心,起动大驾,挪到家中。你我姐妹同居同处,彼此合心合意的谏劝二爷,谨慎世务,保养身子,这才是大礼呢。要是妹妹在外头,我在里头,妹妹白想想,我心里怎么过的去呢?再者叫外人听着,不但我的名声不好听,就是妹妹的名儿也不雅。况且二爷的名声更是要紧的,倒是谈论咱们姐儿们还是小事。至于那起下人小人之言,未免见我素昔持家太严,背地里加减些话,也是常情。妹妹想:自古说的:‘当家人,恶水缸。’我要真有不容人的地方儿,上头三层公婆,当中有好几位姐姐、妹妹、妯娌们,怎么容的我到今儿?就是今儿二爷私娶妹妹,在外头住着,我自然不愿意见妹妹,我如何还肯来呢?拿着我们平儿说起,我还劝着二爷收他呢。这都是天地神佛不忍的叫这些小人们遭塌我,所以才叫我知道了。我如今来求妹妹,进去和我一块儿,住的、使的、穿的、带的,总是一样儿的。妹妹这样伶透人,要肯真心帮我,我也得个膀臂。不但那起小人堵了他们的嘴,就是二爷回来一见,他也从今后悔,我并不是那种吃醋调歪的人,你我三人,更加和气。所以妹妹还是我的大恩人呢。要妹妹不合我去,我也愿意搬出来陪着妹妹住,只求妹妹在二爷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留我个站脚的地方儿,就叫我伏侍妹妹梳头洗脸,我也是愿意的!”说着,便呜呜咽咽,哭将起来了。

  二姐见了这般,也不免滴下泪来。二人对见了礼,分序坐下。平儿忙也上来要见礼。二姐见他打扮不凡,举止品貌不俗,料定必是平儿,连忙亲身搀住,只叫:“妹子快别这么着,你我是一样的人。”凤姐忙也起身笑说:“折死了他!妹妹只管受礼,他原是咱们的丫头。以后快别这么着。”说着,又命周瑞家的从包袱里取出四匹上色尺头,四对金珠簪环,为拜见的礼。二姐忙拜受了。二人吃茶,对诉已往之事。凤姐口内全是自怨自错:“怨不得别人。如今只求妹妹疼我。”二姐是个实心人,便认做他是个好人,想道:“小人不遂心,诽谤主子,也是常理。”故倾心吐胆,叙了一回,竟把凤姐认为知己。又见周瑞家等媳妇在傍边称扬凤姐素日许多善政,“只是吃亏太痴了,反惹人怨。”又说:“已经预备了房屋,奶奶进去,一看便知。”尤氏心中早已要进去同住方好,今又见如此,岂有不允之理?便说:“原该跟了姐姐去,只是这里怎么着呢?”凤姐道:“这有何难?妹妹的箱笼细软,只管着小厮搬了进去。这些粗夯货,要他无用,还叫人看着。妹妹说谁妥当,就叫谁在这里。”二姐忙说:“今儿既遇见姐姐,这一进去,凡事只凭姐姐料理。我也来的日子浅,也不曾当过家事,不明白,如何敢作主呢?这几件箱柜拿进去罢。我也没有什么东西,那也不过是二爷的。”凤姐听了,便命周瑞家的记清,好生看管着,抬到东厢房去。于是催着尤二姐急忙穿戴了,二人携手上车,又同坐一处,又悄悄的告诉他:“我们家的规矩大。这事老太太、太太一概不知;倘或知道,二爷孝中娶你,管把他打死了。如今且别见老太太、太太。我们有一个花园子极大,姐妹们住着,容易没人去的。你这一去,且在园子里住两天,等我设个法子,回明白了,那时再见方妥。”二姐道:“任凭姐姐裁处。”那些跟车的小厮们皆是预先说明的,如今不进大门,只奔后门来。下了车,赶散众人,凤姐便带了尤氏,进了大观园的后门,来到李纨处相见了。

  彼时大观园里的十停人已有九停人知道了。今忽见凤姐带了进来,引动众人来看问。二姐一一见过。众人见了他标致和悦,无不称扬。凤姐一一的吩咐了众人,“都不许在外走了风声。若老太太、太太知道,我先叫你们死!”园里的婆子丫头都素惧凤姐的,又系贾琏国孝家孝中所行之事,知道关系非常,都不管这事。凤姐悄悄的求李纨收养几天:“等回明了,我们自然过去。”李纨见凤姐那边已收拾房屋,况在服中不好倡扬,自是正理,只得收下权住。凤姐又便去将他的丫头一概退出,又将自己的一个丫头送他使唤,暗暗吩咐他园里的媳妇们:“好生照看着他。若是走失逃亡,一概和你们算帐。”自己又去暗中行事不提。

  且说合家之人都暗暗的纳罕,说:“看他如何这等贤惠起来了?”那二姐得了这个所在,又见园里姐妹个个相好,倒也安心乐业的,自为得所。谁知三日之后,丫头善姐便有些不服使唤起来。二姐因说:“没了头油了,你去回一声大奶奶,拿些个来。”善姐儿便道:“二奶奶:你怎么不知好歹,没眼色?我们奶奶天天承应了老太太,又要承应这边太太、那边太太。这些姑娘妯娌们,上下几百男女人,天天起来都等他的话,一日少说大事也有一二十件,小事还有三五十件。外头从娘娘算起,以及王公侯伯家,多少人情;家里又有这些亲友的调度;银子上千钱上万,一天都从他一个人手里出入,一个嘴里调度:那里为这点子小事去烦琐他?我劝你能着些儿罢!咱们又不是明媒正娶来的。这是他亘古少有一个贤良人,才这样待你。若差些儿的人,听见了这话,吵嚷起来,把你丢在外头,死不死活不活,你敢怎么着呢?”一席话说的尤氏垂了头。自为有这一说,少不得将就些罢了。那善姐渐渐的连饭也怕端来给他吃了,或早一顿,晚一顿,所拿来的东西皆是剩的。二姐说过两次,他反瞪着眼叫唤起来了。二姐又怕人笑他不安本分,少不得忍着。隔上五日八日见凤姐一面,那凤姐却是和容悦色,满嘴里“好妹妹”不离口。又说:“倘有下人不到之处,你降不住他们,只管告诉我,我打他们。”又骂丫头媳妇说:“我深知你们软的欺,硬的怕,背着我的眼,还怕谁?倘或二奶奶告诉我一个‘不’字,我要你们的命。”二姐见他这般好心,“既有他,我又何必多事?下人不知好歹是常情。我要告了他们,受了委屈,反叫人说我不贤良。”因此,反替他们遮掩。

  凤姐一面使旺儿在外打听这二姐的底细,皆已深知:果然已有了婆家的,女婿现在才十九岁,成日在外赌博,不理世业,家私花尽了,父母撵他出来,现在赌钱场存身。父亲得了尤婆子二十两银子,退了亲的,这女婿尚不知道。原来这小伙子名叫张华。凤姐都一一尽知原委,便封了二十两银子给旺儿,悄悄命他将张华勾来养活,“着他写一张状子,只要往有司衙门里告去,就告琏二爷国孝家孝的里头,背旨瞒亲,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这张华也深知利害,先不敢造次。旺儿回了凤姐。凤姐气的骂道:“真是他娘的话!怨不得俗语说,‘癞狗扶不上墙的’。你细细说给他:‘就告我们家谋反也没要紧!’不过是借他一闹,大家没脸;要闹大了,我这里自然能够平服的。”旺儿领命,只得细说与张华。凤姐又吩咐旺儿:“他若告了你,你就和他对词去”如此如此,“我自有道理。”旺儿听了有他作主,便又命张华状子上添上自己,说:“你只告我来旺的过付,一应调唆二爷做的。”张华便得了主意,和旺儿商议定了。写一张状子,次日便往都察院处喊了冤。

  察院坐堂,看状子是告贾琏的事,上面有“家人来旺一人”,只得遣人去贾府传来旺儿来对词。青衣不敢擅入,只命人带信。那旺儿正等着此事,不用人带信,早在这条街上等候,见了青衣,反迎上去,笑道:“起动众位弟兄,必是兄弟的事犯了。说不得,快来套上。”众青衣不敢,只说:“好哥哥你去罢,别闹了。”于是来至堂前跪了。察院命将状子给他看。旺儿故意看了一遍,碰头说道:“这事小的尽知的,主人实有此事。但这张华素与小的有仇,故意拉小的在内,其中还有人,求老爷再问。”张华碰头道:“虽还有人,小的不敢告他,所以只告他下人。”旺儿故意的说:“糊涂东西,还不快说出来!这是朝廷公堂上,凭是主子,也要说出来。”张华便说出贾蓉来。察院听了无法,只得去传贾蓉。凤姐又差了庆儿暗中打听告下来了,便忙将王信唤来,告诉他此事,命他托察院,只要虚张声势,惊唬而已。又拿了三百银子给他去打点。是夜,王信到了察院私宅,安了根子。那察院深知原委,收了赃银,次日回堂,只说张华无赖,因拖欠了贾府银两,妄捏虚词,诬赖良人。都察院素与王子腾相好,王信也只到家说了一声,况是贾府之人,巴不得了事,便也不提此事,且都收下,只传贾蓉对词。

  且说贾蓉等正忙着贾琏之事,忽有人来报信,说:“有人告你们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快作道理!”贾蓉慌忙来回贾珍。贾珍说:“我却早防着这一着。倒难为他这么大胆子。”即刻封了二百银子,着人去打点察院,又命家人去对词。正商议间,又报:“西府二奶奶来了。”贾珍听了这话,倒吃了一惊,忙要和贾蓉藏躲,不想凤姐已经进来了,说:“好大哥哥,带着兄弟们干的好事!”贾蓉忙请安。凤姐拉了他就进来。贾珍还笑说:“好生伺候你婶娘,吩咐他们杀牲口备饭。”说着,便命备马,躲往别处去了。

  这里凤姐带着贾蓉,走进上屋。尤氏也迎出来了,见凤姐气色不善,忙说:“什么事情,这么忙?”凤姐照脸一口唾沫,啐道:“你尤家的丫头没人要了,偷着只往贾家送!难道贾家的人都是好的,普天下死绝了男人了?你就愿意给,也要三媒六证,大家说明,成个体统才是。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国孝家孝两层在身,就把个人送了来。这会子叫人告我们,连官场中都知道我利害,吃醋。如今指名提我,要休我。我到了这里,干错了什么不是,你这么利害?或是老太太、太太有了话在你心里,叫你们做这个圈套挤出我去?如今咱们两个一同去见官,分证明白,回来咱们公同请了合族中人,大家觌面说个明白,给我休书,我就走!”一面说,一面大哭,拉着尤氏只要去见官。急的贾蓉跪在地下碰头,只求:“婶娘息怒!”凤姐一面又骂贾蓉:“天打雷劈、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东西!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调三窝四,干出这些没脸面、没王法、败家破业的营生。你死了的娘,阴灵儿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你!还敢来劝我!”一面骂着,扬手就打。唬的贾蓉忙碰头说道:“婶娘别动气。只求婶娘别看这一时,侄儿千日的不好,还有一日的好。实在婶娘气不平,何用婶娘打,等我自己打,婶娘只别生气。”说着,就自己举手,左右开弓,自己打了一顿嘴巴子。又自己问着自己说:“以后可还再顾三不顾四的不了?以后还单听叔叔的话、不听婶娘的话不了?婶娘是怎么样待你?你这么没天理没良心的!”众人又要劝,又要笑,又不敢笑。

  凤姐儿滚到尤氏怀里,嚎天动地,大放悲声,只说:“给你兄弟娶亲,我不恼,为什么使他违旨背亲,把混帐名儿给我背着?咱们只去见官,省了捕快皂隶来拿。再者,咱们过去,只见了老太太、太太和众族人等,大家公议了,我既不贤良,又不容男人买妾,只给我一纸休书,我即刻就走!你妹妹,我也亲身接了来家,生怕老太太、太太生气,也不敢回,现在三茶六饭、金奴银婢的住在园里。我这里赶着收拾房子,和我一样的,只等老太太知道了。原说下接过来大家安分守己的,我也不提旧事了,谁知又是有了人家的!不知你们干的什么事!我一概又不知道。如今告我,我昨日急了,纵然我出去见官,也丢的是你贾家的脸,少不得偷把太太的五百两银子去打点。如今把我的人还锁在那里!”说了又哭,哭了又骂。后来又放声大哭起“祖宗爷娘”来,又要寻死撞头。把个尤氏揉搓成一个面团儿,衣服上全是眼泪鼻涕,并无别话,只骂贾蓉:“混帐种子!和你老子做的好事!我当初就说使不得。”凤姐儿听说这话,哭着搬着尤氏的脸,问道:“你发昏了?你的嘴里难道有茄子搳着?不就是他们给你嚼子衔上了?为什么你不来告诉我去?你要告诉了我,这会子不平安了?怎么得惊官动府,闹到这步田地?你这会子还怨他们!自古说‘妻贤夫祸少’,‘表壮不如里壮’,你但凡是个好的,他们怎敢闹出这些事来?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应贤良的名儿。”说着,啐了几口。尤氏也哭道:“何曾不是这样?你不信,问问跟的人,我何曾不劝的?也要他们听。叫我怎么样呢?怨不得妹妹生气,我只好听着罢了。”

  众姬妾丫头媳妇等已是黑压压跪了一地,陪笑求说:“二奶奶最圣明的。虽是我们奶奶的不是,奶奶也作践够了,当着奴才们。奶奶们素日何等的好来?如今还求奶奶给留点脸儿。”说着,捧上茶来,凤姐也摔了。一回止了哭,挽头发,又喝骂贾蓉:“出去请你父亲来,我对面问他;问亲大爷的孝才五七,侄儿娶亲,这个礼,我竟不知道,我问问也好学着,日后教导你们!”贾蓉只跪着磕头,说:“这事原不与父母相干,都是侄儿一时吃了屎,调唆着叔叔做的。我父亲也并不知道。婶娘要闹起来了,侄儿也是个死!只求婶娘责罚侄儿,侄儿谨领。这官司还求婶娘料理,侄儿竟不能干这大事。婶娘是何等样人,岂不知俗语说的‘肐膊折了,在袖子里’?侄儿糊涂死了,既做了不肖的事,就和那猫儿狗儿一般,少不得还要婶娘费心费力,将外头的事压住了才好。只当婶娘有这个不孝的儿子,就惹了祸,少不得委屈还要疼他呢。”说着,又磕头不绝。凤姐儿见了贾蓉这般,心里早软了,只是碍着众人面前,又难改过口来,因叹了一口气,一面拉起来,一面拭泪向尤氏道:“嫂子也别恼我,我是年轻不知事的人,一听见有人告诉了,把我吓昏了,才这么着急的顾前不顾后了。可是蓉儿说的,‘肐膊折了在袖子里。’刚才的话,嫂子可别恼,还得嫂子在哥哥跟前替说,先把这官司按下去才好。”尤氏贾蓉一齐都说:“婶娘放心。横竖一点儿连累不着叔叔。婶娘方才说用过了五百两银子,少不得我们娘儿们打点五百两银子,给婶娘送过去,好补上,那有叫婶娘又添上亏空的理?那越发我们该死了。但还有一件:老太太、太太们跟前,婶娘还要周全方便,别提这些话才好”。

  凤姐又冷笑道:“你们饶压着我的头干了事,这会子反哄着我替你们周全!我就是个傻子,也傻不到如此:嫂子的兄弟,是我的什么人?嫂子既怕他绝了后,我难道不更比嫂子更怕绝后?嫂子的妹子,就合我的妹子一样,我一听见这话,连夜喜欢的连觉也睡不成,赶着传人收拾了屋子,就要接进来同住。倒是奴才小人的见识,他们倒说:‘奶奶太性急,若是我们的主意,先回了老太太、太太,看是怎么样,再收拾房子去接也不迟。’我听了这话,叫我要打要骂的,才不言语了。谁知偏不称我的意,偏偏儿的打嘴,半空里跑出一个张华来告了一状。我听见了,吓的两夜没合眼儿,又不敢声张,只得求人去打听这张华是什么人,这样大胆。打听了两日,谁知是个无赖的花子。小子们说:‘原是二奶奶许了他的。他如今急了,冻死饿死也是个死,现在有这个理他抓住,纵然死了,死的倒比冻死饿死还值些,怎么怨的他告呢?这事原是爷做的太急了:国孝一层罪,家孝一层罪,背着父母私娶一层罪,停妻再娶一层罪。俗语说,“拚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他穷疯了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况且他又拿着这满理,不告等请不成?’嫂子说,我就是个韩信、张良,听了这话,也把智谋吓回去了。你兄弟又不在家,又没个人商量,少不得拿钱去垫补。谁知越使钱越叫人拿住刀靶儿,越发来讹。我是‘耗子尾巴上长疮,多少脓血儿’。所以又急又气,少不得来找嫂子。”尤氏贾蓉不等说完,都说:“不必操心,自然要料理的。”

  贾蓉又道:“那张华不过是穷急,故舍了命才告咱们。如今想了一个法儿:竟许他些银子,只叫他应个妄告不实之罪,咱们替他打点完了官司,他出来时,再给他些银子就完了。”凤姐儿砸着嘴儿,笑道:“难为你想,怨不得你顾一不顾二的做出这些事来:原来你竟是这么个有心胸的,我往日错看了你了。若你说的这话,他暂且依了,且打出官司来,又得了银子,眼前自然了事。这些人既是无赖的小人,银子到手,三天五天一光了,他又来找事讹诈,再要叨蹬起来,咱们虽不怕,终久耽心。搁不住他说:既没毛病,为什么反给他银子?”贾蓉原是个明白人,听如此一说,便笑道:“我还有个主意:‘来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还事还得我了才好。如今我竟问张华个主意,或是他定要人?或是他愿意了事,得钱再娶?他若说一定要人,少不得我去劝我二姨娘,叫他出来,还嫁他去;若说要钱,我们少不得给他些个。”凤姐儿忙道:“虽如此说,我断舍不得你姨娘出去,我也断不肯使他出去。他要出去了,咱们家的脸在那里呢?依我说,只宁可多给钱为是。”贾蓉深知凤姐儿口虽如此,心却是巴不得只要本人出来,他却做贤良人。如今怎么说,且只好怎么依着。

  凤姐儿又说:“外头好处了,家里终久怎么样呢?你也和我过去回明了老太太、太太才是。”尤氏又慌了,拉凤姐儿讨主意,怎么撒谎才好。凤姐冷笑道:“既没这本事,谁叫你干这样事?这会子这个腔儿,我又看不上。待要不出个主意,我又是个心慈面软的人,凭人撮弄我,我还是一片傻心肠儿,说不得等我应起来。如今你们只别露面,我只领了你妹妹去给老太太、太太们磕头。只说:原系你妹妹我看上了很好,正因我不大生长,原说买两个人放在屋里的;今既见了你妹妹很好,而且又是亲上做亲的,我愿意娶来做二房。皆因家中父母姊妹亲近一概死了,日子又难,不能度日,若等百日之后,无奈无家无业,实在难等。就算我的主意,接进来了,已经厢房收拾出来了,暂且住着,等满了孝再圆房儿。仗着我这不害臊的脸,死活赖去,有了不是,也寻不着你们了。你们娘儿两个想想,可使得?”

  尤氏贾蓉一齐笑说:“到底是婶娘宽洪大量,足智多谋!等事妥了,少不得我们娘儿们过去拜谢。”凤姐儿道:“罢呀,还说什么拜谢不拜谢。”又指着贾蓉道:“今日我才知道你了。”说着,把脸却一红,眼圈儿也红了,似有多少委屈的光景。贾蓉忙陪笑道:“罢了,少不得担待我这一次罢。”说着,忙又跪下了。凤姐儿扭过脸去不理他,贾蓉才笑着起来了。这里尤氏忙命丫头们舀水,取妆奁,伏侍凤姐儿梳洗了,赶忙又命预备晚饭。凤姐儿执意要回去,尤氏拦着道,“今日二婶子要这么走了,我们什么脸还过那边去呢?”贾蓉旁边笑着劝道:“好婶娘!亲婶娘!以后蓉儿要不真心孝顺你老人家,天打雷劈。”凤姐瞅了他一眼,啐道:“谁信你这”说到这里,又咽住了。一面老婆丫头们摆上酒菜来,尤氏亲自递酒布菜。贾蓉又跪着敬了一钟酒。凤姐便合尤氏吃了饭。丫头们递了漱口茶,又捧上茶来。凤姐喝了两口,便起身回去。贾蓉亲身送过来,进门时,又悄悄的央告了几句私心话,凤姐也不理他,只得怏怏的回去了。

  且说凤姐进园中,将此事告诉尤二姐,又说,我怎么操心,又怎么打听,须得如此如此,方保得众人无罪,“少不得咱们按着这个法儿来才好。”不知凤姐又想出什么计策,且听下回分解。

红楼梦 第六十九回 弄小巧用借剑杀人 觉大限吞生金自逝

  话说尤二姐听了,又感激不尽,只得跟了他来。尤氏那边怎好不过来呢,少不得也过来,跟着凤姐去回。凤姐笑说:“你只别说话,等我去说。”尤氏道:“这个自然。但有了不是,往你身上推就是了。”说着,大家先至贾母屋里。正值贾母和园里姐妹们说笑解闷儿,忽见凤姐带了一个绝标致的小媳妇儿进来,忙觑着眼瞧说:“这是谁家的孩子?好可怜见儿的。”凤姐上来笑道:“老祖宗细细的看看,好不好?”说着,忙拉二姐儿说:“这是太婆婆了,快磕头。”二姐儿忙行了大礼。凤姐又指着众姐妹说,这是某人某人,“太太瞧过,回来好见礼。”二姐儿听了,只得又从新故意的问过,垂头站在旁边。

  贾母上下瞧了瞧,仰着脸,想了想,因又笑问:“这孩子我倒象那里见过他,好眼熟啊。”凤姐忙又笑说:“老祖宗且别讲那些,只说比我俊不俊。”贾母又带上眼镜,命鸳鸯琥珀:“把那孩子拉过来,我瞧瞧肉皮儿。”众人都抿着嘴儿笑,推他上去。贾母细瞧了一遍,又命琥珀:“拿出他的手来我瞧瞧。”贾母瞧毕,摘下眼镜来,笑说道:“很齐全,我看比你还俊呢。”凤姐听说,笑着忙跪下,将尤氏那边所编之话,一五一十细细的说了一遍,“少不得老祖宗发慈心,先许他进来住,一年后再圆房儿。”贾母听了道:“这有什么不是?既你这样贤良,很好,只是一年后才圆得房。”凤姐听了,叩头起来,又求贾母:“着两个女人,一同带去见太太们,说是老祖宗的主意。”贾母依允,遂使二人带去,见了邢夫人等。王夫人正因他风声不雅,深为忧虑,见他今行此事,岂有不乐之理?于是尤二姐自此见了天日,挪到厢房居住。

  凤姐一面使人暗暗调唆张华,只叫他要原妻,这里还有许多陪送外,还给他银子安家过活。张华原无胆无心告贾家的,后来又见贾蓉打发了人对词,那人原说的:“张华先退了亲,我们原是亲戚,接到家里住着是真,并无强娶之说。皆因张华拖欠我们的债务,追索不给,方诬赖小的主儿。”那察院都和贾王两处有瓜葛,况又受了贿,是说张华无赖,以穷讹诈,状子也不收,打了一顿赶出来。庆儿在外,替张华打点,也没打重,又调唆张华,说:“这亲原是你家定的,你只要亲事,官必还断给你。”于是又告。王信那边又透了消息与察院。察院便批:“张华借欠贾宅之银,令其限内按数交还;其所定之亲,仍令其有力时娶回。”又传了他父亲来,当堂批准。他父亲亦系庆儿说明,乐得人财两得,便去贾家领人。

  凤姐一面吓的来回贾母说,如此这般:“都是珍大嫂子干事不明,那家并没退准,惹人告了。如此官断。”贾母听了,忙唤尤氏过来,说他做事不妥:“既你妹子从小与人指腹为婚,又没退断,叫人告了,这是什么事?”尤氏听了,只得说:“他连银子都收了,怎么没准?”凤姐在旁说:“张华的口供上现说没见银子,也没见人去。他老子又说:‘原是亲家说过一次,并没应准;亲家死了,你们就接进去做二房。’如此没对证的话,只好由他去混说。幸而琏二爷不在家,不曾圆房,这还无妨。只是人已来了,怎好送回去?岂不伤脸?”贾母道:“又没圆房,没的强占人家有夫之人,名声也不好,不如送给他去。那里寻不出好人来?”尤二姐听了,又回贾母说:“我母亲实在某年某月某日,给了他二十两银子退准的。他因穷极了告,又翻了口。我姐姐原没错办。”贾母听了,便说:“可见刁民难惹。既这样,凤丫头去料理料理。”凤姐听了无法,只得应着回来,只命人去找贾蓉。贾蓉深知凤姐之意。若要使张华领回,成何体统?便回了贾珍,暗暗遣人去说张华:“你如今既有许多银子,何必定要原人?若只管执定主意,岂不怕爷们一怒,寻出一个由来,你死无葬身之地!你有了银子,回家去,什么好人寻不出来?你若走呢,还赏你些路费。”张华听了,心中想了一想:“这倒是好主意。”和父母商议已定,约共得了有百金,父子次日起了五更,便回原籍去了。

  贾蓉打听的真了,来回了贾母凤姐,说:“张华父子妄告不实,惧罪逃走,官府亦知此情,也不追究,大事完毕。”凤姐听了,心中一想:“若必定着张华带回二姐儿去,未免贾琏回来,再花几个钱包占住,不怕张华不依。还是二姐儿不去,自己拉绊着还妥当,且再作道理。只是张华此去,不知何往,倘或他再将此事告诉了别人,或日后再寻出这由头来翻案,岂不是自己害了自己?原先不该如此把刀靶儿递给外人哪!”因此,后悔不迭。复又想了一个主意出来,悄命旺儿遣人寻着了他,或讹他做贼,和他打官司,将他治死,或暗使人算计,务将张华治死,方剪草除根,保住自己的名声。旺儿领命出来,回家细想:“人已走了完事,何必如此大做?人命关天,非同儿戏。我且哄过他去,再作道理。”因此在外躲了几日,回来告诉凤姐,只说“张华因有几两银子在身上,逃去第三日,在京口地界,五更天,已被截路打闷棍的打死了。他老子唬死在客房,在那里验尸掩埋。”凤姐听了不信,说:“你要撒谎,我再使人打听出来,敲你的牙。”自此,方丢过不究。凤姐和尤二姐和美非常,竟比亲九姊妹还胜几倍。

  那贾琏一日事毕回来,先到了新房中,已经静悄悄的关锁,只有一个看房子的老头儿。贾琏问起原故,老头子细说原委,贾琏只在镫中跌足。少不得来见贾赦和邢夫人,将所完之事回明。贾赦十分欢喜,说他中用,赏了他一百两银子,又将房中一个十七岁的丫鬟名唤秋桐赏他为妾。贾琏叩头领去,喜之不尽。见了贾母合家众人,回来见了凤姐,未免脸上有些愧色。谁知凤姐反不似往日容颜,同尤二姐一同出来,叙了寒温。贾琏将秋桐之事说了,未免脸上有些得意骄矜之色。凤姐听了,忙命两个媳妇坐车到那边接了来。心中一刺未除,又平空添了一刺,说不得且吞声忍气,将好颜面换出来遮饰。一面又命摆酒接风,一面带了秋桐来见贾母与王夫人等。贾琏心中也暗暗析纳罕。

  且说凤姐在家,外面待尤二姐自不必说的,只是心中又怀别意,无人处只和尤二姐说:“妹妹的名声很不好听,连老太太、太太们都知道了,说妹妹在家做女孩儿就不干净,又和姐夫来往太密,‘没人要的,你拣了来。还不休了,再寻好的!’我听见这话气的什么儿似的。后来打听是谁说的,又察不出来。日久天长,这些奴才们跟前怎么说嘴呢?我反弄了鱼头来折。”说了两遍,自己先“气病了”,茶饭也不吃。除了平儿,众丫头媳妇无不言三语四,指桑骂槐,暗相讥刺。且说秋桐自以为系贾赦所赐,无人僭他的,连凤姐平儿皆不放在眼里,岂容那先奸后娶、没人抬举的妇女?凤姐听了暗乐。自从装病,便不和尤二姐吃饭,每日只命人端了菜饭到他房中去吃。那茶饭都系不堪之物。平儿看不过,自己拿钱出来弄菜给他吃,或是有时只说和他园中逛逛,在园中厨内另做了汤水给他吃。也无人敢回凤姐。只有秋桐碰见了,便去说舌,告诉凤姐说:“奶奶名声生是平儿弄坏了的。这样好菜好饭,浪着不吃,却往园里去偷吃。”凤姐听了,骂平儿说:“人家养猫会拿耗子,我的猫倒咬鸡!”平儿不敢多说,自此也就远着了,又暗恨秋桐。园中姊妹一干人暗为二姐耽心。虽都不敢多言,却也可怜。每常无人处说起话来,二姐便淌眼抹泪,又不敢抱怨凤姐儿,因无一点坏形。

  贾琏来家时,见了凤姐贤良,也便不留心。况素昔见贾赦姬妾丫鬟最多,贾琏每怀不轨之心,只未敢下手,今日天缘凑巧,竟把秋桐赏了他,真是一对烈火干柴,如胶投漆,燕尔新婚,连日那里拆得开?贾琏在二姐身上之心也渐渐淡了,只有秋桐一人是命。凤姐虽恨秋桐,且喜借他先可发脱二姐,用借刀杀人之法,坐山观虎斗,等秋桐杀了尤二姐,自己再杀秋桐。主意已定,没人处,常又私劝秋桐说:“你年轻不知事。他现是二房奶奶,你爷心坎儿上的人,我还让他三分,你去硬碰他,岂不是自寻其死?”那秋桐听了这话越发恼了,天天大口乱骂,说:“奶奶是软弱人,那等贤惠,我却做不来!奶奶把素日的威风怎么都没了?奶奶宽洪大量,我却眼里揉不下沙子去。让我和这娼妇做一回,他才知道呢。”凤姐儿在屋里,只装不敢出声儿。气的尤二姐在房里哭泣,连饭也不吃,又不敢告诉贾琏。次日,贾母见他眼睛红红的肿了,问他,又不敢说。秋桐正是抓乖买俏之时,他便悄悄的告诉贾母王夫人等说:“他专会作死,好好的,成天丧声嚎气。背地里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好和二爷一心一计的过。”贾母听了,便说:“人太生娇俏了,可知心就嫉妒了。凤丫头倒好意待他,他倒这样争锋吃醋,可知是个贱骨头。”因此,渐次便不大喜欢,众人见贾母不喜,不免又往上践踏起来。弄得这尤二姐要死不能,要生不得。还是亏了平儿时常背着凤姐与他排解。

  那尤二姐原是“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人,如何经得这般折磨?不过受了一月的暗气,便恹恹得了一病,四肢懒动,茶饭不进,渐次黄瘦下去。夜来合上眼,只见他妹妹手捧鸳鸯宝剑前来,说:“姐姐,你为人一生心痴意软,终久吃了亏。休信那妒妇花言巧语,外作贤良,内藏奸猾。他发狠定要弄你一死方罢。若妹子在世,断不肯令你进来;就是进来,亦不容他这样。此亦系理数应然,只因你前生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你速依我,将此剑斩了那妒妇,一同回至警幻案下,听其发落。不然,你白白的丧命,也无人怜惜的。”尤二姐哭道:“妹妹,我一生品行既亏,今日之报,既系当然,何必又去杀人作孽?”三姐儿听了,长叹而去。这二姐惊醒,却是一梦。等贾琏来看时,因无人在侧,便哭着合贾琏说:“我这病不能好了!我来了半年,腹中已有身孕,但不能预知男女。倘老天可怜,生下来还可;若不然,我的命还不能保,何况于他。”贾琏亦哭说:“你只管放心,我请名人来医治。”于是出去,即刻请医生。

  谁知王太医此时也病了,又谋干了军前效力,回来好讨荫封的。小厮们走去,便仍旧请了那年给晴雯看病的太医胡君荣来。诊视了,说是经水不调,全要大补。贾琏便说:“已是三月庚信不行,又常呕酸,恐是胎气。”胡君荣听了,复又命老婆子请出手来,再看了半日,说:“若论胎气,肝脉自应洪大;然木盛则生火,经水不调,亦皆因肝木所致。医生要大胆,须得请奶奶将金面略露一露,医生观看气色,方敢下药。”贾琏无法,只得命将帐子掀起一缝。尤二姐露出脸来。胡君荣一见,早已魂飞天外,那里还能辨气色?一时掩了帐子,贾琏陪他出来,问是如何。胡太医道:“不是胎气,只是瘀血凝结。如今只以下瘀通经要紧。”于是写了一方,作辞而去。贾琏令人送了药礼,抓了药来,调服下去。只半夜光景,尤二姐腹痛不止,谁知竟将一个已成形的男胎打下来了。于是血行不止,二姐就昏迷过去。贾琏闻知,大骂胡君荣,一面遣人再去请医调治,一面命人去找胡君荣。胡君荣听了,早已卷包逃走。这里太医便说:“本来血气亏弱,受胎以来,想是着了些气恼,郁结于中。这位先生误用虎狼之剂,如今大人元气,十伤八九,一时难保就愈。煎丸二药并行,还要一些闲言闲事不闻,庶可望好。”说毕而去,也开了个煎药方子并调元散郁的丸药方子去了。急的贾琏便查谁请的姓胡的来,一时查出,便打了个半死。

  凤姐比贾琏更急十倍,只说:“咱们命中无子,好容易有了一个,遇见这样没本事的大夫来。”于是天地前烧香礼拜,自己通诚祷告,说:“我情愿有病,只求尤氏妹子身体大愈,再得怀胎,生一男子,我愿吃常斋念佛”。贾琏众人见了,无不称赞。贾琏与秋桐在一处,凤姐又做汤做水的着人送与二姐,又叫人出去算命打卦。偏算命的回来又说:“系属兔的阴人冲犯了。”大家算将起来,只有秋桐一人属兔儿,说他冲的。秋桐见贾琏请医调治,打人骂狗,为二姐十分尽心,他心中早浸了一缸醋在内了。今又听见如此,说他冲了,凤姐儿又劝他说:“你暂且别处躲几日再来。”秋桐便气得哭骂道:“理那起饿不死的杂种,混嚼舌根!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就冲了他?好个‘爱八哥儿’,在外头什么人不见,偏来了就冲了。我还要问问他呢,到底是那里来的孩子?他不过哄我们那个棉花耳朵的爷罢了,纵有孩子,也不知张姓王姓的。奶奶希罕那杂种羔子,我不喜欢!谁不会养?一年半载养一个,倒还是一点搀杂没有的呢。”众人又要笑,又不敢笑。可巧邢夫人过来请安,秋桐便告诉邢夫人说:“二爷二奶奶要撵我回去,我没了安身之处,太太好歹开恩。”邢夫人听说,便数落了凤姐儿一阵,又骂贾琏:“不知好歹的种子!凭他怎么样,是老爷给的。为个外来的撵他,连老子都没了。”说着赌气去了,秋桐更又得意,越发走到窗户根底下,大骂起来。尤二姐听了,不免更添烦恼。

  晚间,贾琏在秋桐房中歇了,凤姐已睡,平儿过尤二姐那边来劝慰了一番。尤二姐哭诉了一回。平儿又嘱咐了几句,夜已深了,方去安息。这里尤二姐心中自思:“病已成势,日无所养,反有所伤,料定必不能好。况胎已经打下,无甚悬心,何必受这些零气?不如一死,倒还干净。常听见人说金子可以坠死人,岂不比上吊自刎又干净。”想毕,扎挣起来,打开箱子,便找出一块金,也不知多重。哭了一回,外边将近五更天气,那二姐咬牙,狠命便吞入口中,几次直脖,方咽了下去。于是赶忙将衣裳首饰穿戴齐整,上炕躺下。当下人不知,鬼不觉。到第二日早晨,丫鬟媳妇们见他不叫人,乐得自己梳洗。凤姐秋桐都上去了。平儿看不过,说丫头们:“就只配没人心的打着骂着使也罢了,一个病人,也不知可怜可怜。他虽好性儿,你们也该拿出个样儿来,别太过逾了,‘墙倒众人推’。”丫鬟听了,急推房门进来看时,却穿戴的齐齐整整,死在炕上,于是方吓慌了,喊叫起来。

  平儿进来瞧见,不禁大哭。众人虽素昔惧怕凤姐,然想二姐儿实在温和怜下,如今死去,谁不伤心落泪?只不敢与凤姐看见。当下合宅皆知。贾琏进来,搂尸大哭不止。凤姐也假意哭道:“狠心的妹妹!你怎么丢下我去了?辜负了我的心!”尤氏贾蓉等也都来哭了一场,劝住贾琏。贾琏便回了王夫人,讨了梨香院,停放五日,挪到铁槛寺去。王夫人依允。贾琏忙命人去往梨香院收拾停灵,将二姐儿抬上去,用衾单盖了,八个小厮和八个妇女围随,抬往梨香院来。那里已请下天文生,择定明日寅时入殓大吉,五日出不得,七日方可。贾琏道:“竟是七日。因家叔家兄皆在外,小丧不敢久停。”天文生应诺,写了殃榜而去。宝玉一早过来,陪哭一场。众族人也都来了。贾琏忙进去找凤姐,要银子治办丧事。

  凤姐儿见抬了出去,推有病,回老太太:“太太说我病着,忌三房,不许我去,我因此也不出来穿孝。”且往大观园中来,绕过群山,至北界墙根下,往外听了一言半语,回来又回贾母说,如此这般。贾母道:“信他胡说!谁家痨病死的孩子不烧了?也认真开丧破土起来!既是二房一场,也是夫妻情分,停五七日,抬出来,或一烧,或乱葬埂上埋了完事。”凤姐笑道:“可是这话,我又不敢劝他。”正说着,丫鬟来请凤姐,说:“二爷在家,等着奶奶拿银子呢。”凤姐只得来了,便问他:“什么银子?家里近日艰难,你还不知道?咱们的月例一月赶不上一月。昨儿我把两个金项圈当了三百银,使剩了还有二十几两,你要就拿去。”说着,便命平儿拿出来,递给贾琏,指着贾母有话,又去了。恨的贾琏无话可说,只得开了尤氏箱笼,去拿来自己体己。及开了箱柜,一点无存,只有些拆簪烂花,并几件半新不旧的绸绢衣裳,都是尤二姐素日穿的。不禁又伤心哭了。想着他死的不分明,又不敢说。只得自己用个包袱,一齐包了,也不用小厮丫鬟来拿,自己提着来烧。

  平儿又是伤心,又是好笑,忙将二百两一包碎银子偷出来,悄递与贾琏,说:“你别言语才好。你要哭,外头有多少哭不得?又跑了这里来点眼。”贾琏便说道:“你说的是。”接了银子,又将一条巾递与平儿,说:“这是他家常系的,你好生替我收着,做个念心儿。”平儿只得接了,自己收去。贾琏收了银子,命人买板进来,连夜赶造,一面分派了人口守灵。晚上自己也不进去,只在这里伴宿。放了七日,想着二姐旧情,虽不大敢作声势,却也不免请些僧道超度亡灵。一时,贾母忽然来。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红楼梦 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

  话说贾琏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断做佛事。贾母唤了他去,吩咐不许送往家庙中,贾琏无法,只得又和时觉说了,就在尤三姐之上,点了一个穴,破土埋葬。那日送殡,只不过族中人与王姓夫妇、尤氏婆媳而已。

  凤姐一应不管,只凭他自去办理。又因年近岁逼,诸事烦杂不算外,又有林之孝开了一个人单子来回:共有八个二十五岁的单身小厮,应该娶妻成房的,等里面有该放的丫头,好求指配。凤姐看了,先来问贾母和王夫人。大家商议,虽有几个应该发配的,奈各人皆有缘故:第一个鸳鸯,发誓不去。自那日之后,一向未与宝玉说话,也不盛妆浓饰。众人见他志坚,也不好相强。第二个琥珀,现又有病,这次不能了。彩云因近日和贾环分崩,也染了无医之症。只有凤姐儿和李纨房中粗使的大丫头发出去了。其馀年纪未足,令他们外头自娶去了。

  原来这一向因凤姐儿病了,李纨探春料理家务,不得闲暇。接着过年过节,许多杂事,竟将诗社搁起。如今仲春天气,虽得了工夫,争奈宝玉因柳湘莲遁迹空门,又闻得尤三姐自刎,尤二姐被凤姐逼死,又兼柳五儿自那夜监禁之后,病越重了:连连接接,闲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弄的情色若痴,语言常乱,似染怔忡之病。慌的袭人等又不敢回贾母,只百般逗他玩笑。

  这日清晨方醒,只听得外间屋内咕咭呱呱,笑声不断。袭人因笑说:“你快出去拉拉罢,晴雯和麝月两个人按住芳官那里隔肢呢。”宝玉听了,忙披上灰鼠长袄出来一瞧,只见他三人被褥尚未叠起,大衣也未穿:那晴雯只穿着葱绿杭绸小袄,红绸子小衣儿,披着头发,骑在芳官身上。麝月是红绫抹胸,披着一身旧衣,在那里抓芳官的肋肢,芳官却仰在炕上,穿着撒花紧身儿,红裤绿袜,两脚乱蹬,笑的喘不过气来。宝玉忙笑说:“两个大的欺负一个小的!等我来挠你们。”说着也上床来隔肢晴雯。晴雯触痒,笑的忙丢下芳官,来合宝玉对抓,芳官趁势将晴雯按倒。袭人看他四人滚在一处,倒好笑,因说道:“仔细冻着了可不是玩的,都穿上衣裳罢。”忽见碧月进来说:“昨儿晚上,奶奶在这里把块绢子忘了去,不知可在这里没有?”春燕忙应道:“有。我在地下捡起来,不知是那一位的,才洗了,刚晾着,还没有干呢。”碧月见他四人乱滚,因笑道:“倒是你们这里热闹,大清早起来就咭咭呱呱的玩成一处。”宝玉笑道:“你们那里人也不少,怎么不玩?”碧月道:“我们奶奶不玩,把两个姨娘和姑娘也都拘住了。如今琴姑娘跟了老太太前头去,更冷冷清清的了。两个姨娘到明年冬天,也都家去了,更那才冷清呢。你瞧瞧,宝姑娘那里出去了一个香菱,就象短了多少人似的,把个云姑娘落了单了。”正说着,见湘云又打发了翠缕来说:“请二爷快出去瞧好诗。”宝玉听了,忙梳洗出去。

  果见黛玉、宝钗、湘云、宝琴、探春,都在那里,手里拿着一篇诗看。见他来时,都笑道:“这会子还不起来!咱们的诗社散了一年,也没有一个人作兴作兴。如今正是初春时节,万物更新,正该鼓舞另立起来才好。”湘云笑道:“一起诗社时是秋天,就不发达。如今却好万物逢春,咱们重新整理起这个社来,自然要有生趣了。况这首‘桃花诗’又好,就把海棠社改作桃花社,岂不大妙呢?”宝玉听着点头,说:“很好。”且忙着要诗看。众人都又说:“咱们此时就访稻香老农去,大家议定好起社。”说着,一齐站起来,都往稻香村来。宝玉一壁走,一壁看,写着是:桃花行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花解怜人花亦愁,隔帘消息风吹透。风透帘栊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树树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侍女金盆进水来,香泉饮蘸胭脂冷。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

  宝玉看了,并不称赞,痴痴呆呆,竟要滚下泪来。又怕众人看见,忙自己拭了。因问:“你们怎么得来?”宝琴笑道:“你猜是谁做的?”宝玉笑道:“自然是潇湘子的稿子了。”宝琴笑道:“现在是我做的呢。”宝玉笑道:“我不信。这声调口气,迥乎不象。”宝琴笑道:“所以你不通。难道杜工部首首都作‘丛菊两开他日泪’不成?一般的也有‘红绽雨肥梅’、‘水荇牵风翠带长’等语。”宝玉笑道:“固然如此,但我知道姐姐断不许妹妹有此伤悼之句。妹妹本有此才,却也断不肯做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众人听说,都笑了。

  已至稻香村中,将诗与李纨看了,自不必说,称赏不已。说起诗社,大家议定:明日乃三月初二日,就起社,便改“海棠社”为“桃花社”,黛玉为社主。明日饭后,齐集潇湘馆。因又大家拟题。黛玉便说:“大家就要《桃花诗》一百韵。”宝钗道:“使不得。古来桃花诗最多,纵作了必落套,比不得你这一首古风。须得再拟。”正说着,人回:“舅太太来了,请姑娘们出去请安。”因此大家都往前头来见王子胜的夫人,陪着说话。饭毕,又陪着入园中来游玩一遍,至晚饭后掌灯方去。

  次日乃是探春的寿日,元春早打发了两个小太监,送了几件玩器。合家皆有寿礼,自不必细说。饭后,探春换了礼服,各处行礼。黛玉笑向众人道:“我这一社开的又不巧了,偏忘了这两日是他的生日。虽不摆酒唱戏,少不得都要陪他在老太太、太太跟前玩笑一日,如何能得闲空儿?”因此,改至初五。

  这日,众姊妹皆在房中侍早膳毕,便有贾政书信到了。宝玉请安,将请贾母的安禀拆开,念与贾母听。上面不过是请安的话,说六月准进京等语。其馀家信事物之帖,自有贾琏和王夫人开读。众人听说六七月回京,都喜之不尽。偏生这日王子胜将侄女许与保宁侯之子为妻,择于五月间过门,凤姐儿又忙着张罗,常三五日不在家。这日王子胜的夫人又来接凤姐儿,一并请众甥男甥女乐一日。贾母和王夫人命宝玉、探春、黛玉、宝钗四人同凤姐儿去,众人不敢违拗,只得回房去另妆饰了起来。五人去了一日,掌灯方回。

  宝玉进入怡红院,歇了半刻,袭人便乘机劝他收一收心,闲时把书理一理,好预备着。宝玉屈指算了一算,说:“还早呢。”袭人道:“书还是第二件。到那时纵然你有了书,你的字写的在那里呢?”宝玉笑道:“我时常也有写了的好些,难道都没收着?”袭人道:“何曾没收着。你昨儿不在家,我就拿出来,统共数了一数,才有五百六十几篇。这二三年的工夫,难道只有这几张字不成?依我说,明日起把别的心先都收起来,天天快临几张字补上。虽不能按日都有,也要大概看的过去。”宝玉听了,忙着自己又亲检了一遍,实在搪塞不过。便说:“明日为始,一天写一百字才好。”说话时,大家睡下。至次日起来,梳洗了,便在窗下恭楷临帖。

  贾母因不见他,只当病了,忙使人来问。宝玉方去请安,便说:“写字之故,因此出来迟了。”贾母听说,十分喜欢,就吩咐他:“以后只管写字,念书,不用出来也使得。你去回你太太知道。”宝玉听说,遂到王夫人屋里来说明。王夫人便道:“临阵磨枪也不中用。有这会子着急,天天写写念念,有多少完不了的?这一赶,又赶出病来才罢。”宝玉回说:“不妨事。”宝钗探春等都笑说:“太太不用着急,书虽替不得他,字却替得的。我们每日每人临一篇给他,搪塞过这一步儿去就完了,一则老爷不生气,二则他也急不出病来。”王夫人听说,点头而笑。

  原来黛玉闻得贾政回家,必问宝玉的功课,宝玉一向分心,到临期自然要吃亏的。因自己只装不耐烦,把诗社更不提起。探春宝钗二人,每日也临一篇楷书字与宝玉。宝玉自己每日也加功,或写二百三百不拘。至三月下旬,便将字又积了许多。这日正算着再得几十篇,也就搪的过了。谁知紫鹃走来,送了一卷东西,宝玉拆开看时,却是一色去油纸上临的钟王蝇头小楷,字迹且与自己十分相类。喜的宝玉和紫鹃作了一个揖,又亲自来道谢。接着湘云宝琴二人也都临了几篇相送。凑成虽不足功课,亦可搪塞了。宝玉放了心,于是将应读之书,又温理过几次。正是天天用功,可巧近海一带海啸,又遭塌了几处生民,地方官题本奏闻,奉旨就着贾政顺路查看赈济回来。如此算去,至七月底方回。宝玉听了,便把书字又丢过一边,仍是照旧游荡。

  时值暮春之际,湘云无聊,因见柳花飘舞,便偶成一小词,调寄《如梦令》。其词曰:

  岂是绣绒才吐。卷起半帘香雾。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

  自己做了,心中得意,便用一条纸儿写好给宝钗看了。又来找黛玉,黛玉看毕笑道:“好的很,又新鲜,又有趣儿。”湘云说道:“咱们这几社总没有填词,你明日何不起社填词,岂不新鲜些?”黛玉听了,偶然兴动,便说:“这话也倒是。”湘云道:“咱们趁今日天气好,为什么不就是今日?”黛玉道:“也使得。”说着,一面吩咐预备了几色果点,一面就打发人分头去请。这里二人便拟了“柳絮”为题,又限出几个调来,写了粘在壁上。众人来看时:“以柳絮为题,限各色小调。”又都看了湘云的,称赏了一回。宝玉笑道:“这词上我倒平常,少不得也要胡诌了。”于是大家拈阄。宝钗炷了一支梦甜香,大家思索起来。

  一时黛玉有了,写完。接着宝琴也忙写出来。宝钗笑道:“我已有了。瞧了你们的,再看我的。”探春笑道:“今儿这香怎么这么快?我才有了半首。”因又问宝玉:“你可有了?”宝玉虽做了些,自已嫌不好,又都抹了,要另做,回头看香已尽了。李纨等笑道:“宝玉又输了。蕉丫头的呢?”探春听说,便写出来。众人看时,上面却只半首《南柯子》,写道是:

  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

  李纨笑道:“这却也好。何不再续上?”宝玉见香没了,情愿认输,不肯勉强塞责,将笔搁下,来瞧这半首。见没完时,反倒动了兴,乃提笔续道:

  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莺愁蝶倦晚芳时,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

  众人笑道:“正经你分内的又不能,这却偏有了。纵然好,也算不得。”说着,看黛玉的,是一阕《唐多令》: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球。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众人看了,俱点头感叹说:“太作悲了。好是果然好的。”因又看宝琴的《西江月》:

  汉苑零星有限,隋堤点缀无穷。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梨花一梦。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栊?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

  众人都笑说:“到底是他的声调悲壮。‘几处’、‘谁家’两句最妙。”

  宝钗笑道:“总不免过于丧败。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的东西,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说好了,才不落套。所以我诌了一首来,未必合你们的意思。”众人笑道:“别太谦了,自然是好的,我们赏鉴赏鉴。”因看这一阕《临江仙》道: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

  湘云先笑道:“好一个‘东风卷得均匀’,这一句就出人之上了。”

  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众人拍案叫绝,都说:“果然翻的好。自然这首为尊。缠绵悲戚,让潇湘子;情致妩媚,却是枕霞;小薛与蕉客今日落第,要受罚的。”宝琴笑道:“我们自然受罚。但不知交白卷子的,又怎么罚?”李纨道:“不用忙,这定要重重的罚他,下次为例。”

  一语未了,只听窗外竹子上一声响,恰似窗屉子倒了一般,众人吓了一跳。丫鬟们出去瞧时,帘外丫头子们回道:“一个大蝴蝶风筝,挂在竹梢上了。”众丫鬟笑道:“好一个齐整风筝。不知是谁家放的,断了线?咱们拿下他来。”宝玉等听了,也都出来看时,宝玉笑道:“我认得这风筝,这是大老爷那院里嫣红姑娘放的。拿下来给他送过去罢。”紫鹃笑道:“难道天下没有一样的风筝,单他有这个不成?二爷也太死心眼儿了。我不管,我且拿起来。”探春笑道:“紫鹃也太小器,你们一般有的,这会子拾人走了的,也不嫌个忌讳?”黛玉笑道:“可是呢。把咱们的拿出来,咱们也放放晦气。”

  丫头们听见放风筝,巴不得一声儿,七手八脚,都忙着拿出来,也有美人儿的,也有沙雁儿的。丫头们搬高墩,捆剪子股儿,一面拨起籰子来。宝钗等立在院门前,命丫头们在院外敞地下放去。宝琴笑道:“你这个不好看,不如三姐姐的一个软翅子大凤凰好。”宝钗回头向翠墨笑道:“你去把你们的拿来也放放。”宝玉又兴头起来,也打发个小丫头子家去,说:“把昨日赖大娘送的那个大鱼取来。”小丫头去了半天,空手回来,笑道:“晴雯姑娘昨儿放走了。”宝玉道:“我还没放一遭儿呢。”探春笑道:“横竖是给你放晦气罢了。”宝玉道:“再把大螃蟹拿来罢。”丫头去了,同了几个人,杠了一个美人并籰子来,回说:“袭姑娘说:昨儿把螃蟹给了三爷了,这一个是林大娘才送来的,放这一个罢。”

  宝玉细看了一回,只见这美人做的十分精致,心中欢喜,便叫放起来。此时探春的也取了来了,丫头们在那山坡上已放起来。宝琴叫丫头放起一个大蝙蝠来,宝钗也放起个一连七个大雁来。独有宝玉的美人儿,再放不起来。宝玉说丫头们不会放,自己放了半天,只起房高,就落下来,急的头上的汗都出来了。众人都笑他,他便恨的摔在地下,指着风筝说道:“要不是个美人儿,我一顿脚跺个稀烂!”黛玉笑道:“那是顶线不好。拿去叫人换好了,就好放了。再取一个来放罢”。宝玉等大家都仰面,看天上这几个风筝起在空中。一时风紧,众丫鬟都用绢子垫着手放。黛玉见风力紧了,过去将籰子一松,只听豁喇喇一阵响,登时线尽,风筝随风去了。黛玉因让众人来放。众人都说:“林姑娘的病恨儿都放了去了,咱们大家都放了罢。”于是丫头们拿过一把剪子来,绞断了线。那风筝都飘飘摇摇随风而去,一时只有鸡蛋大,一展眼只剩下一点黑星儿,一会儿就不见了。众人仰面说道:“有趣,有趣!”说着,有丫头来请吃饭,大家方散。

  从此宝玉的工课,也不敢象先竟撂在脖子后头了,有时写写字,有时念念书。闷了也出来,合姐妹们玩笑半天,或往潇湘馆去闲话一回。众姐妹都知他工课亏欠,大家自去吟诗取乐,或讲习针黹,也不肯去招他。那黛玉更怕贾政回来宝玉受气,每每推睡,不大兜揽他。宝玉也只得在自己屋里,随便用些工课。展眼已是夏末秋初。一日,贾母处两个丫头,匆匆忙忙来叫宝玉。不知何事,下回分解。

红楼梦 第七十一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鸳鸯女无意遇鸳鸯

  话说贾母处两个丫头,匆匆忙忙来找宝玉,口里说道:“二爷快跟着我们走罢,老爷家来了。”宝玉听了,又喜又愁,只得忙忙换了衣服,前来请安。贾政正在贾母房中,连衣服未换,看见宝玉进来请安,心中自是喜欢,却又有些伤感之意。又叙了些任上的事情,贾母便说:“你也乏了,歇歇去罢。”贾政忙站起来,笑着答应了个“是”,又略站着说了几句话,才退出来。宝玉等也都跟过来。贾政自然问问他的工课,也就散了。

  原来贾政回京复命,因是学差,故不敢先到家中。珍、琏、宝玉头一天便迎出一站去;接见了,贾政先请了贾母的安,便命都回家伺候。次日面圣,诸事完毕,才回家来。又蒙恩赐假一月,在家歇息。因年景渐老,事重身衰,又近因在外几年,骨肉离异,今得宴然复聚,自觉喜幸不尽。一应大小事务,一概亦付之出度外,只是看书;闷了便与清客们下棋吃酒,或日间在里边,母子夫妻,共叙天伦之乐。

  因今岁八月初三日乃贾母八旬大庆,又因亲友全来,恐筵宴排设不开,便早同贾赦及贾琏等商议,议定于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宁荣两处齐开筵宴。宁国府中单请官客,英国府中单请堂客。大观园中收拾出缀锦阁并嘉荫堂等几处大地方来做退居。二十八日,请皇亲、驸马、王公、诸王、郡主、王妃、公主、国君、太君、夫人等;二十九日,便是阁府督镇及诰命等;三十日,便是诸官长及诰命并远近亲友及堂客。初一日,是贾赦的家宴;初二日,是贾政;初三日,是贾珍贾琏;初四日,是贾府中合族长幼大小共凑家宴;初五日,是赖大林之孝等家下官事人等共凑一日。

  自七月上旬,送寿礼者便络绎不绝。礼部奉旨:钦赐金玉如意一柄,彩缎四端,金玉杯各四件,帑银五百两。元春又命太监送出金寿星一尊,沉香拐一支,伽楠珠一串,福寿香一盒,金锭一对,银锭四对,彩缎十二匹,玉杯四只。馀者自亲王驸马以及大小文武官员家,凡所来往者,莫不有礼,不能胜记。堂屋内设下大桌案,铺了红毡,将凡有精细之物都摆上,请贾母过目。先一二日,还高兴过来瞧瞧,后来烦了,也不过目,只说:“叫凤丫头收了,改日闷了再瞧。”

  至二十八日,两府中俱悬灯结彩,屏开鸾凤,褥设芙蓉,笙箫鼓乐之音,通衢越巷。宁府中,本日只有北静王、南安郡王、永昌驸马、乐善郡王并几位世交公侯荫袭;荣府中,南安王太妃、北静王妃并世交公侯诰命。贾母等皆是按品大妆迎接。大家厮见,先请至大观园内嘉荫堂,茶毕更衣,方出至荣庆堂上拜寿入席。大家谦逊半日,方才入座。上面两席是南北王妃,下面依序便是众公侯命妇。左边下手一席,陪客是锦乡侯诰命与临昌伯诰命;右边下手方是贾母主位。邢夫人王夫人带领尤氏凤姐并族中几个媳妇,两溜雁翅站在贾母身后侍立。林之孝赖大家的带领众媳妇,都在竹帘外面,伺候上菜上酒。周瑞家的带领几个丫鬟,在围屏后伺候呼唤。凡跟来的人,早又有人款待,别处去了。

  一时参了场,台下一色十二个未留发的小丫头,都是小厮打扮,垂手伺候。须臾,一个捧了戏单至阶下,先递给回事的媳妇,这媳妇接了,才递给林之孝家的。林之孝家的用小茶盘托上,挨身入帘来,递给尤氏的侍妾佩凤,佩凤接了才奉与尤氏,尤氏托着走至上席。南安太妃谦让了一回,点了一出吉庆戏文,然后又让北静王妃,也点了一出。众人又让了一回,命随便拣好的唱罢了。

  少时,菜已四献,汤始一道,跟来各家的放了赏,大家便更衣服入园来,另献好茶。南安太妃因问宝玉。贾母笑道:“今日几处庙里念保安延寿经,他跪经去了。”又问众小姐们。贾母笑道:“他们姊妹们病的病,弱的弱,见人腼腆,所以叫他们给我看屋子去了。有的是小戏子传了一班在那边厅上,陪着他姨娘家姊妹们也看戏呢。”南安太妃笑道:“既这样,叫人请来。”贾母回头命了凤姐儿,“去把史、薛、林四位姑娘带来。再只叫你三妹妹陪着来罢。”凤姐答应了,来至贾母这边,只见他姊妹们正吃果子看戏,宝玉也才从庙里跪经回来。凤姐说了,宝钗姊妹与黛玉湘云五人来至园中,见了大众,俱请安问好。内中也有见过的,还有一两家不曾见过的,都齐声夸赞不绝。其中湘云最熟,南安太妃因笑道:“你在这里,听见我来了还不出来,还等请去!我明儿和你叔叔算帐。”因一手拉着探春,一手拉着宝钗,问:“十几岁了?”又连声夸赞,因又松了他两个,又拉着黛玉宝琴,也着实细看,极夸一回,又笑道:“都是好的!不知叫我夸那一个的是。”早有人将备用礼物打点出几分来:金玉戒指各五个,腕香珠五串。南安太妃笑道:“你姊妹们别笑话,留着赏丫头们罢。”五人忙拜谢过。北静王妃也有五样礼物。馀者不必细说。

  吃了茶,园中略逛了逛,贾母等因又让入席。南安太妃便告辞,说:“身上不快。今日若不来,实在使不得。因此,恕我竟先要告别了。”贾母等听说,也不便强留,大家又让了一回,送至园门,坐轿而去。接着北静王妃略坐了一坐,也就告辞了。馀者也有终席的,也有不终席的。贾母劳乏了一日,次日便不见人,一应都是邢夫人款待。有那些世家子弟拜寿的,只到厅上行礼,贾赦、贾政、贾珍还礼,看待至宁府坐席,不在话下。

  这几日尤氏晚间也不回那府去,白日间待客,晚上陪贾母玩笑,又帮着凤姐料理出入大小器皿以及收放礼物。晚上往园内李氏房中歇宿。这日伏侍过贾母晚饭后,贾母因说:“你们乏了,我也乏了,早些找点子什么吃了,歇歇去罢。明儿还要起早呢。”尤氏答应着,退出去,到凤姐儿屋里来吃饭。凤姐儿正在楼上看着人收送来的围屏呢,只有平儿在屋里,给凤姐叠衣服。尤氏想起二姐儿在时多承平儿照应,便点着头儿,说道:“好丫头,你这么个好心人,难为在这里熬。”平儿把眼圈儿一红,忙拿话岔过去了。尤氏因笑问道:“你们奶奶吃了饭了没有?”平儿笑道:“吃饭么还不请奶奶去?”尤氏笑道:“既这么着,我别处找吃的去罢,饿的我受不得了。”说着就走。平儿忙笑道:“奶奶请回来,这里有饽饽,且点补些儿,回来再吃饭。”尤氏笑道:“你们忙忙的,我园里和他姐儿们闹去。”一面说一面走,平儿留不住,只得罢了。

  且说尤氏一径来至园中,只见园中正门和各处角门仍未关好,犹吊着各色彩灯,因回头命小丫头叫该班的女人。那丫环头走入班房中,竟没一个人影,回来回了尤氏。尤氏便命传管家的女人。这丫头应了便出去,到二门外鹿顶内,乃是管事的女人议事取齐之所。到了这里,只有两个婆子分果菜吃。因问:“那一位管事的奶奶在这里?东府里的奶奶立等一位奶奶,有话吩咐。”这两个婆子只顾分菜果,只听见是东府里的奶奶,不大在心上,因就回说:“管家奶奶们才散了。”小丫头道:“既散了,你们家里传他去。”婆子道:“我们只管看屋子,不管传人,姑娘要传人,再派传人的去。”小丫头听了道:“嗳哟!这可反了!怎么你们不传去?你哄新来的,怎么哄起我来了。素日你们不传,谁传去?这会子打听了体己信儿,或是赏了那位管家奶奶的东西,你们争着狗颠屁股儿的传去,不知谁是谁呢!琏二奶奶要传,你们也敢这么回吗?”这婆子一则吃了酒,二则被这丫头揭着弊病,便羞恼成怒了,因回口道:“扯你的臊!我们的事传不传,不与你相干。你未从揭挑我们,你想想你那老子娘,在那边管家爷们跟前,比我们还更会溜呢。各门各户的,你有本事排揎你们那边的人去!我们这边,你离着还远些呢。”丫头听了,气白了脸,因说道:“好好,这话说的好!”一面转身进来回话。

  尤氏已早进园中,因遇见了袭人、宝琴、湘云三人,同着地藏庵的两个姑子正说故事玩笑。尤氏因说饿了,先到怡红院,袭人装了几样荤素点心出来给尤氏吃。那小丫头子一径找了来,气狠狠的把方才的话都说了。尤氏听了,半晌冷笑道:“这是两个什么人?”两个姑子笑推这丫头道:“你这姑娘好气性大,那糊涂老妈妈们的话,你也不该来回才是。咱们奶奶万金之体,劳乏了几日,黄汤辣水没吃,咱们只有哄他欢喜的,说这些话做什么?”袭人也忙笑拉他出去,说:“好妹子,你且出去歇歇,我打发人叫他们去。”尤氏道:“你不用叫人,你去就叫这两个老婆来,到那边把他们家的凤姐叫来。”袭人笑道:“我请去。”尤氏笑道:“偏不用你。”两个姑子忙立起身来笑说:“奶奶素日宽洪大量,今日老祖宗千秋,奶奶生气,岂不惹人议论?”宝琴湘云二人也都笑劝。尤氏道:“不为老太太的千秋,我一定不依。且放着就是了。”

  说话之间,袭人早又遣了一个丫头去到园门外找人。可巧遇见周瑞家的,这小丫头子就把这话告诉他了。周瑞家的虽不管事,因他素日仗着王夫人的陪房,原有些体面,心性乖滑,专惯各处献勤讨好,所以各房主子都喜欢他。他今日听了这话,忙跑入怡红院,一面飞走,一面说:“可了不得,气坏奶奶了。偏我不在跟前。且打他们几个耳刮子,再等过了这几天算帐!”尤氏见了他,也便笑道:“周姐姐你来,有个理你说说:这早晚园门还大开着,明灯蜡烛,出入的人又杂,倘有不妨的事,如何使得。因此,叫该班的人吹灯关门。谁知一个人牙儿也没有!”周瑞家的道:“这还了得!前儿二奶奶还吩咐过的,今儿就没了人。过了这几日,必要打几个才好。”尤氏又说小丫头子的话。周瑞家的说:“奶奶不用生气。等过了事,我告诉管事的,打他个贼死,只问他们谁说‘各门各户’的话。我已经叫他们吹灯关门呢。奶奶也别生气了。”正乱着,只见凤姐儿打发人来请吃饭。尤氏道:“我也不饿了,才吃了几个饽饽,请你奶奶自己吃罢。”

  一时,周瑞家的出去,便把方才之事回了凤姐。凤姐便命:“将那两个的名字记上,等过了这几日,捆了送到那府里,凭大奶奶开发。或是打,或是开恩,随他就完了。什么大事!”周瑞家的听了,巴不得一声,素日因与这几个人不睦,出来了便命一个小厮到林之孝家去传凤姐的话,立刻叫林之孝家的进来见大奶奶;一面又传人立刻捆起这两个婆子来,交到马圈里,派人看守。林之孝家的不知甚么事,忙坐车进来,先见凤姐。至二门上,传进话去,丫头们出来说:“奶奶才歇下了。大奶奶在园内,叫大娘见见大奶奶就是了。”林之孝家的只得进园来里,到稻香村。丫鬟们回进去。尤氏听了,反过不去,忙唤进他来,因笑向他道:“我不过为找人找不着,因问你;你既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谁又把你叫进来?倒叫你白跑一趟。不大的事,已经撂过手了。”林之孝家的也笑回道:“二奶奶打发人传我,说奶奶有话吩咐。”尤氏道:“大约周姐姐说的。你家去歇着罢,没有什么大事。”李纨又要说原故,尤氏反拦住了。林之孝家的见如此,只得便回身出园去。可巧遇见赵姨娘,因笑说:“嗳哟哟!我的嫂子!这会子还不家去歇歇,跑什么?”林之孝家的便笑说:“何曾没家去?”如此这般,“进来了。”赵姨娘便说:“这事也值一个屁!开恩呢,就不理论;心窄些儿,也不过打几下就完了,也值的叫你进来!你快歇歇去,我也不留你喝茶了。”

  说毕,林之孝家的出来。到了侧门前,就有才两个婆子的女儿上来哭着求情。林之孝家的笑道:“你这孩子好糊涂!谁叫他好喝酒、混说话?惹出事来,连我也不知道。二奶奶打发人捆他,连我还有不是呢,我替谁讨情去?”这两个小丫头子才十来岁,原不识事,只管啼哭求告。缠的林之孝家的没法,因说道:“糊涂东西,你放着门路不去求,尽着缠我。你姐姐现给了那边大太太的陪房费大娘的儿子,你过去告诉你姐姐,叫亲家娘和太太一说,什么完不了的?”一语提醒了这一个,那一个还求。林之孝家的啐道:“糊涂攮的!他过去一说,自然都完了。没有单放他妈、又打你妈的理。”说毕上车去了。

  这一个小丫头子,果然过来告诉了他姐姐,和费婆子说了。这费婆子原来是个大不安静的,便隔墙大骂一阵,走了来求邢夫人,说他亲家“与大奶奶的小丫头白斗了两句话,周瑞家的挑唆了二奶奶,现捆在马圈里,等过两日还要打呢。求太太和二奶奶说声,饶他一次罢”。邢夫人自为要鸳鸯讨了没意思,贾母冷淡了他;且前日南安太妃来,贾母又单令探春出来,自己心内早已怨忿。又有在侧一干小人,心内嫉妒,挟怨凤姐,便调唆的邢夫人着实憎恶凤姐。如今又听了如此一篇话,也不说长短。

  至次日一早,见过贾母。众族人到齐,开戏。贾母高兴,又今日都是自己族中子侄辈,只便妆出来堂上受礼。当中独设一榻,引枕、靠背、脚踏俱全,自己歪在榻上。榻之前后左右,皆是一色的矮凳。宝钗、宝琴、黛玉、湘云、迎春、探春、惜春姊妹等围绕。因贾[王扁](左王右扁)之母也带了女儿喜鸾,贾琼之母也带了女儿四姐儿,还有几房的孙女儿,大小共有二十来个,贾母独见喜鸾四姐儿生得又好,说话行事与众不同,心中欢喜,便叫他两个也坐在榻前。宝玉却在榻上,与贾母捶腿。首席便是薛姨妈,下边两溜顺着房头辈数下去。帘外两廊,都是族中男客,也依次而坐。先是那女客一起一起行礼,后是男客行礼。贾母歪在榻上,只命人说:“免了罢。”然后赖大等带领众家人,从仪门直跪至大厅上磕头。礼毕,又是众家下媳妇。然后各房丫鬟。足闹了两三顿饭时。然后又抬了许多雀笼来,在当院中放了生。贾赦等焚过天地寿星纸,方开戏饮酒。直到歇了中台,贾母方进来歇息,命他们取便,因命凤姐儿留下喜鸾四姐儿玩两日再去。凤姐儿出来,便和他母亲说。他两个母亲素日承凤姐的照顾,愿意在园内玩笑,至晚便不回去了。

  邢夫人直至晚间散时,当着众人,陪笑和凤姐求情说:“我昨日晚上听见二奶奶生气,打发周管家的奶奶儿捆了两个老婆,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论理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发狠的还要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先倒挫磨起老奴才来了?就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暂且竟放了他们罢。”说毕,上车去了。凤姐听了这话,又当着众人,又羞又气,一时找寻不着头脑,别的脸紫胀,回头向赖大家的等冷笑道:“这是那里的话?昨儿因为这里的人得罪了那府里大奶奶,我怕大奶奶多心,所以尽让他发放,并不为得罪了我。这又是谁的耳报神这么快?”王夫人因问:“为什么事?”凤姐笑将昨日的事说了。尤氏也笑道:“连我并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凤姐儿道:“我为你脸上过不去,所以等你开发,不过是个礼。就如我在你那里,有人得罪了我,你自然送了来尽我。凭他是什么好奴才,到底错不过这个礼去。这又不知谁过去,没的献勤儿,这也当作一件事情来说。”王夫人道:“你太太说的是。就是你珍大嫂子也不是外人,也不用这些虚礼。老太太的千秋要紧,放了他们为是。”说着,回头便命人去放了那两个婆子。凤姐由不得越想越气越愧,不觉的一阵心灰,落下泪来。因赌气回房哭泣,又不使人知觉;偏是贾母打发了琥珀来叫,立等说话。琥珀见了,诧异道:“好好的,这是什么原故?那里立等你呢。”凤姐听了,忙擦干了泪,洗面另施了脂粉,方同琥珀过来。

  贾母因问道:“前儿这些人家送礼来的,共有几家有围屏?”凤姐儿道:“共有十六家。有十二架大的,四架小的炕屏。内中只有甄家一架大屏,十二扇大红缎子刻丝‘满床笏’,一面泥金‘百寿图’的是头等。还有粤海将军邬家的一架玻璃的还罢了。”贾母道:“既这么样,这两架别动,好生搁着,我要送人的。”凤姐答应了。鸳鸯忽过来,向凤姐脸上细瞧。引的贾母问说:“你不认得他?只管瞧什么?”鸳鸯笑道:“我看他的眼肿肿的,所以我诧异。”贾母便叫“过来”,也细细的看。凤姐笑道:“才觉的发痒,揉肿了些。”鸳鸯笑道:“别又是受了谁的气了罢。”凤姐笑道:“谁敢给我气受?就受了气,老太太好日子,我也不敢哭啊。”贾母道:“正是呢。我正要吃饭,你在这里打发我吃,剩下的,你和珍儿媳妇吃了。你们两个在这里帮着师父们替我拣佛头儿,你们也积积寿。前儿你妹妹们和宝玉都拣了,如今也叫你们拣拣,别说我偏心。”说话时先摆了一桌素馔来,两个姑子吃。然后摆上荤的,贾母吃毕,抬出外间。尤氏凤姐二人正吃着,贾母又叫把喜鸾四姐儿二人叫来,跟他二人吃毕,洗了手,点上香,捧上一升豆子来,两个姑子先念了佛偈,然后一个一个的拣在一个笸箩内,明日煮熟了,令人在十字街结寿缘。贾母歪着,听两个姑子说些因果。

  鸳鸯早已听见琥珀说凤姐哭之一事,又和平儿前打听得原故,晚间人散时,便回说:“二奶奶还是哭的,那边大太太当着人给二奶奶没脸。”贾母因问:“为什么原故?”鸳鸯便将原故说了。贾母道:“这才是凤丫头知礼处。难道为我的生日,由着奴才们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罢?这是大太太素日没好气,不敢发作,所以今儿拿着这个作法,明是当着众人给凤姐儿没脸罢了。”正说着,只见宝琴来了,也就不说了。

  贾母忽想起留下的喜姐儿四姐儿,叫人吩咐园中婆子们:“要和家里的姑娘一样照应。倘有人小看了他们,我听见可不饶。”婆子答应了,方要走时,鸳鸯道:“我说去罢。他们那里听他的话?”说着,便一径往园里来。先到稻香村中,李纨与尤氏都不在这里。问丫鬟们,都说:“在三姑娘那里呢。”鸳鸯回身,又来至晓翠堂,果见那园中人都在那里说笑。见他来了,都笑说:“你这会子又跑到这里做什么?”又让他坐。鸳鸯笑道:“不许我逛逛么?”于是把方才的话说了一遍。李纨忙起身听了,即刻就叫人把各处的头儿唤了一个来,令他们传与诸人知道,不在话下。这里尤氏笑道:“老太太也太想的到。实在我们年轻力壮的人,捆上十个也赶不上。”李纨道:“凤丫头仗着鬼聪明,还离脚踪儿不远,咱们是不能的了。”鸳鸯道:“罢哟,还提‘凤丫头’‘虎丫头’呢。他的为人,也可怜见儿的。虽然这几年没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个错缝儿,暗里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总而言之,为人是难做的:若太老实了,没有个机变,公婆又嫌太老实了家里人也不怕;若有些机变,未免又‘治一经损一经’。如今咱们家更好,新出来的这些底下字号的奶奶们,一个个心满意足,都不知道要怎么样才好,少不得意,不是背地里嚼舌根,就是调三窝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气,一点儿也不肯说,不然我告诉出来,大家别过太平日子。这不是我当着三姑娘说:老太太偏疼宝玉,有人背地怨言还罢了,算是偏心;如今老太太偏疼你,我听着也是不好。这可笑不可笑?”探春笑道:“糊涂人多,那里较量得许多?我说倒不如小户人家,虽然寒素些,倒是天天娘儿们欢天喜地,大家快乐。我们这样人家,人都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何等快乐,殊不知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利害!”

  宝玉道:“谁都象三妹妹心多事?我常劝你总别听那些俗语、想那些俗事,管安富尊荣才是,比不得我们,没这清福,应该混闹的。”尤氏道:“谁都象你是一心无挂碍,只知道和姊妹们玩笑,饿了吃,困了睡,再过几年,不过是这样,一点后事也不虑。”宝玉笑道:“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李纨等都笑道:“这可又是胡说了。就算你是个没出息的,终老在这里,难道他姐儿们都不出门子罢?”尤氏笑道:“怨不得都说你空长了个好胎子,真真是个傻东西。”宝玉笑道:“人事难定,谁死谁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随心一辈子了。”众人不等说完,便说:“越发胡说了!别和他说话才好。要和他说话,不是呆话,就是疯话。”喜鸾因笑道:“二哥哥,你别这么说,等这里姐姐们果然都出了门,横竖老太太、太太也闷的慌,我来和你作伴儿。”李纨尤氏都笑道:“姑娘也别说呆话。难道你是不出门子的吗?”一句说的喜鸾也臊了,低了头。当下已起更时分,大家各自归房安歇,不提。

  且说鸳鸯一径回来,刚至园门前,只见角门虚掩,犹未上闩。此时园内无人来往,只有班儿房子里灯光掩映,微月半天。鸳鸯又不曾有伴,也不曾提灯,独自一个,脚步又轻,所以该班的人皆不理会。偏要小解,因下了甬路,找微草处走动,行至一块湘山石后大桂树底下来。刚转至石边,只听一阵衣衫响,吓了一惊不小。定睛看时,只见是两个人在那里,见他来了,便想往树丛石后藏躲。鸳鸯眼尖,趁着半明的月色,早看见一个穿红袄儿、梳鬅头、高大丰壮身材的,是迎春房里司棋。鸳鸯只当他和别的女孩子也在此方便,见自己来了,故意藏躲,吓着玩耍,因便笑叫道:“司棋!你不快出来,吓着我,我就喊起来,当贼拿了。这么大丫头,也没个黑家白日,只是玩不够。”这本是鸳鸯戏语,叫他出来。谁知他贼人胆虚,只当鸳鸯已看见他的首尾了,生恐叫喊出来,使众人知觉,更不好;且素日鸳鸯又和自己亲厚,不比别人:便从树后跑出来,一把拉住鸳鸯,便双膝跪下,只说:“好姐姐!千万别嚷!”

  鸳鸯反不知他为什么,忙拉他起来,问道:“这是怎么说?”司棋只不言语,浑身乱颤。鸳鸯越发不解。再瞧了一瞧,又有一个人影儿,恍惚象是个小厮,心下便猜着了八九分,自己反羞的心跳耳热,又怕起来。因定了一会,忙悄问:“那一个是谁?”司棋又跪下道:“是我姑舅哥哥。”鸳鸯啐了一口,却羞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司棋又回头悄叫道:“你不用藏着,姐姐已经看见了。快出来磕头。”那小厮听了,只得也从树后跑出来,磕头如捣蒜。鸳鸯忙要回身,司棋拉住苦求,哭道:“我们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我们罢了!”鸳鸯道:“你不用多说了,快叫他去罢。横竖我不告诉人就是了。你这是怎么说呢!”一语未了,只听角门上有人说道:“金姑娘已经出去了,角门上锁罢。”鸳鸯正被司棋拉住,不得脱身,听见如此说,便忙着接声道:“我在这里有事,且略等等儿我出来了。”司棋听了,只得松手,让他去了。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红楼梦 第七十二回 王熙凤恃强羞说病 来旺妇倚势霸成亲

  且说鸳鸯出了角门,脸上犹热,心内突突的乱跳,真是意外之事。因想这事非常,若说出来奸盗相连,关系人命,还保不住带累旁人。横竖与自己无干,且藏在心内,不说给人知道。回房复了贾母的命,大家安息不提。

  却说司棋因从小儿和他姑表兄弟一处玩笑,起初时小儿戏言,便都订下将来不娶不嫁;近年大了,彼此又出落得品貌风流。常时司棋回家时,二人眉来眼去,旧情不断,只不能入手。又彼此生怕父母不从,二人便设法,彼此里外买嘱园内老婆子们,留门看道。今日赶乱,方从外进来,初次入港。虽未成双,却也海誓山盟,私传表记,已有无限风情。忽被鸳鸯惊散,那小厮早穿花度柳,从角门出去了。司棋一夜不曾睡着,又后悔不来。至次日见了鸳鸯,自是脸上一红一白,百般过不去,心内怀着鬼胎,茶饭无心,起坐恍惚。挨了两日,竟不听见有动静,方略下了放心。这日晚间,忽有个婆子来悄悄告诉道:“你表兄竟逃走了,三四天没上家。如今打发人四处找他呢。”司棋听了,又急又气又伤心,因想道:“纵然闹出来,也该死在一处。真真男人没情意,先就走了。”因此,又添了一层气,次日便觉心内不快,支持不住,一头躺倒,恹恹的成了病了。

  鸳鸯闻知那边无故走了一个小厮,园内司棋病重,要往外挪,心下料定是二人惧罪之故,“生怕我说出来。”因此,自己反过意不去,指着来望候司棋,支出人去,反自己赌咒发誓,与司棋说:“我若告诉一个人,立刻现死现报!你只管放心养病,别白遭塌了小命儿。”司棋一把拉住,哭道:“我的姐姐!咱们从小儿耳鬓厮磨,你不曾拿我当外人待,我也不敢怠慢了你,如今我虽一着走错了,你若果然不告诉一个人,你就是我的亲娘一样。从此后,我活一日,是你给我一日。我的病要好了,把你立个长生牌位,我天天烧香磕头,保佑你一辈子福寿双全的。我若死了时,变驴变狗报答你。倘或咱们散了,以后遇见,我自有报答的去处。”一面说,一面哭。这一席话,反把鸳鸯说的酸心,也哭起来了。因点头道:“你也是自家要作死哟,我作什么管你这些事坏你的名儿,我白去献勤儿?况且这事我也不便开口和人说。你只放心。从此养好了,可要安分守己的,再别胡行乱闹了。”司棋在枕上点首不绝。

  鸳鸯又安慰了他一番,方出来。因知贾琏不在家中,又因这两日凤姐儿声色怠惰了些,不似往日一样,便顺路来问候。刚进入凤姐院中,二门上的人见是他来,便站立待他进去。鸳鸯来至堂屋,只见平儿从里头出来,见了他来,便忙上来悄声笑道:“才吃了一口饭,歇了中觉了。你且这屋里略坐坐。”鸳鸯听了,只得同平儿到东边房里来。小丫头倒了茶来。鸳鸯悄问道“你奶奶这两日是怎么了?我近来看着他懒懒的。”平儿见问,因房内无人,便叹道:“他这懒懒的,也不止今日了。这有一月前头,就是这么着。这几日忙乱了几天,又受了些闲气,从新又勾起来。这两日比先又添了些病,所以支不住,就露出马脚来了。”鸳鸯道:“既这样,怎么不早请大夫治?”平儿叹道:“我的姐姐,你还不知道他那脾气的?别说请大夫来吃药,我看不过,白问一声‘身上觉怎么样’,他就动了气,反说我咒他病了。饶这样,天天还是察三访四。自己再不看破些,且养身子!”

  鸳鸯道:“虽然如此,到底该请大夫来瞧瞧是什么病,也都好放心。”平儿叹道:“说起病来,据我看也不是什么小症候。”鸳鸯忙道:“是什么病呢?”平儿见问,又往前凑了一凑,向耳边说道:“只从上月行了经之后,这一个月,竟沥沥淅淅的没有止住。这可是大病不是?”鸳鸯听了忙答应道:“嗳哟,依这么说,可不成了‘血山崩’了吗?”平儿忙啐了一口,又悄笑道:“你个女孩儿家,这是怎么说?你倒会咒人。”鸳鸯见说,不禁红了脸,又悄笑道:“究竟我也不懂什么是崩不崩的。你倒忘了不成:先我姐姐不是害这病死了?我也不知是什么病,因无心中听见妈和亲家妈说,我还纳闷,后来听见原故,才明白了一二分。”二人正说着,只见小丫头向平儿道:“方才朱大娘又来了。我们回了他:‘奶奶才歇中觉。’他往太太上头去了。”平儿听了点头。鸳鸯问:“那一个朱大娘?”平儿道:“就是官媒婆朱嫂子。因有个什么孙大人来和咱们求亲,所以他这两日天天弄个帖子来,闹得人怪烦的”。

  一语未了,小丫头跑来说:“二爷进来了。”说话之间,贾琏已走至堂屋门口,平儿忙迎出来。贾琏见平儿在东屋里,便也过这间房内来,走至门前,忽见鸳鸯坐在炕上,便煞住脚,笑道:“鸳鸯姐姐,今儿贵步幸临贱地!”鸳鸯只坐着,笑道:“来请爷奶奶的安,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觉的睡觉。”贾琏笑道:“姐姐一年到头辛苦,伏侍老太太,我还没看你去,那里还敢劳动来看我们。”又说:“巧的很。我才要找姐姐去,因为穿着这袍子热,先来换了夹袍子,再过去找姐姐去,不想老天爷可怜,省我走这一趟。”一面说,一面在椅子上坐下。鸳鸯因问:“又有什么说的?”贾琏未语先笑,道:“因有一件事竟忘了,只怕姐姐还记得:上年老太太生日,曾有一个外路和尚来孝敬一个腊油冻的佛手,因老太太爱,就即刻拿过来摆着。因前日老太太的生日,我看古董账,还有一笔在这账上,却不知此时这件着落在何处。古董房里的人也回过了我两次,等我问准了,好注上一笔。所以我问姐姐:如今还是老太太摆着呢,还是交到谁手里去了呢?”

  鸳鸯听说,便说道:“老太太摆了几日,厌烦了,就给你们奶奶了,你这会子又问我来了。我连日子还记得,还是我打发了老王家的送来。你忘了,或是问你们奶奶和平儿。”平儿正拿衣裳,听见如此说,忙出来回说:“交过来了,现在楼上放着呢。奶奶已经打发人去说过,他们发昏没记上,又来叨蹬这些没要紧的事。”贾琏听说,笑道:“既然给了你奶奶,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就昧下了?”平儿道:”奶奶告诉二爷,二爷还要送人,奶奶不肯,好容易留下的。这会子自己忘了,倒说我们昧下!那是什么好东西?比那强十倍的也没昧下一遭儿,这会子就爱上那不值钱的咧?”贾琏垂头含笑想了想,拍手道:“我如今竟糊涂了!丢三忘四,惹人抱怨,竟大不象先了。”鸳鸯笑道:“也怨不得:事情又多,口舌又杂,你再喝上两钟酒,那里记得许多?”一面说,一面起身要走。

  贾琏忙也立起身来,说道:“好姐姐,略坐一坐儿,兄弟还有一事相求。”说着,便骂小丫头:“怎么不沏好茶来?快拿干净盖碗,把昨日进上的新茶沏一碗来!”说着,向鸳鸯道:“这两日,因老太太千秋,所有的几千两都使了。几处房租、地租,统在九月才得,这会子竟接不上。明儿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的重阳节,还有几家红白大礼,至少还得三二千两银子用,一时难去支借。俗语说的好:‘求人不如求己。’说不得姐姐担个不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不上半月的光景银子来了,我就赎了交还,断不能叫姐姐落不是。”鸳鸯听了,笑道:“你倒会变法儿!亏你怎么想了。”贾琏笑道:“不是我撒谎:若论除了姐姐,也还有人手里管得起千数两银子;只是他们为人都不如你明白有胆量,我和他们一说,反吓住了他们。所以我‘宁撞金钟一下,不打铙钹三干’”一语未了,贾母那边小丫头子忙忙走来找鸳鸯,说:“老太太找姐姐呢。这半日,我那里没找到?却在这里。”鸳鸯听说,忙着去见贾母。

  贾琏见他去了,只得回来瞧凤姐。谁知凤姐已醒了,听他和鸳鸯借当,自己也不便答话,只躺在榻上。听见鸳鸯去了,贾琏进来,凤姐因问道:“他可应准了?”贾琏笑道:“虽未应准,却有几分成了。须的你再去和他说一说,就十分成了。”凤姐笑道:“我不管这些事。倘或说准了,这会子说着好听,到了有钱的时节,你就摞在脖子后头了,谁和你打饥荒去?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倒把我这几年的脸面都丢了。”贾琏笑道:“好人,你要说定了,我谢你。”凤姐笑道:“你说谢我什么?”贾琏笑道:“你说要什么就有什么。”平儿一旁笑道:“奶奶不用要别的。刚才正说要做一件什么事,恰少一二百银子使,不如借了来,奶奶拿这么一二百银子,岂不两全其美?”凤姐笑道:“幸亏提起我来。就是这么也罢了。”贾琏笑道:“你们太也狠了。你们这会子别说一千两的当头,就是现银子,要三五千,只怕也难不倒。我不和你们借就罢了!这会子烦你说一句话,还要个利钱,难为你们和我”凤姐不等说完,翻身起来说道:“我三千五千,不是赚的你的!如今里外上下,背着嚼说我的不少了,就短了你来说我了!可知‘没家亲引不出外鬼来’。我们看着你家什么石崇邓通?把我王家的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一辈子过的了。说出来的话也不害臊!现有对证:把太太和我的嫁状细看看,比一比,我们那一样是配不上你们的?”

  贾琏笑道:“说句玩话儿就急了。这有什么的呢。你要使一二百两银子值什么?多的没有,这还能够。先拿进来,你使了再说去,如何?”凤姐道:“我又不等着‘衔口垫背’,忙什么呢。”贾琏道:“何苦来?犯不着这么肝火盛。”凤姐听了,又笑起来,道:“不是我着急,你说的话戳人的心。我因为想着后日是二姐的周年,我们好了一场,虽不能别的,到底给他上个坟,烧张纸,也是姊妹一场。他虽没个儿女留下,也别‘前人洒土,迷了后人的眼睛’才是。”贾琏半晌方道:“难为你想的周全。”凤姐一语倒把贾琏说没了话,低头打算,说:“既是后日才用,若明白得了这个,你随便使多少就是了。”

  一语未了,只见旺儿媳妇走进来。凤姐便问:“可成了没有?”旺儿媳妇道:“竟不中用。我说须的奶奶作主就成了。”贾琏便问:“又是什么事?”凤姐儿见问:便道:“不是什么大事。旺儿有个小子,今年十七岁了还没娶媳妇儿,因要求太太房里的彩霞,不知太太心里怎么样。前日太太见彩霞大了,二则又多病多灾的,因此开恩打发他出去了,给他老子随便自己择女婿去罢。因此旺儿媳妇里求我。我想他两家也就算门当户对了,一说去自然成了,谁知他这会子来了说不中用。”贾琏道:“这是什么大事?比彩霞好的多着呢。”旺儿家的便笑道:“爷虽如此说,连他家还看不起我们,别人越发看不起我们了。好容易相看准一个媳妇儿,我只说爷奶奶的恩典,替作成了,奶奶又说他必是肯的,我就烦了人过去试一试,谁知白讨了个没趣儿。若论那孩子倒好,据我素日合意儿试他,心里没有什么说的,只是他老子娘两个老东西太心高了些。”

  一语戳动了凤姐和贾琏。凤姐因见贾琏在此,且不做一声,只看贾琏的光景。贾琏心有事,那里把这点事放在心里?待要不管,只是看着凤姐的陪房,且素日出过力的,脸上实在过不去,因说:“什么大事?只管咕咕唧唧的!你放心且去,我明日作媒,打发两个有体面的人,一面说一面带着定礼去,就说是我的主意。他十分不依,叫他来见我。”旺儿家的看着凤姐,凤姐便努嘴儿。旺儿家的会意,忙爬下就给贾琏磕头谢恩。这贾琏忙道:“你只管给你们姑奶奶磕头。我虽说了,到底也得你们姑奶奶打发人叫他女人上来,和他好说更好些,不然太霸道了,日后你们两亲家也难走动。”凤姐忙道:“连你还这么开恩操心呢,我反倒袖手旁观不成?旺儿家的你听见了:这事说了,你也忙忙的给我完了事来。说给你男人,外头所有的账目,一概赶今年年底都收进来,少一个钱也不依。我的名声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

  旺儿媳妇笑道:“奶奶也太胆小了。谁敢议论奶奶?若收了时,我也是一场痴心白使了。”凤姐道:“我真个还等钱做什么?不过为的是日用,出的多,进的少。这屋里有的没的,我和你姑爷一月的月钱,再连上四个丫头的月钱,通共一二十两银子,还不够三五天使用的呢。若不是我千凑万挪的,早不知过到什么破窑里去了!如今倒落了一个放账的名儿。既这样,我就收了回来。我比谁不会花钱?咱们以后就坐着花,到多早晚就是多早晚。这不是样儿?前儿老太太生日,太太急了两个月,想不出法儿来,还是我提了一句,后楼上现有些没要紧的大铜锡家伙,四五箱子拿出去弄了三百银子,才把太太遮羞礼儿搪过去了。我是你们知道的:那一个金自鸣钟卖了五百六十两银子,没有半个月,大事小事没十件,白填在里头。今儿外头也短住了,不知是谁的主意,搜寻上老太太了。明儿再过一年,便搜寻到头面衣裳,可就好了!”旺儿媳妇笑道:“那一位太太奶奶的头面衣裳,折变了不够过一辈子的?只是不肯罢咧。”凤姐道:“不是我说没能耐的话,要像这么着我竟不能了。昨儿晚上,忽然做了个梦,说来可笑:梦见一个人,虽然面善,却又不知名姓,找我说娘娘打发他来,要一百匹锦。我问他是那一位娘娘,他说的又不是咱们的娘娘。我就不肯给他,他就来夺。正夺着,就醒了。”旺儿家的笑道:“这是奶奶日间操心,惦记应候宫里的事。”

  一语未了,人回:“夏太监打发了一个小内家来说话。”贾琏听了,忙皱眉道:“又是什么话?一年他们也搬够了。”凤姐道:“你藏起来,等我见他。若是小事罢了。若是大事,我自有回话。”贾琏便躲入内套间去。这里风姐命人带进小太监来,让他椅上坐了吃茶,因问何事。那小太监便说:“夏爷爷因今儿偶见一所房子,如今竟短二百两银子,打发我来问舅奶奶家里,有现成的银子暂借一二百,这一两日就送来。”凤姐儿听了,笑道:“什么是送来?有的是银子,只管先兑了去。改日等我们短住,再借去也是一样。”小太监道:“夏爷爷还说:上两回还有一千二百两银子还没送来,等今年年底自然一齐都送过来的。”凤姐笑道:“你夏爷爷好小气。这也值的放在心里?我说一句话,不怕他多心:要都这么记清了还我们,不知要还多少了。只怕我们没有,要有只管拿去。”因叫旺儿媳妇来,“出去,不管那里先支二百银来。”

  旺儿媳妇会意,因笑道:“我才因别处支不动,才来和奶奶支的。”凤姐道:“你们只会里头来要钱,叫你们外头弄去,就不能了。”说着,叫平儿:“把我那两个金项圈拿出去,暂且押四百两银子。”平儿答应去了,果然拿了一个锦盒子来,里面两个锦袱包着。打开时,一个金累丝攒珠的,那珍珠都有莲子大小;一个点翠嵌宝石的:两个都与宫中之物不离上下。一时拿去,果然拿了四百两银子来。凤姐命给小太监打叠一半,那一半与了旺儿媳妇,命他拿去办八月中秋的节。那小太监便告辞了,凤姐命人替他拿着银子,送出大门去了。这里贾琏出来笑道:“这一起外崇,何日是了!”凤姐笑道:“刚说着,就来了一股子。”贾琏道:“昨儿周太监来,张口一千两,我略应慢了些,他就不自在。将来得罪人的地方儿多着呢。这会子再发个三五万的财就好了!”一面说,一面平儿伏侍凤姐另洗了脸、更衣,往贾母处伺候晚饭。

  这里贾琏出来,刚至外书房,忽见林之孝走来。贾琏因问何事。林之孝说道:“才听见雨村降了,却不知何事。只怕未必真。”贾琏道:“真不真,他那官儿未必保的长。只怕将来有事,咱们宁可疏远着他好。”林之孝道:“何从不是?只是一时难以疏远。如今东府大爷和他更好,老爷又喜欢他,时常来往,那个不知?”贾琏道:“横竖不和他谋事,也不相干。你去再打听真了是为什么。”林之孝答应了,却不动身,坐在椅子上再说闲话。因又说起家道艰难,便趁势说:“人口太众了。不如拣个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爷,把这些出过力的老家人,用不着的,开恩放几家出去:一则他们各有营运,二则家里一年也省口粮月钱。再者,里头的姑娘也太多。俗语说,‘一时比不得一时’如今说不得先时的例了,少不的大家委屈些,该使八个的使六个,使四个的使两个。若各房算起来,一年也可以省许多月米月钱。况且里头的女孩子们,一半都大了,也该配人的配人,成了房,岂不又滋生出些来?”

  贾琏道:“我也这么想,只是老爷才回家来,多少大事未回,那里议到这个上头?前儿官媒拿了个庚帖来求亲,太太还说老爷才来家,每日欢天喜地的说骨肉完聚,忽然提起这事,恐老爷又伤心,所以且不叫提起。”林之孝道:“这也是正理,太太想的周到。”贾琏道:“正是,提起这话,我想起一件事来:我们旺儿的小子,要说太太屋里的彩霞,他昨儿求我。我想什么大事,不管谁去说一声去,就说我的话。”林之孝答应了,半晌笑道:“依我说,二爷竟别管这件事。旺儿的那小子虽然年轻,在外吃酒赌钱,无所不至。虽说都是奴才,到底是一辈子的事。彩霞这孩子这几年我虽没看见,听见说越发出跳的好了,何苦来白遭塌一个人呢?”贾琏道:“哦!他小子竟会喝酒不成人吗?这么着,那里还给他老婆?且给他一顿棍,锁起来,再问他老子娘。”林之孝笑道:“何必在这一时?等他再生事,我们自然回爷处治,如今且也不用究办。”贾琏不语。一时林之孝出去。

  晚间凤姐已命人唤了彩霞之母来说媒。那彩霞之母满心纵不愿意,见凤姐自和他说,何等体面,便心不由己的满口应了出去。凤姐又问贾琏:“可说了没有?”贾琏因说:“我原要说来着,听见他这小子大不成人,所以还没说。若果然不成人,且管教他两日,再给他老婆不迟。”凤姐笑道:“我们王家的人,连我还不中你们的意,何况奴才呢。我已经和他娘说了,他娘倒欢天喜地,难道又叫进他来不要了不成?”贾琏道:“你既说了,又何必退呢?明日说给他老子,好生管他就是了。”这里说话不提。

  且说彩霞因前日出去等父母择人,心中虽与贾环有旧,尚未做准。今日又见旺儿每每来求亲,早闻的旺儿之子酗酒赌博,而且容颜丑陋,不能如意。自此,心中越发懊恼,惟恐旺儿仗势作成,终身不遂,未免心中急躁。至晚间,悄命他妹子下霞进二门来找赵姨娘,问个端底。赵姨娘素日深与彩霞好,巴不得给了贾环,方有个膀臂,不承望王夫人又放出去了。每每调唆贾环去讨,一则贾环羞口难开,二则贾环也不在意,不过是个丫头,他去了将来自然还有好的,遂迁延住不肯说去,意思便丢开了手。无奈赵姨娘又不舍,又见他妹子来问,是晚得空,便先求了贾政。贾政说道:“且忙什么。等他们再念一二年书,再放人不迟。我已经看中了两个丫头,一个是宝玉,一个给环儿。只是年纪还小,又怕他们误了念书,再等一二年再提。”赵姨娘还要说话,只听外面一声响,不知何物,大家吃了一惊。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红楼梦 第七十三回 痴丫头误拾绣春囊 懦小姐不问累金凤

  话说那赵姨娘和贾政说话,忽听外面一声响,不知何物,忙问时,原来是外间窗屉不曾扣好,滑了屈戌掉下来。赵姨娘骂了丫头几句,自己带领丫鬟上好,方进来打发贾政安歇,不在话下。

  却说怡红院中宝玉方才睡下,丫鬟们正欲各散安歇,忽听有人来敲院门。老婆子开了,见是赵姨娘房内的丫头名唤小鹊的,问他作什么,小鹊不答,直往里走,来找宝玉。只见宝玉才睡下,晴雯等犹在床边坐着,大家玩笑。见他来了,都问:“什么事,这时候又跑了来?”小鹊连忙悄向宝玉道:“我来告诉你个信儿,方才我们奶奶咕咕唧唧的,在老爷前不知说了你些个什么,我只听见‘宝玉’二字。我来告诉你,仔细明儿老爷和你说话罢。”一面说着,回身就走。袭人命人留他吃茶,因怕关门,遂一直去了。宝玉听了,知道赵姨娘心术不端,合自己仇人似的,又不知他说些什么,便如孙大圣听见了紧箍儿咒的一般,登时四肢五内一齐皆不自在起来。想来想去,别无他法,且理熟了书预备明儿盘考,只能书不舛错,就有别事也可搪塞。一面想罢,忙披衣起来要读书。心中又自后悔:“这些日子,只说不提了,偏又丢生了。早知该天天好歹温习些。”如今打算打算,肚子里现可背诵的,不过只有《学》、《庸》、二《论》还背得出来。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夹生的,若凭空提一句,断不能背;至下《孟子》,就有大半生的。算起《五经》来,因近来做诗,常把《五经》集些,虽不甚熟,还可塞责。别的虽不记得,素日贾政幸未叫读的,纵不知,也还不妨。至于古文,还是那几年所读过的几篇《左传》、《国策》、《公羊》、《谷梁》、汉、唐等文,这几年未曾读得,不过一时之兴,随看随忘,未曾下过苦功,如何记得?这是更难塞责的。更有时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恶,说这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奥,不过是后人饵名钓禄之阶。虽贾政当日起身,选了百十篇命他读的,不过是后人的时文,偶见其中一二股内,或承起之中,有作的精致,或流荡、或游戏,或悲感稍能动性者,偶尔一读,不过供一时之兴趣,究竟何曾成篇潜心玩索?如今若温习这个,又恐明日盘究那个;若温习那个,又恐盘驳这个:一夜之工,亦不能全然温习。因此,越添了焦躁。自己读书,不值紧要,却累着一房丫鬟们都不能睡。袭人等在旁剪烛斟茶,那些小的都困倦起来,前仰后合。

  晴雯骂道:“什么小蹄子们!一个个黑家白日挺尸挺不够,偶然一次睡迟了些,就装出这个腔调儿来了。再这么着,我拿针扎你们两下子!”话犹未了,只听外间咕咚一声,急忙看时,原来是个小丫头坐着打盹,一头撞到壁上,从梦中惊醒。却正是晴雯说这话之时,他怔怔的只当是晴雯打了他一下子,遂哭着央说:“好姐姐,我再不敢了!”众人都笑起来。宝玉忙劝道:“饶他罢。原该叫他们睡去。你们也该替换着睡。”袭人道:“小祖宗,你只顾你的罢!统共这一夜的工夫,你把心暂且用在这几本书上,等过了这一关,由你再张罗别的,也不算误了什么。”宝玉听他说的恳切,只得又读几句。麝月斟了一杯茶来润舌,宝玉接茶吃了。因见麝月只穿着短袄,宝玉道:“夜静了冷,到底穿一件大衣裳才是啊。”麝月笑指着书道:“你暂且把我们忘了,使不得吗?且把心搁在这上头些罢。”

  话犹未了,只听春燕秋纹从后房门跑进来,口内喊说:“不好了!一个人打墙上跳下来了。”众人听说,忙问:“在那里?”即喝起人来,各处寻找。晴雯因见宝玉读书苦恼,劳费一夜神思,明日也未必妥当,当下正要替宝玉想个主意,好脱此难。忽然碰着这一惊,便生计向宝玉道:“趁这个机会,快装病,只说吓着了。”这话正中宝玉心怀。因叫起上夜的来,打着灯笼各处搜寻,并无踪迹,都说:“小姑娘们想是睡花了眼出去,风摇的树枝儿,错认了人。”晴雯便道:“别放屁!你们查的不严,怕耽不是,还拿这话来支吾!刚才并不是一个人见的,宝玉和我们出去,大家亲见的。如今宝玉吓得颜色都变了,满身发热,我这会子还要上房里取安魂丸药去呢。太太问起来,是要回明白了的,难道依你说就罢了?”众人听了吓得不敢则声,只得又各处去找。晴雯和秋纹二人果出去要药去,故意闹的众人皆知宝玉着了惊,吓病了。王夫人听了,忙命人来看视给药,又吩咐各上夜人仔细搜查;又一面叫查二门外邻园墙上夜的小厮们。于是园内灯笼火把,直闹了一夜。至五更天,就传管家的细看查访。

  贾母闻知宝玉被吓,细问原由,众人不敢再隐,只得回明。贾母道:“我不料有此事。如今各处上夜的都不小心还是小事,只怕他们就是贼也未可知。”当下邢夫人尤氏等都过来请安,李纨凤姐及姊妹们皆陪侍,听贾母如此说,都默无所答。独探春出位笑道:“近因凤姐姐身子不好几日,园里的人,比先放肆许多。先前不过是大家偷着一时半刻,或夜里坐更时三四个人聚在一处,或掷骰,或斗牌,小玩意儿,不过为着熬困起见。如今渐次放诞,竟开了赌局,甚至头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的大输赢。半月前竟有争斗相打的事。”贾母听了,忙说:“你既知道,为什么不早回我来?”探春道:“我因想着太太事多,且连日不自在,所以没回,只告诉大嫂子和管事的人们,戒饬过几次,近日好些了。”贾母忙道:“你姑娘家,那里知道这里头的利害?你以为赌钱常事,不过怕起争端;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未免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其中夜静人稀,趁便藏贼引盗,什么事做不出来?况且园内你姐儿们起居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贼盗事小,倘有别事,略沾带些,关系非小!这事岂可轻恕?”探春听说,便默然归坐。凤姐虽未大愈,精神未尝稍减,今见贾母如此说,便忙道:“偏偏我又病了。”遂回头命人速传林之孝家的等总理家事的四个媳妇来了,当着贾母申饬了一顿。贾母命:“即刻查了头家赌家来!有人出首者赏,隐情不告者罚。”

  林之孝家的等见贾母动怒,谁敢徇私,忙去园内传齐,又一一盘查。虽然大家赖一回,终不免水落石出。查得大头家三人,小头家八人,聚赌者统共二十多人,都带来见贾母,跪在院内,磕响头求饶。贾母先问大头家名姓,和钱之多少。原来这大头家,一个是林之孝家的两姨亲家,一个是园内厨房内柳家媳妇之姝,一个是迎春之乳母。这是三个为首的,馀者不能多记。贾母便命将骰子纸牌一并烧毁,所有的钱入官,分散与众人;将为首者每人打四十大板,撵出去,总不许再入;从者每人打二十板,革去三月月钱,拨入圊厕行内。又将林之孝家的申饬了一番。林之孝家的见他的亲戚又给他打嘴,自己也觉没趣;迎春在坐也觉没意思。黛玉、宝钗、探春等见迎春的乳母如此,也是“物伤其类”的意思,遂都起身笑向贾母讨情,说:“这个奶奶素日原不玩的,不知怎么,也偶然高兴;求看二姐姐面上,饶过这次罢。”贾母道:“你们不知道。大约这些奶子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他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我都是经过的。况且要拿一个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见了一个。你们别管,我自有道理。”宝钗等听说,只得罢了。一时贾母歇响,大家散出,都知贾母生气,皆不敢回家,只得在此暂候。尤氏到凤姐儿处来闲话了一回,因他也不自在,只得园内去闲谈。

  邢夫人在王夫人处坐了一回,也要到园内走走。刚至园门前,只见贾母房内的小丫头子名唤傻大姐的,笑嘻嘻走来,手内拿着个花红柳绿的东西,低头瞧着只管走。不防迎头撞见邢夫人,抬头看见,方才站住。邢夫人因说:“这傻丫头又得个什么爱巴物儿,这样喜欢?拿来我瞧瞧。”原来这傻大姐年方十四岁,是新挑上来给贾母这边专做粗活的。因他生的体肥面阔,两只大脚,做粗活很爽利简捷,且心性愚顽,一无知识,出言可以发笑。贾母喜欢,便起名为“傻大姐”,若有错失,也不苛责他。无事时便入园内来玩耍,正往山石背后掏促织去,忽见一个五彩绣香囊,上面绣的并非花鸟等物,一面却是两个人赤条条的相抱,一面是几个字。这痴丫头原不认得是春意儿,心下打量:“敢是两个妖精打架?不就是两个人打架呢?”左右猜解不来,正要拿去给贾母看呢,所以笑嘻嘻走回。忽见邢夫人如此说,便笑道:“太太真个说的巧,真是个爱巴物儿。太太瞧一瞧。”说着便送过去。邢夫人接来一看,吓得连忙死紧攥住,忙问:“你是那里得的?”傻大姐道:“我掏促织儿,在山子石后头拣的。”邢夫人道:“快别告诉人!这不是好东西。连你也要打死呢。因你素日是个傻丫头,以后再别提了。”这傻大姐听了,反吓得黄了脸,说:“再不敢了。”磕了头,呆呆而去。

  邢夫人回头看时,都是些女孩儿,不便递给他们,自己便搳在袖里。心内十分罕异,揣摩此物从何而来,且不形于声色,到了迎春房里。迎春正因他乳母获罪,心中不自在,忽报母亲来了,遂接入。奉茶毕,邢夫人因说道:“你这么大了,你那奶妈子行此事,你也不说说他。如今别人都好好的,偏咱们的人做出这事来,什么意思?”迎春低头弄衣带,半晌答道:“我说他两次,他不听,也叫我没法儿。况因他是妈妈,只有他说我的,没有我说他的。”邢夫人道:“胡说。你不好了,他原该说;如今他犯了法,你就该拿出姑娘的身分来。他敢不依,你就回我去才是。如今直等外人共知,这可是什么意思!再者:放头儿,还只怕他巧语花言的和你借贷些簪环衣裳做本钱。你这心活面软,未必不周济他些。若被他骗了去,我是一个钱没有的,看你明日怎么过节?”迎春不语,只低着头。邢夫人见他这般,因冷笑道:“你是大老爷跟前的人养的,这里探丫头是二老爷跟前的人养的,出身一样,你娘比赵姨娘强十分,你也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你反不及他一点?倒是我无儿女的一生干净,也不能惹人笑话!”人回:“琏二奶奶来了。”邢夫人听了,冷笑两声,命人出去说“请他自己养病,我这里不用他伺候。”接着又有探事的小丫头来报说:“老太太醒了。”邢夫人方起身往前边来。

  迎春送至院外方回。绣橘因说道:“如何?前儿我回姑娘:‘那一个攒珠累金凤,竟不知那里去了。’回了姑娘,竟不问一声儿。我说:‘必是老奶奶拿去当了银子放头儿了。’姑娘不信,只说司棋收着,叫问司棋。司棋虽病,心里却明白,说:‘没有收起来,还在书架上匣里放着,预备八月十五要戴呢。’姑娘该叫人去问老奶奶一声。”迎春道:“何用问?那自然是他拿了去摘了肩儿了。我只说他悄悄的拿了出去,不过一时半响,仍旧悄悄的放在里头,谁知他就忘了。今日偏又闹出来,问他也无益。”绣橘道:“何曾是忘记?他是试准了姑娘的性格儿才这么着。如今我有个主意:到二奶奶屋里,将此事回了,他或着人要,他或省事拿几吊钱来替他赎了,如何?”迎春忙道:“罢,罢,省事些好。宁可没有了,又何必生事?”绣橘道:“姑娘怎么这样软弱?都要省起事来,将来连姑娘还骗了去。我竟去的是。”说着便走。迎春便不言语,只好由他。

  谁知迎春的乳母之媳玉柱儿媳妇为他婆婆得罪,来求迎春去讨情,他们正说金凤一事,且不进去。也因素日迎春懦弱,他们都不放在心上;如今见绣橘立意要去回凤姐,又看这事脱不过去,只得进来,陪笑先向绣橘说:“姑娘,你别去生事。姑娘的金丝凤,原是我们老奶奶老糊涂了,输了几个钱,没的捞梢,所以借去,不想今日弄出事来。虽然这样,到底主子的东西,我们不敢迟误,终久是要赎的。如今还要求姑娘看着从小儿吃奶的情,往老太太那边去讨一个情儿,救出他来才好。”迎春便说道:“好嫂子,你趁早打了这妄想。要等我去说情儿,等到明年,也是不中用的。方才连宝姐姐林妹妹,大伙儿说情,老太太还不依,何况是我一个人?我自己臊还臊不过来,还去讨臊去?”绣橘便说:“赎金凤是一件事,说情是一件事,别绞在一处。难道姑娘不去说情,你就不赔了不成?嫂子且取了金凤来再说。”

  玉柱儿家的听见迎春如此拒绝他,绣橘的话又锋利,无可回答,一时脸上过不去,也明欺迎春素日好性儿,乃向绣橘说道:“姑娘,你别太张势了!你满家子算一算,谁的妈妈奶奶不仗着主子哥儿姐儿得些便宜,偏咱们就这样‘丁是丁,卯是卯’的?只许你们偷偷摸摸的哄骗了去。自从邢姑娘来了,太太吩咐一个月俭省出一两银子来给舅太太去,这里饶添了邢姑娘的使费,反少了一两银子。时常短了这个,少了那个,那不是我们供给?谁又要去?不过大家将就些罢了。算到今日少说也有三十两了,我们这一向的钱岂不白填了限呢?”绣橘不待说完,便啐了一口,道:“做什么你白填了三十两?我且和你算算账!姑娘要了些什么东西?”迎春听了这媳妇发邢夫人之私意,忙止道:“罢,罢!不能拿了金凤来,你不必拉三扯四的乱嚷。我也不要那凤了。就是太太问时,我只说丢了,也妨碍不着你什么,你出去歇歇儿去罢。何苦呢?”一面叫绣橘倒茶来。绣橘又气又急,因说道:“姑娘虽不怕,我是做什么的?把姑娘的东西丢了,他倒赖说姑娘使了他的钱,这如今竟要准折起来。倘或太太问姑娘为什么使了这些钱,敢是我们就中取势?这还了得!”一行说,一行就哭了。司棋听不过,只得勉强过来,帮着绣橘问着那媳妇。迎春劝止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应篇》去看。

  三人正没开交,可巧宝钗、黛玉、宝琴、探春等,因恐迎春今日不自在,都约着来安慰。他们走至院中,听见几个人讲究,探春从纱窗内一看,只见迎春倚在床上看书,若有不闻之状,探春也笑了。小丫头们忙打起帘子报道:“姑娘们来了。”迎春放下书起身。那媳妇见有人来,且又有探春在内,不劝自止了,遂趁便就走。探春坐下,便问:“才刚谁在这里说话,倒象拌嘴似的?”迎春笑道:“没有什么,左不过他们小题大做罢了,何必问他?”探春笑道:“我才听见什么‘金凤’,又是什么‘没有钱,只合我们奴才要’。谁和奴才要钱了?难道姐姐和奴才要钱不成?”司棋绣橘道:“姑娘说的是了!姑娘何曾和他要什么了?”探春笑道:“姐姐既没有和他要,必定是我们和他们要了不成?你叫他进来,我倒要问问他。”迎春笑道:“这话又可笑。你们又无沾碍,何必如此?”探春道:“这倒不然。我和姐姐一样。姐姐的事,和我一般。他说姐姐,即是说我;我那边有人怨我,姐姐听见,也是合怨姐姐一样。咱们是主子,自然不理论那些钱财小事,只知想起什么要什么,也是有的事。但不知累丝凤怎么又夹在里头?”那玉柱儿媳妇生恐绣橘等告出他来,遂忙进来用话掩饰。探春深知其意,因笑道:“你们所以糊涂!如今你奶奶已得了不是,趁此求二奶奶,把方才的钱未曾散人的拿出些来赎来就完了。比不得没闹出来,大家都藏着留脸面。如今既是没了脸,趁此时,总有十个罪也只一人受罚,没有砍两颗头的理。你依我说,竟是和二奶奶趁便说去。在这里大声小气,如何使得!”这媳妇被探春说出真病,也无可赖了,只不敢往凤姐处自首。探春笑道:“我不听见便罢,既听见,少不得替你们分解分解。”

  谁知探春早使了眼色与侍书,侍书出去了。这里正说话,忽见平儿进来。宝琴拍手笑道:“三姐姐敢是有驱神召将的符术?”黛玉笑道:“这倒不是道家法术,倒是用兵最精的所谓‘守如处女,出如脱兔’,‘出其不备’的妙策。”二人取笑,宝钗便使眼色与二人,遂以别话岔开。探春见平儿来了,遂问:“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糊涂了,事事都不在心上,叫我们受这样委屈。”平儿忙道:“谁敢给姑娘气受?姑娘吩咐我。”那玉柱儿媳妇方慌了手脚,遂上来赶着平儿叫:“姑娘坐下,让我说原故,姑娘请听。”平儿正色道:“姑娘这里说话,也有你混插嘴的理吗!你但凡知礼,该在外头伺候,也有外头的媳妇们无故到姑娘屋里来的?”绣橘道:“你不知我们这屋里是没礼的,谁爱来就来。”平儿道:“都是你们不是!姑娘好性儿,你们就该打出去,然后再回太太去才是。”柱儿媳妇见平儿出了言,红了脸,才退出去。探春接着道:“我且告诉你:要是别人得罪了我,倒还罢了。如今这柱儿媳妇和他婆婆,仗着是嬷嬷,又瞅着二姐姐好性儿,私自拿了首饰去赌钱,而且还捏造假账,逼着去讨情,和这两个丫头在卧房里大嚷大叫,二姐姐竟不能辖治。所以我看不过,才请你来问一声:还是他本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还是有谁主使他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了,然后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平儿忙陪笑道:“姑娘怎么今日说出这话来?我们奶奶如何担得起!”探春冷笑道:“俗语说的,‘物伤其类,唇亡齿寒’,我自然有些心惊么。”

  平儿问迎春道:“若论此事,本好处的。但只他是姑娘的奶嫂,姑娘怎么样呢?”当下迎春只合宝钗看《感应篇》故事,究竟连探春的话也没听见,忽见平儿如此说,仍笑道:“问我,我也没什么法子。他们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讨情,我也不去加责,就是了。至于私自拿去的东西,送来我收下,不送来我也不要了。太太们要来问我,可以隐瞒遮饰的过去,是他的造化;要瞒不住我也没法儿,没有个为他们反欺枉太太们的理,少不得直说。你们要说我好性儿,没个决断;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叫太太们生气,任凭你们处治,我也不管。”众人听了,都好笑起来。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要是二姐姐是个男人,一家上下这些人,又如何裁治他们?”迎春笑道:“正是,多少男人衣租食税,及至事到临头,尚且如此。况且‘太上’说的好,救人急难,最是阴骘事。我虽不能救人,何苦来白白去和人结怨结仇,作那样无益有损的事呢?”一语未了,只听又有一人来了。不知是谁,下回分解。

红楼梦 第七十四回 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矢孤介杜绝宁国府

  话说平儿听迎春说了,正自好笑,忽见宝玉也来了。原来管厨房柳家媳妇的妹子也因放头开赌,得了不是,因这园中有素和柳家的不好的,便又告出柳家的来,说和他妹子是伙计,赚了平分。因此凤姐要治柳家之罪。那柳家的听得此言,便慌了手脚,因思素与怡红院的人最为深厚,故走来悄悄的央求晴雯等芳官等人,转告诉了宝玉。宝玉因思内中内迎春的嬷嬷也现有此罪,不若来约同迎春去讨情,比自己独去单为柳家的说情又更妥当,故此前来。忽见许多人在此,见他来时,都问道:“你的病可好了?跑来做什么?”宝玉不便说出讨情一事,只说:“来看二姐姐。”当下众人也不在意,且说些闲话。

  平儿便出去办累金凤一事。那玉柱儿媳妇紧跟在后,口内百般央求,只说:“姑娘好歹口内超生,我横竖去赎了来。”平儿笑道:“你迟也赎,早也赎,‘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你的意思得过就过,既这么样,我也不好意思告诉人。趁早儿取了来,交给我,一字不提。”玉柱儿媳妇听说,方放下心来,就拜谢,又说:“姑娘自去贵干。赶晚赎了来,先回了姑娘再送去如何?”平儿道:“赶晚不来,可别怨我!”说毕,二人方分路各自散了。平儿到房,凤姐问他:“三姑娘叫你做什么?”平儿笑道:“三姑娘怕奶奶生气,叫我劝着奶奶些,问奶奶这两天可吃些什么?”凤姐笑道:“倒是他还惦记我。刚才又出来了一件事:有人来告柳二媳妇和他妹子通同开局,凡妹子所为都是他作主。我想你素日肯劝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保养保养也是好的。我因听不进去,果然应了,先把太太得罪了,而且反赚了一场病。如今我也看破了,随他们闹去罢,横竖还有许多人呢。我白操一会子心,倒惹的万人咒骂,不如且自家养养病。就是病好了,我也会做好好先生,得乐且乐,得笑且笑,一概是非都凭他们去罢,所以我只答应着‘知道了’。”平儿笑道:“奶奶果然如此,那就是我们的造化了。”

  一语未了,只见贾琏进来,拍手叹气道:“好好的又生事!前儿我和鸳鸯借当,那边太太怎么知道了?刚才太太叫过我去,叫我不管那里先借二百银子,做八月十五节下使用。我回没处借,太太就说:‘你没有钱就有地方挪移,我白和你商量,你就搪塞我!你就没地方儿!前儿一千银子的当是那里的?连老太太的东西你都有神通弄出来,这会二百银子你就这样难。亏我没和别人说去!’我想太太分明不短,何苦来又寻事奈何人!”凤姐儿道:“那日并没个外人,谁走了这个消息?”平儿听了,也细想那日有谁在此,想了半日,笑道:“是了。那日说话时没人,就只晚上送东西来的时候儿,老太太那边傻大姐的娘可巧来送浆洗衣裳,他在下房里坐了一会子,看见一大箱子东西,自然要问。必是丫头们不知道,说出来了,也未可知。”因此便唤了几个小丫头来问:“那日谁告诉傻大姐的娘了?”

  众小丫头慌了,都跪下赌神发誓说:“自来也没敢多说一句话。有人凡问什么,都答应不知道,这事如何敢说!”凤姐详情度理,说:“他们必不敢多说一句话,倒别委屈了他们。如今把这事靠后,且把太太打发了去要紧。宁可咱们短些,别又讨没意思。”因叫平儿:“把我的金首饰再去押二百银子来,送去完事。”贾琏道:“索性多押二百,咱们也要使呢。”凤姐道:“很不必,我没处使。这不知还指那一项赎呢。”平儿拿了去,吩咐旺儿媳妇领去。不一时拿了银子来,贾琏亲自送去,不在话下。这里凤姐和平儿猜疑走风的人:“反叫鸳鸯受累,岂不是咱们之过!”正在胡想,人报:“太太来了。”凤姐听了诧异,不知何事,遂与平儿等忙迎出来。只见王夫人气色更变,只带一个贴己小丫头走来,一语不发,走至里间坐下。凤姐忙捧茶,因陪笑问道:“太太今日高兴,到这里逛逛?”王夫人喝命:“平儿出去!”平儿见了这般,不知怎么了,忙应了一声,带着众小丫头一齐出去,在房门外站住。一面将房门掩了,自己坐在台阶上,所有的人一个不许进去。凤姐也着了慌,不知有何事。只见王夫人含着泪,从袖里扔出一个香袋来,说:“你瞧!”凤姐忙拾起一看,见是十锦春意香袋,也吓了一跳,忙问:“太太从那里得来?”

  王夫人见问,越发泪如雨下,颤声说道:“我从那里得来?我天天坐在井里!想你是个细心人,所以我才偷空儿,谁知你也和我一样!这样东西,大天白日,明摆在园里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头拾着。不亏你婆婆看见,早已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我且问你:这个东西如何丢在那里?”凤姐听得,也更了颜色,忙问:“太太怎么知道是我的?”王夫人又哭又叹道:“你反问我?你想,一家子除了你们小夫小妻,馀者老婆子们,要这个何用?女孩子们是从那里得来?自然是那琏儿不长进下流种子那里弄来的。你们又和气,当作一件玩意儿。年轻的人,儿女闺房私意是有的,你还和我赖!幸而园内上下人还不解事,尚未拣得,倘或丫头们拣着,你姊妹看见,这还了得?不然,有那小丫头们拣着出去,说是园内拣的,外人知道,这性命脸面要也不要?”

  凤姐听说,又急又愧,登时紫胀了面皮,便挨着炕沿双膝跪下,也含泪诉道:“太太说的固然有理,我也不敢辨。但我并无这样东西,其中还要求太太细想:这香袋儿是外头仿着内工绣的,连穗子一概都是市卖的东西。我虽年轻不尊重,也不肯要这样东西。再者,这也不是常带着的,我纵然有,也只好在私处搁着,焉肯在身上常带,各处逛去?况且又在园里去,个个姊妹,我们都肯拉拉扯扯,倘或露出来,不但在姊妹前看见,就是奴才看见,我有什么意思?三则论主子内我是年轻媳妇,算起来,奴才比我更年轻的又不止一个了,况且他们也常在园走动,焉知不是他们掉的?再者,除我常在园里,还有那边太太常带过几个小姨娘来,嫣红翠云那几个人也都是年轻的人,他们更该有这个了。还有那边珍大嫂子,他也不算很老,也常带过佩凤他们来,又焉知又不是他们的?况且园内丫头也多,保不住都是正经的。或者年纪大些的知道了人事,一刻查问不到,偷出去了,或借着因由合二门上小么儿们打牙撂嘴儿,外头得了来的,也未可知。不但我没此事,就连平儿,我也可以下保的:太太请细想。”

  王夫人听了这一席话,很近情理,因叹道:“你起来。我也知道你是大家子的姑娘出身,不至这样轻薄,不过我气激你的话。但只如今且怎么处?你婆婆才打发人封了这个给我瞧,把我气了个死。”凤姐道:“太太快别生气。若被众人觉察了,保不定老太太不知道。且平心静气,暗暗访察,才能得这个实在;纵然访不着,外人也不能知道。如今惟有趁着赌钱的因由革了许多人这空儿,把周瑞媳妇、旺儿媳妇等四五个贴近不能走话的人,安插在园里,以查赌为由。再如今他们的丫头也太多了,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作耗,等闹出来,反悔之不及。如今若无故裁革,不但姑娘们委屈,就连太太和我也过不去。不如趁着这个机会,以后凡年纪大些的,或有些磨牙难缠的,拿个错儿撵出去,配了人:一则保的住没有别事,二则也可省些用度。太太想我这话如何?”王夫人叹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从公细想,你这几个姊妹,每人只有两三个丫头象人,馀者竟是小鬼儿似的。如今再去了,不但我心里不忍,只怕老太太未必就依。虽然艰难,也还穷不至此。我虽没受过大荣华,比你们是强些,如今宁可省我些,别委屈了他们。你如今且叫人传周瑞家的等人进来,就吩咐他们快快暗访这事要紧!”

  凤姐即唤平儿进来,吩咐出去。一时,周瑞家的与吴兴家的、郑华家的、来旺家的、来喜家的现在五家陪房进来。王夫人正嫌人少,不能勘察,忽见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走来,正是方才是他送香袋来的。王夫人向来看视邢夫人之得力心腹人等原无二意,今见他来打听此事,便向他说:“你去回了太太,也进园来照管照管,比别人强些。”王善保家的因素日进园去,那些丫鬟们不大趋奉他,他心里不自在,要寻他们的故事又寻不着,恰好生出这件事来,以为得了把柄;又听王夫人委托他,正碰在心坎上,道:“这个容易。不是奴才多话,论理这事该早严紧些的。太太也不大往园里去,这些女孩子们,一个个倒象受了诰封似的,他们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闹下天来,谁敢哼一声儿。不然,就调唆姑娘们,说欺负了姑娘们了,谁还耽得起!”王夫人点头道:“跟姑娘们的丫头比别的娇贵些,这也是常情。”王善保家的道:“别的还罢了,太太不知,头一个是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长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象个西施样了,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抓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只眼睛来骂人。妖妖调调,大不成个体统。”

  王夫人听了这话,猛然触动往事,便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儿,眉眼又有些象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说他;后来要问是谁,偏又忘了。今日对了槛儿,这丫头想必就是他了?”凤姐道:“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长得好。论举止言语,他原轻薄些。方才太太说的倒很象他,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混说。”王善保家的便道:“不用这样,此刻不难叫了他来,太太瞧瞧。”王夫人道:“宝玉屋里常见我的,只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要有这个,他自然不敢来见我呀。我一生最嫌这样的人,且又出来这个事。好好的宝玉倘或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因叫自己的丫头来,吩咐他道:“你去,只说我有话问他,留下袭人麝月伏侍宝玉,不必来;有一个晴雯最伶俐,叫他即刻快来。你不许和他说什么!”

  小丫头答应了,走入怡红院,正值晴雯身上不好,睡中觉才起来,发闷呢,听如此说,只得跟了他来。素日晴雯不敢出头,因连日不自在,并没十分妆饰,自为无碍。及到了凤姐房中,王夫人一见他钗軃鬓松,衫垂带褪,大有春睡捧心之态,而且形容面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觉勾起方才的火来,王夫人便冷笑道:“好个美人儿,真象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宝玉今日可好些?”晴雯一听如此说,心内大异,便知有人暗算了他,虽然着恼,只不敢作声。他本是个聪明过顶的人,见问宝玉可好些,他便不肯以实话答应,忙跪下回道:“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好歹我不能知,那都是袭人合麝月两个人的事,太太问他们。”

  王夫人道:“这就该打嘴。你难道是死人?要你们做什么?”晴雯道:“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说园里空大,人少,宝玉害怕,所以拨了我去外间屋里上夜,不过看屋子。我原回过我笨,不能伏侍,老太太骂了我,‘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做什么?’我听了不敢不去,才去的。不过十天半月之内,宝玉叫着了,答应几句话,就散了。至于宝玉的饮食起居,上一层有老奶奶老妈妈们,下一层有袭人、麝月、秋纹几个人。我闲着还要做老太太屋里的针线,所以宝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从此后我留心就是了。”王夫人信以为实了,忙说:“阿弥陀佛!你不近宝玉,是我的造化。竟不劳你费心!既是老太太给宝玉的,我明儿回了老太太再撵你!”因向王善保家的道:“你们进去,好生防他几日,不许他在宝玉屋里睡觉,等我回过老太太,再处治他。”喝声:“出去!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儿!谁许你这么花红柳绿的妆扮!”晴雯只得出来。这气非同小可,一出门,便拿绢子握着脸,一头走,一头哭,直哭到园内去。

  这里王夫人向凤姐等自怨道:“这几年我越发精神短了,照顾不到,这样妖精似的东西竟没看见!只怕这样的还有,明日倒得查查。”凤姐见王夫人盛怒之际,又因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耳目,常时调唆的邢夫人生事,纵有千百样言语,此刻也不敢说,只低头答应着。王善保家的道:“太太且请息怒。这些事小,只交与奴才。如今要查这个是极容易的。等到晚上园门关了的时节,内外不通风,我们竟给他们个冷不防,带着人到各处丫头们房里搜寻。想来谁有这个,断不单有这个,自然还有别的。那时翻出别的来,自然这个也是他的了。”王夫人道:“这话倒是。若不如此,断乎不能明白。”因问凤姐:“如何?”凤姐只得答应说:“太太说是,就行罢了。”王夫人道:“这主意很是,不然一年也查不出来。”于是大家商议已定。

  至晚饭后,待贾母安寝了,宝钗等入园时,王家的便请了凤姐一并入园,喝命将角门皆上锁,便从上夜的婆子处来抄检起。不过抄检些多馀攒下蜡烛灯油等物。王善保家的道:“这也是脏,不许动的,等明日回过太太再动。”于是先就到怡红院中,喝命关门。当下宝玉正因晴雯不自在,忽见这一干人来,不知为何直扑了丫头们的房门去。因迎出凤姐来,问是何故。凤姐道:“丢了一件要紧的东西,因大家混赖,恐怕有丫头们偷了,所以大家都查一查,去疑儿。”一面说,一面坐下吃茶。

  王家的等搜了一回,又细问:“这几个箱子是谁的?”都叫本人来亲自打开。袭人因见晴雯这样,必有异事,又见这番抄检,只得自己先出来打开了箱子并匣子,任其搜检一番,不过平常通用之物。随放下又搜别人的,挨次都一一搜过。到晴雯的箱子,因问:“是谁的?怎么不打开叫搜?”袭人方欲替晴雯开时,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往地下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来。王善保家的也觉没趣儿,便紫胀了脸,说道:“姑娘你别生气。我们并非私自就来的,原是奉太太的命来搜察,你们叫翻呢,我们就翻一翻,不叫翻,我们还许回太太去呢。那用急的这个样子!”晴雯听了这话,越发火上烧油,便指着他的脸说道:“你说你是太太打发来的,我还是老太太打发来的呢!太太那边的人我也都见过,就只没看见你这么个有头有脸大管事的奶奶!”凤姐见晴雯说话锋利尖酸,心中甚喜,却碍着邢夫人的脸,忙喝住晴雯。那王善保家的又羞又气,刚要还言,凤姐道:“妈妈,你也不必和他们一般见识,你且细细搜你的,咱们还到各处走走呢。再迟了走了风,我可担不起。”王善保家的只得咬咬牙,且忍了这口气,细细的看了一看,也无甚私弊之物。回了凤姐,要别处去,凤姐道:“你可细细的查,若这一番查不出来,难回话的。”众人都道:“尽都细翻了,没有什么差错东西。虽有几样男人物件,都是小孩子的东西,想是宝玉的旧物,没甚关系的。”

  凤姐听了,笑道:“既如此,咱们就走,再瞧别处去。”说着,一径出来,向王善保家的道:“我有一句话,不知是不是:要抄检只抄检咱们家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断乎抄检不得的。”王善保家的笑道:“这个自然,岂有抄起亲戚家来的。”凤姐点头道:“我也这样说呢。”一头说,一头到了潇湘馆内。黛玉已睡了,忽报这些人来,不知为甚事。才要起来,只见凤姐已走进来,忙按住他不叫起来,只说:“睡着罢,我们就走的。”这边且说些闲话。那王善保家的带了众人到了丫鬟房中,也一一开箱倒笼抄检了一番,因从紫鹃房中搜出两副宝玉往常换下来的寄名符儿,一副束带上的帔带,两个荷包并扇套,套内有扇子,打开看时,皆是宝玉往日手内曾拿过的。王善保家的自为得了意,遂忙请凤姐过来验视,又说:“这些东西从那里来的?”凤姐笑道:“宝玉和他们从小儿在一处混了几年,这自然是宝玉的旧东西。况且这符儿合扇子,都是老太太和太太常见的。妈妈不信,咱们只管拿了去。”王家的忙笑道:“二奶奶既知道就是了。”凤姐道:“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撂下再往别处去是正经。”紫鹃笑道:“直到如今,我们两下里的账也算不清,要问这一个,连我也忘了是那年月日有的了。”

  这里凤姐合王善保家的又到探春院内。谁知早有人报与探春了。探春也就猜着必有原故,所以引出这等丑态来,遂命众丫鬟秉烛开门而待。一时众人来了,探春故问:“何事?”凤姐笑道:“因丢了一件东西,连日访察不出人来,恐怕旁人赖这些女孩子们。所以大家搜一搜,使人去疑儿,倒是洗净他们的好法子。”探春笑道:“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既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他们所偷了来的,都交给我藏着呢。”说着,便命丫鬟们把箱一齐打开,将镜奁、妆盒、衾袱、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齐打开,请凤姐去抄阅。凤姐陪笑道:“我不过是奉太太的命来,妹妹别错怪了我。”因命丫鬟们:“快快给姑娘关上。”平儿丰儿等先忙着替侍书等关的关,收的收。探春道:“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可不能。我原比众人歹毒,凡丫头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里间收着:一针一线,他们也没得收藏。要搜,所以只来搜我。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去自领。你们别忙,自然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是议论甄家,自己盼着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可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说着,不觉流下泪来。

  凤姐只看着众媳妇们。周瑞家的便道:“既是女孩子的东西全在这里,奶奶且请到别处去罢,也让姑娘好安寝。”凤姐便起身告辞。探春道:“可细细搜明白了!若明日再来,我就不依了。”凤姐笑道:“既然丫头们的东西都在这里,就不必搜了。”探春冷笑道:“你果然倒乖!连我的包袱都打开了,还说没翻,明日敢说我护着丫头们,不许你们翻了。你趁早说明,若还要翻,不妨再翻一遍。”凤姐知道探春素日与众不同的,只得陪笑道:“已经连你的东西都搜察明白了。”探春又问众人:“你们也都搜明白了没有?”周瑞家的等都陪笑说:“都明白了。”

  那王善保家的本是个心内没成算的人,素日虽闻探春的名,他想众人没眼色、没胆量罢了,那里一个姑娘就这样利害起来?况且又是庶出,他敢怎么着?自己又仗着是邢夫人的陪房,连王夫人尚另眼相待,何况别人?只当是探春认真单恼凤姐,与他们无干。他便要趁势作脸,因越众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的笑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凤姐见他这样,忙说:“妈妈走罢,别疯疯癫癫的”一语未了,只听“拍”的一声,王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巴掌。探春登时大怒,指着王家的问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几岁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天天作耗,在我们跟前逞脸。如今越发了不得了,你索性望我动手动脚的了!你打量我是和你们姑娘那么好性儿,由着你们欺负?你就错了主意了!你来搜检东西我不恼,你不该拿我取笑儿!”说着,便亲自要解钮子,拉着凤姐儿细细的翻,“省得叫你们奴才来翻我!”

  凤姐平儿等都忙与探春理裙整诀,口内喝着王善保家的说:“妈妈吃两口酒,就疯疯癫癫起来,前儿把太太也冲撞了。快出去,别再讨脸了!”又忙劝探春:“好姑娘,别生气。他算什么,姑娘气着倒值多了。”探春冷笑道:“我但凡有气,早一头碰死了。不然,怎么许奴才来我身上搜贼赃呢!明儿一早,先回过老太太、太太,再过去给大娘赔礼。该怎么着,我去领!”那王善保家的讨了个没脸,赶忙躲出窗外,只说:“罢了,罢了!这也是头一遭挨打!我明儿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罢,这个老命还要他做什么。”探春喝命丫鬟:“你们听着他说话,还等我和他拌嘴去不成?”侍书听说,便出去说道:“妈妈,你知点道理儿,省一句儿罢。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们的造化了,只怕你舍不得去。你去了,叫谁讨主子的好儿,调唆着察考姑娘、折磨我们呢?”凤姐笑道:“好丫头,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探春冷笑道:“我们做贼的人,嘴里都有三言两语的,就只不会背地里调唆主子!”平儿忙也陪笑解劝,一面又拉了侍书进来。周瑞家的等人劝了一番,凤姐直待伏侍探春睡下,方带着人往对过暖香坞来。

  彼时李纨犹病在床上,他与惜春是紧邻,又和探春相近,故顺路先到这两处。因李纨才吃了药睡着,不好惊动,只到丫鬟们房中,一一的搜了一遍,也没有什么东西,遂到惜春房中来。因惜春年少,尚未识事,吓的不知当有什么事故,凤姐少不得安慰他。谁知竟在入画箱中寻出一大包银锞子来,约共三四十个,为察奸情,反得贼赃。又有一副玉带版子,并一包男人的鞋袜等物。凤姐也黄了脸,因问:“是那里来的?”入画只得跪下哭诉真情,说:“这是珍大爷赏我哥哥的。因我们老子娘都在南方,如今只跟着叔叔过日子;我叔叔婶子只要喝酒赌钱,我哥哥怕交给他们又花了,所以每常得了,悄悄的烦老妈妈带进来,叫我收着的。”惜春胆小,见了这个,也害怕说:“我竟不知道,这还了得。二嫂子要打他,好歹带出他去打罢,我听不惯的。”凤姐笑道:“若果真呢,也倒可恕,只是不该私自传送进来。这个可以传递,怕什么不可传递?这倒是传递人的不是了。若这话不真,倘是偷来的,你可就别想活了。”

  入画跪哭道:“我不敢撒谎,奶奶只管明日问我们奶奶和大爷去,若说不是赏的,就拿我和我哥哥一同打死无怨。”凤姐道:“这个自然要问的。只是真赏的,也有不是,谁许你私自传送东西呢?你且说是谁接的,我就饶你。下次万万不可。”惜春道:“嫂子别饶他,这里人多,要不管了他,那些大的听见了又不知怎么样呢。嫂子要依他,我也不依。”凤姐道:“素日我看他还使得,谁没一个错?只这一次,二次再犯,两罪俱罚。但不知传递是谁?”惜春道:“若说传递,再无别人,必是后门上的老张。他常和这些丫头们鬼鬼祟祟的,这些丫头也都肯照顾他。”凤姐听说,便命人记下,将东西且交给周瑞家的暂且拿着,等明日对明再议。谁知那老张妈原和王善保家有亲,近因王善保家的在邢夫人跟前作了心腹人,便把亲戚和伴儿们都看不到眼里了。后来张家的气不平,斗了两次口,彼此都不说话了。如今王家的听见是他传递,碰在他心坎儿上,更兼刚才挨了探春的打,受了侍书的气,没处发泄,听见张家的这事,因撺掇凤姐道:“这传东西的事关系更大。想来那些东西,自然也是传递进来的。奶奶倒不可不问。”凤姐儿道:“我知道,不用你说。”

  于是别了惜春,方往迎春房内去。迎春已经睡着了,丫鬟们也才要睡,众人扣门,半日才开。凤姐吩咐:“不必惊动姑娘。”遂往丫鬟们房里来。因司棋是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儿,凤姐要看王家的可藏私不藏,遂留神看他搜检。先从别人箱子搜起,皆无别物。及到了司棋箱中,随意掏了一回,王善保家的说:“也没有什么东西。”才要关箱时,周瑞家的道:“这是什么话?有没有,总要一样看看才公道。”说着,便伸手掣出一双男子的绵袜并一双缎鞋,又有一个小包袱。打开看时,里面是一个同心如意,并一个字帖儿。一总递给凤姐。凤姐因理家久了,每每看帖看账,也颇识得几个字了。那帖是大红双喜笺,便看上面写道:

  上月你来家后,父母已觉察了。但姑娘未出阁,尚不能完你我心愿。若园内可以相见,你可托张妈给一信。若得在园内一见,倒比来家好说话。千万千万!再所赐香珠二串,今已查收。外特寄香袋一个,略表我心。千万收好。表弟潘又安具。

  凤姐看了,不由的笑将起来。那王善保家的素日并不知道他姑表兄妹有这一节风流故事,见了这鞋袜,心内已有些毛病,又见有一红帖,凤姐看着笑,他便说道“必是他们写的账不成字,所以奶奶见笑。”凤姐笑道:“正是这个账竟算不过来!你是司棋的老娘,你表弟也该姓王,怎么又姓潘呢?”王善保家的见问的奇怪,只得勉强告道:“司棋的姑妈给了潘家,所以他姑表弟兄姓潘。上次逃走了的潘又安,就是他。”凤姐笑道:“这就是了。”因说:“我念给你听听。”说着,从头念了一遍,大家都吓一跳。这王家的一心只要拿人的错儿,不想反拿住了他外孙女儿,又气又臊。周瑞家的四人听见凤姐儿念了,都吐舌头,摇头儿。周瑞家的道:“王大妈听见了!这是明明白白,再没得话说了。这如今怎么样呢?”王家的只恨无地缝儿可钻。凤姐只瞅着他,抿着嘴儿嘻嘻的笑,向周瑞家的道:“这倒也好。不用他老娘操一点心儿,鸦雀不闻,就给他们弄了个好女婿来了。”周瑞家的也笑着凑趣儿。王家的无处煞气,只好打着自己的脸骂道:“老不死的娼妇,怎么造下孽了?说嘴打嘴,现世现报!”众人见他如此,要笑又不敢笑,也有趁愿的,也有心中感动报应不爽的。

  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倒觉可异。料此时夜深,且不必盘问,只怕他夜间自寻短志,遂唤两个婆子监守,且带了人,拿了赃证,回来歇息,等待明日料理。谁知夜里下面淋血不止,次日便觉身体十分软弱起来,遂掌不住,请医诊视;开方立案,说要保重而去。老嬷嬷们拿了方子,回过王夫人,不免又添一番愁闷,遂将司棋之事暂且搁起。

  可巧这日尤氏来看凤姐,坐了一回,又看李纨等。忽见惜春遣人来请,尤氏到他房中,惜春便将昨夜之事细细告诉了,又命人将入画的东西一概要来与尤氏过目。尤氏道:“实是你哥哥赏他哥哥的。只不该私自传送,如今官盐反成了私盐了。”因骂入画:“糊涂东西!”惜春道:“你们管教不严,反骂丫头。这些姊妹,独我的丫头没脸,我如何去见人!昨儿叫凤姐姐带了他去,又不肯。今日嫂子来的恰好,快带了他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入画听说,跪地哀求,百般苦告。尤氏和奶妈等人也都十分解说:“他不过一时糊涂,下次再不敢的。看他从小儿伏侍一场。”谁知惜春年幼,天性孤僻,任人怎说,只是咬定牙,断乎不肯留着。更又说道:“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闻得多少议论,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尤氏道:“谁敢议论什么?又有什么可议论的?姑娘是谁?我们是谁?姑娘既听见人议论我们,就该问着他才是。”

  惜春冷笑道:“你这话问着我倒好!我一个姑娘家,只好躲是非的,我反寻是非,成个什么人了。况且古人说的,‘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况你我二人之间。我只能保住自己就够了,以后你们有事好歹别累我。”尤氏听了,又气又好笑,因向地下众人道:“怪道人都说四姑娘年轻糊涂,我只不信。你们听这些话,无原无故,又没轻重,真真的叫人寒心。”众人都劝说道:“姑娘年轻,奶奶自然该吃些亏的。”惜春冷笑道:“我虽年轻,这话却不年轻。你们不看书,不识字,所以都是呆子,倒说我糊涂。”尤氏道:“你是状元,第一个才子!我们糊涂人,不如你明白。”惜春道:“据你这话就不明白。状元难道没有糊涂的?可知你们这些人都是世俗之见,那里眼里识的出真假、心里分的出好歹来?你们要看真人,总在最初一步的心上看起,才能明白呢。”尤氏笑道:“好,好,才是才子,这会子又做大和尚,讲起参悟来了。”惜春道:“我也不是什么参悟。我看如今人一概也都是入画一般,没有什么大说头儿。”尤氏道:“可知你真是个心冷嘴冷的人。”惜春道:“怎么我不冷!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叫你们带累坏了?”

  尤氏心内原有病,怕说这些话,听说有人议论,已是心中羞恼,只是今日惜春分中不好发作,忍耐了大半天。今见惜春又说这话,因按捺不住,便问道:“怎么就带累了你?你的丫头的不是,无故说我;我倒忍了这半日,你倒越发得了意,只管说这些话。你是千金小姐,我们以后就不亲近你,仔细带累了小姐的美名儿!即刻就叫人将入画带了过去。”说着,便赌气起身去了。惜春道:“你这一去了,若果然不来,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还干净。”尤氏听了,越发生气,但终究他是姑娘,任凭怎么样也不好和他认真的拌起嘴来,只得索性忍了这口气。便也不答言,一径往前边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红楼梦 第七十五回 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

  话说尤氏从惜春处赌气出来,正欲往王夫人处去,跟从的老嬷嬷们因悄悄的道:“回奶奶:且别往上屋里去。才有甄家的几个人来,还有些东西,不知是什么机密事。奶奶这一去恐怕不便。”尤氏听了道:“昨日听见你老爷说看见抄报上甄家犯了罪,现今抄没家私,调取进京治罪。怎么又有人来?”老嬷嬷道:“正是呢。才来了几个女人,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的,想必有什么瞒人的事。”尤氏听了,便不往前去,仍往李纨这边来了。

  恰好太医才诊了脉去,李纨近日也觉得精爽了些,拥衾倚枕坐在床上,正欲人来说些闲话。因见尤氏进来,不似方才和蔼,只呆呆的坐着,李纨因问道:“你过来了,可吃些东西?只怕饿了?”命素云:“瞧有什么新鲜点心拿来。”尤氏忙止道:“不必不必。你这一向病着,那里有什么新鲜东西?况且我也不饿。”李纨道:“昨日人家送来的好茶面子,倒是对碗来你喝罢。”说毕,便吩咐去对茶。尤氏出神无语。跟来的丫头媳妇们因问:“奶奶今日晌午尚未洗脸,这会子趁便可净一净好?”尤氏点头。李纨忙命素云来取自己妆奁。素云又将自己脂粉拿来,笑道:“我们奶奶就少这个。奶奶不嫌腌臜,能着用些。”李纨道:“我虽没有,你就该往姑娘们那里取去,怎么公然拿出你的来?幸而是他,要是别人,岂不恼呢?”尤氏笑道:“这有何妨?”说着,一面洗脸。丫头只弯腰捧着脸盆。李纨道:“怎么这样没规矩?”那丫头赶着跪下。尤氏笑道:“我们家下大小的人,只会讲外面,假礼假体面,究竟做出来的事都够使的了。”李纨听如此说,便已知道昨夜的事,因笑道:“你这话有因。是谁做的事够使的了?”尤氏道:“你倒问我,你敢是病着过阴去了?”

  一语未了,只见人报:“宝姑娘来了。”二人忙说快请,宝钗已走进来。尤氏忙擦脸起身让坐,因问:“怎么一个人忽然走进来,别的姊妹都不见?”宝钗道:“正是,我也没有见他们。只因今日我们奶奶身上不自在,家里两个女人也都因时症未起炕,别的靠不得,我今儿要出去陪着老人家夜里作伴。要去回老太太、太太,我想又不是什么大事,且不用提,等好了,我横竖进来呢。所以来告诉大嫂子一声。”李纨听说,只看着尤氏笑,尤氏也看着李纨笑。一时尤氏盥洗已毕,大家吃面茶。李纨因笑着向宝钗道:“既这样,且打发人去请姨娘的安,问是何病。我也病着,不能亲自来瞧。好妹妹,你去只管去,我且打发人去到你那里去看屋子。你好歹住一两天,还进来,别叫我落不是。”宝钗笑道:“落什么不是呢?也是人之常情。你又不曾卖放了贼。依我的主意,也不必添人过去,竟把云丫头请了来,你和他住一两日,岂不省事?”尤氏道:“可是,史大妹妹往那里去了?”宝钗道:“我才打发他们找你们探丫头去了,叫他同到这里来,我也明白告诉他。”

  正说着,果然报:“云姑娘和三姑娘来了。”大家让坐已毕,宝钗便说要出去一事。探春道:“很好。不但姨妈好了还来,就便好了不来也使得。”尤氏笑道:“这话又奇了,怎么撵起亲戚来了?”探春冷笑道:“正是呢,有别人撵的,不如我先撵。亲戚们好,也不必要死住着才好。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象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尤氏忙笑道:“我今儿是那里来的晦气?偏都碰着你姐儿们气头儿上了。”探春道:“谁叫你趁热灶火来了?”因问:“谁又得罪了你呢?”因又寻思,道:“凤丫头也不犯合你怄气。是谁呢?”尤氏只含糊答应。探春知他怕事,不肯多言,因笑道:“你别装老实了。除了朝廷治罪,没有砍头的,你不必唬的这个样儿。告诉你罢:我昨日把王善保的老婆打了,我还顶着徒罪呢。也不过背地里说些闲话罢咧,难道也还打我一顿不成?”宝钗忙问:“因何又打他?”探春悉把昨夜的事一一都说了。尤氏见探春已经说出来了,便把惜春方才的事也说了一遍。探春道:“这是他向来的脾气,孤介太过,我们再扭不过他的。”又告诉他们说:“今日一早不见动静,打听凤丫头病着,就打发人四下里打听王善保家的是怎么样。回来告诉我说:‘王善保家的挨了一顿打,嗔着他多事。’”尤氏李纨道:“这倒也是正理。”探春冷笑道:“这种遮人眼目儿的事,谁不会做?且再瞧就是了。”尤氏李纨皆默无所答。一时,丫头们来请用饭,湘云宝钗回房打点衣衫,不在话下。

  尤氏辞了李纨,往贾母这边来。贾母歪在榻上,王夫人正说甄家因何获罪,如今抄没了家产,来京治罪等话。贾母听了,心中甚不自在。恰好见他姊妹来了,因问:“从那里来的?可知凤姐儿妯娌两个病着,今日怎么样?”尤氏等忙回道:“今日都好些。”贾母点头叹道:“咱们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们八月十五赏月是正经。”王夫人笑道:“已预备下了,不知老太太拣那里好?只是园里恐夜晚风凉。”贾母笑道:“多穿两件衣服何妨?那里正是赏月的地方,岂可倒不去的?”说话之间,媳妇们抬过饭桌,王夫人尤氏等忙上来放箸捧饭。贾母见自己几色菜已摆完,另有两大捧盒内盛了几色菜,便是各房孝敬的旧规矩。贾母说:“我吩咐过几次,蠲了罢,你们都不听。”王夫人笑道:“不过都是家常东西。今日我吃斋,没有别的孝顺。那些面筋豆腐,老太太又不甚爱吃,只拣了一样椒油莼虀酱来。”贾母笑道:“我倒也想这个吃。”鸳鸯听说,便将碟子挪在跟前。宝琴一一的让了,方归坐。贾母便命探春来同吃。探春也都让过了,便和宝琴对面坐下,侍书忙去取了碗箸。鸳鸯又指那几样菜道:“这两样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来,是大老爷孝敬的。这一碗是鸡髓笋,是外头老爷送上来的。”一面说,一面就将这碗笋送至桌上。贾母略尝了两点,便命:“将那几样着人都送回去,就说我吃了,以后不必天天送。我想吃什么自然着人来要。”媳妇们答应着仍送过去,不在话下。

  贾母因问:“拿稀饭来吃些罢。”尤氏早捧过一碗来,说是红稻米粥。贾母接来吃了半碗,便吩咐:“将这粥送给凤姐儿吃去。”又指着这一盘果子:“独给平儿吃去。”又向尤氏道:“我吃了,你就来吃了罢。”尤氏答应着,待贾母漱口洗手毕。贾母便下地,和王夫人说闲话行食,尤氏告坐吃饭。贾母又命鸳鸯等来陪吃。贾母见尤氏吃的仍是白米饭,因问说:“怎么不盛我的饭?”丫头们回道:“老太太的饭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鸳鸯道:“如今都是‘可着头做帽子’了,要一点儿富馀也不能的。”王夫人忙回道:“这一二年旱涝不定,庄上的米都不能按数交的。这几样细米更艰难,所以都是可着吃的做。”贾母笑道:“正是:‘巧媳妇做不出没米儿粥来。’”众人都笑起来。鸳鸯一面回头向门外伺候媳妇们道:“既这样,你们就去把三姑娘的饭拿来添上,也是一样。”尤氏笑道:“我这个就够了,也不用去取。”鸳鸯道:“你够了,我不会吃的?”媳妇们听说,方忙着取去了。

  一时王夫人也去用饭。这里尤氏直陪贾母说话取笑到起更的时候,贾母说:“你也过去罢。”尤氏方告辞出来。走至二门外,上了车,众媳妇放下帘子来,四个小厮拉出来,套上牲口,几个媳妇带着小丫头子们先走,到那边大门口等着去了。这里送的丫鬟们也回来了。尤氏在车内,因见自己门首两边狮子下,放着四五辆大车,便知系来赴赌之人,向小丫头银蝶儿道:“你看,坐车的是这些,骑马的又不知有几个呢。”说着进府,已到了厅上,贾蓉媳妇带了丫鬟媳妇也都秉着羊角手罩接出来了。尤氏笑道:“成日家我要偷着瞧瞧他们赌钱也没得便,今儿倒巧,顺便打他们窗户跟前走过去。”众媳妇答应着,提灯引路。又有一个先去悄悄的知会伏侍的小厮们,不许失惊打怪。于是尤氏一行人悄悄的来至窗下,只听里面称三赞四,耍笑之音虽多,又兼有恨五骂六,忿怨之声亦不少。

  原来贾珍近因居丧,不得游玩,无聊之极,便生了个破闷的法子,日间以习射为由,请了几位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因说:“白白的只管乱射终是无益,不但不能长进,且坏了式样;必须立了罚约,赌个利物,大家才有勉力之心。”因此,天香楼下箭道内立了鹄子,皆约定每日早饭后时射鹄子。贾珍不好出名,便命贾蓉做局家。这些都是少年,正是斗鸡走狗、问柳评花的一干游侠纨绔。因此大家议定,每日轮流做晚饭之主。天天宰猪割羊,屠鹅杀鸭,好似临潼斗宝的一般,都要卖弄自己家里的好厨役好烹调。不到半月工夫,贾政等听见这般,不知就里,反说:“这才是正理。文既误了,武也当习,况在武荫之属。”遂也令宝玉、贾环、贾琮、贾兰等四人,于饭后过来跟着贾珍,习射一回方许回去。贾珍志不在此,再过几日,便渐次以歇肩养力为由,晚间或抹骨牌,赌个酒东儿,至后渐次至钱。如今三四个月的光景,竟一日一日赌胜于射了,公然斗叶掷骰,放头开局,大赌起来。家下人借此各有些利益,巴不得如此,所以竟成了局势。外人皆不知一字。

  近日邢夫人的胞弟邢德全也酷好如此,所以也在其中。又有薛蟠头一个惯喜送钱与人的,见此岂不快乐?这邢德全虽系邢夫人的胞弟,却居心行事,大不相同。他只知酒赌钱、眠花宿柳为乐,手中滥漫使钱,待人无心,因此都叫他“傻大舅”。薛蟠早已出名的“呆大爷”。今日二人凑在一处,都爱抢快,便又会了两家,在外间炕上抢快。又有几个,在当地下桌子上赶羊。里间又有一起斯文些的抹骨牌,打天九。此间伏侍的小厮都是十五岁以下的孩子。此是前话。

  且说尤氏潜至窗外偷看。其中有两个陪酒的小么儿,都打扮的粉妆锦饰。今日薛蟠又掷输了,正没好气,幸而后手里渐渐翻过来了,除了冲账的反赢了好些,心中自是兴头起来。贾珍道:“且打住,吃了东西再来。”因问:“那两处怎么样?”此时打天九赶老羊的未清,先摆下一桌,贾珍陪着吃。薛蟠兴头了,便搂着一个小么儿喝酒,又命将酒去敬傻大舅。傻大舅输家没心肠,喝了两碗便有些醉意,嗔着陪酒的小么儿只赶赢家不理输家了,因骂道:“你们这起兔子,真是些没良心的忘八羔子!天天在一处,谁的恩你们不沾?只不过这会子输了几两银子,你们就这么三六九等儿的了。难道从此以后再没有求着我的事了?”众人见他带酒,那些输家不便言语,只抿着嘴儿笑。那些赢家忙说:“大舅骂的很是。这小狗攮的们都是这个风俗儿。”因笑道:“还不给舅太爷斟酒呢。”两个小孩子都是演就的圈套,忙都跪下奉酒,扶着傻大舅的腿,一面撒娇儿说道:“你老人家别生气,看着我们两个小孩子罢。我们师父教的:不论远近厚薄,只看一时有钱的就亲近。你老人家不信,回来大大的下一注,赢了,白瞧瞧我们两个是什么光景儿。”说的众人都笑了。

  这傻大舅掌不住也笑了,一面伸手接过酒来,一面说道:“我要不看着你们两个素日怪可怜见儿的,我这一脚把你们的小蛋黄子踢出来。”说着,把腿一抬。两个孩子趁势儿爬起来,越发撒娇撒痴,拿着洒花绢子托了傻大舅的手,把那钟酒灌在傻大舅嘴里。傻大舅哈哈的笑着,一扬脖儿把一钟酒都干了。因拧了那孩子的脸一下儿,笑说道:“我这会子看着,又怪心疼的了。”说着,忽然想起旧事来,乃拍案对贾珍说道:“昨日我和你令伯母怄气,你可知道么?”贾珍道:“没有听见。”傻大舅叹道:“就为钱这件东西!老贤甥,你不知我们邢家的底里。我们老太太去世时,我还小呢,世事不知。他姐妹三个人,只有你令伯母居长。他出阁时,把家私都带过来了。如今你二姨儿也出了门子了,他家里也很艰窘。你三姨儿尚在家里。一应用度,都是这里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我就是来要几个钱,也并不是要贾府里的家私,我邢家的家私也就够我花了。无奈竟不得到手,你们就欺负我没钱!”贾珍见他酒醉,外人听见不雅,忙用话解劝。

  外面尤氏等听得十分真切,乃悄向银蝶儿等笑说:“你听见了,这是北院里大太太的兄弟抱怨他呢。可见他亲兄弟还是这样,就怨不得这些人了。”因还要听时,正值赶老羊的那些人也歇住了,要酒。有一个人问道:“方才是谁得罪了舅太爷?我们竟没听明白。且告诉我们,评评理。”邢德全便把两个陪酒的孩子不理的话说了一遍。那人接过来就说:“可恼,怨不得舅太爷生气。我问你:舅太爷不过输了几个钱罢咧,并没有输掉了,怎么你们就不理了?”说着,大家都笑起来。邢德全也喷了一地饭,说:“你这个东西,行不动儿就撒村捣怪的。”尤氏在外面听了这话,悄悄的啐了一口,骂道:“你听听,这一起没廉耻的小挨刀的!再灌丧了黄汤,还不知唚出些什么新样儿的来呢。”一面便进去卸妆安歇。至四更时,贾珍方散,往佩凤房里去了。

  次日起来,就有人回:“西瓜月饼都全了,只待分派送人。”贾珍吩咐佩凤道:“你请奶奶看着送罢,我还有别的事呢。”佩凤答应去了,回了尤氏,分派,遣人送去。一时佩凤来说:“爷问奶奶今儿出门不出门?说咱们是孝家,十五过不得节,今儿晚上倒好,可以大家应个景儿。”尤氏道:“我倒不愿意出门呢。那边珠大奶奶又病了,琏二奶奶也躺下了,我再不去,越发没个人了。”佩凤道:“爷说,奶奶出门,好歹早些回来,叫我跟了奶奶去呢。”尤氏道:“既这么样,快些吃了,我好走。”佩凤道:“爷说早饭在外头吃,请奶奶自己吃罢。”尤氏问道:“今日外头有谁?”佩凤道:“听见外头有两个南京新来的,倒不知是谁。”说毕,吃饭更衣,尤氏等仍过荣府来,至晚方回去。

  果然贾珍煮了一口猪,烧了一腔羊,备了一桌菜蔬果品。在汇芳园丛绿堂中,带领妻子姬妾先吃过晚饭,然后摆上酒,开怀作乐赏月。将一更时分,真是风清月朗,银河微隐。贾珍因命佩凤等四个人也都入席,下面一溜坐下,猜枚搳拳。饮了一回,贾珍有了几分酒,高兴起来,便命取了一支紫竹箫来,命佩凤吹箫,文花唱曲。喉清韵雅,甚令人心动神移。唱罢,复又行令。那天将有三更时分,贾珍酒已八分。大家正添衣喝茶、换盏更酌之际,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大家明明听见,都毛发竦然。贾珍忙厉声叱问:“谁在那边?”连问几声,无人答应。尤氏道:“必是墙外边家里人,也未可知。”贾珍道:“胡说,这墙四面皆无下人的房子,况且那边又紧靠着祠堂,焉得有人?”一语未了,只听得一阵风声,竟过墙去了。恍惚闻得祠堂内槅扇开阖之声,只觉得风气森森,比先更觉凄惨起来。看那月色时,也淡淡的,不似先前明朗。众人都觉毛发倒竖。贾珍酒已吓醒了一半,只比别人拿得住些,心里也十分警畏,便大没兴头,勉强又坐了一回,也就归房安歇去了。次日一早起来,乃是十五日,带领众子侄开祠行朔望之礼。细察祠内,都仍是照旧好好的,并无怪异之迹。贾珍自为醉后自怪,也不提此事。礼毕仍旧闭上门,看着锁禁起来。

  贾珍夫妻至晚饭后方过荣府来。只见贾赦、贾政都在贾母房里坐着说闲话儿,与贾母取笑呢。贾琏、宝玉、贾环、贾兰皆地下侍立。贾珍来了,都一一见过,说了两句话,贾珍方在挨门小杌子上告了坐,侧着身子坐下。贾母笑问道:“这两日你宝兄弟的箭如何了?”贾珍忙起身笑道:“大长进了,不但式样好,而且弓也长了一个劲。”贾母道:“这也够了,且别贪力,仔细努伤着。”贾珍忙答应了几个“是”。贾母又道:“你昨日送来的月饼好。西瓜看着倒好,打开却也不怎么样。”贾珍陪笑道:“月饼是新来的一个饽饽厨子,我试了试果然好,才敢做了孝敬来的。西瓜往年都还可以,不知今年怎么就不好了。”贾政道:“大约今年雨水太勤之过。”贾母笑道:“此时月亮已上来了,咱们且去上香。”说着,便起身扶着宝玉的肩,带领众人齐往园中来。

  当下园子正门俱已大开,挂着羊角灯。嘉荫堂月台上,焚着斗香,秉着烛,陈设着瓜果月饼等物。邢夫人等皆在里面久候。真是月明灯彩,人气香烟,晶艳氤氲,不可名状。地下铺着拜毡锦褥,贾母盥手上香拜毕,于是大家皆拜过。贾母便说:“赏月在山上最好。”因命在那山上的大花厅上去,众人听说,就忙着在那里铺设。贾母且在嘉荫堂中吃茶少歇,说些闲话。一时人回:“都齐备了。”贾母方扶着人上山来。王夫人等因回说:“恐石上苔滑,还是坐竹椅上去。”贾母道:“天天打扫,况且极平稳的宽路,何不疏散疏散筋骨也好?”于是贾赦贾政等在前引导,又是两个老婆秉着两把羊角手罩,鸳鸯、琥珀、尤氏等贴身搀扶,邢夫人等在后围随。从下逶迤不过百余步,到了主山峰脊上,便是一座敞厅。因在山之高脊,故名曰凸碧山庄。厅前平台上列下桌椅,又用一架大围屏隔做两间,凡桌椅形式皆是圆的,特取团圆之意。上面居中,贾母坐下,左边贾赦、贾珍、珍琏、贾蓉,右边贾政、宝玉、贾环、贾兰。团团围坐,只坐了半桌,下面还有半桌馀空。贾母笑道:“往常倒还不觉人少,今日看来,究竟咱们的人也甚少,算不得什么。想当年过的日子,今夜男女三四十个,何等热闹,今日那有那些人?如今叫女孩儿们来坐那边罢。”于是令人向围屏后邢夫人等席上将迎春、探春、惜春三个叫过来。贾琏宝玉等一齐出坐,先尽他姊妹坐下,然后在下依次坐定。贾母便命折一枝桂花来,叫个媳妇在屏后击鼓传花:“若花在手中,饮酒一杯,罚说笑话一个。”

  于是先从贾母起,次贾赦,接过。鼓声两转,恰恰在贾政手中住了,只得饮了酒。众姊妹弟兄都你悄悄的扯我一下,我暗暗的又捏你一把,都含笑心里想着,倒要听是何笑话儿。贾政见贾母欢喜,只得承欢。方欲说时,贾母又笑道:“要说的不笑了,还要罚。”贾政笑道:“只得一个,若不说笑了,也只好愿罚。”贾母道:“你就说这一个。”贾政因说道:“一家子一个人最怕老婆,”只说了这一句,大家都笑了,因从没听见贾政说过所以才笑。贾母笑道:“这必是好的。”贾政笑道:“若好,老太太先多吃一杯。”贾母笑道:“使得。”贾赦连忙捧杯,贾政执壶,斟了一杯。贾赦仍旧递给贾政,贾赦旁边侍立。贾政捧上,安放在贾母面前,贾母饮了一口。贾赦贾政退回本位。

  于是贾政又说道:“这个怕老婆的人,从不敢多走一步。偏偏那日是八月十五,到街上买东西,便见了几个朋友,死活拉到家里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睡着了。第二日醒了,后悔不及,只得来家赔罪。他老婆正洗脚,说:‘既是这样,你替我舔舔就饶你。’这男人只得给他舔,未免恶心要吐。他老婆便恼了,要打,说:‘你这样轻狂!’吓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说:‘并不是奶奶的脚腌臜,只因昨儿喝多了黄酒,又吃了月饼馅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说得贾母和众人都笑了。贾政忙又斟了一杯送与贾母。贾母笑道:“既这样,快叫人取烧酒来,别叫你们有媳妇的人受累。”众人又都笑起来。只贾琏宝玉不敢大笑。

  于是又击鼓,便从贾政起,可巧到宝玉鼓止。宝玉因贾政在坐,早已踧踖不安,偏又在他手中,因想:“说笑话,倘或说不好,又说没口才;说好了,又说正经的不会,只惯贫嘴,更有不是。不如不说。”乃起身辞道:“我不能说,求限别的罢。”贾政道:“既这样,限个‘秋’字,就即景做一首诗。好便赏你;若不好,明日仔细!”贾母忙道:“好好的行令,怎么又做诗?”贾政陪笑道:“他能的。”贾母听说:“既这样,就做。快命人取纸笔来。”贾政道:“只不许用这些‘水’‘晶’‘冰’‘玉’‘银’‘彩’‘光’‘明’‘素’等堆砌字样。要另出主见,试试你这几年情思。”宝玉听了,碰在心坎儿上,遂立想了四句,向纸上写了,呈与贾政看。贾政看了,点头不语。贾母见这般,知无甚不好,便问:“怎么样?”贾政因欲贾母喜欢,便说:“难为他。只是不肯念书,到底词句不雅。”贾母道:“这就罢了。就该奖励,以后越发上心了。”贾政道:“正是。”因回头命个老嬷嬷出去,“吩咐小厮们,把我海南带来的扇子取来给两把与宝玉。”宝玉磕了一个头,仍复归坐行令。

  当下贾兰见奖励宝玉,他便出席,也做一首,呈与贾政看。贾政看了,更觉欣喜。遂并讲与贾母听时,贾母也十分欢喜,也忙令贾政赏他。于是大家归坐,复行起令来。

  这次贾赦手内住了,只得吃了酒,说笑话。因说道:“一家子一个儿子最孝顺,偏生母亲病了。各处求医不得,便请了一个针灸的婆子来。这婆子原不知道脉理,只说是心火,一针就好了。这儿子慌了,便问:‘心见铁就死,如何针得?’婆子道‘不用针心,只针肋条就是了。’儿子道:‘肋条离心远着呢,怎么就好了呢?’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天下作父母的,偏心的多着呢!’”众人听说,也都笑了。贾母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这婆子针一针就好了。”贾赦听说,自知出言冒撞,贾母疑心,忙起身笑与贾母把盏,以别言解释。

  贾母亦不好再提,且行令。不料这花却在贾环手里。贾环今日读书稍进,亦好外务。今见宝玉做诗受奖,他便技痒,只当着贾政,不敢造次。如今可巧花在手中,便也索纸笔来,立就一绝,呈与贾政。贾政看了,亦觉罕异,只见词句中终带着不乐读书之意,遂不悦道:“可见是弟兄了:发言吐意,总属邪派。古人中有‘二难’,你两个也可以称‘二难’了。就只不是那一个‘难’字,却是做‘难以教训’‘难’字讲才好。哥哥是公然温飞卿自居,如今兄弟又自为曹唐再世了。”说得众人都笑了。

  贾赦道:“拿诗来我瞧。”便连声赞好,道:“这诗据我看,甚是有气骨。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必寒窗萤火,只要读些书,比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儿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所以我爱他这诗,竟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概。”因回头吩咐人去取自己的许多玩物来赏赐与他,因又拍着贾环的脑袋笑道:“以后就这样做去,这世袭的前程就跑不了你袭了。”贾政听说,忙劝说:“不过他胡诌如此,那里就论到后事了?”说着,便斟了酒,又行了一回令。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自然外头还有相公们候着,也不可轻忽了他们。况且二更多了,你们散了,再让姑娘们多乐一会子,好歇着了。”贾政等听了方止令起身,大家公进了一杯酒,才带着子侄们出去了。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红楼梦 第七十六回 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

  话说贾赦贾政带领贾珍等散去不提。且说贾母这里命将围屏撤去,两席并作一席。众媳妇另行擦桌整果,更杯洗箸,陈设一番。贾母等都添了衣,盥漱吃茶,方又坐下,团团围绕。贾母看时,宝钗姊妹二人不在坐内,知他家去圆月,且李纨凤姐二人又病,少了这四个人,便觉冷清了好些。贾母因笑道:“往年你老爷们不在家,咱们都是请过姨太太来大家赏月,却十分热闹。忽一时想起你老爷来,又不免想到母子夫妻儿女不能一处,也都没兴。及至今年你老爷来了,正该大家团圆取乐,又不便请他们娘儿们来说笑说笑,况且他们今年又添了两口人,也难撂下他们跑到这里来。偏又把凤丫头病了,有他一个人说说笑笑,还抵得十个人的空儿:可见天下事总难十全!”说毕,不觉长叹一声,随命拿大杯来斟热酒。王夫人笑道:“今日得母子团圆,自比往年有趣。往年娘儿们虽多,终不似今年骨肉齐全的好。”贾母笑道:“正是为此,所以我才高兴,拿大杯来吃酒。你们也换大杯才是。”邢夫人等只得换上大杯来。因夜深体乏,且不能胜酒,未免都有些倦意。无奈贾母兴犹未阑,只得陪饮。贾母又命将毡毯铺在阶上,命将月饼、西瓜、果品等类都叫搬下去,命丫头媳妇也都团团围坐赏月。

  贾母因见月至天中,比先越发精彩可爱,因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因命又将十番上女子传来。贾母道:“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说毕,刚才去吹时,只见跟邢夫人的媳妇走来向邢夫人说了两句话。贾母便问:“什么事?”邢夫人便回说:“方才大老爷出去,被石头绊了一下,歪了腿。”贾母听说,忙命两个婆子快看去,又命邢夫人快去。邢夫人遂告辞起身。贾母便又说:“珍哥媳妇也趁便儿就家去罢,我也就睡了。”尤氏笑道:“我今日不回去了,定要和老祖宗吃一夜。”贾母笑道:“使不得。你们小两口儿今夜要团团圆圆的,如何为我耽搁了?”尤氏红了脸,笑道:“老祖宗说的我们太不堪了。虽是我们年轻,已经是二十来年的夫妻,也奔四十岁的人,况且孝服未满。陪着老太太玩一夜是正理。”贾母听说,笑道:“这话很是。我倒也忘了孝未满。可怜你公公已死了二年多了!可是我倒忘了,该罚我一大杯。既这样,你就别送,竟陪着我罢。叫蓉儿媳妇送去,就顺便回去罢。”尤氏说给贾蓉媳妇答应着,送出邢夫人,一同至大门,各自上车回去,不在话下。

  这里众人赏了一回桂花,又入席换暖酒来。正说着闲话,猛不防那壁里桂花树下,呜咽悠扬,吹出笛声来。趁着这明月清风,天空地静,真令人烦心顿释,万虑齐除,肃然危坐,默然相赏。听约两盏茶时,方才止住。大家称赞不已,于是遂又斟上暖酒来,贾母笑道:“果然好听么?”众人笑道:“实在好听。我们也想不到这样,须得老太太带领着,我们也得开些心儿。”贾母道:“这还不大好,须得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听。”便命斟一大杯酒送给吹笛之人,慢慢的吃了再细细的吹一套来。媳妇们答应了。方送去,只见方才看贾赦的两个婆子回来说:“瞧了。右脚面上白肿了些。如今调服了药,疼的好些了,也没大关系。”贾母点头叹道:“我也太操心!打紧说我偏心,我反这样。”

  说着,鸳鸯拿巾兜与大斗篷来,说:“夜深了,恐露水下了,风吹了头,坐坐也该歇了。”贾母道:“偏今儿高兴,你又来催。难道我醉了不成?偏要坐到天亮。”因命再斟来,一面戴上兜巾,披了斗篷,大家陪着又饮,说些笑话。只听桂花阴里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然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静月明,众人不禁伤感,忙转身陪笑说语解释,又命换酒止笛。尤氏笑说道:“我也就学了一个笑话,说给老太太解闷儿。”贾母勉强笑道:“这样更好,快说来我听。”尤氏乃说道:“一家子养了四个儿子:大儿子只一个眼睛;二儿子只一个耳朵;三儿子只一个鼻子眼;四儿子倒都齐全,偏又是个哑巴。”正说到这里,只见席上贾母已朦胧双眼,似有睡去之态。尤氏方住了,忙和王夫人轻轻叫请。贾母睁眼笑道:“我不困,白闭闭眼养神。你们只管说,我听着呢。”王夫人等道:“夜已深了,风露也大,请老太太安歇罢了,明日再赏:十六月色也好。”贾母道:“什么时候?”王夫人笑道:“已交四更。他们姊妹们熬不过,都去睡了。”贾母听说,细看了一看,果然都散了,只有探春一人在此。贾母笑道:“也罢。你们也熬不惯,况且弱的弱,病的病,去了倒省心。只是三丫头可怜,尚还等着。你也去罢,我们散了。”说着便起身,吃了一口清茶,便坐竹椅小轿,两个婆子搭起,众人围随出园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众媳妇收拾杯盘,却少了个细茶杯,各处寻觅不见。又问众人:“必是失手打了。撂在那里?告诉我,拿了磁瓦去交,好作证见;不然,又说偷起来了。”众人都说:“没有打碎。只怕跟姑娘的人打了,也未可知。你细想想,或问问他们去?”一语提醒了那媳妇,笑道:“是了。那一会记得是翠缕拿着的,我去问他。”说着便找时,刚到了甬道,就遇见紫鹃和翠缕来了。翠缕便问道:“老太太散了?可知我们姑娘那里去了?”这媳妇道:“我来问你一个茶钟那里去了,你倒问我要姑娘。”翠缕笑道:“我因倒茶给姑娘喝来着,展眼回头连姑娘也没了。那媳妇道:“太太才说,都睡觉去了。你不知那里玩去了,还不知道呢。”翠缕和紫鹃道:“断乎没有悄悄儿睡去的,只怕在那里走了一走?如今老太太走了,赶过前边送去,也未可知,我们且往前边找去。有了姑娘,自然你的茶钟也有了。你明日一早再找罢,有什么忙的。”媳妇笑道:“有了下落就不必忙了,明儿和你要罢。”说毕回去查收家伙。这里紫鹃和翠缕便往贾母处来,不在话下。

  原来黛玉和湘云二人并未去睡。只因黛玉见贾府中许多人赏月,贾母犹叹人少,又想宝钗姐妹家去,母女弟兄自去赏月,不觉对景感怀,自去倚栏垂泪。宝玉近因晴雯病势甚重,诸务无心,王夫人再四遣他去睡,他从此去了。探春又因近日家事恼着,无心游玩。虽有迎春和惜春二人,偏又素日不大甚合,所以只剩湘云一人宽慰他。因说:“你是个明白人,还不自己保养。可恨宝姐姐琴妹妹天天说亲道热,早已说今年中秋要大家一处赏月,必要起诗社,大家联句。到今日,便扔下咱们自己赏月去了,社也散了,诗也不做了。倒是他们父子叔侄纵横起来!你可知宋太祖说的好:‘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他们不来,咱们两个竟联起句来,明日羞他们一羞。”黛玉见他这般劝慰,也不肯负他的豪兴,因笑道:“你看这里这等人声嘈杂,有何诗兴!”湘云笑道:“这山上赏月虽好,总不及近水赏月更妙。你知道这山坡底下就是池沿。山凹里近水一个所在,就是凹晶馆。可知当日盖这园子,就有学问。这山之高处,就叫凸碧;山之低洼近水处,就叫凹晶。这‘凸’‘凹’二字,历来用的人最少,如今直用作轩馆之名,更觉新鲜,不落窠臼。可知这两处,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竟是特因玩月而设此处。有爱那山高月小的,便往这里来;有爱那皓月清波的,便往那里去。只是这两个字俗念作‘洼’‘拱’二音,便说俗了,不大见用。只陆放翁用了一个‘凹’字,‘古砚微凹聚墨多’,还有人批他俗,岂不可笑?”黛玉道:“也不只放翁才用,古人中用者太多。如《青苔赋》,东方朔《神异经》,以至《画记》上云‘张僧繇画一乘寺’的故事,不可胜举。只是今日不知,误作俗字用了。实和你说罢:这两个字,还是我拟的呢。因那年试宝玉,宝玉拟了未妥,我们拟写出来,送给大姐姐瞧了。他又带出来,命给舅舅瞧过,所以都用了。如今咱们就往凹晶馆去。”

  说着,二人同下山坡,只一转弯就是。池沿上一带竹栏相接,直通着那边藕香榭的路径。只有两个婆子上夜,因知在凸碧山庄赏月,与他们无干,早已息灯睡了。黛玉湘云见息了灯,都笑道:“倒是他们睡了好,咱们就在卷篷底下赏这水月,何如?”二人遂在两个竹墩上坐下。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个月影,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叠纹,真令人神清气爽。湘云笑道:“怎么得了这会子上船吃酒才好!要是在我家里,我就立刻坐船了。”黛玉道:“正是古人常说的:‘事若求全何所乐?’据我说,这也罢了,何必偏要坐船。”湘云笑道:“得陇望蜀,人之常情。”

  正说间,只听笛韵悠扬起来。黛玉笑道:“今日老太太、太太高兴,这笛子吹的有趣,倒是助咱们的兴趣了。咱们两个都爱五言,就还是五言排律罢。”湘云道:“什么韵?”黛玉笑道:“咱们数这个栏杆上的直棍,这头到那头为止,他是第几根,就是第几韵。”湘云笑道:“这倒别致。”于是二人起身,便从头数至尽头,止得十三根。湘云道“偏又是‘十三元’了,这个韵可用的少,作排律只怕牵强不能压韵呢。少不得你先起一句罢了。”黛玉笑道:“倒要试试咱们谁强谁弱。只是没有纸笔记。”湘云道:“明儿再写,只怕这一点聪明儿还有。”黛玉道:“我先起一句现成的俗语罢。”因念道:

  三五中秋夕,

  湘云想了一想,道:

  清游拟上元。撒天箕斗灿,

  黛玉笑道:

  匝地管弦繁。几处狂飞盏?

  湘云笑道:“这一句‘几处狂飞盏’有些意思。这倒要对得好呢。”想了一想,笑道:

  谁家不启轩?轻寒风剪剪,

  黛玉道:“好对!比我的却好。只是这句又说俗话了,就该加劲说了去才是。”湘云笑道:“诗多韵险,也要铺陈些才是。纵是好的,且留在后头。”黛玉笑道:“到后头没有好的,我看你羞不羞。”因联道:

  良夜景暄暄。争饼嘲黄发,

  湘云笑道:“这句不好,杜撰。用俗事来难我了。”黛玉笑道:“我说你不曾见过书呢,‘吃饼’是旧典。《唐书》《唐志》,你看了来再说。”湘云笑道:“这也难不倒,我也有了。”因联道:

  分瓜笑绿媛。香新荣玉桂,

  黛玉道:“这可实实是你的杜撰了。”湘云笑道:“明日咱们对查了出来,大家看看,这会子别耽搁工夫。”黛玉笑道:“虽如此,下句也不好。不犯又用‘玉桂’‘金兰’等字样来塞责。”因联道:

  色健茂金萱。蜡烛辉琼宴,

  湘云笑道:“‘金萱’二字,便宜了你,省了多少力!这样现成的韵,被你得了。只不犯着替他们颂圣去。况且下句你也是塞责了。”黛玉笑道:“你不说‘玉桂’,我难道强对个‘金萱’罢?再也要铺陈些富丽,方是即景之实事。”湘云只得又联道:

  觥筹乱绮园。分曹尊一令,

  黛玉笑道:“下句好。只难对些。”因想了一想,联道:

  射覆听三宣。骰彩红成点,

  湘云笑道:“‘三宣’有趣,竟化俗成雅了。只是下句又说上骰子!”少不得联道:

  传花鼓滥喧。晴光摇院宇,

  黛玉笑道:“对得却好。下句又溜了,只管拿些风月来塞责吗?”湘云道:“究竟没说到月上,也要点缀点缀,方不落题。”黛玉道:“且姑存之,明日再斟酌。”因联道:

  素彩接乾坤。赏罚无宾主,

  湘云道:“又倒说他们做什么?不如说咱们。”因联道:

  吟诗序仲昆。构思时倚槛,

  黛玉道:“这可以入上你我了。”因联道:

  拟句或依门。酒尽情犹在,

  湘云说道:“这时候了!”乃联道:

  更残乐已谖。渐闻语笑寂,

  黛玉说道:“这时候,可知一步难似一步了。因联道:

  空剩雪霜痕。阶露团朝菌,

  湘云道:“这一句怎么叶韵?让我想想。”因起身负手想了一想,笑道:“够了,幸而想出一个字来,不然几乎败了。”因联道:

  庭烟敛夕棔。秋湍泻石髓,

  黛玉听了,不禁也起身叫妙,说:“这促狭鬼!果然留下好的。这会子方说‘棔’字,亏你想得出。”湘云道:“幸而昨日看《历朝文选》,见了这个字。我不知是何树,因要查一查,宝姐姐说:‘不用查,这就是如今俗叫做“朝开夜合”的。’我信不及,到底查了一查,果然不错。看来宝姐姐知道的竟多。”黛玉笑道:“‘棔’字用在此时更恰,也还罢了。只是‘秋湍’一句,亏你好想。只这一句,别的都要抹倒,我少不得打起精神来对这一句,只是再不能似这一句了。”因想了又想,方对道:

  风叶聚云根。宝婺情孤洁,

  湘云道:“这对得也还好。只是这一句,你也溜了。幸而是景中情,不单用‘宝婺’来塞责。”因联道:

  银蟾气吐吞。药催灵兔捣,

  黛玉不语点头,半日遂念道:

  人向广寒奔。犯斗邀牛女,

  湘云也望月点首,联道:

  乘槎访帝孙。盈虚轮莫定,

  黛玉道:“对句不好,合掌。下句推开一步,倒还是‘急脉缓灸法’。”因又联道:

  晦朔魄空存。壶漏声将涸,

  湘云方欲联时,黛玉指池中黑影与湘云看道:“你看那河里,怎么象个人到黑影里去了?敢是个鬼?”湘云笑道:“可是又见鬼了!我是不怕鬼的,等我打他一下。”因弯腰拾了一块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只听打得水响,一个大圆圈将月影激荡,散而复聚者几次。只听那黑影里“嘎”的一声,却飞起一个白鹤来,直往藕香榭去了。黛玉笑道:“原是他,猛然想不到,反吓了一跳。”湘云笑道:“正是这个鹤有趣,倒助了我了。”因联道:

  窗灯焰已昏。寒塘渡鹤影,

  黛玉听了,又叫好,又跺足,说:“了不得了,这鹤真是助他的了!这一句更比‘秋湍’”不同,叫我对什么才好?‘影’字只有一个‘魂’字可对。况且‘寒塘渡鹤’,何等自然,何等现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鲜,我竟要搁笔了。”湘云笑道:“大家细想就有了;不然,就放着明日再联也可。”黛玉只看天,不理他,半日,猛然笑道:“你不必捞嘴,我也有了,你听听。”因对道:

  冷月葬诗魂。

  湘云拍手赞道:“果然好极,非此不能对。好个‘葬诗魂’!”因又叹道:“诗固新奇,只是太颓丧了些。你现病着,不该作此过于凄清奇谲之语。”黛玉笑道:“不如此,如何压倒你?只为用工在这一句了。”

  一语未了,只见栏外山石后转出一个人来,笑道:“好诗,好诗,果然太悲凉了,不必再往下做。若底下只这样去,反不显这两句了,倒弄的堆砌牵强。”二人不防,倒吓了一跳。细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妙玉。二人皆诧异,因问:“你如何到了这里?”妙玉笑道:“我听见你们大家赏月,又吹得好笛,我也出来玩赏这清池皓月。顺脚走到这里,忽听见你们两个吟诗,更觉清雅异常,故此就听住了。只是方才我听见这一首中,有几句虽好,只是过于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所以我出来止住你们。如今老太太都早已散了,满园的人想俱已睡熟了,你两个的丫头还不知在那里找你们呢,你们也不怕冷了?快同我来,到我那里吃杯茶,只怕就天亮了。”黛玉笑道“谁知道就这个时候了。”

  三人遂一同来至栊翠庵中,只见龛焰犹青,炉香未烬。几个老道婆也都睡了,只有小丫头在蒲团上垂头打盹,妙玉唤起来现烹茶。忽听扣门之声,小丫鬟忙开门看时,却是紫鹃翠缕和几个老嬷嬷,来找他姊妹两个。进来见他们正吃茶,因都笑道:“叫我们好找。一个园子里走遍了,连姨太太那里都找到了。那小亭里找时,可巧那里上夜的正睡醒了,我们问他们,他们说:‘方才亭外棚下两个人说话,后来又添了一个人,听见说大家往庵里去。’我们就知道这里来了。”妙玉忙命丫鬟,引他们到那边去坐着歇息吃茶。自却取了笔砚纸墨出来,将方才的诗命他二人念着,遂从头写出来。黛玉见他今日十分高兴,便笑道:“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我也不敢唐突请教。这还可以见教否?若不堪时,便就烧了;若或可改,即请改正改正。”妙玉笑道:“也不敢妄评。只是这才有二十二韵。我意思想着你二位警句已出,再续时,倒恐后力不加。我竟要续貂,又恐有玷。”黛玉从没见妙玉做过诗,今见他高兴如此,忙说:“果然如此,我们虽不好,亦可以带好了。”妙玉道:“如今收结,到底还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检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林史二人皆道:“极是。”妙玉提笔微吟,一挥而就,递与他二人道:“休要见笑。依我必须如此,方翻转过来。虽前头有凄楚之句,亦无甚碍了。”二人接了看时,只见他续道:

  香篆销金鼎,冰脂腻玉盆。箫憎嫠妇泣,衾倩侍儿温。空帐悲文凤,闲屏设彩鸳。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石奇神鬼缚,木怪虎狼蹲。赑屭朝光透,罘罳晓露屯。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歧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有兴悲何极?无愁意岂烦?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

  后书“右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

  黛玉湘云二人称赞不已,说:“可见咱们天天是舍近求远。现有这样诗人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妙玉笑道:“明日再润色。此时已天明了,到底也歇息歇息才是。”林史二人听说,便起身告辞,带领了丫鬟出来。妙玉送至门外,看他们去远方掩门进来,不在话下。

  这里翠缕向湘云道:“大奶奶那里还有人等着咱们睡去呢。如今还是那里去好。”湘云笑道:“你顺路告诉他们,叫他们睡罢。我这一去,未免惊动病人,不如闹林姑娘去罢。”说着,大家走至潇湘馆中。有一半人已睡去。二人进去了,卸妆宽衣,盥洗已毕,方上床安歇。紫鹃放下绡帐,移灯掩门而出去。谁知湘云有择席之病,虽在枕上,只是睡不着。黛玉又是个心血不足,常常不眠的,今日又错过困头,自然也是睡不着。二人在枕上翻来复去。黛玉因问道:“怎么还睡不着?”湘云微笑道:“我有个择席的病,况且走了困,只好躺躺儿罢。你怎么也睡不着?”黛玉叹道:“我这睡不着也并非一日了。大约一年之中,通共也只好睡十夜满足的觉。”湘云道:“你这病就怪不得了。”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楼梦 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

  话说王夫人见中秋已过,凤姐病也比先减了,虽未大愈,然亦可以出入行走得了,仍命大夫每日诊脉服药。又开了丸药方来,配“调经养荣丸”。因用上等人参二两,王夫人取时,翻寻了半日,只向小匣内寻了几枝簪粗细的。王夫人看了嫌不好,命再找去,又找了一大包须沫出来。王夫人焦躁道:“用不着偏有,但用着了,再找不着!成日家我叫你们查一查,都归拢一处,你们白不听,就随手混撂。”彩云道:“想是没了,就只有这个。上次那边的太太来寻了去了。”王夫人道:“没有的话。你再细找找。”彩云只得又去找寻,拿了几包药材来,说:“我们不认的这个,请太太自看。除了这个没有了。”王夫人打开看时,也都忘了,不知都是什么,并没有一支人参。因一面遣人去问凤姐有无。凤姐来说:“也只有些参膏。芦须虽有几根,也不是上好的,每日还要煎药里用呢。”

  王夫人听了,只得向邢夫人那里问去。说:“因上次没了,才往这里来寻,早已用完了。”王夫人没法,只得亲身过来请问贾母。贾母忙命鸳鸯取出当日馀的来,竟还有一大包,皆有手指头粗细不等,遂秤了二两给王夫人。王夫人出来,交给周瑞家的拿去,令小厮送与医生家去。又命将那几包不能辨的药也带了去,命医生认了,各包号上。一时周瑞家的又拿进来,说:“这几样都各包号上名字了。但那一包人参固然是上好的,只是年代太陈。这东西比别的却不同,凭是怎么好的,只过一百年后,就自己成了灰了。如今这个虽未成灰,然已成了糟朽烂木,也没有力量的了。请太太收了这个,倒不拘粗细,多少再换些新的才好。”

  王夫人听了,低头不语,半日才说:“这可没法了,只好去买二两来罢。”也无心看那些,只命:“都收了罢。”因问周瑞家的:“你就去说给外头人们,拣好的换二两来。倘或一时老太太问你们,只说用的是老太太的,不必多说。”周瑞家的方才要去时,宝钗因在坐,乃笑道:“姨娘且住。如今外头人参都没有好的。虽有全枝,他们也必截做两三段,镶嵌上芦泡须枝,搀匀了好卖,看不得粗细。我们铺子里常和行里交易,如今我去和妈妈说了哥哥去托个伙计过去和参行里要他二两原枝来,不妨咱们多使几两银子,到底得了好的。”王夫人笑道。“倒是你明白。但只还得你亲自走一趟,才能明白。”于是宝钗去了,半日回来说:“已遣人去,赶晚就有回信。明日一早去配也不迟。”王夫人自是喜悦,因说道:‘买油的娘子水梳头’。自来家里有的给人多少,这会子轮到自己用,反倒各处寻去。”说毕长叹。宝钗笑道:“这东西虽然值钱,总不过是药,原该济众散人才是。咱们比不得那没见世面的人家,得了这个,就珍藏密敛的。”王夫人点头道:“你这话也是。”

  一时宝钗去后,因见无别人在室,遂唤周瑞家的,问:“前日园中搜检的事情,可得下落?”周瑞家的是已和凤姐商议停妥,一字不隐,遂回明王夫人。王夫人吃了一惊。想到司棋系迎春丫头,乃系那边的人,只得令人去回邢氏。周瑞家的回道:“前日那边太太嗔着王善保家的多事,打了几个嘴巴子,如今他也装病在家,不肯出头了。况且又是他外孙女儿,自己打了嘴,他只好装个忘了,日久平服了再说。如今我们过去回时,恐怕又多心,倒象咱们多事是的。不如直把司棋带过去,一并连脏证与那边太太瞧了,不过打一顿配了人,再指个丫头来,岂不省事?如今白告诉去,那边太太再推三阻四的,又说‘既这样,你太太就该料理,又来说什么呢?’岂不倒耽搁了?倘或那丫头瞅空儿寻了死,反不好了。如今看了两三天,都有些偷懒,倘一时不到,岂不倒弄出事来?”王夫人想了一想,说:“这也倒是。快办了这一件,再办咱们家的那些妖精。”

  周瑞家的听说,会齐了那边几个媳妇,先到迎春房里,回明迎春。迎春听了,含泪似有不舍之意,因前夜之事,丫头们悄悄说了原故,虽数年之情难舍,但事关风化,亦无可如何了。那司棋也曾求了迎春,实指望能救,只是迎春言语迟慢,耳软心活,是不能作主的。司棋见了这般,知不能免,因跪着哭道:“姑娘好狠心!哄了我这两日,如今怎么连一句话也没有?”周瑞家的说道:“你还要姑娘留你不成?便留下,你也难见园里的人了。依我们的好话,快快收了这样子,倒是人不知鬼不觉的去罢,大家体面些。”迎春手里拿着一本书正看呢,听了这话,书也不看,话也不答,只管扭着身子呆呆的坐着。周瑞家的又催道:“这么大女孩儿,自己作的还不知道?把姑娘都带的不好了,你还敢紧着缠磨他!”迎春听了,方发话道:“你瞧入画也是几年的,怎么说去就去了?自然不止你两个,想这园里凡大的都要去呢。依我说,将来总有一散,不如各人去罢。”周瑞家的道:“所以到底是姑娘明白。明儿还有打发的人呢,你放心罢。”司棋无法,只得含泪给迎春磕头,和众人告别。又向迎春耳边说:“好歹打听我受罪,替我说个情儿,就是主仆一场!”迎春亦含泪答应:“放心。”

  于是周瑞家的等人带了司棋出去,又有两个婆子将司棋所有的东西都与他拿着。走了没几步,只见后头绣橘赶来,一面也擦着泪,一面递给司棋一个绢包,说:“这是姑娘给你的。主仆一场,如今一旦分离,这个给你做个念心儿罢。”司棋接了,不觉更哭起来了,又和绣橘哭了一回。周瑞家的不耐烦,只管催促,二人只得散了。司棋因又哭告道:“婶子大娘们,好歹略徇个情儿:如今且歇一歇,让我到相好姊妹跟前辞一辞,也是这几年我们相好一场。”周瑞家的等人皆各有事,做这些事便是不得己了,况且又深恨他们素日大样,如今那里工夫听他的话?因冷笑道:“我劝你去罢,别拉拉扯扯的了!我们还有正经事呢。谁是你一个衣胞里爬出来的?辞他们做什么?你不过挨一会是一会,难道算了不成?依我说,快去罢!”一面说,一面总不住脚,直带着出后角门去。司棋无奈,又不敢再说,只得跟着出来。

  可巧正值宝玉从外头进来,一见带了司棋出去,又见后面抱着许多东西,料着此去再不能来了。因听见上夜的事,并晴雯的病也因那日加重,细问晴雯,又不说是为何。今见司棋亦走,不觉如丧魂魄,因忙拦住问道:“那里去?”周瑞家的等皆知宝玉素昔行为,又恐唠叨误事,因笑道:“不干你事,快念书去罢。”宝玉笑道:“姐姐们且站一站,我有道理。”周瑞家的便道:“太太吩咐不许少捱时刻。又有什么道理?我们只知道太太的话,管不得许多。”司棋见了宝玉,因拉住哭道:“他们做不得主,好歹求求太太去!”宝玉不禁也伤心,含泪说道:“我不知你做了什么大事!晴雯也气病着,如今你又要去了,这却怎么着好!”周瑞家的发躁向司棋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要不听说,我就打得你了。别想往日有姑娘护着,任你们作耗!越说着,还不好生走。一个小爷见了面,也拉拉扯扯的,什么意思!”那几个妇人不由分说,拉着司棋,便出去了。

  宝玉又恐他们去告舌,恨的只瞪着他们。看走远了,方指着恨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子更可杀了!”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也不禁好笑起来,因问道:“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发恨道:“不错,不错!”正说着,只见几个老婆子走来,忙说道:“你们小心传齐了伺候着。此刻太太亲自到园里查人呢。”又吩咐:“快叫怡红院晴雯姑娘的哥嫂来,在这里等着,领出他妹子去。”因又笑道:“阿弥陀佛!今日天睁了眼,把这个祸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净些。”宝玉一闻得王夫人进来亲查,便料道晴雯也保不住了,早飞也似的赶了去,所以后来趁愿之话,竟未听见。

  宝玉及到了怡红院,只见一群人在那里。王夫人在屋里坐着,一脸怒色,见宝玉也不理。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如今现打炕上拉下来,蓬头垢面的,两个女人搀架起来去了。王夫人吩咐:“把他贴身的衣服撂出去,馀者留下,给好的丫头们穿。”又命:“把这里所有的丫头们都叫来!”一一过目。

  原来王夫人惟怕丫头们教坏了宝玉,乃从袭人起以至于极小的粗活小丫头们,个个亲自看了一遍。因问:“谁是和宝玉一日的生日?”本人不敢答言。李嬷嬷指道:“这一个蕙香,又叫做四儿的,是同宝玉一日生日的。”王夫人细看了一看,虽比不上晴雯一半,却有几分水秀,视其行止,聪明皆露在外面,且也打扮的不同。王夫人冷笑道:“这也是个没廉耻的货!他背地里说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这可是你说的?打量我隔的远,都不知道呢。可知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难道我统共一个宝玉,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这个四儿见王夫人说着他素日和宝玉的私语,不禁红了脸,低头垂泪。王夫人即命:“也快把他家人叫来,领出去配人。”又问:“那芳官呢?”芬官只得过来。王夫人道:“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更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们,你们又不愿去,可就该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捣起来,调唆宝玉,无所不为!”芳官等辩道:“并不敢调唆什么了。”王夫人笑道:“你还强嘴!你连你干娘都压倒了,岂止别人。”因喝命:“唤他干娘来领去!就赏他外头找个女婿罢。他的东西,一概给他。”吩咐:“上年凡有姑娘分的唱戏女孩子们,一概不许留在园里,都令其各人干娘带出,自行聘嫁。”一语传出,这些干娘皆感恩趁愿不尽,都约齐给王夫人磕头领去。王夫人又满屋里搜检宝玉之物。凡略有眼生之物,一并命收卷起来,拿到自己房里去了。因说:“这才干净,省得旁人口舌。”又吩咐袭人麝月等人:“你们小心,往后再有一点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饶!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迁挪,暂且挨过今年,明年一并给我仍旧搬出去,才心静。”说毕,茶也不吃,遂带领众人,又往别处去阅人。

  暂且说不到后文,如今且说宝玉只道王夫人不过来搜检搜检,无甚大事,谁知竟这样雷嗔电怒的来了。所责之事,皆系平日私语,一字不爽,料必不能挽回的。虽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际,自不敢多言。一直跟送王夫人到沁芳亭,王夫人命:“回去好生念念那书!仔细明儿问你。才已发下狠了。”宝玉听如此说,才回来。一路打算:“谁这样犯舌?况这里事也无人知道,如何就都说着了?”一面想,一面进来,只见袭人在那里垂泪。且去了第一等的人,岂不伤心?便倒在床上大哭起来。

  袭人知他心里别的犹可,独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乃劝道:“哭也不中用。你起来,我告诉你:晴雯已经好了,他这一家去,倒心净养几天。你果然舍不得他,等太太气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进来,也不难。太太不过偶然听了别人的闲言,在气头上罢了。”宝玉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什么迷天大罪!”袭人道:“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轻狂些。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心里是不能安静的,所以很嫌他。象我们这样粗粗笨笨的倒好。”宝玉道:“美人似的,心里就不安静么?你那里知道,古来美人安静的多着呢。这也罢了,咱们私自玩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这可奇怪了。”袭人道:“你有什么忌讳的?一时高兴,你就不管有人没人了。我也曾使过眼色,也曾递过暗号,被那人知道了,你还不觉。”宝玉道:“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了,单不挑你和麝月秋纹来?”袭人听了这话,心内一动,低头半日,无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论我们,也有玩笑不留心的去处,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还有别的事,等完了再发放我们也未可知。”宝玉笑道:“你是头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的人,他两个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有什么该罚之处?只是芳官尚小,过于伶俐些,未免倚强压倒了人,惹人厌。四儿是我误了他: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来做细活的。众人见我待他好,未免夺了地位,也是有的,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们一样从小儿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虽生的比人强些,也没什么妨碍着谁的去处。就只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竟也没见他得罪了那一个。可是你说的,想是他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个好带累了!”说毕,复又哭起来。

  袭人细揣,此话只是宝玉有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劝,因叹道:“天知道罢了。此时也查不出人来了。白哭一会子,也无益了。”宝玉冷笑道:“原是想他自幼娇生惯养的,何尝受过一日委屈?如今是一盆才透出嫩箭的兰花送到猪圈里去一般。况又是一身重病,里头一肚子闷气。他又没有亲爹热娘,只有一个醉泥鳅姑舅哥哥,他这一去,那里还等得一月半月?再不能见一面两面的了!”说着,越发心痛起来。袭人笑道:“可是你‘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们偶说一句妨碍的话,你就说不吉利;你如今好好的咒他,就该的了?”宝玉道:“我不是妄口骂人,今年春天已有兆头的。”袭人忙问:“何兆?”宝玉道:“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道有坏事,果然应在他身上。”袭人听了,又笑起来说:“我要不说,又掌不住,你也太婆婆妈妈的了。这样的话,怎么是你读书的人说的?”宝玉叹道:“你们那里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有情有理的东西,也和人一样,得了知己,便极有灵验的。若用大题目比,就象孔子庙前桧树,坟前的著蓍草,诸葛祠前的柏树,岳武穆坟前的松树:这都是堂堂正大之气,千古不磨之物。世乱他就枯干了,世治他就茂盛了,凡千年枯了又生的几次,这不是应兆么?若是小题目比,就象杨太真沈香亭的木芍药,端正楼的相思树,王昭君坟上的长青草,难道不也有灵验?所以这海棠亦是应着人生的。”袭人听了这篇痴话,又可笑,又可叹,因笑道:“真真的这话越发说上我的气来了。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他纵好,也越不过我的次序去。就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他。想是我要死的了。”

  宝玉听说,忙掩他的嘴,劝道:“这是何苦?一个未是,你又这样起来。罢了,再别提这事,别弄的去了三个,又饶上一个。”袭人听说,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也没个了局。”宝玉又道:“我还有一句话要和你商量,不知你肯不肯:现在他的东西,是瞒上不瞒下,悄悄的送还他去。再或有咱们常日积攒下的钱,拿几吊出去,给他养病,也是你姐妹好了一场。”袭人听了,笑道:“你太把我看得忒小器又没人心了。这话还等你说?我才把他的衣裳各物已打点下了,放在那里。如今白日里人多眼杂,又恐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的叫宋妈给他拿去。我还有攒下的几吊钱,也给他去。”宝玉听了,点点头儿。

  袭人笑道:“我原是久已‘出名的贤人’,连这一点子好名还不会买去不成?”宝玉听了他方才说的,又陪笑抚慰他,怕他寒了心。晚间,果遣宋妈送去。

  宝玉将一切人稳住,便独自得便,到园子后角门,央一个老婆子,带他到晴雯家去。先这婆子百般不肯,只说怕人知道,“回了太太,我还吃饭不吃饭?”无奈宝玉死活央告,又许他些钱,那个婆子方带了他去。

  却说这晴雯当日系赖大买的。还有个姑舅哥哥,叫做吴贵,人都叫他贵儿。那时晴雯才得十岁,时常赖嬷嬷带进来,贾母见了喜欢,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过了几年,赖大又给他姑舅哥哥娶了一房媳妇。谁知贵儿一味胆小老实,那媳妇却倒伶俐,又兼有几分姿色,看着贵儿无能为,便每日家打扮的妖妖调调,两只眼儿水汪汪的。招惹的赖大家人如蝇逐臭,渐渐做出些风流勾当来。那时晴雯已在宝玉屋里,他便央及了晴雯转求凤姐,合赖大家的要过来。目今两口儿就在园子后角门外居住,伺候园中买办杂差。这晴雯一时被撵出来,住在他家。那媳妇那里有心肠照管?吃了饭便自去串门子,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间屋内爬着。

  宝玉命那婆子在外瞭望,他独掀起布帘进来,一眼就看见晴雯睡在一领芦席上,幸而被褥还是旧日铺盖的。心内不知自己怎么才好,因上来含泪伸手,轻轻拉他,悄唤两声。当下晴雯又因着了风,又受了哥嫂的歹话,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胧睡了。忽闻有人唤他,强展双眸,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说道:“我只道不得见你了!”接着便嗽个不住。宝玉也只有哽咽之分。晴雯道:“阿弥陀佛,你来得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宝玉听说,忙拭泪问:“茶在那里?”晴雯道:“在炉台上。”宝玉看时,虽有个黑煤乌嘴的吊子,也不象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一个碗,未到手内,先闻得油膻之气。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用自己的绢子拭了,闻了闻还有些气味,没奈何,提起壶来斟了半碗。看时绛红的也不大象茶。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咱们的茶呢。”宝玉听说,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茶味,咸涩不堪,只得递给晴雯。只见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

  宝玉看着,眼中泪直流下来,连自己的身子都不知为何物了,一面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是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我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我虽生得比别人好些,并没有私情勾引你,怎么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今儿既担了虚名,况且没了远限,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说到这里,气往上咽,便说不出来,两手已经冰凉。宝玉又痛又急,又害怕,便歪在席上,一只手攥着他的手,一只手轻轻的给他捶打着。又不敢大声的叫,真真万箭攒心。两三句话时晴雯才哭出来,宝玉拉着他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戴着四个银镯,因哭道:“除下来,等好了再戴上去罢。”又说:“这一病好了,又伤好些!”晴雯拭泪,把那手用力拳回,搁在口边,狠命一咬,只听“咯吱”一声,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咬下,拉了宝玉的手,将指甲搁在他手里。又回手扎挣着,连揪带脱,在被窝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小袄儿脱下,递给宝玉。不想虚弱透了的人,那里禁得这么抖搂,早喘成一处了。宝玉见他这般,已经会意,连忙解开外衣,将自己的袄儿褪下来,盖在他身上。却把这件穿上,不及扣钮子,只用外头衣裳掩了。刚系腰时,只见晴雯睁眼道:“你扶起我来坐坐。”宝玉只得扶他。那起扶得起?好容易欠起半身,晴雯伸手把宝玉的袄儿往自己身上拉。宝玉连忙给他披上,拖着肐膊,伸上袖子,轻轻放倒,然后将他的指甲装在荷包里。晴雯哭道:“你去罢!这里腌臜,你那里受得?你的身子要紧。今日这一来,我就死了,也不枉担了虚名!”

  一语未完,只见他嫂子笑嘻嘻掀帘进来道:“好呀,你两个的话,我已都听见了。”又向宝玉道:“你一个做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来做什么?看着我年轻长的俊,你敢只是来调戏我么?”宝玉听见,吓的得忙陪笑央及道:“好姐姐,快别大声的。他伏侍我一场,我自私来瞧瞧他。”那媳妇儿点着头儿,笑道:“怨不得人家都说你有情有义儿的。”便一手拉了宝玉进里间来,笑道:“你要不叫我嚷,这也容易。你只是依我一件事。”说着,便自己坐在炕沿上,把宝玉拉在怀中,紧紧的将两条腿夹住。宝玉那里见过这个?心内早突突的跳起来了。急的满面红胀,身上乱战,又羞又愧又怕又恼,只说:“好姐姐,别闹。”那媳妇乜斜了眼儿,笑道:“呸,成日家听见你在女孩儿们身上做工夫,怎么今儿个就发起讪来了?”宝玉红了脸,笑道:“姐姐撒开手,有话咱们慢慢儿的说。外头有老妈妈听见,什么意思呢?”那媳妇那里肯放,笑道:“我早进来了,已经叫那老婆子去到园门口等着呢。我等什么儿似的,今日才等着你了!你要不依我,我就嚷起来,叫里头太太听见了,我看你怎么样?你这么个人,只这么大胆子儿。我刚才进来了好一会子,在窗下细听,屋里只你两个人,我只道有些个体己话儿。这么看起来,你们两个人竟还是各不相扰儿呢。我可不能象他那么傻。”说着,就要动手。宝玉急的死往外拽。

  正闹着,只听窗外有人问:“这晴雯姐姐在这里住呢不是?”那媳妇子也吓了一跳,连忙放了宝玉。这宝玉已经吓怔了,听不出声音。外边晴雯听见他嫂子缠磨宝玉,又急又臊又气,一阵虚火上攻,早昏晕过去。那媳妇连忙答应着,出来看,不是别人,却是柳五儿和他母亲两个,抱着一个包袱。柳家的拿着几吊钱,悄悄的问那媳妇道:“这是里头袭姑娘拿出来给你们姑娘的。他在那屋里呢?”那媳妇儿笑道:“就是这个屋子,那里还有屋子?”

  那柳家的领着五儿刚进门来,只见一个人影儿往屋里一闪。柳家的素知这媳妇儿不妥,只打量是他的私人。看见晴雯睡着了,连忙放下,带着五儿便往外走。谁知五儿眼尖,早已见是宝玉,便问他母亲道:“头里不是袭人姐姐那里悄悄儿的找宝二爷呢吗?”柳家的道:“嗳哟,可是忘了。方才老宋妈说:‘见宝二爷出角门来了。门上还有人等着,要关园门呢。’”因回头问那媳妇儿。那媳妇儿自己心虚,便道:“宝二爷那里肯到我们这屋里来?”柳家的听说,便要走。这宝玉一则怕关了门,二则怕那媳妇子进来又缠,也顾不得什么了,连忙掀了帘子出来道:“柳嫂子,你等等我,一路儿走。”柳家的听了,倒唬了一大跳,说:“我的爷,你怎么跑了这里来了?”那宝玉也不答言,一直飞走。那五儿道:“妈妈,你快叫住宝二爷不用忙,留神冒冒失失,被人碰见倒不好。况且才出来时,袭人姐姐已经打发人留了门了。”说着,赶忙同他妈来赶宝玉。这里晴雯的嫂子干瞅着,把个妙人儿走了。

  却说宝玉跑进角门,才把心放下来,还是突突乱跳。又怕五儿关在外头,眼巴巴瞅着他母女也进来了。远远听见里边嬷嬷们正查人,若再迟一步,就关了园门了。宝玉进入园中,且喜无人知道。到了自己房里,告诉袭人,只说在薛姨妈家去的,也就罢了。一时铺床,袭人不得不问:“今日怎么睡?”宝玉道:“不管怎么睡罢了。”原来这一二年来,袭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越发自要尊重,凡背人之处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狎昵,较先小时反倒疏远了。虽无大事办理,然一针线,夜晚之间,并宝玉及诸小丫头出入银钱衣履什么等事,也甚烦琐,且有吐血之症,故近来夜间总不与宝玉同房。宝玉夜间胆小,醒了便要唤人,因晴雯睡卧警醒,故夜间一应茶水起坐呼唤之事,悉皆委他一人,所以宝玉外床只是晴雯睡着。他今去了,袭人只得将自己铺盖搬来,铺设床外。

  宝玉发了一晚上的呆。袭人催他睡下,然后自睡。只听宝玉在枕上长吁短叹,覆去翻来,直至三更以后,方渐渐安顿了。袭人方放心,也就蒙胧睡着。没半盏茶时,只听宝玉叫“晴雯”。袭人忙连声答应,问:“做什么?”宝玉因要茶吃。袭人倒了茶来,宝玉乃叹道:“我近来叫惯了他,却忘了是你。”袭人笑道:“他乍来,你也曾睡梦中叫我,以后才改了的。”说着,大家又睡下。宝玉又翻转了一个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时,只见晴雯从外走来,仍是往日行景,进来向宝玉道:“你们好生过罢。我从此就别过了!”说毕,翻身就走。宝玉忙叫时,又将袭人叫醒。袭人还只当他惯了口乱叫,却见宝玉哭了,说道:“晴雯死了!”袭人笑道:“这是那里的话?叫人听着什么意思。”宝玉那里肯听?恨不得一时亮了就遣人去问信。

  及至亮时,就有王夫人房里小丫头叫开前角门,传王夫人的话:“‘即时叫起宝玉,快洗脸换了衣裳来。因今儿有人请老爷赏秋菊,老爷因喜欢他前儿做的诗好,故此要带了他们去。’这都是太太的话,你们快告诉去,立逼他快来,老爷在上屋里等他们吃面茶呢。环哥儿早来了。快快儿的去罢。我去叫兰哥儿去了。”里面的婆子听一句,应一句,一面扣着钮子,一面开门。袭人听得叩门,便知有事,一面命人问时,自己已起来了。听得这话,忙催人来舀了洗脸水,催宝玉起来梳洗,他自去取衣。因思跟贾政出门,便不肯拿出十分出色的新鲜衣服来,只拣那三等成色的来。宝玉此时已无法,只得忙忙前来。果然贾政在那里吃茶,十分喜悦。宝玉请了早安。贾环贾兰二人也都见过,贾政命坐吃茶,向环兰二人道:“宝玉读书,不及你两个;论题联、和诗这种聪明,你们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叫你们做诗,宝玉须随便助他们两个。”

  王夫人自来不曾听见这等考语,真是意外之喜。一时候他父子去了,方欲过贾母那边来时,就有芳官等三个干娘走来,回说:“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典赏出来了,他就疯了似的,茶饭都不吃,勾引上藕官蕊官,三个人寻死觅活,只要铰了头发做尼姑去。我只当是小孩子家,一时出去不惯,也是有的,不过隔两日就好了,谁知越闹越凶,打骂着也不怕。实在没法,所以来求太太,或是依他们去做尼姑去,或教导他们一顿,赏给别人做女孩儿去罢。我们没这福。”王夫人听了,道:“胡说!那里由得他们起来?佛门也是轻易进去的么?每人打一顿给他们,看还闹不闹!”当下因八月十五日各庙内上供去,皆有各庙内的尼姑来送供尖,因曾留下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圆信住下未回,听得此信,就想拐两个女孩子去做活使唤。都向王夫人说:“府上到底是善人家。因太太好善,所以感应得这些小姑娘们皆如此。虽然说‘佛门容易难上’,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立愿,原度一切众生。如今两三个姑娘既然无父母,家乡又远,他们既经了这富贵,又想从小命苦,入了风流行次,将来知道终身怎么样?所以‘苦海回头’,立意出家,修修来世,也是他们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阻了善念。”王夫人原是个善人,起先听见这话,谅系小孩子不遂心的话,将来熬不得清净,反致获罪。今听了这两个拐子的话,大近情理。且近日家中多故,又有邢夫人遣人过来知会,明日接迎春家去住两日,以备人家相看;且又有官媒来求说探春等,心绪正烦,那里着意在这些小事?既听此言,便笑答道:“你两个既这等说,你们就带了做徒弟去,如何?”二姑子听了,念一声佛,道:“善哉,善哉!若如此,可是老人家的阴功不小。”说毕便稽首拜谢。王夫人道:“既这样,你们问他去。若果真心,即上来当着我拜了师父去罢。”

  这三个女人听了出去,果然将他三人带来。王夫人问之再三,他三人已立定主意,遂与两个姑子叩了头,又拜辞了王夫人。王夫人见他们意皆决断,知不可强了,反倒伤心可怜,忙命人来取了些东西来赏了他们,又送了两个姑子些礼物。从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圆信,各自出家去了。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红楼梦 第七十八回 老学士闲征诡画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

  话说两个尼姑领了芳官等去后,王夫人便往贾母处来。见贾母喜欢,便趁便回道:“宝玉屋里有个晴雯,那个丫头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间病不离身。我常见他比别人分外淘气,也懒;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所以我就赶着叫他下去了。若养好了,也不用叫他进来,就赏他家配人去也罢了。再那几个学戏的女孩子,我也做主放了:一则他们都会戏,口里没轻没重,只会混说,女孩儿们听了,如何使得?二则他们唱会子戏,白放了他们,也是应该的。况丫头们也太多,若说不够使,再挑上几个来,也是一样。”贾母听了点头道:“这是正理,我也正想着如此。但晴雯这丫头,我看他甚好,言谈针线都不及他,将来还可以给宝玉使唤的,谁知变了。”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错,只是他命里没造化,所以得了这个病。俗语又说:‘女大十八变。’况且有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调歪,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曾经历过的?三年前我也就留心这件事,先只取中了他。我留心看了去,他色色比人强,只是不大沉重。知大体,莫若袭人第一。虽说贤妻美妾,也要性情和顺,举止沉重的更好些。袭人的模样虽比晴雯次一等,然放在房里也算是一二等的。况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实,这几年从未同着宝玉淘气。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他只有死劝的。因此,品择了二年,一点不错了,我悄悄的把他丫头的月钱止住,我的月分银子里批出二两银子来给他,不过使他自己知道,越发小心效好之意。且没有明说,一则宝玉年纪尚小,老爷知道了,又恐就耽误了书;二则宝玉自以为自己跟前的人,不敢劝他说他,反倒纵性起来。所以直到今日,才回明老太太。”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如此更好了。袭人本来从小儿不言不语,我只说是‘没嘴的葫芦’。既是你深知,岂有大错误的?”王夫人又回今日贾政如何夸奖,如何带他们逛去。贾母听了,更加喜悦。

  一时,只见迎春妆扮了前来告辞过去。凤姐也来请早安,伺候早饭。又说笑一回,贾母歇晌,王夫人便唤了凤姐,问他丸药可曾配来。凤姐道:“还不曾呢,如今还是吃汤药。太太只管放心,我已大好了。”王夫人见他精神复初,也就信了,因告诉撵晴雯等事。又说:“宝丫头怎么私自回家去了?你们都不知道?我前儿顺路都查了一查。谁知兰小子的这一个新进来的奶子,也十分的妖调,也不喜欢他。我说给你大嫂子了:好不好,叫他各自去罢。我因问你大嫂子:‘宝丫头出去,难道你们不知道吗?’他说是告诉了他了,不两三日,等姨妈病好了就进来。姨妈究竟没什么大病,不过咳嗽腰疼,年年是如此的。他这去的必有原故,不是有人得罪了他了?那孩子心重,亲戚们住一场,别得罪了人,反不好了。”凤姐笑道:“谁可好好的得罪着他?”王夫人道:“别是宝玉有嘴无心,从来没个忌讳,高了兴信嘴胡说也是有的。”凤姐笑道:“这可是太太过于操心了。若说他出去干正经事,说正经话去,却象傻子;若只叫他进来,在这些姊妹跟前,以至于大小的丫头跟前,最有尽让,又恐怕得罪了人,那是再不得有人恼他的。我想薛妹妹此去必是为前夜搜检众丫头的原故,他自然为信不及园里的人,他又是亲戚,现也有丫头老婆在内,我们又不好去搜检。他恐我们疑他,所以多了这个心,自己回避了。也是应该避嫌疑的。”

  王夫人听了这话不错,自己遂低头一想,便命人去请了宝钗来,分晰前日的事,以解他的疑心,又仍命他进来照旧居住。宝钗陪笑道:“我原要早出去的,因姨妈有许多大事,所以不便来说。可巧前日妈妈又不好了,家里两个靠得的女人又病,所以我趁便去了。姨妈今日既已知道了,我正好回明,就从今日辞了,好搬东西。”王夫人凤姐都笑道:“你太固执了。正经再搬进来为是,休为没要紧的事反疏远了亲戚。”宝钗笑道:“这话说的太重了,并没为什么事要出去。我为的是妈妈近来神思比先大减,而且夜晚没有得靠的人,统共只我一个人;二则如今我哥哥眼看娶嫂子,多少针线活计,并家里一切动用器皿,尚有未齐备的,我也须得帮着妈妈去料理料理。姨妈和凤姐姐都知道我们家的事,不是我撒谎。再者,自我在园里,东南上小角门子就常开着,原是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图省走路,也从那里走。又没个人盘查,设若从那里弄出事来,岂不两碍?而且我进园里来睡,原不是什么大事。因前几年年纪都小,且家里没事,在外头不如进来,姊妹们在一处玩笑作针线,都比在外头一人闷坐好些。如今彼此都大了,况姨娘这边历年皆遇不遂心之事,所以那园子里,倘有一时照顾不到的,皆有关系。惟有少几个人,就可以少操些心了。所以今日不但我决意辞去,此外还要劝姨娘:如今该减省的就减省些,也不为失了大家的体统。据我看,园里的这一项费用也竟可以免的,说不得当日的话。姨娘深知我家的,难道我家当日也是这样零落不成?”凤姐听了这篇话,便向王夫人笑道:“这话依我竟不必强他。”王夫人点头道:“我也无可回答,只好随你的便罢了。”

  说话之间,只见宝玉已回来了,因说:“老爷还未散,恐天黑了,所以先叫我们回来了。”王夫人忙问:“今日可丢了丑了没有?”宝玉笑道:“不但不丢丑,拐了许多东西来。”接着就有老婆子们从二门上小厮手内接进东西来。王夫人一看时,只见扇子三把,扇坠三个,笔墨共六匣,香珠三串,玉绦环三个。宝玉说道:“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杨侍郎送的,这是李员外送的:每人一分。”说着,又向怀中取出一个檀香小护身佛来,说:“这是庆国公单给我的。”王夫人又问在席何人,做何诗词。说毕,只将宝玉一分令人拿着,同宝玉、环、兰前来见贾母。贾母看了,喜欢不尽,不免又问些话,无奈宝玉一心记着晴雯,答应完了,便说:“骑马颠了,骨头疼。”贾母便说:“快回房去,换了衣服,疏散疏散就好了,不许睡。”宝玉听了,便忙进园来。

  当下麝月秋纹已带了两个丫头来等候。见宝玉辞了贾母出来,秋纹便将墨笔等物拿着,随宝玉进园来。宝玉满口里说:“好热。”一壁走一面便摘冠解带,将外面的大衣服都脱下来麝月拿着,只穿着一件松花绫子夹袄,襟内露出血点般大红裤子来。秋纹见这条红裤是晴雯针线,因叹道:“真是‘物在人亡’了!”麝月将秋纹拉了一把,笑道:“这裤子配着松花色袄儿、石青靴子,越显出靛青的头,雪白的脸来了。”宝玉在前,只装没听见,又走了两步便止步道:“我要走一走,这怎么好?”麝月道:“大白日里还怕什么,还怕丢了你不成?”因命两个小丫头跟着,“我们送了这些东西去再来。”宝玉道:“好姐姐,等一等我再去。”麝月道:“我们去了就来。两个人手里都有东西,倒象摆执事的,一个捧着文房四宝,一个捧着冠袍带履,成个什么样子。”

  宝玉听了,正中心怀,便让他二人去了。他便带了两个小丫头到一块山子石后头,悄问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袭人姐姐打发人去瞧晴雯姐姐没有?”这一个答道:“打发宋妈瞧去了。”宝玉道:“回来说什么?”小丫头道:“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闭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只有倒气的分儿了。”宝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谁?”小丫头道:“一夜叫的是娘。”宝玉拭泪道:“还叫谁?”小丫头说:“没有听见叫别人了。”宝玉道:“你糊涂。想必没有听真。”旁边那一个小丫头最伶俐,听宝玉如此说,便上来说:“真个他糊涂!”又向宝玉说:“不但我听的真切,我还亲自偷着看去来着。”宝玉听说,忙问:“怎么又亲自看去?”小丫头道:“我想,晴雯姐姐素日和别人不同,待我们极好。如今他虽受了委屈出去,我们不能别的法子救他,只亲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们一场。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们一顿,也是愿受的。所以我拚着一顿打,偷着出去瞧了一瞧。谁知他平生为人聪明,至死不变,见我去了,便睁开眼拉我的手问:‘宝玉那里去了?’我告诉他了。他叹了一口气,说:‘不能见了!’我就说:‘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来见一面?’他就笑道:‘你们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一个花神,玉皇爷叫我去管花儿。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就上任去了,宝玉须得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一刻儿的工夫,不能见面。世上凡有该死的人,阎王勾取了去,是差些个小鬼来拿他的魂儿。要迟延一时半刻,不过烧些纸浇些浆饭,那鬼只顾抢钱去了,该死的人就可挨磨些工夫。我这如今是天上的神仙来请,那里捱得时刻呢?’我听了这话,竟不大信。及进来到屋里,留神看时辰表,果然是未正二刻,他咽了气;正三刻上,就有人来叫我们说你来了。”宝玉忙道:“你不认得字,所以不知道,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一花神,还有总花神。但他不知做总花神去了,还是单管一样花神?”这丫头听了,一时诌不来。恰好这是八月时节,园中池上芙蓉正开,这丫头便见景生情,忙答道:“我已曾问他:‘是管什么花的神?告诉我们,日后也好供养的。’他说:‘你只可告诉宝玉一人,除他之外,不可泄了天机。’就告诉我说,他就是专管芙蓉花的。”

  宝玉听了这话,不但不为怪,亦且去悲生喜,便回过头来,看着那芙蓉笑道:“此花也须得这样一个人去主管。我就料定他那样的人必有一番事业!虽然超生苦海,从此再不能相见了。”免不得伤感思念;因又想:“虽然临终未见,如今且去灵前一拜,也算尽这五六年的情意。”想毕,忙至屋里,正值麝月秋纹找来。宝玉又自穿戴了,只说去看黛玉,遂一人出园,往前次看望之处来。意为停柩在内,谁知他哥嫂见他一咽气,便回了进去,希图早早些得几两发送例银。王夫人闻知,便命赏了十两银子,又命:“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罢。女子痨死的,断不可留!”他哥嫂听了这话,一面得银,一面催人立刻入殓,抬往城外化人厂上去了。剩的衣裳簪环,约有三四百金之数,他哥嫂自收了,为后日之计。二人将门锁上,一同送殡去了。

  宝玉走来扑了一个空,站了半天,并无别法,只得复身进入园中。及回至房中,甚觉无味,因顺路来找黛玉,不在房里。问其何往,丫鬟们回说:“往宝姑娘那里去了。”宝玉又至蘅芜院中,只见寂静无人,房内搬出,空空落落,不觉吃一大惊,才想起前日仿佛听见宝钗要搬出去,只因这两日工课忙就混忘了,这时看见如此,才知道果然搬出。怔了半天,因转念一想:“不如还是和袭人厮混,再与黛玉相伴。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想毕,仍往潇湘馆来。偏黛玉还未回来。正在不知所之,忽见王夫人的丫头进来找他,说:“老爷回来了,找你呢。又得了好题目了。快走,快走。”宝玉听了,只得跟了出来。到王夫人屋里,他父亲已出去了,王夫人命人送宝玉至书房里。

  彼时贾政正与众幕友们谈论寻书之胜。又说:“临散时,忽谈及一事,最是千古佳谈,‘风流隽逸,忠义感慨’,八字皆备。倒是个好题目,大家要做一首挽词。”众幕宾听了,都请教:“系何等妙事?”贾政乃道:“当日曾有一位王爵,封曰恒王,出镇青州。这恒王最喜女色,且公馀好武,因选了许多美女,日习武事,令众美女学习战攻斗伐之事。内中有个姓林行四的,姿色既佳,且武艺更精,皆呼为林四娘。恒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统辖诸姬,又呼为姽婳将军。”众清客都称:“妙极神奇。竟以‘姽婳’下加‘将军’二字,反更觉妩媚风流,真绝世奇文也。想这恒王也是千古第一风流人物了。”贾政笑道:“这话自然如此。但更有可奇可叹之事。”众清客都惊问道:“不知底下有何等奇事?”贾政道:“谁知次年,便有‘黄巾’‘赤眉’一干流贼馀党复又乌合,抢掠山左一带。恒王意为犬羊之辈,不足大举,因轻骑进剿。不意贼众诡谲,两战不胜,恒王遂被众贼所戮。于是青州城内文武官员,各各皆谓:‘王尚不胜,你我何为?’遂将有献城之举。林四娘得闻凶信,遂聚集众女将,发令说道:‘你我皆向蒙王恩,戴天履地,不能报其万一。今王既殒身国患,我意亦当殒身于下。尔等有愿随着,即同我前往,不愿者亦早自散去。’众女将听他这样,都一齐说:‘愿意!’于是林四娘带领众人,连夜出城,直杀至贼营。里头众贼不防,也被斩杀了几个首贼。后来大家见是不过几个女人,料不能济事,遂回戈倒兵,奋力一阵,把林四娘等一个不曾留下,倒作成了这林四娘的一片忠心之志。后来报至都中,天子百官,无不叹息。想其朝中自然又有人去剿灭,天兵一到,化为乌有,不必深论。只就林四娘一节,众位听了,可羡不可羡?”众幕友都叹道:“实在可羡可奇!实是个妙题,原该大家挽一挽才是。”

  说着,早有人取了笔砚,按贾政口中之言,稍加改易了几个字,便成了一篇短序,递给贾政看了。贾政道:“不过如此。他们那里已有原序。昨日内又奉恩旨:着察核前代以来应加褒奖而遗落未经奏请各项人等,无论僧、尼、乞丐、女妇人等,有一事可嘉,即行汇送履历至礼部,备请恩奖。所以他这原序也送往礼部去了。大家听了这新闻,所以都要做一首《姽婳词》,以志其忠义。”众人听了,都又笑道:“这原该如此。只是更可羡者,本朝皆系千古未有之旷典,可谓‘圣朝无阙事’了。”贾政点头道:“正是。”

  说话间,宝玉、贾环、贾兰俱起身来看了题目。贾政命他三人各吊一首,谁先做成者赏,佳者额外加赏。贾环贾兰二人近日当着许多人皆做过几首了,胆量愈壮。今看了题目,遂自去思索。一时贾兰先有了,贾环生恐落后,也就有了。二人皆已录出,宝玉尚自出神。

  贾政与众人且看他二人的二首。贾兰的是一首七言绝句,写道是:

  姽婳将军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尚香。

  众幕宾看了,便皆大赞:“小哥儿十三岁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学渊深真不诬矣。”贾政笑道:“稚子口角,也还难为他。”又看贾环的,是首五言律,写道是:

  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自谓酬王德,谁能复寇仇?好题忠义幕,千古独风流。

  众人道:“更佳。到底大几岁年纪,立意又自不同。”贾政道:“倒还不甚大错,终不恳切。”众人道:“这就罢了。三爷才大不多几岁,俱在未冠之时。如此用心做去,再过几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么?”贾政笑道:“过奖了。只是不肯读书的过失。”

  因问宝玉。众人道:“二爷细心镂刻,定又是风流悲感,不同此等的了。”宝玉笑道:“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的古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众人听了,都站起身来,点头拍手道:“我说他立意不同!每一题到手,必先度其体格宜与不宜,这便是老手妙法。这题目名曰《姽婳词》,且既有了序,此必是长篇歌行,方合体式。或拟温八叉《击瓯歌》,或拟李长吉《会稽歌》,或拟白乐天《长恨歌》,或拟咏古词,半叙半咏,流利飘逸,始能尽妙。”贾政听说,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笔向纸上要写。又向宝玉笑道:“如此甚好。你念,我写。若不好了,我捶你的肉,准许你先大言不惭的!”宝玉只得念了一句道:

  恒王好武兼好色,

  贾政写了看时,摇头道:“粗鄙!”一幕友道:“要这样方古,究竟不粗。且看他底下的。”贾政道:“姑存之。”宝玉又道:

  遂教美女习骑射。秾歌艳舞不成欢,列阵挽戈为自得。

  贾政写出,众人都道:“只这第三句便古朴老键,极妙。这第四句平叙,也最得休。”贾政道:“休谬加奖誉,且看转的如何。”宝玉念道:

  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

  众人听了这两句,便都叫妙:“好个‘不见尘沙起’!又承了一句‘俏影红灯里’,用字用句皆入神化了。”宝玉道:

  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

  众人听了更拍手笑道:“越发画出来了。当日敢是宝公也在坐,见其娇而且闻其香?不然何体贴至此。”宝玉笑道:“闺阁习武,任其勇悍,怎似男人?不问而可知娇怯之形了。”贾政道:“还不快续,这又有你说嘴的了?”宝玉只得又想了一想,念道:

  丁香结子芙蓉绦,

  众人都道:“转‘萧’韵更妙,这才流利飘逸。而且这句子也绮靡秀媚得妙。”贾政写了,道:“这一句不好,已有过了‘口舌香’、‘娇难举’,何必又如此?这是力量不加,故又弄出这些堆砌货来搪塞。”宝玉笑道:“长歌也须得要些词藻点缀点缀,不然便觉萧索。”贾政道:“你只顾说那些,这一句底下如何转至武事呢?若再多说两句,岂不蛇足了?”宝玉道:“如此,底下一句兜转煞住,想也使得。”贾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领!上头说了一句大开门的散话,如今又要一句连转带煞,岂不心有馀而力不足呢。”宝玉听了,垂头想了一想,说了一句道:

  不系明珠系宝刀。

  忙问:“这一句可还使得?”众人拍案叫绝。贾政笑道理“且放着,再续。”宝玉道:“使得,我便一气连下去了;若使不得,索性涂了,我再想别的意思出来,再另措词。”贾政听了,便喝道:“多话!不好了再做。便做十篇百篇,还怕辛苦了不成?”宝玉听了,只得想了一会,便念道:

  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绡。

  贾政道:“这又是一段了。底下怎么样?”宝玉道:

  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峰。

  众人道:“好个‘走’字,便见得高低了。且通句转的也不板。”宝玉又念道:

  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腥风吹折陇中麦,日照旌旗虎帐空。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昏鬼守尸。

  众人都道:“妙极,妙极!布置叙事词藻,无不尽美。且看如何至四娘,必另有妙转奇句。”宝玉又念道:

  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

  众人都道:“铺叙得委婉!”贾政道:“太多了,底下只怕累赘呢。”宝玉又道:

  恒王得意数谁行?姽婳将军林四娘。号令秦姬驱赵女,秾桃艳李临疆场。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胜负自难先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血凝碧。马践胭脂骨髓香,魂依城郭家乡隔。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天子惊慌愁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我为四娘长叹息,歌成馀意尚彷徨!

  念毕,众人都大赞不止。又从头看了一遍。贾政笑道:“虽说了几句,到底不大恳切。”因说:“去罢。”三人如放了赦的一般,一齐出来,各自回房。众人皆无别话,不过至晚安歇而已。

  独有宝玉,一心凄楚。回到园中,猛见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说晴雯做了芙蓉之神,不觉又喜欢起来,乃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忽又想起:“死后并未至灵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岂不尽了礼?”想毕,便欲行礼。忽又止道:“虽如此,亦不可太草率了,须的衣冠整齐,奠仪周备,方为诚敬。”想了一想:“古人云,‘潢污行潦,荇藻苹蘩之贱,可以羞王公,荐鬼神’,原不在物之贵贱,只在心之诚敬而已。然非自作一篇诔文,这一段凄惨酸楚,竟无处可以发泄了。”因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鲛縠一幅,楷字写成,名曰《芙蓉女儿诔》,前序后歌;又备了晴雯所喜的四样吃食。于是黄昏人静之时,命那小丫头捧至芙蓉前,先行礼毕,将那诔文即挂于芙蓉枝上,乃泣涕念曰:

  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

  窃思女儿自临人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论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奇。忆女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体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娣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慧德。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蒩。花原自怯,岂奈狂飚?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疾。故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顑颔。诼谣謑诟,出自屏帷;荆棘蓬榛,蔓延窗户。既怀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闱恨比长沙;贞烈遭危,巾帼惨于雁塞。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馀痕尚渍。镜分鸾影,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委金钿于草莽,拾翠盒于尘埃。楼空鳷鹊,从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消;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腰俱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阶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萎。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芳枉待。抛残绣线,银笺彩袖谁裁?折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陟芳园;今犯慈威,复拄杖而遣抛孤柩。及闻蕙棺被燹,顿违共穴之情;石椁成灾,愧逮同灰之诮。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磷;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岂道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陇中,女儿命薄!汝南斑斑泪血,洒向西风;梓泽默默馀衷,诉凭冷月。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之有妒!毁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卿之尘缘虽浅,而玉之鄙意尤深。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谆谆之问。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据浊玉之思,深为有据。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此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次,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望伞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列羽葆而为前寻兮,卫危虚于傍耶?驱丰隆以为庇从兮,望舒月以临耶?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翳以征耶?闻馥而飘然兮,纫蘅杜以为佩耶?斓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珰耶?借葳蕤而成坛畤兮,檠莲焰以烛兰膏耶?文瓠瓟以为觯斝兮,洒醽醁以浮桂醑耶?瞻云气而凝眸兮,仿佛有所觇耶?俯波痕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期汗漫而无际兮,捐弃予于尘埃耶?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何为耶?卿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既窀穸且安稳兮,反其真而又奚化耶?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来兮止兮,卿其来耶?

  若夫鸿蒙而居,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搴烟萝而为步障,列苍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贪眠,释莲心之味苦,素女约于桂岩,宓妃迎于兰渚。弄玉吹笙,寒簧击敔。征嵩岳之妃,启骊山之姥。龟呈洛浦之灵,兽作咸池之舞。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爱格爰诚,匪簋匪莒。发轫乎霞城,还旌乎玄圃。既显微而若逋,复氤氲而倏阻。离合兮烟云,空蒙兮雾雨。尘霾敛兮星高,溪山丽兮月午。何心意之怦怦,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欷怅怏,泣涕彷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筼筜。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

  读毕,遂焚帛奠茗,依依不舍。小丫鬟催至再四,方才回身。

  忽听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且请留步。”二人听了,不觉大惊。那小丫鬟回头一看,却是人影儿从芙蓉花里走出来,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来显魂了!”唬得宝玉也忙看时,究竟是人是鬼,下回分解。

红楼梦 第七十九回 薛文龙悔娶河东狮 贾迎春误嫁中山狼

  话说宝玉才祭完了晴雯,只听花阴中有个人声,倒吓了一跳。细看不是别人,却是黛玉,满面含笑,口内说道:“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传了。”宝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答道:“我想着世上这些祭文,都过于熟烂了,所以改个新样。原不过是我一时的玩意儿,谁知被你听见了。有什么大使不得的,何不改削改削?”黛玉道:“原稿在那里?倒要细细的看看。长篇大论,不知说的是什么。只听见中间两句,什么‘红绡帐里,公子情深;黄土陇中,女儿命薄’,这一联意思却好。只是‘红绡帐里’未免俗滥些。放着现成的真事,为什么不用?”宝玉忙问:“什么现成的真事?”黛玉笑道:“咱们如今都系霞彩纱糊的窗槅,何不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呢?”宝玉听了,不禁跌脚笑道:“好极,好极!到底是你想得出,说得出。可知天下古今现成的好景好事尽多,只是我们愚人想不出来罢了。但只一件:虽然这一改新妙之极,却是你在这里住着还可以,我实不敢当。”说着,又连说“不敢”。

  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为你之窗,何必如此分晰,也太生疏了。古人异姓陌路,尚然‘肥马轻裘,敝之无憾’,何况咱们?”宝玉笑道:“论交道,不在‘肥马轻裘’,即黄金白璧亦不当锱铢较量。倒是这唐突闺阁上头,却万万使不得的。如今我索性将‘公子’‘女儿’改去,竟算是你诔他的倒妙。况且素日你又待他甚厚,所以宁可弃了这一篇文,万不可弃这‘茜纱’新句。莫若改作‘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陇中,丫鬟薄命’。如此一改,虽与我不涉,我也惬怀。”黛玉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丫头,何用此话?况且‘小姐’‘丫鬟’,亦不典雅。等得紫鹃死了,我再如此说,还不算迟呢。”宝玉听了笑道:“这是何苦,又咒他。”黛玉笑道:“是你要咒的,并不是我说的。”宝玉说:“我又有了,这一改恰就妥当了: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薄命!’”

  黛玉听了,陡然变色。虽有无限狐疑,外面却不肯露出,反连忙含笑点头称妙,说:“果然改得好。再不必乱改了,快去干正经事罢。刚才太太打发人叫你,说明儿一早过大舅母那边去呢。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准了,所以叫你们过去呢。”宝玉忙道:“何必如此忙?我身上也不大好,明儿还未必能去呢。”黛玉道:“又来了。我劝你把脾气改改罢。一年大,二年小,……”一面说话一面咳嗽起来。宝玉忙道:“这里风冷,咱们只顾站着,凉着呢可不是玩的,快回去罢。”黛玉道:“我也家去歇息了,明儿再见罢。”说着,便自取路去了。宝玉只得闷闷的转步,忽想起黛玉无人随伴,忙命小丫头子跟送回去。自己到了怡红院中,果有王夫人打发嬷嬷们来,吩咐他明日一早过贾赦这边来,与方才黛玉之言相对。

  原来贾赦已将迎春许与孙家了。这孙家乃是大同府人氏,祖上系军官出身,乃当日宁荣府中之门生,算来亦系至交。如今孙家只有一人在京,现袭指挥之职。此人名唤孙绍祖,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壮,弓马娴熟,应酬权变,年纪未满三十,且又家资饶富,现在兵部候缺题升。因未曾娶妻,贾赦见是世交子侄,且人品家当都相称合,遂择为东床娇婿。亦曾回明贾母,贾母心中却不大愿意,但想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况且他亲父主张,何必出头多事?因此只说“知道了”三字,馀不多及。贾政又深恶孙家,虽是世交,不过是他祖父当日希慕宁荣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挽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名族之裔。因此,他倒劝谏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宝玉却未曾会过这孙绍祖一面的,次日只得过去,聊以塞责。只听见那娶亲的日子甚近,不过今年就要过门的,又见邢夫人等回了贾母,将迎春接出大观园去,越发扫兴。每每痴痴呆呆的,不知作何消遣。又听说要陪四个丫头过去,更又跌足道:“从今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净人了!”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地方徘徊瞻顾。见其轩窗寂寞,屏帐翛然,不过只有几个该班上夜的老妪。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苇叶,也都觉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迥非素常逞妍斗色可比。所以情不自禁,乃信口吟成一歌曰: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蓼花菱叶不胜悲,重露繁霜压纤梗。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宝玉方才吟罢,忽闻背后有人笑道:“你又发什么呆呢?”宝玉回头忙看是谁,原来是香菱。宝玉忙转身笑问道:“我的姐姐,你这会子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许多日子也不进来逛逛。”香菱拍手笑嘻嘻的说道:“我何曾不要来。如今你哥哥回来了,那里比先时自由自在的了?才刚我们太太使人找你凤姐姐去,竟没有找着,说往园子里来了。我听见这个话,我就讨了这个差进来找他。遇见他的丫头,说在稻香村呢。如今我往稻香村去,谁知又遇见了你。我还要问你:袭人姐姐这几日可好?怎么忽然把个晴雯姐姐也没了?到底是什么病?二姑娘搬出去的好快!你瞧瞧,这地方一时间就空落落的了。”宝玉只有一味答应,又让他同到怡红院去吃茶。香菱道:“此刻竟不能,等找着琏二奶奶,说完了正经话再来。”宝玉道:“什么正经话,这般忙?”香菱道:“为你哥哥娶嫂子的话,所以要紧。”宝玉道:“正是说的是那一家的好?只听见吵嚷了这半年,今儿又说张家的好,明儿又要李家的,后又议论王家的好。这些人家的女儿,他也不知造了什么罪,叫人家好端端的议论。”

  香菱道:“如今定了,可以不用拉扯别人家了。”宝玉问道:“定了谁家的?”香菱道:“因你哥哥上次出门时,顺路到了个亲戚家去。这门亲原是老亲,且又和我们是同在户部挂名行商,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户。前日说起来时,你们两府都也知道的:合京城里,上至王侯,下至买卖人,都称他家是‘桂花夏家’。”宝玉忙笑道:“如何又称为‘桂花夏家’?”香菱道:“本姓夏,非常的富贵。其馀田地不用说,单有几十顷地种着桂花,凡这长安那城里城外桂花局,俱是他家的,连宫里一应陈设盆景,亦是他家供奉。因此才有这个混号。如今太爷也没了,只有老奶奶带着一个亲生的姑娘过活,也并没有哥儿弟兄。可惜他竟一门尽绝了后。”宝玉忙道:“咱们也别管他绝后不绝后,只是这姑娘可好?你们大爷怎么就中意了?”香菱笑道:“一则是天缘,二来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当年时又通家来往,从小儿都在一处玩过。叙亲是姑舅兄妹,又没嫌疑。虽离了这几年,前儿一到他家,夏奶奶又是没儿子的,一见了你哥哥出落的这么,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见了儿子的还胜。又令他兄妹相见。谁知这姑娘出落的花朵似的了,在家里也读书写字,所以你哥哥当时就一心看准了。连当铺里老伙计们一群人,遭扰了人家三四日。他们还留多住几天,好容易苦辞,才放回家。你哥哥一进门,就咕咕唧唧求我们太太去求亲。我们太太原是见过的,又且门当户对,也依了。和这里姨太太凤姐姐商议了打发人去一说,就成了。只是娶的日子太急,所以我们忙乱的很。我也巴不得早些过来,又添了一个做诗的人了。”宝玉冷笑道:“虽如此说,但只我倒替你担心虑后呢。”香菱道:“这是什么话?我倒不懂了。”宝玉笑道:“这有什么不懂的?只怕再有个人来,薛大哥就不肯疼你了。”香菱听了,不觉红了脸,正色道:“这是怎么说?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一面说,一面转身走了。

  宝玉见他这样,便怅然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日,只得没精打采,还入怡红院来。一夜不曾安睡,种种不宁。次日便懒进饮食,身体发热。也因近日抄检大观园、逐司棋、别迎春、悲晴雯等羞辱、惊恐、悲凄所致,兼以风寒外感,遂致成疾,卧床不起。贾母听得如此,天天亲来看视。王夫人心中自悔,不合因晴雯过于逼责了他。心中虽如此,脸上却不露出,只吩咐众奶娘等好生伏侍看守。一日两次带进医生来诊脉下药。一月之后,方才渐渐的痊愈。好生保养过百日,方许动荤腥油面,方可出门行走。这百日内,院门前皆不许到,只在屋里玩笑。四五十天后,就把他拘的火星乱迸,那里忍耐的住?虽百般设法,无奈贾母王夫人执意不从,也只得罢了。因此,和些丫鬟们无所不至,恣意耍笑。又听得薛蟠那里摆酒唱戏,热闹非常,已娶亲入门。闻得这夏家小姐十分俊俏,也略通文翰,宝玉恨不得就过去一见才好。再过些时,又闻得迎春出了阁。宝玉思及当时姊妹耳鬓厮磨,从今一别,纵得相逢,必不得似先前这等亲热了。眼前又不能去一望,真令人凄惶不尽。少不得潜心忍耐,暂同这些丫鬟们厮闹释闷,幸免贾政责备逼迫读书之难。这百日内,只不曾拆毁了怡红院,和这些丫头们无法无天,凡世上所无之事,都玩耍出来,如今且不消细说。

  且说香菱自那日抢白了宝玉之后,自为宝玉有意唐突,“从此倒要远避他些才好。”因此,以后连大观园也不轻易进来了。日日忙乱着薛蟠娶过亲,因为得了护身符,自己身上分去责任,到底比这样安静些;二则又知是个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典雅和平的:因此,心里盼过门的日子比薛蟠还急十倍呢。好容易盼得一日娶过来,他便十分殷勤小心伏侍。

  原来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岁,生得亦颇有姿色,亦颇识得几个字。若论心里的丘壑泾渭,颇步熙凤的后尘。只吃亏了一件:从小时父亲去世的早,又无同胞兄弟,寡母独守此女,娇养溺爱,不啻珍宝,凡女儿一举一动,他母亲皆百依百顺,因此未免酿成个盗跖的情性:自己尊若菩萨,他人秽如粪土;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在家里和丫鬟们使性赌气、轻骂重打的。今儿出了阁,自为要作当家的奶奶,比不得做女儿时腼腆温柔,须要拿出威风来才钤压得住人。况且见薛蟠气质刚硬,举止骄奢,若不趁热灶一气炮制,将来必不能自竖旗帜矣。又见有香菱这等一个才貌俱全的爱妾在室,越发添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因他家多桂花,他小名就叫做金桂。他在家时,不许人口中带出“金”“桂”二字来,凡有不留心误道一字者,他便定要苦打重罚才罢。他因想“桂花”二字是禁止不住的,须得另换一名,想桂花曾有广寒嫦娥之说,便将桂花改为“嫦娥花”,又寓自己身分。如今薛蟠本是个怜新弃旧的人,且是有酒胆、无饭力的,如今得了这一个妻子,正在新鲜兴头上,凡事未免尽让他些。那夏金桂见是这般形景,便也试着一步紧似一步。一月之中,二人气概都还相平;至两月之后,便觉薛蟠的气慨渐次的低矮了下去。

  一日,薛蟠酒后,不知要行何事,先和金桂商议。金桂执意不从,薛蟠便忍不住,便发了几句话,赌气自行了。金桂便哭得如醉人一般,茶汤不进,装起病来,请医疗治。医生又说:“气血相逆,当进宽胸顺气之剂。”薛姨妈恨得骂了薛蟠一顿,说:“如今娶了亲,眼前抱儿子了,还是这么胡闹!人家凤凰似的,好容易养了一个女儿,比花朵儿还轻巧,原看的你是个人物,才给你做媳妇。你不说收了心,安分守己,一心一计,和和气气的过日子,还是这么胡闹,喝了黄汤折磨人家。这会子花钱吃药白遭心。”一席话说的薛蟠后悔不迭,反来安慰金桂。金桂见婆婆如此说,越发得了意,更装出些张致来,不理薛蟠。薛蟠没了主意,惟有自软而已。好容易十天半月之后,才渐渐的哄转过金桂的心来。

  自此,便加一倍小心,气慨不免又矮了半截下来。那金桂见丈夫旗纛渐倒,婆婆良善,也就渐渐的持戈试马。先时不过挟制薛蟠;后来倚娇作媚,将及薛姨妈;后将至宝钗。宝钗久察其不轨之心,每每随机应变,暗以言语弹压其志。金桂知其不可犯,便欲寻隙,苦得无隙可乘,倒只好曲意俯就。一日,金桂无事,因和香菱闲谈,问香菱家乡父母。香菱皆答“忘记”,金桂便不悦,说有意欺瞒了他。因问:“‘香菱’二字是谁起的?”香菱便答道:“姑娘起的。”金桂冷笑道:“人人都说姑娘通,只这一个名字就不通。”香菱忙笑道:“奶奶若说姑娘不通,奶奶没合姑娘讲究过。说起来,他的学问,连咱们姨老爷常时还夸的呢。”欲知香菱说出何话,且听下回分解。

红楼梦 第八十回 美香菱屈受贪夫棒 王道士胡诌妒妇方

  话说金桂听了,将脖项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哧两声,冷笑道:“菱角花开,谁见香来?若是菱角香了,正经那些香花放在那里?可是不通之极!”香菱道:“不独菱花香,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般清香的。但他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清香比是花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也是令人心神爽快的。”金桂道:“依你说,这兰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香菱说到热闹头上,忘了忌讳,便接口道:“兰花桂花的香,又非别的香可比。”一句未完,金桂的丫鬟名唤宝蟾的,忙指着香菱的脸说道:“你可要死,你怎么叫起姑娘的名字来?”香菱猛省了,反不好意思,忙陪笑说:“一时顺了嘴,奶奶别计较。”金桂笑道:“这有什么,你也太小心了。但只是我想这个‘香’字到底不妥,意思要换一个字,不知你服不服?”香菱笑道:“奶奶说那里话?此刻连我一身一体俱是奶奶的,何得换一个名字反问我服不服,叫我如何当得起。奶奶说那一个字好,就用那一个。”金桂冷笑道:“你虽说得是,只怕姑娘多心。”香菱笑道:“奶奶原来不知:当日买了我时,原是老太太使唤的,故此姑娘起了这个名字。后来伏侍了爷,就与姑娘无涉了。如今又有了奶奶,越发不与姑娘相干。且姑娘又是极明白的人,如何恼得这些呢?”金桂道:“既这样说,‘香’字竟不如‘秋’字妥当。菱角菱花皆盛于秋,岂不比香字有来历些?”香菱笑道:“就依奶奶这样罢了。”自此后遂改了“秋”字。宝钗亦不在意。

  只因薛蟠是天性得陇望蜀的,如今娶了金桂,又见金桂的丫头宝蟾有三分姿色,举止轻浮可爱,便时常要茶要水的故意撩逗他。宝蟾虽亦解事,只是怕金桂,不敢造次,且看金桂的眼色。金桂亦觉察其意,想着:“正要摆布香菱,无处寻隙。如今他既看上宝蟾,我且舍出宝蟾与他,他一定就和香菱疏远了。我再乘他疏远之时,摆布了香菱,那时宝蟾原是我的人,也就好处了。”打定了主意,俟机而发。这日薛蟠晚间微醺,又命宝蟾倒茶来吃。薛蟠接碗时故意捏他的手,宝蟾又乔装躲闪,连忙缩手。两下失误,豁啷一声茶碗落地,泼了一身一地的茶。薛蟠不好意思,佯说宝蟾不好生拿着,宝蟾说:“姑爷不好生接。”金桂冷笑道:“两个人的腔调儿都够使的了。别打量谁是傻子!”薛蟠低头微笑不语,宝蟾红了脸出去。一时安歇之时,金桂便故意的撵薛蟠:“别处去睡,省的得了谗痨似的。”薛蟠只是笑。金桂道:“要做什么和我说,别偷偷摸摸的不中用。”薛蟠听了,仗着酒盖脸,就势跪在被上,拉着金桂笑道:“好姐姐,你若把宝蟾赏了我,你要怎样就怎样。你要活人脑子,也弄来给你。”金桂笑道:“这话好不通!你爱谁,说明了,就收在房里,省得别人看着不雅。我可要什么呢?”薛蟠得了这话,喜的称谢不尽。是夜曲尽丈夫之道,竭力奉承金桂。次日也不出门,只在家中厮闹,越发放大了胆了。

  至午后,金桂故意出去,让个空儿与他二人,薛蟠便拉拉扯扯的起来。宝蟾心里也知八九了,也就半推半就。正要入港,谁知金桂是有心等候的,料着在难分之际,便叫小丫头子舍儿过来。原来这小丫头也是金桂在家从小使唤的,因他自小父母双亡,无人看管,便大家叫他做小舍儿,专做些粗活。金桂如今有意,独唤他来吩咐道:“你去告诉秋菱,到我屋里,将我的绢子取来,不必说我说的。”小舍儿听了,一径去寻着秋菱,说:“菱姑娘,奶奶的绢子忘记在屋里了,你去取了来,送上去,岂不好?”秋菱正因金桂近日每每的挫折他,不知何意,百般竭力挽回,听了这话,忙往房里来取。不防正遇见他二人推就之际,一头撞进去了,自己倒羞的耳面通红,转身回避不及。薛蟠自为是过了明路的,除了金桂,无人可怕,所以连门也不掩。这会子秋菱撞来,故虽不十分在意,无奈宝蟾素日最是说嘴要强,今既遇见秋菱,便恨无地可入,忙推开薛蟠一径跑了,口内还怨恨不绝,说他强奸力逼。薛蟠好容易哄得上手,却被秋菱打散,不免一腔的兴头变做了一腔的恶怒,都在秋菱身上。不容分说,赶出来啐了两口,骂道:“死娼妇!你这会子做什么来撞尸游魂?”秋菱料事不好,三步两步,早已跑了。薛蟠再来找宝蟾,已无踪迹了。于是只恨的骂秋菱。至晚饭后,已吃得醺醺然,洗澡时,不防水略热了些,烫了脚,便说秋菱有意害他。他赤条精光,赶着秋菱踢打了两下。秋菱虽未受过这气苦,既到了此时,也说不得了,只好自悲自怨,各自走开。

  彼时金桂已暗和宝蟾说明,今夜令薛蟠在秋菱房中去成亲,命秋菱过来陪自己安睡。先是秋菱不肯,金桂说他嫌腌臜了,再必是图安逸,怕夜里伏侍劳动。又骂说:“你没见世面的主子,见一个爱一个,把我的丫头霸占了去,又不叫你来,到底是什么主意?想必是逼死我就罢了!”薛蟠听了这话,又怕闹黄了宝蟾之事,忙又赶来骂秋菱:“不识抬举,再不去就要打了!”秋菱无奈,只得抱了铺盖来。金桂命他在地下铺着睡,秋菱只得依命。刚睡下,便叫倒茶,一时又要捶腿,如是者一夜七八次,总不使其安逸稳卧片时。那薛蟠得了宝蟾,如获珍宝,一概都置之不顾。恨得金桂暗暗的发恨道:“且叫你乐几天,等我慢慢的摆弄了他,那时可别怨我!”一面隐忍,一面设计摆弄秋菱。

  半月光景,忽又装起病来,只说心痛难忍,四肢不能转动,疗治不效。众人都说是秋菱气的。闹了两天,忽又从金桂枕头内抖出个纸人来,上面写着金桂的年庚八字,有五根针钉在心窝并肋肢骨缝等处。于是,众人当作新闻,先报与薛姨妈。薛姨妈先忙手忙脚的,薛蟠自然更乱起来,立刻要拷打众人。金桂道:“何必冤枉众人?大约是宝蟾的镇魔法儿。”薛蟠道:“他这些时并没多空儿在你房里,何苦赖好人?”金桂冷笑道:“除了他还有谁?莫不是我自己害自己不成?虽有别人,如何敢进我的房呢?”薛蟠道:“秋菱如今是天天跟着你,他自然知道,先拷问他,就知道了。”金桂冷笑道:“拷问谁?谁肯认?依我说,竟装个不知道,大家丢开手罢了。横竖治死我也没什么要紧,乐得再娶好的。若据良心上说,左不是你三个多嫌我。”一面说着,一面痛哭起来。薛蟠更被这些话激怒,顺手抓起一根门闩来,一径抢步,找着秋菱,不容分说,便劈头劈脸浑身打起来,一口只咬定是秋菱所施。秋菱叫屈。薛姨妈跑来禁喝道:“不问明白就打起人来了!这丫头伏侍这几年,那一时不小心?他岂肯如今做这没良心的事!你且问个清浑皂白,再动粗卤。”金桂听见他婆婆如此说,怕薛蟠心软意活了,便泼声浪气大哭起来,说:“这半个多月,把我的宝蟾霸占了去,不容进我的房,惟有秋菱跟着我睡。我要拷问宝蟾,你又护在头里。你这会子又赌气打他去。治死我,再拣富贵的标致的娶来就是了,何苦做出这些把戏来?”薛蟠听了这些话,越发着了急。

  薛姨妈听见金桂句句挟制着儿子,百般恶赖的样子,十分可恨。无奈儿子偏不硬气,已是被他挟制软惯了。如今又勾搭上丫头,被他说霸占了去,自己还要占温柔让夫之礼。这魇魔法究竟不知谁做的?正是俗语说的好,“清官难断家务事”,此时正是公婆难断床帏的事了。因无法,只得赌气喝薛蟠,说:“不争气的孽障,狗也比你体面些!谁知你三不知的,把陪房丫头也摸索上了,叫老婆说霸占了丫头,什么脸出去见人?也不知谁使的法子,也不问清就打人。我知道你是个得新弃旧的东西,白辜负了当日的心。他既不好,你也不该打。我即刻叫人牙子来卖了他,你就心净了。”气着,又命:“秋菱,收拾了东西,跟我来。”一面叫人去快叫个人牙子来:“多少卖几两银子,拔去肉中刺、眼中钉,大家过太平日子!”薛蟠见母亲动了气,早已低了头。金桂听了这话,便隔着窗子,往外哭道:“你老人家只管卖人,不必说着一个、拉着一个的。我们很是那吃醋拈酸容不得下人的不成?怎么‘拔去肉中刺、眼中钉’?是谁的钉?谁的刺?但凡多嫌着他,也不肯把我的丫鬟也收在房里了。”薛姨妈听说,气得身战气咽,道:“这是谁家的规矩?婆婆在这里说话,媳妇隔着窗子拌嘴!亏你是旧人家的女儿,满嘴里大呼小喊,说的是什么!”薛蟠急得跺脚,说:“罢哟,罢哟!看人家听见笑话。”金桂意谓一不做,二不休,越发喊起来了,说:“我不怕人笑话!你的小老婆治害我,我倒怕人笑话了?再不然,留下他,卖了我。谁还不知道薛家有钱,行动拿钱垫人,又有好亲戚,挟制着别人!你不趁早施为,还等什么?嫌我不好,谁叫你们瞎了眼,三求四告的,跑了我们家做什么去了?”一面哭喊,一面自己拍打。薛蟠急得说又不好,劝又不好,打又不好,央告又不好,只是出入嗳声叹气,抱怨说运气不好。

  当下薛姨妈被宝钗劝进去了,只命人来卖香菱。宝钗笑道:“咱们家只知买人,并不知卖人之说,妈妈可是气糊涂了。倘或叫人听见,岂不笑话?哥哥嫂子嫌他不好,留着我使唤,我正也没人呢。”薛姨妈道:“留下他还是惹气,不如打发了他干净。”宝钗笑道:“他跟着我也是一样,横竖不叫他到前头去。从此,断绝了他那里,也和卖了的一样。”香菱早已跑到薛姨妈跟前,痛哭哀求,不愿出去,情愿跟姑娘。薛姨妈只得罢了。自此,后来香菱果跟随宝钗去了,把前面路径竟自断绝。虽然如此,终不免对月伤悲,挑灯自叹。虽然在薛蟠房中几年,皆因血分中有病,是以并无胎孕。今复加以气怒伤肝,内外折挫不堪,竟酿成干血之症,日渐羸瘦,饮食懒进,请医服药不效。

  那时金桂又吵闹了数次,薛蟠有时仗着酒胆,挺撞过两次。持棍欲打,那金桂便递身叫打;这里持刀欲杀时,便伸着脖项。薛蟠也实不能下手,只得乱了一阵罢了。如今已成习惯自然,反使金桂越长威风。又渐次辱嗔宝蟾。宝蟾比不得香菱,正是个烈火干柴,既和薛蟠情投意合,便把金桂放在脑后。近见金桂又作践他,他便不肯低服半点。先是一冲一撞的拌嘴;后来金桂气急,甚至于骂,再至于打。他虽不敢还手,便也撒泼打滚,寻死觅活,昼则刀剪,夜则绳索,无所不闹。薛蟠一身难以两顾,惟徘徊观望,十分闹得无法,便出门躲着。金桂不发作性气,有时喜欢,便纠聚人来斗牌掷骰行乐。又生平最喜啃骨头,每日务要杀鸡鸭,将肉赏人吃,只单是油炸的焦骨头下酒。吃得不耐烦,便肆行海骂,说:“有别的忘八粉头乐的,我为什么不乐。”薛家母女总不去理他,惟暗里落泪。薛蟠亦无别法,惟悔恨不该娶这“搅家精”,都是一时没了主意。于是宁荣二府之人,上上下下,无有不知,无有不叹者。

  此时宝玉已过了百日,出门行走。亦曾过来见过金桂:举止形容也不怪厉,一般是鲜花嫩柳,与众姊妹不差上下,焉得这等情性?可为奇事。因此,心中纳闷。这日,与王夫人请安去,又正遇见迎春奶娘来家请安,说起孙绍祖甚属不端,“姑娘惟有背地里淌眼泪,只要接了家来,散荡两日。”王夫人因说:“我正要这两日接他去,只是七事八事的都不遂心,所以就忘了。前日宝玉去了,回来也曾说过的。明日是个好日子,就接他去。”正说时,贾母打发人来找宝玉,说:“明儿一早往天齐庙还愿去。”宝玉如今巴不得各处去逛逛,听见如此,喜的一夜不曾合眼。

  次日一早,梳洗穿戴已毕,随了两三个老嬷嬷,坐车出西城门外天齐庙烧香还愿。这庙里已于昨日预备停妥的。宝玉天性怯懦,不敢近狰狞神鬼之像,是以忙忙的焚过纸马钱粮,便退至道院歇息。一时吃饭毕,众嬷嬷和李贵等围随宝玉到各处玩耍了一回,宝玉困倦,复回至净室安歇。众嬷嬷生恐他睡着了,便请了当家的老王道士来陪他说话儿。这老道士专在江湖上卖药,弄些海上方治病射利,庙外现挂着招牌,丸散膏药,色色俱备。亦长在宁荣二府走动惯熟,都给他起了个混号,唤他做“王一贴”:言他膏药灵验,一贴病除。当下王一贴进来。宝玉正歪在炕上,看见王一贴进来,便笑道:“来的好。我听见说你极会说笑话儿的,说一个给我们大家听听。”王一贴笑道:“正是呢,哥儿别睡,仔细肚子里面筋作怪。”说着,满屋里的都笑了,宝玉也笑着起身整衣。王一贴命徒弟们:“快沏好茶来。”焙茗道:“我们爷不吃你的茶,坐在这屋里还嫌膏药气息呢。”王一贴笑道:“不当家花拉的!膏药从不拿进屋里来的。知道二爷今日必来,三五日头里就拿香熏了。”宝玉道:“可是呢,天天只听见说你的膏药好,到底治什么病?”王一贴道:“若问我的膏药,说来话长,其中底细,一言难尽:共药一百二十味,君臣相际,温凉兼用。内则调元补气,养荣卫,开胃口,宁神定魄,去寒去暑,化食化痰;外则和血脉,舒筋络,去死生新,去风散毒。其效如神,贴过便知。”宝玉道:“我不信一张膏药就治这些病?我且问你,倒有一种病,也贴得好么?”王一贴道:“百病千灾,无不立效。若不效,二爷只管揪胡子,打我这老脸,拆我这庙,何如?只说出病源来。”宝玉道:“你猜。若猜得着,便贴得好了。”王一贴听了,寻思一会,笑道:“这倒难猜,只怕膏药有些不美了。”宝玉命他坐在身边。王一贴心动,便笑着悄悄的说道:“我可猜着了。想是二爷如今有了房中的事情,要滋助的药可是不是?”话犹未完,焙茗先喝道:“该死,打嘴!”宝玉犹未解,忙问:“他说什么?”焙茗道:“信他胡说!”唬得王一贴不等再问,只说:“二爷明说了罢。”宝玉道:“我问你,可有贴女人的妒病的方子没有?”王一贴听了,拍手笑道:“这可罢了,不但说没有方子,就是听也没有听见过。”宝玉笑道:“这样还算不得什么!”王一贴又忙道:“这贴妒的膏药倒没经过。有一种汤药,或者可医,只是慢些儿,不能立刻见效的。”宝玉道:“什么汤?怎样吃法?”

  王一贴道:“这叫做‘疗妒汤’: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梨熟为度。每日清晨吃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宝玉道:“这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见效。”王一贴道:“一剂不效,吃十剂;近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明年再吃。横竖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吃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说着,宝玉焙茗都大笑不止,骂“油嘴的牛头”。王一贴道:“不过是闲着解午盹罢了,有什么关系?说笑了你们就值钱。告诉你们说,连膏药也是假的。我有真药,我还吃了做神仙呢,有真的跑到这里来混?”正说着,吉时已到,请宝玉出去奠酒,焚化钱粮,散福。功课完毕,宝玉方进城回家。

  那时迎春已来家好半日,孙家婆娘媳妇等人已待晚饭,打发回家去了。迎春方哭哭啼啼,在王夫人房中诉委屈,说:“孙绍祖一味好色,好赌,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略劝过两三次,便骂我是‘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又说老爷曾收着五千银子,不该使了他的。如今他来要了两三次不得,便指着我的脸说道:‘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卖给我的。好不好,打你一顿,撵到下房里睡去。当日你爷爷在时,希翼上我们的富贵,赶着相与的。论理我和你父亲是一辈,如今压着我的头晚了一辈,不该做了这门亲,倒没的叫人看着赶势利似的。’”一行说,一行哭的呜呜咽咽,连王夫人并众姊妹无不落泪。王夫人只得用言解劝,说:“已是遇见不晓事的人,可怎么样呢?想当日你叔叔也曾劝过大老爷,不叫做这门亲的;大老爷执意不听,一心情愿。到底做不好了。我的儿,这也是你的命。”迎春哭道:“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苦?从小儿没有娘,幸而过婶娘这边来,过了几年心净日子。如今偏又是这么个结果。”王夫人一面劝,一面问他随意要在那里安歇。迎春道:“乍乍的离了姊妹们,只得眠思梦想;二则还惦记着我的屋子。还得在园里住个三五天,死也甘心了。不知下次来还得住不得住了呢。”王夫人忙劝道:“快休乱说。年轻的夫妻们,斗牙斗齿,也是泛泛人的常事,何必说这些丧话?”仍命人忙忙的收拾紫菱洲房屋,命姊妹们陪伴着解释。又吩咐宝玉:“不许在老太太跟前走漏一些风声。倘或老太太知道了这些事,都是你说的。”宝玉唯唯的听命。

  迎春是夕仍在旧馆安歇。众姐妹丫鬟等更加亲热异常。一连住了三日,才往邢夫人那边去。先辞过贾母及王夫人,然后与众姐妹分别,各皆悲伤不舍。还是王夫人薛姨妈等安慰劝释,方止住了,过那边去。又在邢夫人处住了两日,就有孙家的人来接去。迎春虽不愿去,无奈孙绍祖之恶,勉强忍情作辞去了。邢夫人本不在意,也不问其夫妻和睦、家务烦难,只面情塞责而已。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红楼梦 第八十一回 占旺相四美钓游鱼 奉严词两番入家塾

  且说迎春归去之后,邢夫人象没有这事,倒是王夫人抚养了一场,却甚实伤感,在房中自己叹息了一回。只见宝玉走来请安,看见王夫人脸上似有泪痕,也不敢坐,只在傍边站着。王夫人叫他坐下,宝玉才捱上炕来,就在王夫人身旁坐了。王夫人见他呆呆的瞅着,似有欲言不言的光景,便道:“你又为什么这样呆呆的?”宝玉道:“并不为什么。只是昨儿听见二姐姐这种光景,我实在替他受不得。虽不敢告诉老太太,却这两夜只是睡不着。我想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那里受得这样的委屈?况且二姐姐是个最懦弱的人,向来不会和人拌嘴,偏偏儿的遇见这样没人心的东西,竟一点儿不知道女人的苦处!”说着,几乎滴下泪来。王夫人道:“这也是没法儿的事。俗语说的:‘嫁出去的女孩儿,泼出去的水。’叫我能怎么样呢?”

  宝玉道:“我昨儿夜里倒想了一个主意:咱们索性回明了老太太,把二姐姐接回来,还叫他紫菱洲住着,仍旧我们姐妹弟兄们一块儿吃,一块儿玩,省得受孙家那混帐行子的气。等他来接,咱们硬不叫他去。由他接一百回,咱们留一百回。只说是老太太的主意。这个岂不好呢?”王夫人听了,又好笑又好恼,说道:“你又发了呆气了!混说的是什么?大凡做了女孩儿,终究是要出门子的。嫁到人家去,娘家那里顾得?也只好看他自己的命运,碰的好就好,碰的不好也就法儿。你难道没听见人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里个个都象你大姐姐做娘娘呢?况且你二姐姐是新媳妇,孙姑爷也还是年轻的人,各人有各人的脾气,新来乍到,自然要有些扭彆的。过几年,大家摸着脾气儿,生儿长女以后,那就好了。你断断不许在老太太跟前说起半个字,我知道了是不依你的。快去干你的去罢,别在这里混说了。”说的宝玉也不敢作声,坐了一回,无精打采的出来了。彆着一肚子闷气,无处可泄,走到园中,一径往潇湘馆来。刚进了门,便放声大哭起来。

  黛玉正在梳洗才毕,见宝玉这个光景倒吓了一跳,问:“是怎么了?合谁怄了气了?”连问几声。宝玉低着头,伏在桌子上呜呜咽咽,哭的说不出话来。黛玉便在椅子上怔怔的瞅着他,一会子问道:“到底是别人合你怄了气了,还是我得罪了你呢?”宝玉摇手道:“都不是,都不是。”黛玉道:“那么着,为什么这么伤心起来?”宝玉道:“我只想着,咱们大家越早些死的越好,活着真真没有趣儿。”黛玉听了这话,更觉惊讶,道:“这是什么话?你真正发了疯不成?”宝玉道:“也并不是我发疯。我告诉你,你也不能不伤心。前儿二姐姐回来的样子和那些话,你也都听见看见了。我想人到了大的时候,为什么要嫁?嫁出去,受人家这般苦楚!还记得咱们初结海棠社的时候,大家吟诗做东道,那时候何等热闹。如今宝姐姐家去了,连香菱也不能过来,二姐姐又出了门子了,几个知心知意的人都不在一处,弄得这样光景!我原打算去告诉老太太,接二姐姐回来,谁知太太不依,倒说我呆、混说。我又不敢言语。这不多几时,你瞧瞧,园中光景,已经大变了。若再过几年,又不知怎么样了。故此,越想不由的人心里难受起来。”黛玉听了这番言语,把头渐渐的低了下去,身子渐渐的退至炕上,一言不发,叹了口气,便向里躺下去了。

  紫鹃刚拿进茶来,见他两个这样,正在纳闷,只见袭人来了,进来看见宝玉,便道:“二爷在这里呢么?老太太那里叫呢。我估量着二爷就是在这里。”黛玉听见是袭人,便欠身起来让坐。黛玉的两个眼圈儿已经哭的通红了。宝玉看见,道:“妹妹,我刚才说的,不过是些呆话,你也不用伤心了。要想我的话时,身子更要保重才好。你歇歇儿罢。老太太那边叫我,我看看去就来。”说着,往外走了。袭人悄问黛玉道:“你两个人又为什么?”黛玉道:“他为他二姐姐伤心;我是刚才眼睛发痒揉的,并不为什么。”袭人也不言语,忙跟了宝玉出来,各自散了。宝玉来到贾母那边,贾母却已经歇晌,只得回到怡红院。

  到了午后,宝玉睡了中觉起来,甚觉无聊,随手拿了一本书看。袭人见他看书,忙去沏茶伺候。谁知宝玉拿的那本书却是《古乐府》,随手翻来,正看见曹孟德“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一首,不觉刺心。因放下这一本,又拿一本看时,却是晋文。翻了几页,忽然把书掩上,托着腮只管痴痴的坐着。袭人倒了茶来,见他这般光景,便道:“你为什么又不看了?”宝玉也不答言,接过茶来,喝了一口,便放下了。袭人一时摸不着头脑,也只管站在傍边,呆呆的看着他。忽见宝玉站起来,嘴里咕咕哝哝的说道:“好一个‘放浪形骸之外’!”袭人听了,又好笑,又不敢问他,只得劝道:“你若不爱看这些书,不如还到园里逛逛,也省得闷出毛病来。”那宝玉一面口中答应,只管出着神,往外走了。

  一时走到沁芳亭,但见萧疏景象,人去房空。又来至蘅芜院,更是香草依然,门窗掩闭。转过藕香榭来,远远的只见几个人,在蓼溆一带栏干上靠着,有几个小丫头蹲在地下找东西。宝玉轻轻的走在假山背后听着。只听一个说道:“看他洑上来不洑上来。”好似李纹的语音。一个笑道:“好,下去了。我知道他不上来的。”这个却是探春的声音。一个又道:“是了。姐姐你别动,只管等着,他横竖上来。”一个又说:“上来了。”这两个是李绮邢岫烟的声儿。宝玉忍不住,拾了一块小砖头儿,往那水里一摞,“咕咚”一声。四个人都吓了一跳,惊讶道:“这是谁这么促狭?唬了我们一跳!”宝玉笑着从山子后直跳出来,笑道:“你们好乐啊!怎么不叫我一声儿?”探春道:“我就知道再不是别人,必是二哥哥这么淘气。没什么说的,你好好儿的赔我们的鱼罢。刚才一个鱼上来,刚刚儿的要钓着,叫你唬跑了。”宝玉笑道:“你们在这里玩,竟不找我,我还要罚你们呢。”大家笑了一回。

  宝玉道:“咱们大家今儿钓鱼,占占谁的运气好?看谁钓得着就是他今年的运气好,钓不着就是他今年运气不好。咱们谁先钓?”探春便让李纹,李纹不肯。探春笑道:“这样就是我先钓。”回头向宝玉说道:“二哥哥,你再赶走了我的鱼,我可不依了。”宝玉道:“头里原是我要唬你们玩,这会子你只管钓罢。”探春把丝绳抛下,没十来句话的工夫,就有一个杨叶窜吞着钩子,把漂儿坠下去。探春把竿一挑,往地下一撩,却是活迸的。侍书在满地上乱抓,两手捧着搁在小磁坛内,清水养着。探春把钓竿递与李纹。李纹也把钓竿垂下,但觉丝儿一动,忙挑起来,却是个空钩子。又垂下去半晌,钩丝一动,又挑起来,还是空钩子。李纹把那钩子拿上来一瞧,原来往里钩了。李纹笑道:“怪不得钓不着。”忙叫素云把钩子敲好了,换上新虫子,上边贴好了苇片儿。垂下去一会儿,见苇片直沉下去,急忙提起来,倒是一个二寸长的鲫瓜儿。李纹笑着道:“宝哥哥钓罢。”宝玉道:“索性三妹妹和邢妹妹钓了我再钓。”岫烟却不答言。只见李绮道:“宝哥哥先钓罢。”说着,水面上起了一个泡儿。探春道:“不必尽着让了。你看那鱼都在三妹妹那边呢,还是三妹妹快着钓罢。”李绮笑着接了钓竿儿,果然沉下去就钓了一个。然后岫烟来钓着了一个,随将竿子仍旧递给探春,探春才递与宝玉。宝玉道:“我是要做姜太公的。”便走下石矶,坐在池边钓起来。岂知那水里的鱼,看见人影儿,都躲到别处去了。宝玉抡着钓竿,等了半天,那钓丝儿动也不动。刚有一个鱼儿在水边吐沫,宝玉把竿子一,又唬走了。急的宝玉道:“我最是个性儿急的人,他偏性儿慢,这可怎么样呢?好鱼儿,快来罢,你也成全成全我呢。”说的四人都笑了。一言未了,只见钓丝微微一动。宝玉喜极,满怀用力往上一兜,把钓竿往石上一碰,折作两段,丝也振断了,钩子也不知往那里去了。众人越发笑起来。探春道:“再没见象你这样卤人!”

  正说着,只见麝月慌慌张张的跑来说:“二爷,老太太醒了,叫你快去呢。”五个人都唬了一跳。探春便问麝月道:“老太太叫二爷什么事?”麝月道:“我也不知道。就只听见说是什么闹破了,叫宝玉来问;还要叫琏二奶奶一块儿查问呢。”吓得宝玉发了一回呆,说道:“不知又是那个丫头遭了瘟了。”探春道:“不知什么事,二哥哥你快去。有什么信儿,先叫麝月来告诉我们一声儿。”说着便同李纹、李绮、岫烟走了。

  宝玉走到贾母房中,只见王夫人陪着贾母摸牌。宝玉看见无事,才把心放下了一半。贾母见他进来,便问道:“你前年那一次得病的时候,后来亏了一个疯和尚和个瘸道士治好了的。那会子病里你觉得是怎么样?”宝玉想了一回道:“我记得得病的时候儿,好好的站着,倒象背地里有人把我拦头一棍,疼的眼睛前头漆黑,看见满屋子里都是些青面獠牙、拿刀举棒的恶鬼。躺在炕上,觉得脑袋上加了几个脑箍似的。以后便疼的任什么不知道了。到好了时候,又记得堂屋里一片金光,直照到我床上来,那些鬼都跑着躲避,就不见了。我的头也不疼了,心上也就清楚了。”贾母告诉王夫人道:“这个样子也就差不多了。”

  说着凤姐也进来了,见了贾母,又回身见过了王夫人,说道:“老祖宗要问我什么?”贾母道:“你那年中了邪的时候儿,你还记得么?”凤姐儿笑道:“我也不很记得了。但觉自己身子不由自主,倒象有什么人拉拉扯扯,要我杀人才好。有什么拿什么,见什么杀什么,自己原觉很乏,只是不能住手。”贾母道:“好的时候儿呢?”凤姐道:“好的时候好象空中有人说了几句话似的,却不记得说什么来着。”贾母道:“这么看起来,竟是他了。他姐儿两个病中的光景合才说了一样。这老东西竟这样坏心!宝玉枉认了他做干妈!倒是这个和尚道人,阿弥陀佛,才是救宝玉性命的。只是没有报答他。”凤姐道:“怎么老太太想起我们的病来呢?”贾母道:“你问你太太去,我懒怠说。”王夫人道:“才刚老爷进来,说起宝玉的干妈竟是个混帐东西。邪魔外道的,如今闹破了,被锦衣府拿住送入刑部监,要问死罪的了。前几天被人告发的。那个人叫做什么潘三保,有一所房子,卖给斜对过当铺里。这房子加了几倍价钱,潘三保还要加,当铺里那里还肯?潘三板便买嘱了这老东西,因他常到当铺里去,那当铺里人的内眷都和他好的,他就使了个法儿,叫人家的内人便得了邪病,家翻宅乱起来。他又去说,这个病他能治,就用些神马纸钱烧献了,果然见效。他又向人家内眷们要了十几两银子。岂知老佛爷有眼,应该败露了。这一天急要回去,掉了一个绢包子。当铺里人捡起来一看,里头有许多纸人,还见四丸子很香很香。正诧异着呢,那老东西倒回来找这绢包儿,这里的人就把他拿住。身边一搜,搜出一个匣子,里面有象牙刻的一男一女,不穿衣裳,光着身子的两个魔王,还有七根朱红绣花针。立时送到锦衣府去,问出许多官员家大户太太姑娘们的隐情事来。所以知会了营里,把他家中一抄,抄出好些泥塑的煞神,几匣子闷香。炕背后空屋子里挂着一盏七星灯,灯下有几个草人,有头上戴着脑箍的,有胸前穿着钉子的,有项上拴着锁子的。柜子里无数纸人儿。底下几篇小帐,上面记着某家验过,应着银若干。得人家油钱香分也不计其数。

  凤姐道:“咱们的病一准是他。我记得咱们病后,那老妖精向赵姨娘那里来过几次,和赵姨娘讨银子,见了我,就脸上变貌变色,两眼黧鸡似的。我当初还猜了几遍,总不知什么原故。如今说起来,却原来都是有因的。但只我在这里当家,自然惹人恨怨,怪不得别人治我,宝玉可合人有什么仇呢?忍得下这么毒手!”贾母道:“焉知不因我疼宝玉,不疼环儿,竟给你们种了毒了呢。”王夫人道:“这老货已经问了罪,决不好叫他来对证。没有对证,赵姨娘那里肯认帐?事情又大,闹出来外面也不雅。等他自作自受,少不得要自己败露的。”贾母道:“你这话说的也是。这样事没有对证也难作准。只是佛爷菩萨看的真,他们姐儿两个如今又比谁不济了呢?罢了,过去的事,凤哥儿也不必提了。今日你合你太太都在我这边吃了晚饭再过去罢。”遂叫鸳鸯琥珀等传饭。凤姐赶忙笑道:“怎么老祖宗倒操起心来?”王夫人也笑了。只见外头几个媳妇伺候。凤姐连忙告诉小丫头子传饭:我合太太都跟着老太太吃。”

  正说着,只见玉钏儿走来对夫人道:“老爷要找一件什么东西,请太太伺候了老太太的饭完了,自己去找一找呢。”贾母道:“你去罢,保不住你老爷有要紧的事。”王夫人答应着,便留下凤姐儿伺候,自己退了出来。回至房中,合贾政说了些闲话,把东西找出来了。贾政便问道:“迎儿已经回去了?他在孙家怎么样?”王夫人道:“迎丫头一肚子眼泪,说孙姑爷凶横的了不得。”因把迎春的话述了一遍。贾政叹道:“我原知不是对头,无奈大老爷已说定了,叫我也没法。不过迎丫头受些委屈罢了。”王夫人道:“这还是新媳妇,只指望他以后好了好。”说着,“嗤”的一笑。贾政道:“笑什么?”王夫人道:“我笑宝玉儿早起,特特的到这屋里来,说的都是些小孩子话。”贾政道:“他说什么?”王夫人把宝玉的言语笑述了一遍。贾政也忍不住的笑,因又说道:“你提宝玉,我正想起一件事来了。这孩子天天放在园里,也不是事。生女儿不得济,还是别人家的人;生儿若不济事,关系非浅。前日倒有人和我提起一位先生来,学问人品都是极好的,也是南边人。但我想南边先生,性情最是和平。咱们城里的孩子,个个踢天弄井,鬼聪明倒是有的,可以搪塞就搪塞过去了,胆子又大。先生再要不肯给没脸,一日哄哥儿似的,没的白耽误了。所以老辈子不肯请外头的先生,只在本家择出有年纪再有点学问的请来掌家塾。如今儒大太爷虽学问也只中平,但还弹压的住这些小孩子们,不至以颟顸了事。我想宝玉闲着总不好,不如仍旧叫他家塾中读书去罢了。”王夫人道:“老爷说的很是。自从老爷外任去了,他又常病,竟耽搁了好几年。如今且在家学里温习温习,也是好的。”贾政点头,又说些闲话不提。

  且说宝玉次日起来,梳洗完毕,早有小厮们传进话来,说:“老爷叫二爷说话。”宝玉忙整理了衣裳,来至贾政书房中,请了安,站着。贾政道:“你近来作些什么功课?虽有几篇字,也算不得什么。我看你近来的光景,越发比头几年散荡了,况且每每听见你推病,不肯念书。如今可大好了?我还听见你天天在园子里和姐妹们玩玩笑笑,甚至和那些丫头们混闹,把自己的正经事总丢在脑袋后头。就是做得几句诗词,也并不怎么样,有什么稀罕处?比如应试选举,到底以文章为主。你这上头倒没有一点儿工夫!我可嘱咐你:自今日起,再不许做诗做对的了,单要习学八股文章。限你一年,若毫无长进,你也不用念书了,我也不愿有你这样的儿子了。”遂叫李贵来,说:“明儿一早,传焙茗跟了宝玉去收拾应念的书籍,一齐拿过来我看看。亲自送他到家学里去。”喝命宝玉:“去罢!明日起早来见我。”

  宝玉听了,半日竟无一言可答,因回到怡红院中。袭人正在着急听信。见说取书,倒也喜欢。独是宝玉要人即刻送信给贾母,欲叫拦阻。贾母得信,便命人叫过宝玉来,告诉他说:“只管放心先去,别叫你老子生气。有什么难为你,有我呢。”宝玉没法,只得回来,嘱咐了丫头们:“明日早早叫我,老爷要等着送我到家学里去呢。”袭人等答应了,同麝月两个倒替着醒了一夜。

  次日一早,袭人便叫醒了宝玉,梳洗了,换了衣裳,打发小丫头子传了焙茗在二门上伺候,拿着书籍等物。袭人又催了两遍,宝玉只得出来,过贾政书房中来,先打听老爷过来了没有。书房中小厮答应:“方才一位清客相公请老爷回话,里边说‘梳洗呢’,命清客相公出去候着去了。”宝玉听了,心里稍稍安顿,连忙到贾政这边来。恰好贾政着人来叫,宝玉便跟着进去。贾政不免又吩咐几句话,带了宝玉,上了车,焙茗拿着书籍,一直到家塾中来。早有人先抢一步,回代儒说:“老爷来了。”代儒站起身来,贾政早已走入,向代儒请了安。代儒拉着手问了好,又问:“老太太今日安么?”宝玉过来也请了安。贾政站着,请代儒坐了,然后坐下。贾政道;“我今日自己送他来,因要求托一番。这孩子年纪也不小了,到底要学个成人的举业,才是终身立身成名之事。如今他在家中,只是和些孩子们混闹。虽懂得几句诗词,也是胡诌乱道的;就是好了,也不过是风云月露,与一生的正事毫无关涉。”代儒道:“我看他相貌也还体面,灵性也还去得,为什么不念书,只是心野贪玩?诗词一道,不是学不得的,只要发达了以后,再学还不迟呢。”贾政道:“原是如此。目今只求叫他读书、讲书、作文章。倘或不听教训,还求太爷认真的管教管教他,才不至有名无实的,白耽误了他的一世。”说毕站起来,又作了一个揖,然后说了些闲话,才辞了出去。代儒送至门首,说:“老太太前替我问好请安罢。”贾政答应着,自己上车去了。

  代儒回身进来,看见宝玉在西南角靠窗户摆着一张花梨小桌,右边堆下两套旧书,薄薄儿的一本文章,叫焙茗将纸墨笔砚都搁在抽屉里藏着。代儒道:“宝玉,我听见说你前儿有病,如今可大好了?”宝玉站起来道:“大好了。”代儒道:“如今论起来,你可也该用功了。你父亲望你成人,恳切的很。你且把从前念过的书打头儿理一遍,每日早起理书,饭后写字,晌午讲书,念几遍文章就是了。”宝玉答应了个“是”。回身坐下时,不免四面一看。见昔日金荣辈不见了几个,又添了几个小学生,都是些粗俗异常的。忽然想起秦钟来,如今没有一个做得伴、说句知心话儿的。心上凄然不乐,却不敢作声,只是闷着看书。代儒告诉宝玉道:“今日头一天,早些放你家去罢。明日要讲书了。但是你又不是很愚夯的,明日我倒要你

  先讲一两章书我听,试试你近来的工课何如,我才晓得你到怎么个分儿上头。”说的宝玉心中乱跳。欲知明日讲解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红楼梦 第八十二回 老学究讲义警顽心 病潇湘痴魂惊恶梦

  话说宝玉下学回来,见了贾母。贾母笑道:“好了,如今野马上了笼头了。去罢,见见你老爷去来,散散儿去罢。”宝玉答应着,去见贾政。贾政道:“这早晚就下了学了么?师父给你定了工课没有?”宝玉道:“定了:早起理书,饭后写字,晌午讲书念文章。”贾政听了,点点头儿,因道:“去罢,还到老太太那边陪着坐坐去。你也该学些人功道理,别一味的贪玩。晚上早些睡,天天上学,早些起来。你听见了?”宝玉连忙答应几个“是”,退出来,忙忙又去见王夫人,又到贾母那边打了个照面儿。赶着出来,恨不得一步就走到潇湘馆才好。

  刚进门口,便拍着手笑道:“我依旧回来了。”猛可里倒唬了黛玉一跳。紫鹃打起帘子,宝玉进来坐下。黛玉道:“我恍惚听见你念书去了,这么早就回来了?”宝玉道:“嗳呀了不得!我今儿不是被老爷叫了念书去了么?心上倒象没有和你们见面的日子了。好容易熬了一天,这会子瞧见你们,竟如死而复生的一样。真真古人说‘一日三秋’,这话再不错的。”黛玉道:“你上头去过了没有?”宝玉道:“都去过了。”黛玉道:“别处呢?”宝玉道:“没有。”黛玉道:“你也该瞧瞧他们去。”宝玉道:“我这会子懒怠动了,只和妹妹坐着说一会子话儿罢。老爷还叫早睡早起,只好明儿再瞧他们去了。”黛玉道:“你坐坐儿,可是正该歇歇儿去了。”宝玉道:“我那里是乏?只是闷得慌。这会子咱们坐着,才把闷散了,你又催起我来!”黛玉微微的一笑。因叫紫鹃:“把我的龙井茶给二爷沏一碗。二爷如今念书了,比不得头里。”紫鹃笑着答应,去拿茶叶,叫小丫头子沏茶。宝玉接着说道:“还提什么念书?我最厌这些道学话。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诓功名混饭吃也罢了,还要说‘代圣贤立言’。好些的,不过拿些经书凑搭凑搭还罢了;更有一种可笑的,肚子里原没有什么,东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还自以为博奥。这那里是阐发圣贤的道理?目下老爷口口声声叫我学这个,我又不敢违拗,你这会子还提念书呢!”黛玉道:“我们女孩儿家虽然不要这个,但小时跟着你们雨村先生念书,也曾看过。内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远的。那时候虽不大懂,也觉得好,不可一概抹倒。况且你要取功名,这个也清贵些。”宝玉听到这里,觉得不甚入耳,因想:“黛玉从来不是这样人,怎么也这样势欲熏心起来?”又不敢在他跟前驳回,只在鼻子眼里笑了一声。

  正说着,忽听外面两个人说话,却是秋纹和紫鹃。只听秋纹说:“袭人姐姐叫我老太太那里接去,谁知却在这里。”紫鹃道:“我们这里才沏了茶,索性让他喝了再去。”说着,二人一齐进来。宝玉和秋纹笑道:“我就过去。又劳动你来找。”秋纹未及答言,只见紫鹃道:“你快喝了茶去罢,人家都想了一天了。”秋纹啐道:“呸!好混帐丫头。”说的大家都笑了。宝玉起身,才辞了出来。黛玉送到屋门口儿,紫鹃在台阶下站着,宝玉出去,才回房里来。

  却说宝玉回到怡红院中,进了屋子,只见袭人从里间迎出来,便问:“回来了么?”秋纹应道:“二爷早来了。在林姑娘那边来着。”宝玉道:“今日有事没有?”袭人道:“事却没有。方才太太叫鸳鸯姐姐来吩咐我们:如今老爷发狠叫你念书,如有丫鬟们再敢和你玩笑,都要照着晴雯司棋的例办。我想伏侍你一场,赚了这些言语,也没什么趣儿。”说着,便伤起心来。宝玉忙道:“好姐姐,你放心,我只好生念书,太太再不说你们了。我今儿晚上还要看书,明日师父叫我讲书呢。我要使唤,横竖有麝月秋纹呢,你歇歇去罢。”袭人道:“你要真肯念书,我们伏侍你也是欢喜的。”宝玉听了,赶忙的吃了晚饭,就叫点灯,把念过的《四书》翻出来。只是从何处看起?翻了一本看去,章章里头,似乎明白;细按起来,却不很明白。看着小注,又看讲章。闹到起更以后了,自己想道:“我在诗词上觉得很容易,在这个上头竟没头脑。”便坐着呆呆的呆想。袭人道:“歇歇罢。做工夫也不在这一时的。”宝玉嘴里只管胡乱答应。麝月袭人才伏侍他睡下,两个才也睡了。及至睡醒一觉,听得宝玉炕上还是翻来覆去。袭人道:“你还醒着呢么?你倒别混想了,养养神明儿好念书。”宝玉道:“我也是这样想,只是睡不着,你来给我揭去一层被。”袭人道:“天气不热,别揭罢。”宝玉道:“我必里烦躁的很。”自把被窝褪下来。袭人忙爬起来按住,把手去他头上一摸,觉得微微有些发烧。袭人道:“你别动了,有些发烧了。”宝玉道:“可不是?”袭人道:“这是怎么说呢!”宝玉道:“不怕,是我心烦的原故,你别吵嚷。省得老爷知道了,必说我装病逃学,不然怎么病的这么巧?明儿好了,原到学里去,就完事了。”袭人也觉得可怜,说道:“我靠着你睡罢。”便和宝玉捶了一回脊梁。不知不觉,大家都睡着了。

  直到红日高升,方才起来。宝玉道:“不好了,晚了。”急忙梳洗毕,问了安,就往学里来了。代儒已经变着脸,说:“怪不得你老爷生气,说你没出息。第二天你就懒惰。这是什么时候才来?”宝玉把昨儿发烧的话说了一遍,方过去了,原旧念书。到了下晚,代儒道:“宝玉,有一章书,你来讲讲。”宝玉过来一看,却是“后生可畏”章。宝玉心上说:“这还好,幸亏不是《学》《庸》。”问道:“怎么讲呢?”代儒道:“你把节旨句子细细儿讲来。”宝玉把这章先朗朗的念了一遍,说:“这章书是圣人勉励后生,教他及时努力,不要弄到”说到这里,抬头向代儒一看。代儒觉得了,笑了一笑道:“你只管说,讲书是没有什么避忌的。《礼记》上说:‘临文不讳。’只管说,‘不要弄到’什么?”宝玉道:“不要弄到老大无成。先将‘可畏’二字激发后生的志气,后把‘不足畏’三字警惕后生的将来。”说罢,看着代儒。代儒道:“也还罢了。串讲呢?”宝玉道:“圣人说:人生少时,心思才力,样样聪明能干,实在是可怕的,那里料的定他后来的日子不象我的今日?若是悠悠忽忽,到了四十岁,又到五十岁,既不能够发达,这种人,虽是他后生时象个有用的,到了那个时候,这一辈子就没有人怕他了。”代儒笑道:“你方才节旨讲的倒清楚,只是句子里有些孩子气。‘无闻’二字,不是不能发达做官的话。‘闻’是实在自己能够明理见道,就不做官也是有闻了;不然,古圣贤是遁世不见知的,岂不是不做官的人?难道也是无闻么?‘不足畏’是使人料得定,方与‘焉知’的‘知’字对针,不是‘怕’的字眼。要从这里看出,方能入细。你懂得不懂得?”宝玉道:“懂得了。”

  代儒道:“还有一章,你也讲一讲。”代儒往前揭了一篇,指给宝玉。宝玉看时:“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宝玉觉得这一章却有些刺心,便陪笑道:“这句话没有什么讲头。”代儒道:“胡说。譬如场中出了这个题目,也说没有做头么?”宝玉不得己,讲道:“是圣人看见人不肯好德,见了色,便好的了不得,殊不想德是性中本有的东西,人偏都不肯好他。至于那个色呢,虽也是从先天中带来,无人不好的,但是德乃天理,色是人欲,人那里肯把天理好的象人欲似的?孔子虽是叹息的话,又是望人回转来的意思。并且见得人就有好德的,好的终是浮浅,直要象色一样的好起来,那才是真好呢。”代儒道:“这也讲的罢了。我有句话问你:你既懂得圣人的话,为什么正犯着这两件病?我虽不在家中,你们老爷不曾告诉我,其实你的毛病我却尽知的。做一个人,怎么不望长进?你这会儿正是‘后生可畏’的时候。‘有闻’、‘不足畏’,全在你自己做去了。我如今限你一个月,把念过的旧书全要理清。再念一个月文章,以后我要出题目叫你作文章了。如若懈怠,我是断乎不依的。自古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你好生记着我的话。”宝玉答应了,也只得天天按着功课干去,不提。

  且说宝玉上学之后,怡红院中甚觉清净闲暇,袭人倒可做些活计,拿着针线要绣个槟榔包儿。想这如今宝玉有了功课,丫头们可也没有饥荒了,早要如此,晴雯何至弄到没有结果?兔死狐悲,不觉叹起气来。忽又想到自己终身,本不是宝玉的正配,原是偏房。宝玉的为人却还拿得住,只怕娶了一个利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后身。素来看着贾母王夫人光景,及凤姐儿往往露出话来,自然是黛玉无疑了。那黛玉就是个多心人。想到此际,脸红心热,拿着针不知戳到那里去了。便把活计放下,走到黛玉处去探探他的口气。

  黛玉正在那里看书,见是袭人,欠身让坐。袭人也连忙迎上来问:“姑娘这几天身子可大好了?”黛玉道:“那里能够?不过略硬朗些。你在家里做什么呢?”袭人道:“如今宝二爷上了学,屋里一点事儿没有,因此来瞧瞧姑娘,说说话儿。”说着,紫鹃拿茶来,袭人忙站起来道:“妹妹坐着罢。”因又笑道:“我前儿听见秋纹说,妹妹背地里说我们什么来着?”紫鹃也笑道:“姐姐信他的话!我和宝二爷上了学,宝姑娘又隔断,连香菱也不过来,自然是闷的。”袭人道:“你还提香菱呢!这才苦呢!撞着这位‘太岁奶奶’难为他怎么过!”把手伸着两个指头,道:“说起来,比他还利害,连外头的脸面都不顾了。”黛玉接着道:“他也够受了。尤二姑娘怎么死了!”袭人道:“可不是。想来都是一个人,不过名分里头差些,何苦这样毒?外面名声也不好听。”黛玉从不闻袭人背地里说人,今听此话有因,心里一动,便说道:“这也难说。但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袭人道:“做了旁边人,心里先怯,那里倒敢欺负人呢?”

  说着,只见一个婆子在院里问道:“这里是林姑娘的屋子么?那位姐姐在这里呢?”雪雁出来一看,模糊认的是薛姨妈那边的人,便问道:“作什么?”婆子道:“我们姑娘打发来给这里林姑娘送东西的。”雪雁道:“略等等儿。”雪雁进来回了黛玉,黛玉便叫领他进来。他婆子进来请了安,且不说送什么,只是觑着眼瞧黛玉,看的黛玉脸上倒不好意思起来,因问道:“宝姑娘叫你来送什么?”婆子方笑着回道:“我们姑娘叫给姑娘送了一瓶儿蜜饯荔枝来。”回头又瞧见袭人,便问道:“这位姑娘,不是宝二爷屋里的花姑娘么?”袭人笑道:“妈妈怎么认的我?”婆子笑道:“我们只在太太屋里看屋子,不大跟太太姑娘出门,所以姑娘们都不大认得。姑娘们碰着到我们那边去,我们都模糊记得。”说着,将一个瓶儿递给雪雁,又回头看看黛玉,因笑着向袭人说:“怨不得我们太太说:这林姑娘和你们宝二爷是一对儿。原来真是天仙似的!”袭人见他说话造次,连忙岔道:“妈妈,你乏了,坐坐吃茶罢。”那婆子笑嘻嘻的道:“我们那里忙呢,都张罗琴姑娘的事呢。姑娘还有两瓶荔枝,叫给宝二爷送去。”说着,颤颤巍巍告辞出去。黛玉虽恼这婆子方才冒撞,但因是宝钗使来的,也不好怎么样他,等他出了屋门,才说一声道:“给你们姑娘道费心。”那婆子还只管嘴里咕咕哝哝的说:“这样好模样儿,除了宝玉,什么人擎受的起!”黛玉只装没听见。袭人笑道:“怎么人到了老来,就是混说白道的,叫人听着又生气,又好笑。”一时雪雁拿过瓶子来给黛玉看,黛玉道:“我懒怠吃,拿了搁起去罢。”又说了一回话,袭人才去了。

  一时晚妆将卸,黛玉进了套间,猛抬头看见了荔枝瓶,不禁想起日间老婆子的一番混话,甚是刺心。当此黄昏人静,千愁万绪堆上心来,想起:“自己身子不牢,年纪又大了,看宝玉的光景,心里虽没别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见有半点意思,深恨父母在时,何不早定了这头婚姻。”又转念一想道:“倘或父母在时,别处定了婚姻,怎能够似宝玉这般人材心地?不如此时尚有可图。”心内一上一下,辗转缠绵,竟象辘轳一般。叹了一回气,吊了几点泪,无情无绪,和衣倒下。

  不知不觉,只见小丫头走来说道:“外面雨村贾老爷请姑娘。”黛玉道:“我虽跟他读过书,却不比男学生,要见我做什么?况且他和舅舅往来,从未提起,我也不必见的。因叫小丫头回复:“身上有病,不能出来,与我请安道谢就是了。”小丫头道:“只怕要与姑娘道喜,南京还有人来接。”说着,又见凤姐同邢夫人、王夫人、宝钗等都来笑道:“我们一来道喜,二来送行。”黛玉慌道:“你们说什么话?”凤姐道:“你还装什么呆?你难道不知道:林姑爷升了湖北的粮道,娶了一位继母,十分合心合意。如今想着你摞在这里,不成事体,因托了贾雨村作媒,将你许了你继母的什么亲戚,还说是继弦,所以着人到这里接你回去。大约一到家中,就要过去的。都是你继母作主。怕的是道儿上没有照应,还叫你琏二哥哥送去。”说得黛玉一身冷汗。黛玉又恍惚父亲果在那里做官的样子。心上急着,硬说道:“没有的事,都是凤姐姐混闹!”只见邢夫人向王夫人使个眼色儿:“他还不信呢,咱们走罢。”黛玉含着泪道:“二位舅母坐坐去。”众人不言语,都冷笑而去。

  黛玉此时心中干急,又说不出来,哽哽咽咽,恍惚又是和贾母在一处的似的,心中想道:“此事惟求老太太,或还有救。”于是两腿跪下去,抱着贾母的腿说道:“老太太救我!我南边是死也不去的。况且有了继母,又不是我的亲娘,我是情愿跟着老太太一块儿的。”但见贾母呆着脸笑道:“这个不干我的事。”黛玉哭道:“老太太,这是什么事呢。”老太太道:“续弦也好,倒多得一副妆奁。”黛玉哭道:“我在老太太跟前,决不使这里分外的闲钱,只求老太太救我!”贾母道:“不中用了。做了女人,总是要出嫁的。你孩子家不知道,在此地终非了局。”黛玉道:“我在这里,情愿自己做个奴婢过活,自做自吃,也是愿意。只求老太太作主。”见贾母总不言语,黛玉又抱着贾母哭道:“老太太!你向来最是慈悲的,又最疼我的,到了紧急的时候儿,怎么全不管?你别说我是你的外孙女儿,是隔了一层了;我的娘是你的亲生女儿,看我娘分上,也该护庇些。”说着,撞在怀里痛哭。听见贾母道:“鸳鸯,你来送姑娘出去歇歇,我倒被他闹乏了。”

  黛玉情知不是路了,求去无用,不如寻个自尽,站起来,往外就走。深痛自己没有亲娘,便是外祖母与舅母姊妹们,平时何等待的好,可见都是假的。又一想:“今日怎么独不见宝玉?或见他一面,他还有法儿。”便见宝玉站在面前,笑嘻嘻的道:“妹妹大喜呀。”黛玉听了这一句话,越发急了,也顾不得什么了,把宝玉紧紧拉住,说:“好!宝玉,我今日才知道你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了!”宝玉道:“我怎么无情无义?你既有了人家儿,咱们各自干各自的了。”黛玉越听越气,越没了主意,只得拉着宝玉哭道:“好哥哥!你叫我跟了谁去?”宝玉道:“你要不去,就在这里住着。你原是许了我的,所以你才到我们这里来。我待你是怎么样的?你也想想。”黛玉恍惚又象果曾许过宝玉的,心内忽又转悲作喜,问宝玉道:“我是死活打定主意的了,你到底叫我去不去?”宝玉道:“我说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话,你就瞧瞧我的心!”说着,就拿着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划,只见鲜血直留。黛玉吓得魂飞魄散,忙用手握着宝玉的心窝,哭道:“你怎么做出这个事来?你先来杀了我罢!”宝玉道:“不怕,我拿我的心给你瞧。”还把手在划开的地方儿乱抓。黛玉又颤又哭,又怕人撞破,抱住宝玉痛哭。宝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没有了,活不得了!”说着,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

  黛玉拼命放声大哭。只听见紫鹃叫道:“姑娘,姑娘!怎么魇住了?快醒醒儿,脱了衣服睡罢。”黛玉一翻身,却原来是一场恶梦。喉间犹是哽咽,心上还是乱跳,枕头上已经湿透,肩背身心,但觉冰冷,想了一回,“父母死的久了,和宝玉尚未放定,这是从那里说起?”又想梦中光景,无倚无靠,再真把宝玉死了,这可怎么样好?一时痛定思痛,神魂俱乱。又哭了一回,遍身微微的出了一点儿汗。扎挣起来,把外罩大袄脱了,叫紫鹃盖好了被窝,又躺下去。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着,只听得外面淅淅飒飒,又象风声又象雨声。又停了一会子,又听得远远的吆呼声儿,却是紫鹃已在那里睡着,鼻息出入之声。自己扎挣着起爬起来,围着被坐了一会,觉得窗缝里透进一缕冷风来,吹得寒毛直,便又躺下。正要朦胧睡去,听得竹枝上不知有多少家雀儿的声儿,啾啾唧唧叫个不住。那窗上的纸,隔着屉子渐渐的透进清光来。

  黛玉此时已醒得双眸炯炯,一会子咳嗽起来,连紫鹃都咳嗽醒了。紫鹃道:“姑娘,你还没睡着么?又咳嗽起来了。想是着了风了,这会儿窗户纸发清了,也待好亮起来了。歇歇儿罢,养养神,别尽着想长想短的了。”黛玉道:“我何尝不要睡?只是睡不着。你睡你的罢。”说了又嗽了起来。紫鹃见黛玉这般光景,心中也自伤感,睡不着了。听见黛玉又嗽,连忙起来,捧着痰盒。这时天已亮了。黛玉道:“你不睡了么?”紫鹃笑道:“天都亮了,还睡什么呢。”黛玉道:“既这样,你就把痰盒儿换了罢。”紫鹃答应着,忙出来换了一个痰盒儿,将手里的这个盒儿放在桌上,开了套间门出来,仍旧带上门,放下撒花软帘,出来叫醒雪雁。开了屋门去倒那盒子时,只见满盒子痰,痰中有些血星。唬了紫鹃一跳,不觉失声道:“嗳哟,这还了得!”黛玉里面接着问:“是什么?”紫鹃自知失言,连忙改说道:“手里一滑,几乎摞了痰盒子。”黛玉道:“不是盒子里的痰有了什么?”紫鹃道:“没有什么。”说着这句话时,心中一酸,那眼泪直流下来,声儿早已岔了。

  黛玉因为喉间有些甜腥,早自疑惑;方才听见紫鹃在外边诧异,这会子又听见紫鹃说话声音带着悲惨的光景,心中觉了八九分,便叫紫鹃:“进来罢,外头看冷着。”紫鹃答应了一声,这一声更比头里凄惨,竟是鼻中酸楚之音。黛玉听了,冷了半截。看紫鹃推门进来时,尚拿绢子拭眼。黛玉道:“大清早起,好好的为什么哭?”紫鹃勉强笑道:“谁哭来?这早起起来,眼睛里有些不舒服。姑娘今夜大概比往常醒的时候更大罢?我听见咳嗽了半夜。”黛玉道:“可不是?越要睡越睡不着。”紫鹃道:“姑娘身上不大好,依我说,还得自己开解着些。身子是根本,俗语说的:‘留得青山在,依旧有柴烧。’况这里自老太太、太太起,那个不疼姑娘?”只这一句话,又勾起黛玉的梦来,觉得心里一撞,眼中一黑,神色俱变。紫鹃连忙端着痰盒,雪雁捶着脊梁,半日才吐出一口痰来,痰中一缕紫血,簌簌乱跳。紫鹃雪雁脸都吓黄了。两个旁边守着,黛玉便昏昏躺下。紫鹃看着不好,连忙努嘴叫雪雁叫人去。

  雪雁才出屋门,只见翠缕翠墨两个人笑嘻嘻的走来。翠缕便道:“林姑娘怎么这早晚还不出门?我们姑娘和三姑娘都在四姑娘屋里,讲究四姑娘画的那张园子景儿呢。”雪雁连忙摆手儿。翠缕翠墨二人倒都吓了一跳,说:“这是什么原故?”雪雁将方才的事一一告诉他二人。二人都吐舌头儿,说:“这可不是玩的。你们怎么不告诉老太太去?这还了得,你们怎么这么糊涂?”雪雁道:“我这里才要去,你们就来了。”正说着,只听紫鹃叫道:“谁在外头说话?姑娘问呢。”三个人连忙一齐进来。翠缕翠墨见黛玉盖着被,躺在床上,见了他二人,便说道:“谁告诉你们了,你们这样大惊小怪的?”翠墨道:“我们姑娘和云姑娘才都在四姑娘屋里,讲究四姑娘画的那张园子图儿,叫我们来请姑娘。不知道姑娘身上又欠安了。”黛玉道:“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觉得身子略软些,躺躺儿就起来了。你们回去告诉三姑娘和云姑娘,饭后若无事,倒是请他们到这里坐坐罢。宝二爷没到你们那边去?”二人答道:“没有。”翠墨又道:“宝二爷这两天上了学了,老爷天天要查功课,那里还能象从前那么乱跑呢。”黛玉听了,默然不言。二人又略站了一回,都悄悄的退出来了。

  且说探春湘云正在惜春那边评论惜春所画《大观园图》,说这个多一点,那个少一点;这个太疏,那个太密。大家又议着题诗,着人去请黛玉商议。正说着,忽见翠缕翠墨二人回来,神色匆忙。湘云便先问道:“林妹妹怎么不来?”翠缕道:“林姑娘昨日夜里又犯了病了,咳嗽了一夜。我们听见雪雁说,吐了一盒子痰血。”探春听了,诧异道:“这话真么?”翠缕道:“怎么不真?”翠墨道:“我们刚才进去去瞧了瞧,颜色不成颜色,说话儿的气力儿都微了。”湘云道:“不好的这么着,怎么还能说话呢?”探春道:“怎么你这么糊涂!不能说话,不是已经”说到这里,却咽住了。惜春道:“林姐姐那样一个聪明人,我看他总有些瞧不破,一点半点儿都要认起真来。天下事那里有多少真的呢。”探春道:“既这么着,咱们都过去看看。倘或病的利害,咱们也过去告诉大嫂子回老太太,传大夫进来瞧瞧,也得个主意。”湘云道:“正是这样。”惜春道:“姐姐们先去,我回来再过去。”

  于是探春湘云扶了小丫头,都到潇湘馆来。进入房中,黛玉见他二人不免又伤起心来。因又转念想起梦中,“连老太太尚且如此,何况他们?况且我不请他们,他们还不来呢!”心里虽是如此,脸上却碍不过去,只得勉强令紫鹃扶起,口中让坐。探春湘云都坐在床沿上,一头一个,看了黛玉这般光景,也自伤感。探春便道:“姐姐怎么身上又不舒服了?”黛玉道:“也没什么要紧,只是身子软得很。”紫鹃在黛玉身后,偷偷的用手指那痰盒儿。湘云到底年轻,性情又兼直爽,伸手便把痰盒拿起来看。不看则已,看了吓的惊疑不止,说:“这是姐姐吐的?这还了得!”初时黛玉昏昏沉沉,吐了也没细看,此时见湘云这么说,回头看时,自己早已灰了一半。探春见湘云冒失,连忙解说道:“这不过是肺火上炎,带出一半点来,也是常事。偏是云丫头,不拘什么,就这么蝎蝎螫螫的!”湘云红了脸,自悔失言。探春见黛玉精神短少,似有烦倦之意,连忙起身说道:“姐姐静静的养养神罢。我们回来再瞧你。”黛玉道:“累你二位惦着。”探春又嘱咐紫鹃:“好生留神伏侍姑娘。”紫鹃答应着。探春才要走,只听外面一个嚷起来。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红楼梦 第八十三回 省宫闱贾元妃染恙 闹闺阃薛宝钗吞声

  话说探春湘云才要走时,忽听外面一个人嚷道:“你这不成人的小蹄子!你是个什么东西,来这园子里头混搅!”黛玉听了,大叫一声道:“这里住不得了!”一手指着窗外,两眼反插上去。原来黛玉住在大观园中,虽靠着贾母疼爱,然在别人身上,凡事终是寸步留心。听见窗外老婆子这样骂着,在别人呢,一句是贴不上的,竟象专骂着自己的。自思一个千金小姐,只因没了爹娘,不知何人指使这老婆子这般辱骂,那里委屈得来?因此,肝肠崩裂,哭的过去了。紫鹃只是哭叫:“姑娘怎么样了?快醒来罢!”探春也叫了一回。半晌,黛玉回过这口气,还说不出话来,那只手仍向窗外指着。

  探春会意,开门出去,看见老婆子手中拿着拐棍,赶着一个不干不净的毛丫头道:“我是为照管这园中的花果树木,来到这里,你作什么来了?等我家去,打你一个知道。”这丫头扭着头,把一个指头探在嘴里,瞅着老婆子笑。探春骂道:“你们这些人,如今越发没了王法了。这里是你骂人的地方儿吗?”老婆子见是探春,连忙陪着笑脸儿说道:“刚才是我的外孙女儿,看见我来了,他就跟了来。我怕他闹,所以才吆喝他回去,那里敢在这里骂人呢?”探春道:“不用多说了,快给我都出去。这里林姑娘身上不大好,还不快去么!”老婆子答应了几个“是”,说着,一扭身去了,那丫头也就跑了。

  探春回来,看见湘云拉着黛玉的手只管哭,紫鹃一手抱着黛玉,一手给黛玉揉胸口,黛玉的眼睛方渐渐的转过来了。探春笑道:“想是听见老婆子的话,你疑了心了么?”黛玉只摇摇头儿。探春道:“他是骂他外孙女儿,我才刚也听见了。这种东西说话再没有一点道理的,他们懂得什么避讳。”黛玉听了,叹了口气,拉着探春的手道:“姐儿”叫了一声,又不言语了。探春又道:“你别心烦。我来看你,是姊妹们应该的。你又少人伏侍。只要你安心肯吃药,心上把喜欢事儿想想,能够一天一天的硬朗起来,大家依旧结社做诗,岂不好呢。”湘云道:“可是三姐姐说的,那么着不乐?”黛玉哽咽道:“你们只顾要我喜欢,可怜我那里赶得上这日子?只怕不能够了。”探春道:“你这话说的太过了,谁没个病儿灾儿的?那里就想到这里来了。你好生歇歇儿罢,我们到老太太那边,回来再看你。你要什么东西,只管叫紫鹃告诉我。”黛玉流泪道:“好妹妹,你到老太太那里,只说我请安,身上略有点不好,不是什么大病,也不用老太太烦心的。”探春答应道:“我知道,你只管养着罢。”说着,才同湘云出去了。

  这里紫鹃扶着黛玉躺在床上,地下诸事自有雪雁照料,自己只守着傍边看着黛玉,又是心酸,又不敢哭泣。那黛玉闭着眼躺了半晌,那里睡得着,觉得园里头平日只见寂寞,如今躺在床上,偏听得风声、虫鸣声、鸟语声、人走的脚步声,又象远远的孩子们啼哭声,一阵一阵的聒噪的烦燥起来。因叫紫鹃:“放下帐子来。”雪雁捧了一碗燕窝汤,递给紫鹃。紫鹃隔着帐子,轻轻问道:“姑娘,喝一口汤罢?”黛玉微微应了一声。紫鹃复将汤递给雪雁,自己上来,搀扶黛玉坐起,然后接过汤来,搁在唇边试了一试,一手搂着黛玉肩膀,一手端着汤送到唇边。黛玉微微睁眼喝了两三口,便摇摇头不喝了。紫鹃仍将碗递给雪雁,轻轻扶黛玉睡下。静了一时,略觉安顿。

  只听窗外悄悄问道:“紫鹃妹妹在家么?”雪雁连忙出来,见是袭人,因悄悄说道:“姐姐屋里坐着。”袭人也便悄悄问道:“姑娘怎么着?”一面走,一面雪雁告诉夜间及方才之事。袭人听了这话,也唬怔了,因说道:“怪道刚才翠缕到我们那边说你们姑娘病了,唬的宝二爷连忙打发我来,看看是怎么样。”正说着,只见紫鹃从里间掀起帘子,望外看见袭人,招手儿叫他。袭人轻轻走过来,问道:“姑娘睡着了吗?”紫鹃点点头儿,问道:“姐姐才听见说了?”袭人也点点头儿,蹙着眉道:“终久怎么样好呢?那一位昨夜也把我唬了个半死儿!”紫鹃忙问:“怎么了?”袭人道:“昨日晚上睡觉还是好好儿的,谁知半夜里一叠连声的嚷起心疼来。嘴里胡说白道,只说好象刀子割了去的似的。直闹到打亮梆子以后才好些了。你说唬人不唬人?今日不能上学,还要请大夫来吃药呢。”正说着,只听黛玉在帐子里又咳嗽起来,紫鹃连忙过来捧痰盒儿接蕃。黛玉微微睁眼问道:“你合谁说话呢?”紫鹃道:“袭人姐姐来瞧姑娘来了。”说着,袭人已走到床前。黛玉命紫鹃扶起,一手指着床边,让袭人坐下。袭人侧身坐了,连忙陪着笑劝道:“姑娘倒还是躺着罢。”黛玉道:“不妨,你们快别这样大惊小怪的。刚才是说谁半夜里心疼起来?”袭人道:“是宝二爷偶然魇住了,不是认真怎么样。”黛玉会意,知道袭人怕自己又悬心的原故,又感激,又伤心,因趁势问道:“既是魇住了,不听见他还说什么?”袭人道:“也没说什么。”黛玉点点头儿,迟了半日,叹了一声,才说道:“你们别告诉宝二爷说我不好,看耽搁了他的工夫,又叫老爷生气。”袭人答应了,又劝道:“姑娘,还是躺躺歇歇罢。”黛玉点头,命紫鹃扶着歪下。袭人不免坐在旁边,又宽慰了几句,然后告辞。回到怡红院,只说黛玉身上略觉不受用,也没什么大病。宝玉才放了心。

  且说探春湘云出了潇湘馆,一路往贾母这边来。探春因嘱咐湘云道:“妹妹回来见了老太太,别象刚才那样冒冒失失的了。”湘云点头笑道:“知道了。我头里是叫他唬的忘了神了。”说着已到贾母那边。探春因提起黛玉的病来。贾母听了,自是心烦,因说道:“偏是这两个‘玉’儿多病多灾的。林丫头一来二去的大了,他这个身子也要紧。我看那孩子太是个心细。”众人也不敢答言。贾母便向鸳鸯道:“你告诉他们,明儿大夫来瞧了宝玉,叫他再到林姑娘那屋里去。”鸳鸯答应着出来,告诉了婆子们。婆子们自去传话。这里探春湘云就跟着贾母吃了晚饭,然后同回园中去,不提。

  到了次日,大夫来了。瞧了宝玉,不过说饮食不调,着了点儿风邪,没大要紧,疏散疏散就好了。这里王夫人凤姐等,一面遣人拿了方子回贾母,一面使人到潇湘馆,告诉说:“大夫就过来。”紫鹃答应了,连忙给黛玉盖好被窝,放下帐子,雪雁赶着收拾房里的东西。一时贾琏陪着大夫进来了,便说道:“这位老爷是常来的,姑娘们不用回避。”老婆子打起帘子,贾琏让着,进入房中坐下。贾琏道:“紫鹃姐姐,你先把姑娘的病势向王老爷说说。”王大夫道:“且慢说。等我诊了脉,听我说了,看是对不对。若有不合的地方,姑娘们再告诉我。”紫鹃便向帐中扶出黛玉的一只手来,搁在迎手上。紫鹃又把镯子连袖子轻轻的撸起,不叫压住了脉息。那王大夫诊了好一会儿,又换那只手也诊了,便同贾琏出来,到外间屋里坐下,说道:“六脉皆弦,因平日郁结所致。”说着,紫鹃也出来,站在里间门口。那王大夫便向紫鹃道:“这病时常应得头晕,减饮食,多梦。每到五更,必醒个几次;即日间听见不干自己的事,也必要动气,且多疑多惧。不知者疑为心情乖诞,其实因肝阴亏损,心气衰耗,都是这个病在那里作怪。不知是否?”紫鹃点点头儿,向贾琏道:“说的很是。”王太医道:“既这样,就是了。”说毕,就起身同贾琏往外书房去开方子。小厮们早已预备下一张梅红单帖,王太医吃了茶,因提笔先写道:

  六脉弦迟,素由积郁。左寸无力,心气已衰。关脉独洪,肝邪偏旺。木气不能疏达,势必上侵脾土,饮食无味;甚至胜所不胜,肺金定受其殃。气不流精,凝而为痰;血随气涌,自然该吐。理宜疏肝保肺,涵养心脾。虽有补剂,未可骤施。姑拟“黑逍遥”以开其先,先用“归肺固金”以继其后。不揣固陋,俟高明裁服。

  又将七味药与引子写了。贾琏拿来看时,问道:“血势上冲,柴胡使得么?”王大夫笑道:“二爷但知柴胡是升提之品,为吐衄所忌,岂知用鳖血拌炒,非柴胡不足宣少阳甲胆之气。以鳖血制之,使其不致升提,且能培养肝阴,制遏邪火。所以《内经》说:‘通因通用,塞因塞用。’柴胡用鳖血拌炒,正是‘假周勃以安刘’的法子。”贾琏点头道:“原来是这么着。这就是了。”王大夫又道:“先请服两剂,再加减,或再换方子罢。我还有一点小事,不能久坐,容日再来请安。”说着,贾琏送了出来,说道:“舍弟的药,就是那么着了?”王大夫道:“宝二爷倒没什么大病,大约再吃一剂就好了。”说着上车而去。

  这里贾琏一面叫人抓药,一面回到房中告诉凤姐黛玉的病与大夫用的药,述了一遍。只见周瑞家的走来,回了几件没要紧的事。贾琏听到一半,便说道:“你回二奶奶罢,我还有事呢。”说着就走了。周瑞家的回完了这件事,又说道:“我方才到林姑娘那边,看他那个病竟是不好。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摸了摸身上,只剩了一把骨头。问问他,也没有话说,只是淌眼泪。回来紫鹃告诉我说:‘姑娘现在病着,要什么自己又不肯要,我打算要问二奶奶那里支用一两个月的月钱。如今吃药虽是公中的,零用也得几个钱。’我答应了他,替他来回奶奶。”凤姐低了几日头,说道:“竟这么着罢,我送他几两银子使罢。也不用告诉林姑娘。这月钱却是不好支的。一个人开了例,要是都支起来,那如何使得呢?你不记得赵姑娘和三姑娘拌嘴了?也无非为的是月钱。况且近来你也知道,出去的多进来的少,总绕不过弯儿来。不知道的还说我打算的不好,更有那一种嚼舌根的,说我搬运到娘家去了。周嫂子,你倒是那里经手的人,这个自然还知道些。”周瑞家的道:“真正委屈死了!这样大门头儿,除了奶奶这样心计儿当家罢了。别说是女人当不来,就是三头六臂的男人还撑不住呢。还说这些个混帐话。”说着又笑了一声道:“奶奶还没听见呢,外头的人还更糊涂呢。前儿周瑞回家来,说起外头的人打量着咱们府里不知怎么样有钱呢。也有说:‘贾府里的银库几间,金库几间,使的家伙都是金子镶了、玉石嵌了的。’也有说:‘姑娘做了王妃,自然皇上家的东西分的了一半子给娘家。前儿贵妃娘娘省亲回来,我们还亲见他带了几车金银回来,所以家里收拾摆设的水晶宫似的。那日在庙里还愿,花了几万银子,只算是牛身上拔了一根毛罢咧。’有人还说:‘他门前的狮子,只怕还是玉石的呢。园子里还有金麒麟,叫人偷了一个去,如今剩下一个了。家里的奶奶姑娘不用说,就是屋里使唤的姑娘们,也是一点儿不动的,喝酒下棋,弹琴画画,横竖有人伏侍呢,单管穿罗罩纱。吃的带的,都是人家不认得的。那些哥儿姐儿更不用说了,要天上的月亮,也有人去拿下来给他玩。’还有歌儿呢,说是:‘宁国府,荣国府,金银财宝如粪土。吃不穷,穿不穷,算来’”说到这里,猛然咽住。原来那时歌儿说道是:“算来总是一场空”,这周瑞家的说溜了嘴,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这话不好,因咽住了。

  凤姐儿听了,已明白必是句不好的话了,也不便追问。因说道:“那都没要紧,只是这‘金麒麟’的话从何而来?”周瑞家的笑道:“就是那庙里的老道士送宝二爷小金麒麟儿。后来丢了几天,亏了史姑娘捡着,还了他,外头就造出这个谣言来了。奶奶说这些人可笑不可笑?”凤姐道:“这些话倒不是可笑,倒是可怕的。咱们一日难似一日,外面还是这么讲究。俗语儿说的,‘人怕出名猪怕壮’,况且又是个虚名儿,终究还不知怎么样呢。”周瑞家的道:“奶奶虑的也是。只是满城里茶坊酒铺儿以及各胡同儿都是这样说,况且不是一年了,那里握的住众人的嘴?”凤姐点点头儿。因叫平儿称了几两银子,递给周瑞家的道:“你先拿去交给紫鹃,只说我给他添补买东西的。若要官中的只管要去,别提这月钱的话。他也是个伶透人,自然明白我的话。我得了空儿就去瞧姑娘去。”周瑞家的接了银子,答应着自去,不提。

  且说贾琏走到外面,只见一个小厮迎上来,回道:“大老爷叫二爷说话呢。”贾琏急忙过来,见了贾赦。贾赦道:“方才风闻宫里头传了一个太医院御医、两个吏目去看病,想来不是宫女儿下人。这几天,娘娘宫里有什么信儿没有?”贾琏道:“没有。”贾赦道:“你去问问二老爷和你珍大哥;不然,还该叫人去到太医院去打听打听才是。”贾琏答应了,一面吩咐人往太医院去,一面连忙去见贾政贾珍。贾政听了这话,因问道:“是那里来的风声?”贾琏道:“是大老爷才说的。”贾政道:“你索性和你珍大哥到里头打听打听。”贾琏道:“我已经打发人往太医院打听去了。”一面说着,一面退出来去着贾珍。只见贾珍迎面来了,贾琏忙告诉贾珍。贾珍道:“我正为也听见这话,来回大老爷二老爷去呢。”于是两个人同着来见贾政。贾政道:“如系元妃,少不得终有信的。”说着,贾赦也过来了。

  到了晌午,打听的尚未回来,门上人进来回说:“有两个内相在外,要见二位老爷呢。”贾赦道:“请进来。”门上的人领了老公进来。贾赦贾政迎至二门外,先请了娘娘的安,一面同着进来,走至厅上,让了坐。老公道:“前日这里贵妃娘娘有些欠安,昨日奉过旨意,宣召亲丁四人进里头探问。许各带丫头一人,馀皆不用。亲丁男人,只许在宫门外递个职名请安听信,不得擅入。准于明日辰巳时进去,申酉时出来。”贾政贾赦等站着听了旨意,复又坐下,让老公吃茶毕,老公辞了出去。

  贾赦贾政送出大门,回来先禀贾母。贾母道:“亲丁四人,自然是我和你们两位太太了。那一个人呢?”众人也不敢答言。贾母想了想,道:“必得是凤姐儿,他诸事有照应。你们爷儿们各自商量去罢。”贾赦贾政答应了出来,因派了贾琏贾蓉看家外,凡“文”字辈至“草”字辈一应都去。遂吩咐家人预备四乘绿轿,十余辆翠盖车,明儿黎明伺候。家人答应去了。贾赦贾政又进去回明贾母:“辰巳时进去,申酉时出来。今日早些歇歇,明日好早些起来,收拾进宫。”贾母道:“我知道,你们去罢。”赦政等退出。这里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也都说了一会子元妃的病,又说了些闲话,才各自散了。

  次日黎明,各屋子里丫头们将灯火俱已点齐,太太们各梳洗毕,爷们亦各整顿好了。一到卯初,林之孝合赖大进来,至二门口回道:“轿车俱已齐备,在门外伺候着呢。”不一时,贾赦邢夫人也过来了。大家用了早饭,凤姐先扶老太太出来,众人围随,各带使女一人,缓缓前行。又命李贵等二人先骑马去外宫门接应,自己家眷随后。“文”字辈至“草”字辈各自登车骑马,跟着众家人,一齐去了。贾琏贾蓉在家中看家。且说贾家的车辆轿马俱在外西垣门后歇下等着。一会儿,有两个内监出来,说道:“贾府省亲的太太奶奶们着令入宫探问。爷们俱着令内宫门外请安,不得入见。”门上人叫:“快进去。”贾府中四乘轿子跟着小内监前行,贾家爷们在轿后步行跟着,令众家人在外等候。走近宫门口,只见几个老公在门上坐着,见他们来了,便站起来说道:“贾府爷们至此。”贾赦贾政便捱次立定。轿子抬至宫门口,便都出了轿,早有几个小内监引路,贾母等各有丫头扶着步行。走至元妃寝宫,只见奎壁辉煌,琉璃照耀。又有两个小宫女儿传谕道:“只用请安,一概仪注都免。”贾母等谢了恩,走至床前,请安毕,元妃都赐了坐。贾母等又告了坐。元妃便问贾母道:“近日身上可好?”贾母扶着小丫头,颤颤巍巍站起来,答应道:“托娘娘洪福,起居尚健。”元妃又向邢夫人王夫人问了好。邢王夫人站着回了话。元妃又问凤姐:“家中过的日子若何?”凤姐站起来回奏道:“尚可支持。”元妃道:“这几年来,难为你操心。”凤姐正要站起来回奏,只见一个宫女传进许多职名,请娘娘龙目。元妃看时,说是贾赦贾政等若干人。那元妃看了职名,心里一酸,止不住早流下泪来。宫女儿递过绢子,元妃一面拭泪,一面传谕道:“今日稍安,令他们外面暂歇。”贾母等站起来,又谢了恩。元妃含泪道:“父女弟兄,反不如小家子得以常常亲近。”贾母等都忍着泪道:“娘娘不用悲伤,家中已托着娘娘的福多了。”元妃又问:“宝玉近来若何?”贾母道:“近来颇肯念书。因他父亲逼得严紧,如今文字也都做上来了。”元妃道:“这样才好。”遂命外宫赐宴。便有两个宫女儿,四个小太监,引了到一座宫里。已摆得齐整,各按坐次坐了。不必细述。一时吃完了饭,贾母带着他婆媳三人,谢过宴。又耽搁了一回,看看已近酉初,不敢羁留,俱各辞了出来。元妃命宫女儿引道,送至内宫门,门外仍是四个小太监送出。贾母等依旧坐着轿子出来,贾赦接着,大伙儿一齐回去。到家,又要安排明后日进宫,仍令照应齐集,不提。

  且说薛家金桂自赶出薛蟠去了,日间拌嘴没有对头,秋菱又住在宝钗那边去了,只剩得宝蟾一人同住。既给与薛蟠作妾,宝蟾的意气又不比从前了,金桂看去,更是一个对头,自己也后悔不来。一日,吃了几杯闷酒,躺在炕上,便要借那宝蟾作个醒酒汤儿,因问着宝蟾道:“大爷前日出门,到底是到那里去?你自然是知道的了。”宝蟾道:“我那里知道?他在奶奶跟前还不说,谁知道他那些事?”金桂冷笑道:“如今还有什么‘奶奶’‘太太’的,都是你们的世界了。别人是惹不得的,有人护庇着,我也不敢去虎头上捉虱子。你还是我的丫头,问你一句话,你就和我摔脸子,说搳话!你既这么有势力,为什么不把我勒死了,你和秋菱不拘谁做了奶奶,那不清净了么?偏我又不死,碍着你们的道儿!”宝蟾听了这话,那里受得住,便眼睛直直的瞅着金桂道:“奶奶这些闲话只好说给别人听去!我并没合奶奶说什么。奶奶不敢惹人家,何苦来拿着我们小软儿出气呢?正经的,奶奶又装听不见,‘没事人一大堆’了。”说着,便哭天哭地起来。金桂越发性起,便爬下炕来,要打宝蟾。宝蟾也是夏家的风气,半点儿不让。金桂将桌椅杯盏尽行打翻,那宝蟾只管喊冤叫屈,那里理会他?

  岂知薛姨妈在宝钗房中,听见如此吵嚷,便叫:“香菱,你过去瞧瞧,且劝劝他们。”宝钗道:“使不得,妈妈别叫他去。他去了岂能劝他?那更是火上浇了油了。”薛姨妈道:“既这么样,我自己过去。”宝钗道:“依我说,妈妈也不用去,由着他们闹去罢。这也是没法儿的事了。”薛姨妈道:“这那里还了得!”说着,自己扶了丫头,往金桂这边来。宝钗只得也跟着过去。又嘱咐香菱道:“你在这里罢。”

  母女同至金桂房门口,听见里头正还嚷哭不止。薛姨妈道:“你们是怎么着,又这么家翻宅乱起来?这还象个人家儿吗?矮墙浅屋的,难道都不怕亲戚们听见笑话了么?”金桂屋里接声道:“我倒怕人笑话呢!只是这里扫帚颠倒竖,也没主子,也没奴才,也没大老婆没小老婆都是混账世界了。我们夏家门子里没见过这样规矩,实在受不得你们家这样委屈了。”宝钗道:“大嫂子,妈妈因听见闹得慌才过来的,就是问的急了些,没有分清‘奶奶’‘宝蟾’两字,也没有什么。如今且先把事情说开,大家和和气气的过日子,也省了妈妈天天为咱们操心哪。”薛姨妈道:“是啊,先把事情说开了,你再问我的不是还不迟呢。”金桂道:“好姑娘,好姑娘!你是个大贤大德的,你日后必定有个好人家好女婿,决不象我这样守活寡,举眼无亲,叫人家骑上头来欺负的。我是个没心眼儿的人,只求姑娘,我说话,别往死里挑捡!我从小儿到如今,没有爹娘教导。再者,我们屋里老婆、汉子、大女人、小女人的事,姑娘也管不得!”宝钗听了这话,又是羞,又是气,见他母亲这样光景,又是疼不过,因忍了气说道:“大嫂子,我劝你少说句儿罢。谁挑捡你?又是谁欺负你?别说是嫂子啊,就是秋菱,我也从来没有加他一点声气儿啊。”金桂听了这几句话,更加拍着炕檐大哭起来说:“我那里比得秋菱?连他脚底下的泥我还跟不上呢!他是来久了的,知道姑娘的心事,又会献勤儿。我是新来的,又不会献勤儿,如何拿我比他?何苦来!天下有几个都是贵妃的命?行点好儿罢。别修的象我嫁个糊涂行子,守活寡,那就是活活儿的现了眼了!”薛姨妈听到这里,万分气不过,便站起身来道:“不是我护着自己的女孩儿,他句句劝你,你却句句怄他。你有什么过不去,不用寻他,勒死我倒也是希松的!”宝钗忙劝道:“妈妈,你老人家不用动气。咱们既来劝他,自己生气,倒多了一层气。不如且去,等嫂子歇歇儿再说。”因吩咐宝蟾道:“你也别闹了。”说着,跟了薛姨妈便出来了。

  走过院子里,只见贾母身边的丫头同着秋菱迎面走来。薛姨妈道:“你从那里来?老太太身上可安?”那丫头道:“老太太身上好,叫来请姨太太安,还谢谢前儿的荔枝,还给琴姑娘道喜。”宝钗道:“你多早晚来的?”那丫头道:“来了好一会子了。”薛姨妈料他知道,红着脸说道:“这如今,我们家里闹的也不象个过日子的人家了,叫你们那边听见笑话。”丫头道:“姨太太说那里的话?谁加没个碟大碗小磕着碰着的呢。那是姨太太多心罢咧。”说着,跟了回到薛姨妈房中,略坐了一回就去了。宝钗正嘱咐香菱些话,只听薛姨妈忽然叫道:“左肋疼痛的很。”说着,便向炕上躺下。唬得宝钗香菱二人手足无措。要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红楼梦 第八十四回 试文字宝玉始提亲 探惊风贾环重结怨

  却说薛姨妈一时因被金桂这场气怄得肝气上逆,左肋作痛。宝钗明知是这个原故,也等不及医生来看,先叫人去买了几钱钩藤来,浓浓的煎了一碗,给他母亲吃了。又和秋菱给薛姨妈捶腿揉胸。停了一会儿,略觉安顿些。薛姨妈只是又悲又气:气的是金桂撒泼;悲的是宝钗见涵养,倒觉可怜。宝钗又劝了一回,不知不觉的睡了一觉,肝气也渐渐平复了。宝钗便说道:“妈妈,你这种闲气不要放在心上才好。过几天走的动了,乐得往那边老太太姨妈处去说说话儿,散散闷也好。家里横竖有我和秋菱照看着,谅他也不敢怎么着。”薛姨妈点点头道:“过两日看罢了。”

  且说元妃疾愈之后,家中俱各喜欢。过了几日,有几个老公走来,带着东西银两,宣贵妃娘娘之命,因家中省问勤劳,俱有赏赐。,把物件银两一一交代清楚。贾赦贾政等禀明了贾母,一齐谢恩毕,太监吃了茶去了。大家回到贾母房中,说笑了一回,外面老婆子传进来说:“小厮们来回道:‘那边有人请大老爷说要紧的话呢。’”贾母便向贾赦道:“你去罢。”贾赦答应着,退出来自去了。

  这里贾母忽然想起,合贾政笑道:“娘娘心里却甚实惦记着宝玉,前儿还特特的问他来着呢。”贾政陪笑道:“只是宝玉不大肯念书,辜负了娘娘的美意。”贾母道:“我倒给他上了个好儿,说他近日文章都做上来了。”贾政笑道:“那里能象老太太的话呢。”贾母道:“你们时常叫他出去作诗作文,难道他都没作上来么?小孩子家,慢慢的教导他。可是人家说的:‘胖子也不是一口儿吃的。’”贾政听了这话,忙陪笑道:“老太太说的是。”贾母又道:“提起宝玉,我还有一件事和你商量:如今他也大了,你们也该留神,看一个好孩子,给他定下。这也是他终身的大事。也别论远近亲戚,什么穷啊富的,只要深知那姑娘的脾性儿好,模样儿周正的,就好。”贾政道:“老太太吩咐的很是。但只一件:姑娘也要好,第一要他自己学好才好。不然,不稂不莠的,反倒耽误了人家的女孩儿,岂不可惜?”贾母听了这话,心里却有些不喜欢,便说道:“论起来,现放着你们作父母的,那里用我去操心?但只我想宝玉这孩子从小儿跟着我,未免多疼他一点儿,耽误了他成人的正事,也是有的;只是我看他那生来的模样儿也还齐整,心性儿也还实在,未必一定是那种没出息的,必至遭塌了人家的女孩儿。也不知是我偏心?我看着横竖比环儿略好些。不知你们看着怎么样?”

  几句话说得贾政心中甚实不安,连忙陪笑道:“老太太看的人也多了,既说他好,有造化,想来是不错的。只是儿子望他成人的性儿太急了一点,或者竟合古人的话相反,倒是‘莫知其子之美’了。”一句话把贾母也怄笑了,众人也都陪着笑了。贾母因说道:“你这会子也有几岁年纪,又居着官,自然越历练越老成。”说到这里,回头瞅着邢夫人合王夫人,笑道:“想他那年轻的时候,那一种古怪脾气,比宝玉还加一倍呢。直等娶了媳妇,才略略的懂了些人事儿。如今只抱怨宝玉。这会子,我看宝玉比他还略体些人情儿呢!”说的邢夫人王夫人都笑了,因说道:“老太太又说起逗笑儿的话儿来了。”说着,小丫头子们进来告诉鸳鸯:“请示老太太,晚饭伺候下了。”贾母便问:“你们又咕咕唧唧的说什么?”鸳鸯笑着回明了。贾母道:“那么着,你们也都吃饭去罢,单留凤姐儿和珍哥媳妇跟着我吃罢。”贾政及邢王二夫人都答应着,伺候摆上饭来,贾母又催了一遍,才都退出各散。

  却说邢夫人自去了。贾政同王夫人进入房中。贾政因提起贾母方才的话来,说道:“老太太这么疼宝玉。毕竟要他有些实学,日后可以混得功名才好: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场,也不至遭塌了人家的女儿。”王夫人道:“老爷这话自然是该当的。”贾政因派个屋里的丫头传出去告诉李贵:“宝玉放学回来,索性吃饭后再叫他过来,说我还要问他话呢。”李贵答应了“是”。至宝玉放了学,刚要过来请安,只见李贵道:“二爷先不用过去。老爷吩咐了,今日叫二爷吃了饭就过去呢。听见还有话问二爷呢。”宝玉听了这话,又是一个闷雷,只得见过贾母,便回园吃饭。三口两口吃完,忙漱了口,便往贾政这边来。贾政此时在内书房坐着。宝玉进来请了安,一旁侍立。贾政问道:“这几日我心上有事,也忘了问你。那一日你说你师父叫你讲一个月的书,就要给你开笔。如今算来将两个月了,你到底开了笔了没有?”宝玉道:“才做过三次。师父说:‘且不必回老爷知道;等好些,再回老爷知道罢。因此,这两天总没敢回。’”贾政道:“是什么题目?”宝玉道:“一个是‘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一个是‘人不知而不愠’,一个是‘归则墨’三字。”贾政道,“都有稿儿么?”宝玉道:“都是作了抄出来,师父又改的。”贾政道:“你带了家来了,还是在学房里呢?”宝玉道:“在学房里呢。”贾政道:“叫人取了来我瞧。”宝玉连忙叫人传话与焙茗,叫他:“往学房中去,我书桌子抽屉里有一本薄薄儿竹纸本子,上面写着‘窗课’两字的就是,快拿来。”

  一会儿,焙茗拿了来,递给宝玉,宝玉呈与贾政。贾政翻开看时,见头一篇写着题目是“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他原本破的是“圣人有志于学,幼而已然矣。”代儒却将“幼”字抹去,明用“十五”。贾政道:“你原本‘幼’字,便扣不清题目了。幼字是从小起,至十六以前都是‘幼’。这章书是圣人自言学问工夫与年俱进的话,所以十五、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俱要明点出来,才见得到了几时有这么个光景,到了几时又有那么个光景。师父把你幼字改了十五,便明白了好些。”看到承题,那抹去的原本云:“夫不志于学,人之常也。”贾政摇头道:“不但是孩子气,可见你本性不是个学者的志气。”又看后句:“圣人十五而志之,不亦难乎?”说道:“这更不成话了!”然后看代儒的改本云:“夫人孰不学?而志于学者卒鲜。此圣人所为自信于十五时欤?”便问:“改的懂得么?”宝玉答应道:“懂得。”

  又看第二艺,题目是“人不知而不愠”。便先看代儒的改本云:“不以不知而愠者,终无改其说乐矣。”方觑着眼看那抹去的底本,说道:“你是什么?‘能无愠人之心,纯乎学者也。’上一句似单做了‘而不愠’三个字的题目,下一句又犯了下文君子的分界;必如改笔,才合题位呢。且下句找清上文,方是书理。须要细心领略。”宝玉答应着。贾政又往下看:“夫不知,未有不愠者也;而竟不然。是非由说而乐者,曷克臻此?”原本末句“非纯学者乎”。贾政道:“这也与破题同病的。这改的也罢了,不过清苦,还说得去。”第三艺是“则归墨”。贾政看了题目,自己扬着头想了一想,因问宝玉道:“你的书讲到这里了么?”宝玉道:“师父说,《孟子》好懂些,所以倒先讲《孟子》,大前日才讲完了。如今讲上《论语》呢。”贾政因看这个破承,倒没大改。破题云:“言于舍杨之外,若别无所归者焉。”贾政道:“第二句倒难为你。”夫墨,非欲归者也,而墨之言已半天下矣,则舍杨之外,欲不归于墨,得乎?”贾政道:“这是你做的么?”宝玉答应道:“是。”贾政点点头儿,因说道:“这也并没有什么出色处,但初试笔能如此,还算不离。前年我在任上时,还出过‘惟士为能’这个题目。那些童生都读过前人这篇,不能自出心裁,每多抄袭。你念过没有?”宝玉道:“也念过。”贾政道:“我要你另换个主意,不许雷同了前人,只做个破题也使得。”宝玉只得答应着,低头搜索枯肠。

  贾政背着手,也在门口站着作想。只见一个小小厮往外飞走,看见贾政,连忙侧身垂手站住。贾政便问道:“作什么?”小厮回道:“老太太那边姨太太来了,二奶奶传出话来,叫预备饭呢。”贾政听了,也没言语,那小厮自去了。谁知宝玉自从宝钗搬回家去,十分想念,听见薛姨妈来了,只当宝钗同来,心中早已忙了,便乍着担子回道:“破题倒作了一个,但不知是不是?”贾政道:“你念来我听。”宝玉念道:“天下不皆士也,能无产者亦仅矣。”贾政听了,点着头道:“也还使得。以后作文,总要把界限分清,把神理想明白了再去动笔。你来的时候,老太太知道不知道?”宝玉道:“知道的。”贾政道:“既如此,你还到老太太处去罢。”

  宝玉答应了个“是”,只得拿捏着慢慢的退出。刚过穿廊月洞门的影屏,便一溜烟跑到贾母院门口。急得焙茗在后头赶着叫道:“看跌倒了!老爷来了。”宝玉那里听的见?刚进得门来,便听见王夫人、凤姐、探春等笑语之声。丫鬟们见宝玉来了,连忙打起帘子,悄悄告诉道:“姨太太在这里呢。”宝玉赶忙进来给薛姨妈请安,过来才给贾母请了晚安。贾母便问:“你今儿怎么这早晚才散学?”宝玉悉把及贾政看文章并命作破题的话述了一遍。贾母笑容满面。宝玉因问众人道:“宝姐姐在那里坐着呢?”薛姨妈笑道:“你宝姐姐没过来,家里和香菱作活呢。”宝玉听了,心中索然,又不好就走。只见说着话儿已摆上饭来,自然是贾母薛姨妈上坐,探春等陪坐。薛姨妈道:“宝哥儿呢?”贾母笑着说道:“宝玉跟着我这边坐罢。”宝玉连忙回道:“头里散学时,李贵传老爷的话,叫吃了饭过去,我赶着要了一碟菜,泡茶吃了一碗饭,就过去了。老太太和姨妈、姐姐们用罢。”贾母道:“既这么着,凤丫头就过来跟着我。你太太才和他今儿吃斋,叫他们自己吃去罢。”王夫人也道:“你跟着老太太姨太太吃罢,不用等我,我吃斋呢。”于是凤姐告了坐,丫头安了杯箸。凤姐执壶斟了一巡才归坐。大家吃着酒,贾母便问道:“可是才姨太太提香菱;我听见前儿丫头们说‘秋菱’,不知是谁,问起来才知道是他。怎么那孩子好好的又改了名字呢?”薛姨妈满脸飞红,叹了口气道::“老太太再别提起。自从蟠儿娶了这个不知好歹的媳妇,成日家咕咕唧唧,如今闹的也不成个人家了。我也说过他几次,他牛心不听说,我也没那么大精神和他们尽着吵去,只好由他们去。可不是他嫌这丫头的名儿不好改的。”贾母道:“名儿什么要紧的事呢。”薛姨妈道:“说起来,我也怪臊的。其实老太太这边,有什么不知道的?他那里是为这名儿不好?听见说,他因为是宝丫头起的,他才有心要改。”贾母道:“这又是什么原故呢?”

  薛姨妈把手绢子不住的擦眼泪,未曾说,又叹了一口气,道:“老太太还不知道呢,这如今媳妇子专和宝丫头怄气。前日老太太打发人看我去,我们家里正闹呢。”贾母连忙接着问道:“可是前儿听见姨太太肝气疼,要打发人看去;后来听见说好了,所以没着人去。依我劝,姨太太竟把他们别放在心上。再者他们也是新过门的小夫妻,过些时自然就好了。我看宝丫头性格儿温厚和平,虽然年轻,比大人还强几倍。前日那小丫头回来说,我们这边,还都赞叹了他一会子。都象宝丫头那样心胸儿、脾气儿,真是百里挑一的!不是我说句冒失话,那给人家作了媳妇儿,怎么叫公婆不疼,家里上上下下的不宾服呢?”宝玉头里已经听烦了,推故要走,及听见这话,又坐下呆呆的往下听。薛姨妈道:“不中用。他虽好,到底是女孩儿家。养了蟠儿这个糊涂孩子,真真叫我不放心。只怕在外头喝点子酒,闹出事来。幸亏老太太这里的大爷二爷常和他在一块儿,我还放点儿心。”宝玉听到这里,便接口道:“姨妈更不用悬心。薛大哥相好的都是些正经买卖大客人,都是有体面的,那是就闹出事来?”薛姨妈笑道:“依你这样说,我敢只不用操心了。”说话间,饭已吃完。宝玉先告辞了:“晚间还要看书。”便各自去了。

  这里丫头们刚捧上茶来,只见琥珀走过来向贾母耳朵旁边说了几句,贾母便向凤姐儿道:“你快去罢,瞧瞧巧姐儿去罢。”凤姐听了,还不知何故。大家也怔了。琥珀遂过来向凤姐道:“刚才平儿打发小丫头来回二奶奶,说:‘巧姐儿身上不大好,请二奶奶忙着些过去才好呢。’”贾母因说道:“你快去罢,姨太太也不是外人。”凤姐连忙答应,在薛姨妈跟前告了辞。又见王夫人说道:“你先过去,我就去。小孩子家魂儿还不全呢,别叫丫头们大惊小怪的。屋里的猫儿狗儿,也叫他们留点神儿。尽着孩子贵气,偏有这些琐碎。”凤姐答应了,然后带了小丫头回房去了。这里薛姨妈又问了一回黛玉的病。贾母道:“林丫头那孩子倒罢了,只是心重些,所以身子就不大很结实了。要赌灵怪儿,也和宝丫头不差什么,要赌宽厚待人里头,却不济他宝姐姐有耽待,有尽让了。”薛姨妈又说了两句闲话儿,便道:“老太太歇着罢,我也要到家里去看看,只剩下宝丫头和香菱了。打那么同着姨太太看看巧姐儿。”贾母道:“正是。姨太太上年纪的人,看看是什么不好,说给他们,也得点主意儿。”薛姨妈便告辞,同着王夫人出来,往凤姐院里去了。

  却说贾政试了宝玉一番,心里却也喜欢,走向外面和那些门客闲谈,说起方才的话来。便有新近到来最善大棋的一个王尔调名作梅的,说道:“据我们看来,宝二爷的学问已是大进了。”贾政道:“那有进益?不过略懂得些罢咧,‘学问’两个字早得很呢。”詹光道:“这是老世翁过谦的话。不但王大兄这般说,就是我们看,宝二爷必定要高发的。”贾政笑道:“这也是诸位过爱的意思。”那王尔调又道:“晚生还有一句话,不揣冒昧,合老世翁商议。”贾政道:“什么事?”王尔调陪笑道:“也是晚生的相与,做过南韶道的张大老爷家,有一位小姐,说是生的德容功貌俱全,此时尚未受聘。他又没有儿子,家资巨万,但是要富贵双全的人家,女婿又要出众,才肯作亲。晚生来了两个月,瞧着宝二爷的人品学业,都是必要大成的。老世翁这样门楣,还有何说!若晚生过去,包管一说就成。”贾政道:“宝玉说亲,却也是年纪了。并且老太太常说起。但只张大老爷素来尚未深悉。”詹光道:“王兄所提张家,晚生却也知道,况合大老爷那边是旧亲,老世翁一问便知。”贾政想了一回,道:“大老爷那边,不曾听得这门亲戚。”詹光道:“老世翁原来不知:这张府上原和邢舅太爷那边有亲的。”贾政听了,方知是邢夫人的亲戚。坐了一回,进来了,便要同王夫人说知,转问邢夫人去。谁知王夫人陪了薛姨妈到凤姐那边看巧姐儿去了。那天已经掌灯时候,薛姨妈去了,王夫人才过来了。贾政告诉了王尔调和詹光的话,又问:“巧姐儿怎么了?”王夫人道:“怕是惊风的光景。”贾政道:“不甚利害呀?”王夫人道:“看着是搐风的来头,只还没搐出来呢。”贾政听了,嗐了一声,便不言语,各自安歇不提。

  却说次日邢夫人过贾母这边来请安,王夫人便提起张家的事,一面回贾母,一面问邢夫人。邢夫人道:“张家虽系老亲,但近年来久已不通音信,不知他家的姑娘是怎么样的。倒是前日孙亲家太太打发老婆子来问安,却说起张家的事,说他家有个姑娘,托孙亲家那边有对劲的提一提。听见说,只这一个女孩儿,十分娇美,也识得几个字,见不得大阵仗儿,常在屋里不出来的。张大老爷又说:“只有这一个女孩儿,不肯嫁出去,怕人家公婆严,姑娘受不得委屈。必要女婿过门,赘在他家,给他料理些家事。”贾母听到这里,不等说完,便道:“这断使不得。我们宝玉,别人伏侍他还不够呢,倒给人家当家去!”邢夫人道:“正是老太太这个话。”贾母因向王夫人道:“你回来告诉你老爷,就说我的话:这张家的亲事是作不得的。”王夫人答应了。贾母便问:“你们昨日看巧姐儿怎么样?头里平儿来回我,说很不大好,我也要过去看看呢。”邢王二夫人道:“老太太虽疼他,他那里耽的住?”贾母道:“却也不止为他,我也要走动走动,活活筋骨儿。”说着,便吩咐:“你们吃饭去罢,回来同我过去。”邢王夫人答应着出去,各自去了。

  一时吃了饭,都来陪贾母到凤姐房中。凤姐连忙出来,接了进去。贾母便问:“巧姐儿到底怎么样?”凤姐儿道:“只怕是搐风的来头。”贾母道:“这么着还不请人赶着瞧?”凤姐道:“已经请去了。”贾母因同邢王二夫人进房来看。只见奶子抱着,用桃红绫子小棉被儿裹着,脸皮趣青,眉梢鼻翅微有动意。贾母同邢二夫人看了看,便出外间坐下。正说间,只见一个小丫头回凤姐道:“老爷打发人问姐儿怎么样。”凤姐道:“替我回老爷,就说请大夫去了。一会儿开了方子,就过去回老爷。”贾母忽然想起张家的事来,向王夫人道:“你该就去告诉你老爷,省了人家去说了,回来又驳回。”又问邢夫人道:“你们和张家如今为什么不走了?”邢夫人因又说:“论起那张家行事,也难合咱们作亲,太啬克,没的玷辱了宝玉。”凤姐听了这话,已知八九,便问道:“太太不是说宝兄弟的亲事?”邢夫人道:“可不是么。”贾母接着,因把刚才的话,告诉凤姐。凤姐笑道:“不是我当着老祖宗太太们跟前说句大胆的话:现放着天配的姻缘,何用别处去找?”贾母笑问道:“在那里?”凤姐道:“一个‘宝玉’,一个‘金锁’,老太太怎么忘了?”贾母笑了一笑,因说:“昨日你姑妈在这里,你为什么不提?”凤姐道:“老祖宗和太太们在前头,那里有我们小孩子家说话的地方儿?况且姨妈过来瞧老祖宗,怎么提这些个?这也得太太们过去求亲才是?”贾母笑了,邢王二夫人也都笑了。贾母因道:“可是我背晦了。”

  说着,人回:“大夫来了。”贾母便坐在外间,邢王二夫人略避。那大夫同贾琏进来,给贾母请了安,方进房中。看了出来,站在地下,躬身回贾母道:“妞儿一半是内热,一半是惊风。须先用一剂发散风痰药,还要用四神散才好,因病势来的不轻。如今的牛黄都是假的,要找真牛黄方用得。”贾母道了乏。那大夫同贾琏出去,开了方子,去了。凤姐道:“人参家里常有,这牛黄倒怕未必有。外头买去,只是要真的才好。”王夫人道:“等我打发人到姨太太那边去找找。他家蟠儿向来和那些西客们做买卖,或者有真的,也未可知。我叫人去问问。”正说话间众姊妹都来瞧来了,坐了一回,也都跟着贾母等去了。

  这里煎了药,给巧姐儿灌下去了,只见喀的一声,连药带痰都吐出来,凤姐才略放了一点儿心。只见王夫人那边的小丫头,拿着一点儿的小红纸包儿,说道:“二奶奶,牛黄有了。太太说了,叫二奶奶亲自把分两对准了呢。”凤姐答应着接过去,便叫平儿配齐了真珠、冰片、朱砂,快熬起来。自己用戥子按方秤了,搀在里面,等巧姐儿醒了好给他吃。只见贾环掀帘进来,说:“二姐姐,你们巧姐儿怎么了?妈叫我来瞧瞧他。”凤姐见了他母子便嫌,说:“好些了。你回去说,叫你们姨娘想着。”那贾环口里答应,只管各处瞧看。看了一回,便问凤姐儿道:“你这里听见说有牛黄,不知牛黄是怎么个样儿?给我瞧瞧呢。”凤姐道:“你别在这里闹了,妞儿才好些。那牛黄都煎上了。”贾环听了,便去伸手拿那铞子瞧时,岂知措手不及,“沸”的一声,铞子倒了,火已泼灭了一半。贾环见不是事,自觉没趣,连忙跑了。凤姐急的火星直爆,骂道:“真真那一世的对头冤家!你何苦来还来使促狭!从前你妈要想害我,如今又来害妞儿,我和你几辈子的仇呢?”一面骂平儿不照应。

  正骂着,只见丫头来找贾环。凤姐道:“你去告诉赵姨娘,说他操心也太苦了!巧姐儿死定了,不用他惦着了。”平儿急忙在那里配药再熬。那丫头摸不着头脑,便悄悄问平儿道:“二奶奶为什么生气?”平儿将环哥弄倒药铞子说了一遍。丫头道:“怪不得他不敢回来,躲了别处去了。这环哥儿明日还不知怎么样呢。平姐姐我替你收拾罢。”平儿说:“这倒不消。幸亏牛黄还有一点,如今配好了,你去罢。”丫头道:“我一准回去告诉赵姨奶奶,也省了他天天说嘴。”

  丫头回去,果然告诉了赵姨娘。赵姨娘气的叫快找环儿。环儿在外间屋子里躲着,被丫头找了来。赵姨娘便骂道:“你这个下作种子!你为什么弄洒了人家的药,招的人家咒骂?我原叫你去问一声,不用进去。你偏进去,又不就走,还有‘虎头上捉虱子’!你看我回了老爷打你不打!”这里赵姨娘正说着,只听贾环在外间屋子里,更说出些惊心动魄的话来。未知何言,下回分解。

红楼梦 第八十五回 贾存周报升郎中任 薛文起复惹放流刑

  话说赵姨娘正在屋里抱怨贾环,只听贾环在外间屋里发话道:“我不过弄倒了药铞子,洒了一点子药,那丫头子又没就死了,值得他也骂我你也骂我,赖我心坏,把我往死里遭塌?等着我明儿还要那小丫头子的命呢!看你们怎么着?只叫他们提防着就是了。”那赵姨娘赶忙从里间出来,握住他的嘴,说道:“你还只管信口胡唚,还叫人家先要了你的命呢!”娘儿两个吵了一回。赵姨娘听见凤姐的话,越想越气,也不着人来安慰凤姐一声儿。过了几天,巧姐儿也好了。因此,两边结怨比从前更加一层了。

  一日,林之孝进来回道:“今日是北静郡王生日,请老爷的示下。”贾政吩咐道:“只按向年旧例办了,回大老爷知道,送去就是了。”林之孝答应了,自去办理。不一时贾赦过来,同贾政商议带了贾珍、贾琏、宝玉去给北静王拜寿。别人还不理论,惟有宝玉素日仰慕北静王的容貌威仪,巴不得常见才好,遂连忙换了衣服,跟着来过北府。贾赦贾政递了职名候谕。不多时,里面出来了一个太监,手里掐着数珠儿。见了贾赦贾政,笑嘻嘻的说道:“二位老爷好?”贾赦贾政也都赶忙问好,他兄弟三人也过来问了好。那太监道:“王爷叫请进去呢。”于是爷儿五个跟着那太监进入府中。过了两层门,转过一层殿去,里面方是内宫门。刚到门前,大家站住,那太监前进去回王爷去了。这里门上小太监都迎着问了好。一时那太监出来,说了个“请”字,爷儿五个肃敬跟入。只见北静郡王穿着礼服,已迎到殿门廊下。贾赦贾政先上来请安,捱次便是珍、琏、宝玉请安。那北静郡王单拉着宝玉道:“我久不见你,很惦记你。”因又笑问道:“你那块玉好?”宝玉躬着身打着一半千儿回道:“蒙王爷福庇,都好。”北静王道:“今日你来,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吃的,倒是大家说说话儿罢。”说着,几个老公打起帘子。北静王说:“请。”自己却先进去,然后贾赦等都躬着身跟进去。先是贾赦请北静王受礼,北静王也说了两句谦辞。那贾赦早已跪下,次及贾政等捱次行礼,自不必说。

  那贾赦等复肃敬退出,北静王吩咐太监等让在众戚旧一处,好生款待。却单留宝玉在这里说话儿,又赏了坐,宝玉又磕头谢了恩,在挨门边绣墩上侧坐,说了一回读书作文诸事。北静王甚加爱惜,又赏了茶。因说道:“昨儿巡抚吴大人来陛见,说起令尊翁前任学政时,秉公办事,凡属生童,俱心服之至。他陛见时,万岁爷也曾问过,他也十分保举,可知是令尊翁的喜兆。”宝玉连忙站起,听毕这一段话,才回启道:“此是王爷的恩典,吴大人的盛情。”正说着,小太监进来回道:“外面诸位大人老爷都在前殿谢王爷赏宴。”说着,呈上谢宴并请午安的片子来。北静王略看了看,仍递给小太监,笑了一笑,说道:“知道了,劳动他们。”那小太监又回道:“这贾宝玉,王爷单赏的饭预备了。”北静王便命那太监带了宝玉到一所极小巧精致的院里,派人陪着吃了饭,又过来谢了恩。北静王又说了些好话儿,忽然笑说道:“我前次见你那块玉,倒有趣儿,回来说了个式样,,叫他们也作了一块来。今日你来得正好,就给你带回去玩罢。”因命小太监取来,亲手递给宝玉。宝玉接过来捧着,又谢了,然后退出,北静王又命两个小太监跟出来,才同着贾赦等回来了。

  贾赦见过贾母,便各自回去。这里贾政带着他三人请过了贾母的安,又说了些府里遇见什么人。宝玉又回了贾政吴大人陛见保举的话。贾政道:“这吴大人本来咱们相好,也是我辈中人,还倒是有骨气的。”又说了几句闲话儿,贾母便叫:“歇着去罢。”贾政退出,珍、琏、宝玉都跟到门口。贾政道:“你们都回去陪老太太坐着去罢。”说着便回房去。刚坐了一坐,只见一个小丫头回道:“外面林之孝请老爷回话。”说着递上个红单帖来,写着吴巡抚的名字。贾政知道来拜,便叫小丫头叫林之孝进来。贾政出至廊檐下。林之孝进来回道:“今日巡抚吴大人来拜,奴才回了去了。再奴才还听见说,现今工部出了一个郎中缺,外头人和部里都吵嚷是老爷拟正呢。”贾政道:“瞧罢咧。”林之孝回了几句话,才出去了。

  且说珍、琏、宝玉三人回去,独有宝玉到贾母那边,一面述说北静王待他的光景,并拿出那块玉来。大家看着,笑了一回,贾母因命人:“给他收起去罢,别丢了。”因问:“你那块玉好生带着罢?别闹混了。”宝玉便在项上摘下来,说:“这不是我那一块玉?那里就掉了呢。比起来,两块玉差远着呢,那里混得过?我正要告诉老太太:前儿晚上,我睡的时候,把玉摘下来挂在帐子里,他竟放起光来了,满帐子都是红的。”贾母说道:“又胡说了。帐子的檐子是红的,火光照着,自然红是有的。”宝玉理:“不是。那时候灯已灭了,屋里都漆黑的了,还看的见他呢。”邢王二夫人抿着嘴笑。凤姐道:“这是喜信发动了。”宝玉道:“什么喜信?”贾母道:“你不懂得。今儿个闹了一天,你去歇歇儿去罢,别在这里说呆话了。”宝玉又站了一会儿,才回园中去了。

  这里贾母问道:“正是,你们去看姨太太,说起这事来没有?”王夫人道:“本来就要去看,因凤丫头为巧姐儿病着耽搁了两天,今天才去的。这事我们告诉了,他姨妈倒也十分愿意,只说蟠儿这时候不在家,目今他父亲没了,只得和他商量商量再办。”贾母道:“这也是情理的话。既这么样,大家先别提起,等姨太太那边商量定了再说。”

  不说贾母处谈论亲事。且说宝玉回到自己房中,告诉袭人道:“老太太和凤姐姐方才说话,含含糊糊,不知是什么意思?”袭人想了想,笑了一笑道:“这个我猜不着。但只刚才说这些话时,林姑娘在跟前没有?”宝玉道:“林姑娘才病起来,这些时何曾到老太太那边去呢?”正说着,只听外间屋里麝月与秋纹拌嘴。袭人道:“你两个又闹什么?”麝月道:“我们两个斗牌,他赢了我的钱,他拿了去;他输了钱,就不肯拿出来。这也罢了,他倒把我的钱都抢了去。”宝玉笑道:“几个钱什么要紧。傻东西,不许闹了。”说的两个人都咕嘟着嘴,坐着去了。这里袭人打发宝玉睡下,不提。

  却说袭人听了宝玉方才的话,也明知是给宝玉提亲的事,因恐宝玉每有痴想,这一提起,不知又招出他多少呆话来,所以故作不知。自己心上,却也是头一件关切的事。夜间躺着,想了个主意:不如去见见紫鹃,看他有什么动静,自然就知道了。次日一早起来,打发宝玉上了学,自己梳洗了,便慢慢的去到潇湘馆来。只见紫鹃正在那里掐花儿呢,见袭人进来,便笑嘻嘻的道:“姐姐屋里坐着。”袭人道:“坐着,妹妹掐花儿呢吗?姑娘呢?”紫鹃道:“姑娘才梳洗完了,等着温药呢。”紫鹃一面说着,一面同袭人进来,见了黛玉正在那里拿着一本书看。袭人陪着笑道:“姑娘怨不得劳神,起来就看书。我们宝二爷念书,若能象姑娘这样,岂不好了呢。”黛玉笑着把书放下。雪雁已拿着个小茶盘里托着一钟药,一钟水,小丫头在后面捧着痰盒漱盂进来。原来袭人来时,要探探口气,坐了一回,无处入话。又想着黛玉最是心多,探不成消息再惹着了他倒是不好。又坐了坐,搭讪着辞了出来了。

  将到怡红院门口,只见两个人在那里站着呢,袭人不便往前走。那一个早看见了,连忙跑过来。袭人一看却是锄药,因问:“你作什么?”锄药道:“刚才芸二爷来了,拿了个帖儿说给咱们宝二爷瞧的,在这里候信。”袭人道:“宝二爷天天上学,你难道不知道?还候什么信呢?”锄药笑道:“我告诉他了,他叫告诉姑娘,听姑娘的信呢。”袭人正要说话,只见那一个也慢慢的蹭过来了,细看时就是要贾芸,溜溜湫湫往这边来了。袭人见是贾芸,连忙向锄药道:“你告诉说:知道了,回来给宝二爷瞧罢。”那贾芸原要过来和袭人说话,无非亲近之意,又不敢造次,只得慢慢踱来。相离不远,不想袭人说出这话,自己也不好再往前走,只好站住。这里袭人已掉背脸往回里去了。贾芸只得怏怏而回,同锄药出去了。

  晚间宝玉回房,袭人便回道:“今日廊下小芸二爷来了。”宝玉道:“作什么?”袭人道:“他还有个帖儿呢。”宝玉道:“在那里?拿来我看看。”麝月便走去,在里间屋里书槅子上头拿了来。宝玉接过看时,上面皮儿上写着:“叔父大人安禀。”宝玉道:“这孩子怎么又不认我作父亲了?”袭人道:“怎么?”宝玉道:“前年他送我白海棠时,称我作父亲大人,今日这帖子封皮上写着叔父,可不是又不认了么。”袭人道:“他也不害臊,你也不害臊。他那么大了,倒认你这么大儿的作父亲,可不是他不害臊?你正经连个”刚说到这里,脸一红,微微的一笑。宝玉也觉得了,便道:“这倒难讲,俗语说:‘和尚无儿孝子多着呢。’只是我看着他还伶俐得人心儿,才这么着。他不愿意,我还不稀罕呢。”说着一面拆那帖儿。袭人也笑道:“那小芸二爷也有些鬼鬼头头的。什么时候又要看人,什么时候又躲躲藏藏的,可知也是个心术不正的货。”宝玉只顾拆开看那字儿,也不理会袭人这些话。袭人见他看那字儿,皱一回眉,又笑一笑儿,又摇摇头儿,后来光景竟不大耐烦起来。袭人等他看完了,问道:“是什么事情?”宝玉也不答言,把那帖子已经撕作几段。袭人见这般光景,也不便再问,便问宝玉:“吃了饭还看书不看?”宝玉道:“可笑芸儿这孩子,竟这样的混帐!”袭人见他所答非所问,便微微的笑着问道:“到底是什么事?”宝玉道:“问他作什么!咱们吃饭罢。吃了饭歇着罢。心里闹的怪烦的。”说着叫小丫头子点了一点火来,把那撕的帖儿烧了。一时小丫头们摆上饭来,宝玉只得怔怔的坐着。袭人连哄带怄,催着吃了一口儿饭,便搁下,仍是闷闷的歪在床上。一时间忽然掉下泪来。此时袭人麝月都摸不着头脑。麝月道:“好好儿的,这又是为什么?都是什么‘芸儿’‘雨儿’的!不知什么事,弄了这么个浪帖子来,惹的这么傻了的似的,哭一会子,笑一会子。要天长地久,闹起这闷葫芦来,可叫人怎么受呢。”说着,竟伤起心来。袭人旁边由不得要笑,便劝道:“好妹妹你也别怄人了。他一个人就够受了,你又这么着。他那帖子上的事,难道与你相干?”麝月道:“你混说起来了。知道他帖儿上写的是什么混帐话?你混往人身上扯。要那么说,他帖儿上只怕倒与你相干呢!”袭人还未答言,只听宝玉在床上“扑哧”的一声笑了,爬起来,抖了抖衣裳,说:“咱们睡觉罢,别闹了。明日我还起早念书呢。”说着便躺下睡了。一宿无话。

  次日宝玉起来,梳洗了,便往家塾里去。走出院门,忽然想起,叫炯茗略等,急忙转身回来叫:“麝月姐姐呢?”麝月答应着出来问道:“怎么又回来了?”宝玉道:“今日芸儿要来了,告诉他别在这里闹。再闹,我就回老太太和老爷去了。”麝月答应了。宝玉才转身去了。刚往外走着,只见贾芸慌慌张张往里来。看见宝玉,连忙请安,说:“叔叔大喜了!”那宝玉估量着昨日那件事,便说道:“你也太冒失了!不管人心里有事没事,只管来搅。”贾芸陪笑道:“叔叔不信,只管瞧去。人都来了,在咱们大门口呢。”宝玉越发急了,说:“这里那里的话?”正说着,只听外边一片声嚷起来。贾芸道:“叔叔听这不是?”宝玉越发心里狐疑起来。只听一个人嚷道:“你们这些人好没规矩!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在这里混嚷!”那人答道:“谁叫老爷升了官呢!怎么不叫我们来吵喜呢?别人家盼着吵还不能呢。”宝玉听了,才知道是贾政升了郎中了,人来报喜的,心中自是甚喜。连忙要走时,贾芸赶着说道:“叔叔乐不乐?叔叔的亲事要再成了,不用说,是两层喜了。”宝玉红了脸,啐了一口,道:“呸!没趣儿的东西!还不快走呢。”贾芸把脸红了,道:“这有什么的?我看你老人家就不”宝玉沉着脸道:“就不什么?”贾芸未及说完,也不敢言语了。

  宝玉连忙来到家塾中,只见代儒笑着说道:“我才刚听见你老爷升了,你今日还来么?”宝玉陪笑道:“过来见了太爷,好到老爷那边去。”代儒道:“今日不必来了,放你一天假罢。可不许回园子里玩去。你年纪不小了,虽不能办事,也当跟着你大哥他们学学才是。”宝玉答应着回来。刚走到二门口,只见李贵走来迎着旁边站住,笑道:“二爷来了么?奴才才要到学里请去。”宝玉笑道:“谁说的?”李贵道:“老太太才打发人到院里去找二爷,那边的姑娘们说二爷学里去了。刚才老太太打发人出来,叫奴才去给二爷告几天假。听说还要唱戏贺喜呢。二爷就来了。”说着,宝玉自己进来。进了二门,只见满院里丫头老婆都是笑容满面,见他来了,笑道:“二爷这早晚才来?还不快进去给老太太道喜去呢。”

  宝玉笑着进了房门。只见黛玉挨着贾母左边坐着呢,右边是湘云。地下邢王二夫人,探春、惜春、李纨、凤姐、李纹、李绮、邢岫烟一干姐妹,都在屋里,只不见宝钗、宝琴、迎春三人。宝玉此时喜的无话可说,忙给贾母道了喜,又给邢王二夫人道喜。一一见了众姐妹,便向黛玉笑道:“妹妹身体可大好了?”黛玉也微笑道:“太好了。听见说二哥哥身上也欠安,好了么?”宝玉道:“可不是!我那日夜里,忽然心里疼起来,这几天刚好些就上学去了,也没能过去看妹妹。”黛玉不等他说完,早扭过头和探春说话去了。凤姐在地下站着,笑道:“你两个那里象天天在一块儿的?倒象是客,有那么些套话。可是人说的‘相敬如宾’了。”说的大家都一笑。黛玉满面飞红,又不好说,又不好不说,迟了一会儿,才说道:“你懂得什么!”众人越发笑了。凤姐一时回过味来,才知道自己出言冒失。正要拿话岔时,只见宝玉忽然向黛玉道:“林妹妹,你瞧芸儿这种冒失鬼”说了这一句,方想起来,便不言语了。招的大家又都笑起来,说:“这从那里说起?”黛玉也摸不着头脑,也跟着讪讪的笑。宝玉无可搭讪,因又说道:“可以刚才我听见有人要送戏,说是几儿?”大家都瞅着他笑。凤姐儿道:“你在外头听见,你来告诉我们,你这会子问谁呢?”宝玉得便说道:“我外头再去问问去。”贾母道:“别跑到外头去。头一件,看报喜的笑话;第二件,你老子今日大喜,回来碰见你,又该生气了。”宝玉答应了个“是”,才出来了。

  这里贾母因问凤姐:“谁说送戏的话?”凤姐道:“说是二舅舅那边说:后儿日子好,送一班新出的小戏儿给老太太、老爷、太太贺喜。”因又笑着说道:“不但日子好,还是好日子呢!后日还是……”却瞅着黛玉笑。黛玉也微笑。王夫人因道:“可是呢,后日还是外甥女儿的好生日呢。”贾母想了一想,也笑道:“可见我如今老了,什么事都糊涂了。亏了有我这凤丫头,是我个‘给事中’。既这么着,很好。他舅舅家给他们贺喜,你舅舅家就给你做生日,岂不好呢?”说的大家都笑起来,说道:“老祖宗说句话儿,都是上篇上论的,怎么怨得有这么大福气呢。”说着,宝玉进来,听见这些话,越发乐的手舞足蹈了。一时大家都在贾母这边吃饭,甚实热闹,自不必说。饭后,贾政谢恩回来,给宗祠里磕了头,便来给贾母磕头。站着说了几句话,便出去拜客去了。这里接连着亲戚族中的人,来来去去,闹闹攘攘,车马填门,貂蝉满坐。真个是:

  花到花开蜂蝶闹,月逢十足海天宽。

  如此两日,已是庆贺之期。这日一早,王子胜和亲戚家已送过一班戏来,就在贾母正厅前搭起行台。外头爷们都穿着公服陪侍。亲戚来贺的,约有十余桌酒。里面为着是新戏,又见贾母高兴,便将琉璃戏屏隔在后厦,里面也摆下酒席。上首薛姨妈一桌,是王夫人宝琴陪着;对面老太太一桌,是邢夫人岫烟陪着。下面尚空两桌,贾母叫他们快来。一回儿,只见凤姐领着众丫头,都簇拥着黛玉来了。那黛玉略换了几件新鲜衣服,打扮的宛如嫦娥下界,含羞带笑的,出来见了众人。湘云、李纹、李绮都让他上首坐黛玉只是不肯。贾母笑道:“今日你坐了罢。”薛姨妈站起来问道:“今日林姑娘也有喜事么?”贾母笑道:“是他的生日。”薛姨妈道:“咳!我倒忘了。”走过来说道:“恕我健忘!回来叫宝琴过来拜姐姐的寿。”黛玉笑说:“不敢。”大家坐了。那黛玉留神一看,独不见宝钗,便问道:“宝姐姐可好么?为什么不过来?”薛姨妈道:“他原来该来的,只因无人看家,所以不来。”黛玉红着脸,微笑道:“姨妈那里又添了大嫂子,怎么倒用宝姐姐看起家来?大约是他怕人多热闹懒怠来罢。我倒怪想他的。”薛姨妈笑道:“难得你惦记他。他也常想你们姐儿们。过一天,我叫他来大家叙叙。”

  说着,丫头们下来斟酒上菜,外面已开戏了。出场自然是一两出吉庆戏文。及至第三出,只见金童玉女,旗旛宝幢,引着一个霓裳羽衣的小旦,头上披着一条黑帕,唱了几句儿进去了。众皆不知。听见外面人说:“这是新打的《蕊珠记》里的《冥升》。小旦扮的是嫦娥,前因堕落人寰,几乎给人为配。幸亏观音点化,他就未嫁而逝。此时升引月宫。不听见曲里头唱的:‘人间只道风情好,那知道秋月春花容易抛?几乎不把广寒宫忘却了!’”第四出是《吃糠》。第五出是达摩带着徒弟过江回去。正扮出些海市蜃楼,好不热闹。

  众人正在高兴时,忽见薛家的人满头汗闯进来,向薛蝌说道:“二爷快回去!一并里头回明太太,也请回去!家里有要紧事。”薛蝌道:“什么事?”家人道:“家去说罢。”薛蝌也不及告辞就走了。薛姨妈见里头丫头传进话去,更骇得面如土色,即忙起身,带着宝琴别了一声,即刻上车回去了。弄得内外愕然。贾母道:“咱们这里打发人跟过去听听,到底是什么事,大家都关切的。”众人答应了个“是”。

  不说贾府依旧唱戏。单说薛姨妈回去,只见有两个衙役站在二门口,几个当铺里伙计陪着,说:“太太回来,自有道理。”正说着,薛姨妈已进来了。那衙役们见跟从着许多男妇,簇拥着一位老太太,便知是薛蟠之母。看见这个势派,也不敢怎么,只得垂手侍立,让薛姨妈进去了。那薛姨妈走到厅房后面,早听见有人大哭,却是金桂。薛姨妈赶忙走来,只见宝钗迎出来,满面泪痕。见了薛姨妈,便道:“妈妈听见了,先别着急,办事要紧。”薛姨妈同宝钗进了屋子,因为头里进门时,已经走着听见家人说了,吓的战战兢兢的了,一面哭着,因问:“到底是合谁?”只见家人回道:“太太此时且不必问那些底细。凭他是谁,打死了总是要偿命的,且商量怎么办才好。”薛姨妈哭着出来道:“还有什么商议?”家人道:“依小的们的主见:今夜打点银两,同着二爷赶去,和大爷见了面,就在那里访一个有斟酌的刀笔先生,许他些银两,先把死罪撕掳开,回来再求贾府去上司衙说情。还有外面的衙役,太太先拿出几两银子来打发了他们,我们好赶着办事。”薛姨妈道:“你们找着那家子,许他发送银子,再给他些养济银子。原告不追,事情就缓了。”宝钗在帘内说道:“妈妈使不得。这些事越给钱越闹的凶,倒是刚才小厮说的话是。”薛姨妈又哭道:“我也不要命了!赶到那里见他一面,同他死在一处就完了。”宝钗急的一面劝,一面在帘子里叫人:“快同二爷办去罢。”丫头们搀进薛姨妈来。薛蝌才往外走,宝钗道:“有什么信,打发人即刻寄了来。你们只管在外头照料。”薛蝌答应着去了。

  这宝钗方劝薛姨妈,那里金桂趁空儿抓住香菱,又和他嚷道:“平常你们只管夸他们家里打死了人,一点事也没有,就进京来了的。如今撺掇的真打死人了!平日里只讲有钱,有势,有好亲戚,这时候我看着也是吓的慌手慌脚的了。大爷明儿有个好歹儿不能回来时,你们各自干你们的去了,摞下我一个人受罪!”说着,又大哭起来。这里薛姨妈听见,越发气的发昏,宝钗急的没法。正闹着,只见贾府中王夫人早打发大丫头过来打听来了。宝钗虽心知自己是贾府的人了,一则尚未提明,二则事急之时,只得向那大丫头道:“此时事情头尾尚未明白,就只听见说我哥哥在外头打死了人,被县里拿了去了,也不知怎么定罪。刚才二爷才去打听去了。一半日得了准信,赶着就给那边太太送信去。你先回去道谢太太惦记着,底下我们还有多少仰仗那边爷们的地方呢。”那丫头答应着去了。

  薛姨妈和宝钗在家,抓摸不着;过了两日,只见小厮回来,拿了一封书,交给小丫头拿进来。宝钗拆开看时,书内写着:

  大哥人命是误伤,不是故杀。今早用蝌出名,补了一张呈纸进去,尚未批出。大哥前头口供甚是不好。待此纸批准后,再录一堂,能够翻供得好,便可得生了。快向当铺内再取银五百两来使用,千万莫迟。并请太太放心。馀事问小厮。

  宝钗看了,一一念给薛姨妈听了。薛姨妈拭着眼泪说道:“这么看起来,竟是死活不定了!”宝钗道:“妈妈先别伤心,等着叫进小厮来问明了再说。”一面打发小丫头把小厮叫进来。薛姨妈便问小厮道:“你把大爷的事细说与我听听。”小厮道:“我那一天晚上,听见大爷和二爷说的,把我唬糊涂了。”未知小厮说出什么话来,下回分解。

红楼梦 第八十六回 受私贿老官翻案牍 寄闲情淑女解琴书

  话说薛姨妈听了薛蝌的来书,因叫进小厮,问道:“你听见你大爷说,到底是怎么就把人打死了呢?”小厮道:“小的也没听真切。那一日,大爷告诉二爷说”说着回头看了一看,见无人,才说道:“大爷说:自从家里闹的特利害,大爷也没心肠了,所以要到南边置货去。这日想着约一个人同行,这人在咱们这城南二百多地住。大爷找他去了,遇见在先和大爷好的那个蒋玉函,带着些小戏子进城,大爷同他在个铺子里吃饭喝酒。因为这当槽儿的尽着拿眼瞟蒋玉函,大爷就有了气了。后来蒋玉函走了。第二天,大爷就请找的那个人喝酒。酒后想起头一天的事来,叫那当槽儿的换酒,那当槽儿的来迟了,大爷就骂起来了。那个人不依,大爷就拿起酒碗照他打去。谁知那个人也是个泼皮,便把头伸过来叫大爷打。大爷拿碗就砸他的脑袋,一下子就冒了血了,躺在地下。头里还骂,后头就不言语了。”薛姨妈道:“怎么也没人劝劝吗?”那小厮道:“这个没听见大爷说,小的不敢妄言。”薛姨妈道:“你先去歇歇罢。”小厮答应出来。

  这里薛姨妈自来见王夫人,托王夫人转求贾政。贾政问了前后,也只好含糊应了,只说等薛蝌递了呈子,看他本县怎么批了,再作道理。这里薛姨妈又在当铺里兑了银子,叫小厮赶着去了。三日后果有回信,薛姨妈接着了,即叫小丫头告诉宝钗,连忙过来看了。只见书上写道:

  带去银两做了衙门上下使费。哥哥在监,也不大吃苦,请太太放心。独是这里的人很刁,尸亲见证都不依,连哥哥请的那个朋友也帮着他们。我与李祥两个俱系生地生人,幸找着一个好先生,许他银子,才讨个注意,说是须得拉扯着同哥哥喝酒的吴良,弄人保出他来,许他银两,叫他撕掳。他若不依,便说张三是他打死,明推在异乡人身上。他吃不住,就好办了。我依着他,果然吴良出来。现在买嘱尸亲见证,又做了一张呈子,前日递的,今日批来,请看呈底便知。

  因又念呈底道:

  具呈人某,呈为兄遭飞祸、代伸冤抑事:窃生胞兄薛蟠,本籍南京,寄寓西京,于某年月日,备本往南贸易。去未数日,家奴送信回家,说遭人命,生即奔宪治,知兄误伤张姓。及至囹圄,据兄泣告,实与张姓素不相认,并无仇隙。偶因换酒角口,先兄将酒泼地,恰值张三低头拾物,一时失手,酒碗误碰囟门身死。蒙恩拘讯,兄惧受刑,承诺斗殴致死。仰蒙宪天仁慈,知有冤抑,尚未定案。生兄在禁,具呈诉辩,有干例禁;生念手足,冒死代呈。伏乞宪慈恩准提证质讯,开恩莫大,生等举家仰戴鸿仁,永永无既矣!激切上呈。

  批的是:

  尸场检验,证据确凿。且并未用刑,尔兄自认斗杀,招供在案。今尔远来,并非目睹,何得捏次妄控?理应治罪,姑念为兄情切,且恕。不准。

  薛姨妈听到那里,说道:“这不是救不过来了么?这怎么好呢?”宝钗道:“二哥的书还没看完,后面还有呢。”因又念道:“有要紧的问来使便知。”

  薛姨妈便问来人。因说道:“县里早知我们的家当充足。须得在京里谋干得大情,再送一分大礼,还可以复审,从轻定案。太太此时必得快办,再迟了就怕大爷要受苦了。”薛姨妈听了,叫小厮自去,即刻又到贾府与王夫人说明原委,恳求贾政。贾政只肯托人与知县说情,不肯提及银物。薛姨妈恐不中用,求凤姐与贾琏说了,花上几千银子,才把知县买通。

  薛蚪那里也便弄通了,然后知县挂牌坐堂,传齐了一干邻保、证见、尸亲人等,监里提出薛蟠,刑房书吏俱一一点名。知县便叫地保对明初供,又叫尸亲张王氏并尸叔张二问话。张王氏哭禀:“小的的男人是张大,南乡里住,十八年头里死了。大儿子、二儿子,也都死了。光留下这个死的儿子,叫张三,今年二十三岁,还没有娶女人呢。为小人家里穷,没得养活,在李家店里做当槽儿的。那一天晌午,李家店里打发人来叫俺,说:‘你儿子叫人打死了。’我的青天老爷!小的就唬死了!跑到那里,看见我儿子头破血出的躺在地下喘气儿,问他话也说不出来,不多一会儿就死了。小人就要揪住这个小杂种拼命!”众衙役吆喝一声,张王氏便磕头道:“求青天老爷伸冤!小人就只这一个儿子了。”

  知县便叫:“下去。”又叫李家店的人问道:“那张三是在你店内佣工的么?”那李二回道:“不是佣工,是做当槽儿的。”知县道:“那日尸场上,你说张三是薛蟠将碗砸死的,你亲眼见的么?”李二说道:“小的在柜上,听见说客房里要酒,不多一回,便听见说,‘不好了,打伤了!’小的跑进去,只见张三躺在地下,也不能言语。小的便喊禀地保,一面报他母亲去了。他们到底怎样打的,实在不知道,求太爷问那喝酒的便知道了。”知县喝道:“初审口供你是亲见的,怎么如今说没有见!”李二道:“小的前日唬昏了乱说。”衙役又吆喝了一声。知县便叫吴良问道:“你是同在一处喝酒的么?薛蟠怎么打的?据实供来!”吴良说:“小的那日在家,这个薛大爷叫我喝酒。他嫌酒不好,要换,张三不肯。薛大爷生气,把酒向他脸上泼去,不晓得怎么样就碰在那脑袋上了。这是亲眼见的。”知县道:“胡说,前日尸场上薛蟠自己认拿碗砸死的,你说你亲眼见的,怎么今日的供不对?掌嘴!”衙役答应着要打。吴良求着说:“薛蟠实没有和张三打架,酒碗失手,碰在脑袋上的。求老爷问薛蟠,便是恩典了!”

  知县叫上薛蟠,问道:“你与张三到底有什么仇隙?毕竟是如何死的?实供上来。”薛蟠道:“求太老爷开恩:小的实没有打他,为他不肯换酒,故拿酒泼地。不想一时失手,酒碗误碰在他的脑袋上。小的即忙掩他的血,那里知道再掩不住,血淌多了,过一回就死了。前日尸场上,怕太老爷要打,所以说是拿碗砸他的。只求太老爷开恩!”知县便喝道:“好个糊涂东西!本县问你怎么砸他的,你便供说恼他不换酒,才砸的,今日又供是失手碰的!”知县假作声势,要打要夹。薛蟠一口咬定。知县叫仵作:“将前日尸场填写伤痕,据实报来。”仵作禀报说:“前日验得张三尸身无伤,惟囟门有磁器伤,长一寸七分,深五分,皮开,囟门骨脆,裂破三分。实系磕碰伤。”

  知县查对尸格相符,早知书吏改轻,也不驳诘,胡乱便叫画供。张王氏哭喊道:“青天老爷!前日听见还有多少伤,怎么今日都没有了?”知县道:“这妇人胡说!现有尸格,你不知道么?”叫尸叔张二,便问道:“你侄儿身死,你知道有几处伤?”张二忙供道:“脑袋上一伤。”知县道:“可又来。”叫书吏将尸格给张王氏瞧去,并叫地保、尸叔指明与他瞧:现有尸场亲押、证见、俱供并未打架,不为斗殴,只依误伤吩咐画供,将薛蟠监禁候详,馀令原保领出,退堂。张王氏哭着乱嚷,知县叫众衙役撵他出去。张二也劝张王氏道:“实在误伤,怎么赖人?现在太老爷断明,别再胡闹了。”

  薛蝌在外打听明白,心内喜欢,便差人回家送信,等批详回来,便好打点赎罪,且住着等信。只听路上三三两两传说:“有个贵妃薨了,皇上辍朝三日。”这里离陵寝不远,知县办差垫道,一时料着不得闲,住在这里无益,不如到监,告诉哥哥:“安心等着,我回家去,过几日再来。”薛蟠也怕母亲痛苦,带信说:“我无事,必须衙门再使费几次便可回家了。只是别心疼银子钱。”薛蝌留下李祥在此照料,一径回家,见了薛姨妈,陈说知县怎样徇情,怎样审断,终定了误伤:“进来尸亲那里再花些银子,一准赎罪便没事了。”薛姨妈听说暂且放心,说:“正盼你来家中照应。贾府里本该谢去,况且周贵妃薨了,他们天天进去,家里空落落的。我想着要去替姨太太那边照应照应,作伴儿,只是咱们家又没人,你这来的正好。”薛蝌道:“我在外头,原听见说是贾妃薨了,这么才赶回来的。我们娘娘好好儿的,怎么就死了?”薛姨妈道:“上年原病过一次,也就好了。这回又没听见娘娘有什么病,只闻那府里头几天老太太不大受用,合上眼便看见元妃娘娘,众人都不放心。直至打听起来,又没有什么事。到了大前儿晚上,老太太亲口说是‘怎么元妃独自一个人到我这里?’众人只道是病中想的话,总不信。老太太又说:‘你们不信,元妃还和我说是:“荣华易尽,须要退步抽身。”’众人都说:‘谁不想到?这里有年纪的人思前想后的心事。’所以也不当件事。恰好第二天早起,里头吵嚷出来,说娘娘病重,宣各诰命进去请安。他们就惊疑的了不得,赶着进去。他们还没有出来,我们家里已听见周贵妃薨逝了。你想外头的讹言,家里的疑心,恰碰在一处,可奇不奇?”宝钗道:“不但是外头的讹言舛错,便在家里的,一听见‘娘娘’两个字,也就都忙了,过后才明白。这两天那府里这些丫头婆子来说,他们早知道不是咱们家的娘娘。我说:‘你们那里拿得定呢?’他说道:‘前几年正月,外省荐了一个算命的,说是很准的。老太太叫人将元妃八字夹在丫头们八字里头,送出去叫他推算,他独说:“这正月初一日生日的那位姑娘,只怕时辰错了;不然,真是个贵人,也不能在这府中。”老爷和众人说:“不管他错不错,照八字算去。”那先生便说:“甲申年,正月丙寅,这四个字内,有‘伤官’‘败财’。惟‘申’字内有‘正官’禄马,这就是家里养不住的,也不见什么好。这日子是乙卯,初春木旺,虽是‘比肩’,那里知道愈‘比’愈好,就象那个好木料,愈经斫削,才成大器。”独喜得时上什么辛金为贵,什么已中“正官”禄马独旺:这叫作“飞天禄马格”。又说什么“日逢‘专禄’,贵重的很。‘天月二德’坐本命,贵受椒房之宠。这位姑娘,若是时辰准了,定是一位主子娘娘。”这不是算准了么?我们还记得说:“可惜荣华不久;只怕遇着寅年卯月,这就是‘比’而又‘比’,‘劫’而又‘劫’,比如好木,太要做玲珑剔透,木质就不坚了。”他们把这些话都忘记了,只管瞎忙。我才想起来,告诉我们大奶奶,今年那里是寅年卯月呢?’”宝钗尚未述完这话,薛蝌急道:“且别管人家的事。既有这个神仙算命的,我想哥哥今年什么恶星照命,遭这么横祸?快开八字儿,我给他算去,看有妨碍么。”宝钗道:“他是外省来的,不知今年在京不在了。”说着,便打点薛姨妈往贾府去。

  到了那里,只有李纨探春等在家接着,便问道:“大爷的事怎么样了?”薛姨妈道:“等详了上司才定,看来也到不了死罪。”这才大家放心。探春便道:“昨晚太太想着说:‘上回家里有事,全仗姨太太照应,如今自己有事,也难提了。’心里只是不放心。”薛姨妈道:“我在家里,也是难过。只是你大哥遭了这事,你二兄弟又办事去了,家里你姐姐一个人,中什么用?况且我们媳妇儿又是个不大晓事的,所以不能脱身过来。目今那里知县也正为预备周贵妃的差使,不得了结案件,所以你二兄弟回来了,我才得过来看看。”李纨便道:“请姨太太这里住几天更好。”薛姨妈点头道:“我也要在这边给你们姐妹们作作伴儿,就只你宝妹妹冷静些。”惜春道:“姨妈要惦着,为什么不把宝姐姐也请过来?”薛姨妈笑着说道:“使不得。”惜春道:“怎么使不得?他先怎么住着来呢?”李纨道:“你不懂的。人家家里如今有事,怎么来呢?”惜春也信以为实,不便再问。

  正说着,贾母等回来,见了薛姨妈,也顾不得问好,便问薛蟠的事。薛姨妈细述了一遍。宝玉在旁听见什么蒋玉函一段,当着人不问,心里打量是:“他既回了京,怎么不来瞧我?”又见宝钗也不过来,不知是怎么个原故。心内正自呆呆的想呢,恰好黛玉也来请安。宝玉稍觉心里喜欢,便把想宝钗来的念头打断,同着姊妹们在老太太那里吃了晚饭。大家散了,薛姨妈将就住在老太太的套间屋里。

  宝玉回到自己房中,换了衣裳,忽然想起蒋玉函给的汗巾,便向袭人道:“你那一年没有系的那条红汗巾子,还有没有?”袭人道:“我搁着呢,问他做什么?”宝玉道:“我白问问。”袭人道:“你没有听见薛大爷相与这些混帐人,所以闹到人命关天,你还提那些做什么?有这样白操心,倒不如静静儿的念念书,把这些个没要紧的事摞开了也好。”宝玉道:“我并不闹什么。偶然想起,有也罢没也罢。我白问一声,你们就有这些话。”袭人笑道:“并不是我多话。一个人知书达礼,就该往上巴结才是。就是心爱的人来了,也叫他瞧着喜欢尊敬啊。”宝玉被袭人一提,便说:“了不得!方才我在老太太那边,看见人多,没有和林妹妹说话,他也不曾理我。散的时候他先走了,此时必在屋里,我去就来。”说着就走。袭人道:“快些回来罢。这都是我提头儿,倒招起你的高兴来了。”

  宝玉也不答言,低着头,一径走到潇湘馆来。只见黛玉靠在桌上看书。宝玉走到跟前,笑说道:“妹妹早回来了?”黛玉也笑道:“你不理我,我还在那里做什么?”宝玉一面笑说:“他们人多说话,我插不下嘴去,所以没有和你说话。”一面瞧着黛玉看的那本书,书上的字一个也不认得。有的象“芍”字;有的象“茫”字;也有一个“大”字旁边“九”字加上一勾,中间又添个“五”字;也有上头“五”字“六”字又添一个“木”字,底下又是一个“五”字。看着又奇怪,又纳闷,便说:“妹妹近日越发进了,看起天书来了。”黛玉“嗤”一声笑道:“好个念书的人,连个琴谱都没有见过?”宝玉道:“琴谱怎么不知道?为什么上头的字一个也不认得?妹妹你认得么?”黛玉道:“不认得瞧他做什么?”宝玉道:“我不信,从没有听见你会抚琴。我们书房里挂着好几张,前年来了一个清客先生,叫做什么嵇好古,老爷烦他抚了一曲。他取下琴来,说都使不得,还说:‘老先生若高兴,改日携琴来请教。’想是我们老爷也不懂,他便不来了。怎么你有本事藏着?”黛玉道:“我何尝真会呢。前日身上略觉舒服,在大书架上翻书,看有一套琴谱,甚有雅趣,上头讲的琴理甚通,手法说的也明白,真是古人静心养性的工夫。我在扬州,也听得讲究过,也曾学过,只是不弄了,就没有了。这果真是‘三日不弹,手生荆棘。’前日看这几篇,没有曲文,只有操名,我又到别处找了一本有曲文的来看着,才有意思。究竟怎么弹的好,实在也难。书上说的:师旷鼓琴,能来风雷龙凤。孔圣人尚学琴于师襄,一操便知其为文王。高山流水,得遇知音。”说到这里,眼皮儿微微一动,慢慢的低下头去。

  宝玉正听得高兴,便道:“好妹妹,你才说的实在有趣。只是我才见上头的字都不认得,你教我几个呢。”黛玉道:“不用教的,一说便可以知道的。”宝玉道:“我是个糊涂人,得教我那个‘大’字加一勾,中间一个‘五’字的。”黛玉笑道:“这‘大’字‘九’字是用左手大拇指按琴上的‘九徽’,这一勾加‘五’字是右手钩‘五弦’,并不是一个字,乃是一声:是极容易的。还有吟、揉、绰、注、撞、走、飞、推等法,是讲究手法的。”宝玉乐得手舞足蹈的说:“好妹妹,你既明琴理,我们何不学起来?”黛玉道:“琴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养性情,抑其淫荡,去其奢侈。若要抚琴,必择静室高斋,或在层楼的上头,在林石的里面或是山颠上,或是水涯上。再遇着那天地清和的时候,凤清月朗,焚香静坐,心不外想,气血和平,才能与神合灵,与道合妙。所以古人说:‘知音难遇。’若无知音,宁可独对着那清风明月苍松怪石野猿老鹤抚弄一番,以寄兴趣,方为不负了这琴。还有一层,又要指法好,取音好。若必要抚琴,先须衣冠整齐,或鹤氅或深衣,要如古人的象表,那才能称圣人之器。然后盥了手,焚了香,方才将身就在榻边,把琴放在案上,坐在第五徽的地方儿,对着自己的当心,两手方从容抬起:这才心身俱正。还要知道轻重疾徐、卷舒自若、体态尊重方好。”宝玉道:“我们学着玩,若这么讲究起来,那就难了。”

  两个人正说着,只见紫鹃进来,看见宝玉,笑说道:“宝二爷今日这样高兴!”宝玉笑道:“听见妹妹讲究的,叫人顿开茅塞,所以越听越爱听。”紫鹃道:“不是这个高兴,说的是二爷到我们这边来的话。”宝玉道:“先时妹妹身上不舒服,我怕闹的他烦。再者我又上学,因此显着就疏远了似的。”紫鹃不等说完,便道:“姑娘也是才好。二爷既这么说,坐坐也该让姑娘歇歇儿了,别叫姑娘只是讲究劳神了。”宝玉笑道:“可是我只顾爱听,也就忘了妹妹劳神了。”黛玉笑道:“说这些倒也开心,也没有什么劳神的。只是怕我只管说,你只管不懂呢。”宝玉道:“横竖慢慢的自然明白了。”说着,便站起来,道:“当真的妹妹歇歇儿罢。明儿我告诉三妹妹和四妹妹去,叫他们都学起来,让我听。”黛玉笑道:“你也太受用了。即如大家学会了抚起来,你不懂,可不是对”黛玉说到那里,想起心上的事,便缩住口,不肯往下说了。宝玉便笑着道:“只要你们能弹,我便爱听,也不管‘牛’不‘牛’的了。”黛玉红了脸一笑,紫鹃雪雁也都笑了。

  于是走出门来。只见秋纹带着小丫头,捧着一小盆兰花来,说:“太太那边有人送了四盆兰花来。因里头有事,没有空儿玩他,叫给二爷一盆,林姑娘一盆。”黛玉看时,却有几枝双朵儿的,心中忽然一动,也不知是喜是悲,便呆呆的呆看。那宝玉此时却一心只在琴上,便说:“妹妹有了兰花,就可以做《猗兰操》了。”黛玉听了,心里反不舒服。回到房中,看着花,想到:“草木当春,花鲜叶茂,想我年纪尚小,便象三秋蒲柳。若是果能随愿,或者渐渐的好来。不然只恐似那花柳残春,怎禁得风催雨送!”想到那里,不禁又滴下泪来。紫鹃在旁看见这般光景,却想不出原故来:“方才宝玉在这里那么高兴,如今好好的看花,怎么又伤起心来?”正愁着没法儿劝解,只见宝钗那边打发人来。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红楼梦 第八十七回 感深秋抚琴悲往事 坐禅寂走火入邪魔

  却说黛玉叫进宝钗家的女人来,问了好,呈上书子,黛玉叫他去喝茶,便将宝钗来书打开看时,只见上面写道:

  妹生辰不偶,家运多艰,姊妹伶仃,萱亲衰迈。兼之猇声狺语,旦暮无休;更遭惨祸飞灾,不啻惊风密雨。夜深辗侧,愁绪何堪。属在同心,能不为之愍恻乎?回忆海棠结社,序属清秋,对菊持螫,同盟欢洽。犹记“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之句,未尝不叹冷节馀芳,如吾两人也!感怀触绪,聊赋四章。匪曰无故呻吟,亦长歌当哭之意耳。悲时序之递嬗兮,又属清秋。感遭家之不造兮,独处离愁。北堂有萱兮,何以忘忧?无以解忧兮,我心咻咻。云凭凭兮秋风酸,步中庭兮霜叶干。何去何从兮失我故欢,静言思之兮恻肺肝。惟鲔有潭兮,惟鹤有梁。鳞甲潜伏兮,羽毛何长!搔首问兮茫茫,高天厚地兮,谁知余之永伤?银河耿耿兮寒气侵,月色横斜兮玉漏沉。忧心炳炳发我哀吟。吟复吟兮寄我知音。

  黛玉看了,不胜伤感。又想:“宝姐姐不寄与别人,单寄与我,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正在沉吟,只听见外面有人说道:“林姐姐在家里呢么?”黛玉一面把宝钗的书叠起,口内便答应道:“是谁?”正问着,早见几个人进来,却是探春、湘云、李纹、李绮。彼此问了好,雪雁倒上茶来,大家喝了,说些闲话。因想起前年的“菊花诗”来,黛玉便道:“宝姐姐自从挪出去,来了两遭,如今索性有事也不来了,真真奇怪。我看他终久还来我们这里不来!”探春微笑道:“怎么不来?横竖要来的。如今是他们尊嫂有些脾气,姨妈上了年纪的人,又兼有薛大哥的事,自然得宝姐姐照料一切。那里还比得先前有工夫呢?”

  正说着,忽听得唿喇喇一片风声,吹了好些落叶打在窗纸上。停了一回儿,又透一阵清香来。众人闻着,都说道:“这是何处来的香风?这象什么香?”黛玉道:“好象木樨香。”探春笑道:“林姐姐终终不脱南边人的话。这大九月里的,那里还有桂花呢?”黛玉笑道:“原来啊!不然,怎么不竟说‘是’桂花香,只说似乎‘象’呢?”湘云道:“三姐姐,你也别说。你可记得‘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在南边正是晚桂开的时候了,你只没有见过罢了。等你明日到南边去的时候,你自然也就知道了。”探春笑道:“我有什么事到南边去?况且这个也是我早知道的,不用你们说嘴。”李纹李绮只抿着嘴儿笑。黛玉道:“妹妹,这可说不齐。俗语说:‘人是地行仙。’今日在这里,明日就不知在那里。譬如我原是南边人,怎么到了这里呢?”湘云拍着手笑道:“今儿三姐姐可叫林姐姐问住了。不但林姐姐是南边人到这里,就是我们这几个人就不同:也有本来是北边的;也有根子是南边,生长在北边的;也有生长在南边,到这北边的。今儿大家都凑在一处,可见人总有一个定数。大凡地和人,总是各自有缘分的。”众人听了都点头,探春也只是笑。又说了一会子闲话儿,大家散出。黛玉送至门口,大家都说:“你身上才好些,别出来了,看着了风。”

  于是黛玉一面说着话儿,一面站在门口,又与四人殷勤了几句,便看着他们出院去了。进来坐着,看看已是林鸟归山,夕阳西坠。因史湘云说起南边的话,便想着:“父母若在,南边的景致,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桥,六朝遗迹。不少下人伏侍,诸事可以任意,言语亦可不避。香车画舫,红杏青帘,惟我独尊。今日寄人篱下,纵有许多照应,自己无处不要留心。不知前生作了什么罪孽,今生这样孤凄!真是李后主说的,‘此间日中只以眼泪洗面’矣!”一面思想,不知不觉神往那里去了。

  紫鹃走来,看见这样光景,想着必是因刚才说起南边北边的话来,一时触着黛玉的心事了。便问道:“姑娘们来说了半天话,想来姑娘又劳了神了。刚才我叫雪雁告诉厨房里,给姑娘作了一碗火肉白菜汤,加上一点儿虾米儿,配了点青笋紫菜,姑娘想着好么?”黛玉道:“也罢了。”紫鹃道:“还熬了一点江米粥。”黛玉点点头儿,又说道:“那粥得你们两个自己熬了,不用他们厨房里熬才是。”紫鹃道:“我也怕厨房里弄的不干净,我们自己熬呢。就是那汤,我也告诉雪雁合柳嫂儿说了,要弄干净着。柳嫂子说了:他打点妥当,拿到他屋里,叫他们五儿瞅着炖呢。”黛玉道:“我倒不是嫌人家腌臜。只是病了好些日子,不周不备,都是人家,这会子又汤儿粥儿的调度,未免惹人厌烦。”说着,眼圈儿又红了。紫鹃道:“姑娘这话也是多想。姑娘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儿,又是老太太心坎儿上的。别人求其在姑娘跟前讨好儿还不能呢,那里有抱怨的?”黛玉点点头儿。因又问道:“你才说的五儿,不是那日合宝二爷那边的芳官在一处的那个女孩儿?”紫鹃道:“就是他。”黛玉道:“不听见说要进来么?”紫鹃道:“可不是,因为病了一场。后来好了,才要进来,正是晴雯他们闹出事来的时候,也就耽搁住了。”黛玉道:“我看那丫头倒也还头脸儿干净。”说着,外头婆子送了汤来。雪雁出来接时,那婆子说道:“柳嫂子叫回姑娘:这是他们五儿作的,没敢在大厨房里作,怕姑娘嫌腌臜。”雪雁答应着,接了进来。黛玉在屋里,已听见了,吩咐雪雁:“告诉那老婆子回去说,叫他费心。”雪雁出来说了,老婆子自去。这里雪雁将黛玉的碗箸安放在小几儿上,因问黛玉道:“还有咱们南来的五香大头菜,拌些麻油、醋,可好么?”黛玉道:“也使得,只不必累坠了。”一面盛上粥来。黛玉吃了半碗,用羹匙舀了两口汤喝,就搁下了。两个丫鬟撤下来了,拭净了小几,端下去,又换上一张常放的小几。黛玉漱了口,盥了手,便道:“紫鹃,添了香了没有?”紫鹃道:“就添去。”黛玉道:“你们就把那汤合粥吃了罢,味儿还好,且是干净。待我自己添香罢。”两个人答应了,在外间自吃去了。

  这里黛玉添了香,自己坐着,才要拿本书看,只听得园内的风自西边直透到东边,穿过树枝,都在那里唏蹓哗喇不住的响。一会儿,檐下的铁马也只管叮叮当当的乱敲起来。一时雪雁先吃完了,进来伺候。黛玉便问道:“天气冷了,我前日叫你们把那些小毛儿衣裳晾晾,可曾晾过没有?”雪雁道:“都晾过了。”黛玉道:“你拿一件来我披披。”雪雁走去,将一包小毛衣裳抱来,打开毡包,给黛玉自拣。只见内中夹着个绢包儿。黛玉伸手拿起,打开看时,却是宝玉病时送来的旧绢子,自己题的诗,上面泪痕犹在。里头却包着那剪破了的香囊、扇袋并宝玉通灵玉上的穗子。原来晾衣裳时从箱中检出,紫鹃恐怕遗失了,遂夹在这毡包里的。这黛玉不看则已,看了时,也不说穿那一件衣裳,手里只拿着那两方手帕,呆呆的看那旧诗。看了一回,不觉得簌簌泪下。

  紫鹃刚从外间进来,只见雪雁正捧着一毡包衣裳,在傍边呆立,小几上却搁着剪破了的香囊和两三截儿扇袋并那铰拆了的穗子。黛玉手中却拿着两方旧帕子,上边写着字迹,在那里对着滴泪呢。正是:

  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间旧啼痕。

  紫鹃见了这样,知是他触物伤情,感怀旧事,料想劝也无益,只得笑着道:“姑娘,还看那些东西作什么?那都是那几年宝二爷和姑娘小时,一时好了,一时恼了,闹出来的笑话儿。要象如今这样厮抬厮敬的,那里能把这些东西白遭塌了呢。”紫鹃这话原给黛玉开心,不料这几句话更提起黛玉初来时和宝玉的旧事来,一发珠泪连绵起来。紫鹃又劝道:“雪雁这里等着呢。姑娘披上一件罢。”那黛玉才把手帕摞下。紫鹃连忙拾起,将香袋等物包起拿开。这黛玉方披了一件皮衣,自己闷闷的走到外间来坐下。回头看见案上宝钗的诗启尚未收好,又拿出来瞧了两遍,叹道:“境遇不同,伤心则一。不免也赋四章,翻入琴谱,可弹可歌,明日写出来寄去,以当和作。”便叫雪雁将外边桌上笔砚拿来,濡墨挥毫,赋成四叠。又将琴谱翻出,借他《猗兰》《思贤》两操,合成音韵,与自己做的配齐了,然后写出,以备送与宝钗。又即叫雪雁向箱中将自己带来的短琴拿出,调上弦,又操演了指法。黛玉本是个绝顶聪明人,又在南边学过几时,虽是手生,到底一理就熟。抚了一番,夜已深了,便叫紫鹃收拾睡觉,不提。

  却说宝玉这日起来,梳洗了,带着焙茗正往书房中来,只见墨雨笑嘻嘻的跑来,迎头说道:“二爷今日便宜了。太爷不在书房里,都放了学了。”宝玉道:“当真的么?”墨雨道:“二爷不信,那不是三爷和兰哥来了?”宝玉看时,只见贾环贾兰跟着小厮们,两个笑嘻嘻的,嘴里咕咕呱呱不知说些什么,迎头来了。见了宝玉,都垂手站住。宝玉问道:“你们两个怎么就回来了?”贾环道:“今日太爷有事,说是放一天学,明儿再去呢。”宝玉听了,方回身到贾母贾政处去禀明了,然后回到怡红院中。袭人问道:“怎么又回来了?”宝玉告诉了他。只坐了一坐儿,便往外走,袭人道:“往那里去,这样忙法?就放了学,依我说,也该养养神儿了。”宝玉站住脚,低了头,说道:“你的话也是,但是好容易放一天学,还不散散去。你也该可怜我些儿了。”袭人见说的可怜,笑道:“由爷去罢。”正说着,端了饭来,宝玉也没法儿,只得且吃饭。三口两口忙忙的吃完,漱了口,一溜烟往黛玉房中去了。走到门口,只见雪雁在院中晾绢子呢。宝玉因问:“姑娘吃了饭了么?”雪雁道:“早起喝了半碗粥,懒怠吃饭,这时候打盹儿呢。二爷且到别处走走,回来再来罢。”宝玉只得回来。无处可去,忽然想起惜春有好几天没见,便信步走到蓼轩来。刚到窗下,只见静悄悄一无人声,宝玉打量他也睡午觉,不便进去。才要走时,只听屋里微微一响,不知何声;宝玉站住再听,半日,又“拍”的一响。宝玉还未听出,只见一个人道:“你在这里下了一个子儿,那里你不应么?”宝玉方知是下棋呢。但只急切听不出这个人的语音是谁。底下方听见惜春道:“怕什么?你这么一吃我,我这么一应;你又这么吃,我又这么应:还缓着一着儿呢,终久连的上。”那一个又道:“我要这么一吃呢?”惜春道:“阿嗄,还有一着反扑在里头呢,我倒没防备。”宝玉听了听那一个声音很熟,却不是他们姊妹,料着惜春屋里也没外人,轻轻的掀帘进去。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那栊翠庵的槛外人妙玉。这宝玉见是妙玉,不敢惊动。妙玉和惜春正在凝思之际,也没理会。宝玉却站在旁边,看他两个的手段。只见妙玉低着头,问惜春道:“你这个畸角儿不要了么?”惜春道:“怎么不要?你那里头都是死子儿,我怕什么?”妙玉道:“且别说满话,试试看。”惜春道:“我便打了起来,看你怎么着。”妙玉却微微笑着,把边上子一接,却搭转一吃,把惜春的一个角儿都打起来了,笑着说道:“这叫做‘倒脱靴势’。”

  惜春尚未答言,宝玉在旁情不自禁,哈哈一笑,把两个人都唬了一大跳。惜春道:“你这是怎么说?进来也不言语。这么使促狭唬人!你多早晚进来的?”宝玉道:“我头里就进来了,看着你们两个争这个畸角儿。”说着,一面与妙玉施礼,一面又笑问道:“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缘下凡一走?”妙玉听了,忽然把脸一红,也不答言,低了头自看那棋。宝玉自觉造次,连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们在家的俗人。头一件,心是静的。静则灵,灵则慧。”宝玉尚未说完,只见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那脸上的颜色渐渐的红晕起来。宝玉见他不理,只得讪讪的旁边坐了。

  惜春还要下子,妙玉半日说道:“再下罢。”便起身理理衣裳,重新坐下,痴痴的问着宝玉道:“你从何处来?”宝玉巴不得这一声,好解释前头的话,忽又想道:“或是妙玉的机锋?”转红了脸,答应不出来。妙玉微微一笑,自合惜春说话。惜春也笑道:“二哥哥,这有什么难答的?你没有听见人家常说的,‘从来处来’么?这也值得把脸红了,见了生人的似的。”妙玉听了这话,想起自家,心上一动,脸上一热,必然也是红的,倒觉不好意思起来。因站起来说道:“我来得久了,要回庵里去了。”惜春知妙玉为人,也不深留,送出门口。妙玉笑道:“久已不来,这里弯弯曲曲的,回去的路头都要迷住了。”宝玉道:“这倒要我来指引指引,何如?”妙玉道:“不敢,二爷前请。”

  于是二人别了惜春,离了蓼风轩,弯弯曲曲,走近潇湘馆,忽听得叮咚之声。妙玉道:“那里的琴声?”宝玉道:“想必是林妹妹那里抚琴呢。”妙玉道:“原来他也会这个吗?怎么素日不听见提起?”宝玉悉把黛玉的事说了一遍,因说:“咱们去看他。”妙玉道:“从古只有听琴,再没有看琴的。”宝玉笑道:“我原说我是个俗人。”说着,二人走至潇湘馆外,在山子石上坐着静听,甚觉音调清切。只听得低吟道:

  风萧萧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望故乡兮何处?倚栏杆兮涕沾襟。

  歇了一回,听得又吟道:

  山迢迢兮水长,照轩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罗衫怯怯兮风露凉。

  又歇了一歇。妙玉道:“刚才‘侵’字韵是第一叠,如今‘阳’字韵是第二叠了。咱们再听。”里面又吟道:

  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烦忧。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无尤。

  妙玉道:“这又是一拍。何忧思之深也!”宝玉道:“我虽不懂得,但听他声音,也觉得过悲了。”里头又调了一回弦。妙玉道:“君弦太高了,与无射律只怕不配呢。”里面又吟道: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如何天上月!

  妙玉听了,呀然失色道:“如何忽作变徵之声?音韵可裂金石矣!只是太过。”宝玉道:“太过便怎么?”妙玉道:“恐不能持久。”正议论时,听得君弦“蹦”的一声断了。妙玉站起来,连忙就走。宝玉道:“怎么样?”妙玉道:“日后自知,你也不必多说。”竟自走了。弄得宝玉满肚疑团,没精打采的,归至怡红院中,不表。且说妙玉归去,早有道婆接着,掩了庵门,坐了一回,把《禅门日诵》念了一遍。吃了晚饭,点上香,拜了菩萨,命道婆子自去歇着。自己的禅床靠背俱已整齐,屏息垂帘,跏趺坐下,断除妄想,趁向真如。坐到三更以后,听得房上嗗一片响声,妙玉恐有贼来,下了禅床,出到前轩,但见云影横空,月华如水。那时天气尚不很凉,独自一个凭栏站了一回,忽听房上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嘶叫。那妙玉忽想起日间宝玉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自己连忙收摄心神,走进禅房,仍到禅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驰,觉得禅床便恍荡起来,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来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车,自己不肯去。一回儿,又有盗贼劫他,持刀执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

  早惊醒了庵中女尼道婆等众,都拿火来照看。只见妙玉两手撒开,口中流沫。急叫醒时,只见眼睛直竖,两颧鲜红,骂道:“我是有菩萨保佑,你们这些强徒敢要怎么样?”众人都唬的没了主意,都说道:“我们在这里呢,快醒转来罢!”妙玉道:“我要回家去!你们有什么好人,送我回去罢。”道婆道:“这里就是你住的房子。”说着,又叫别的女尼忙向观音前祷告。求了签,翻开签书看时,是触犯了西南角上的阴人。就有一个说:“是了,大观园中西南角上本来没有人住,阴气是有的。”一面弄汤弄水的在那里忙乱。那女尼原是自南边带来的,伏侍妙玉自然比别人尽心,围着妙玉坐在禅床上。妙玉回头道:“你是谁?”女尼道:“是我。”妙玉仔细瞧了一瞧道:“原来是你!”便抱住那女尼,呜呜咽咽的哭起来,说道:“你是我的妈呀,你不救我,我不得活了!”那女尼一面唤醒他,一面给他揉着。道婆倒上茶来喝了,直到天明才睡了。

  女尼便打发人去请大夫来看脉。也有说是思虑伤脾的,也有说是热入血室的,也有说是邪祟触犯的,也有说是内外感冒的:终无定论。后请得一个大夫来看了,问:“曾打坐过没有?”道婆说道:“向来打坐的。”大夫道:“这病可是昨夜忽然来的么?”道婆道:“是。”大夫道:“这是走魔入火的原故。”众人问:“有碍没有?”大夫道:“幸亏打坐不久,魔还入得浅,可以有救。”写了降伏心火的药,吃了一剂,稍稍平复些。外面那些游头浪子听见了,便造作许多谣言,说:“这么年纪,那里忍得住?况且又是很风流的人品,很乖觉的性灵!以后不知飞在谁手里,便宜谁去呢。”过了几日,妙玉病虽略好了些,神思未复,终有些恍惚。

  一日,惜春正坐着,彩屏忽然进来,回道:“姑娘知道妙玉师父的事吗?”惜春道:“他有什么事?”彩屏道:“我昨日听见邢姑娘和大奶奶在那里说呢:他自从那日合姑娘下棋回去,夜间忽然中了邪,嘴里乱嚷,说强盗来抢他来了。到如今还没好呢。姑娘,你说这不是奇事吗?”惜春听了,默默无语。因想:“妙玉虽然洁净,毕竟尘缘未断。可惜我生在这种人家,不便出家,我若出了家时,那有邪魔缠绕?一念不生,万缘俱寂。”想到这里,蓦与神会,若有所得,便口占一偈云:

  大造本无方,云何是应住?既从空中来,应向空中去。

  占毕,即命丫头焚香。自己静坐了一回,又翻开那棋谱来,把孔融、王积薪等所著看了几篇。内中“茂叶包蟹势”、“黄莺搏兔势”,都不出奇;“三十六局杀角势”,一时也难会难记;独看到“十龙走马”,觉得甚有意思。正在那里作想,只听见外面一个人走进院来,连叫彩屏。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红楼梦 第八十八回 博庭欢宝玉赞孤儿 正家法贾珍鞭悍仆

  却说惜春正在那里揣摩棋谱,忽听院内有人叫彩屏,不是别人,却是鸳鸯的声儿。彩屏出去,同着鸳鸯进来。那鸳鸯却带着一个小丫头,提了一个小黄绢包儿。惜春笑问道:“什么事?”鸳鸯道:“老太太因明年八十一岁,是个‘暗九’,许下一场九昼夜的功德,发心要写三千六百五十零一部《金刚经》。这已发出外面人写了。但是俗说:《金刚经》就象那道家的符壳,《心经》才算是符胆,故此,《金刚经》内必要插着《心经》,更有功德。老太太因《心经》是更要紧的,观自在又是女菩萨,所以要几个亲丁奶奶姑娘们写上三百六十五部,如此又虔诚,又洁净。咱们家中除了二奶奶,头一宗他当家没有空儿,二宗他也写不上来,其馀会写字的,不论写得多少,连东府珍大奶奶姨娘们都分了去。本家里头自不用说。”惜春听了,点头道:“别的我做不来,若要写经,我最信心的。你搁下,喝茶罢。”

  鸳鸯才把那小包儿搁在桌上,同惜春坐下。彩屏倒了一钟茶来。惜春笑问道:“你写不写?”鸳鸯道:“姑娘又说笑话了。那几年还好,这三四年来,姑娘还见我拿了拿笔儿么?”惜春道:“这却是有功德的。”鸳鸯道:“我也有一件事:向来伏侍老太太安歇后,自己念上米佛,已经念了三年多了。我把这个米收好,等老太太做功德的时候,我将他衬在里头供佛施食,也是我一点诚心。”惜春道:“这样说来,老太太做了观音,你就是龙女了。”鸳鸯道:“那里跟得上这个分儿?却是除了老太太,别的也伏侍不来,不晓得前世什么缘分儿。”说着要走,叫小丫头把小绢包打开,拿出来道:“这素纸一扎是写《心经》的。”又拿起一子儿藏香道:“这是叫写经时点着写的。”惜春都应了。

  鸳鸯遂辞了出来,同小丫头来至贾母房中,回了一遍,看见贾母与李纨打双陆,鸳鸯旁边瞧着。李纨的骰子好,掷下去,把老太太的锤打下了好几个去,鸳鸯抿着嘴儿笑。忽见宝玉进来,手中提了两个细篾丝的小笼子,笼内有几个蝈蝈儿,说道:“我听说老太太夜里睡不着,我给老太太留下解解闷。”贾母笑道:“你别瞅着你老子不在家,你只管淘气。”宝玉笑道:“我没有淘气。”贾母道:“你没淘气,不在学房里念书,为什么又弄这个东西呢?”宝玉道:“不是我自己弄的。前儿因师父叫环儿和兰儿对对子,环儿对不来,我悄悄的告诉了他。他说了,师父喜欢,夸了他两句。他感激我的情,买了来孝敬我的。我才拿了来孝敬老太太的。”贾母道:“他没有天天念书么?为什么对不上来?对不上来,就叫你儒大爷爷打他的嘴巴子,看他臊不臊!你也够受了,不记得你老子在家时,一叫做诗做词,唬的倒象个小鬼儿似的?这会子又说嘴了。那环儿小子更没出息,求人替做了,就变着方法儿打点人。这么点子孩子就闹鬼闹神的也不害臊,赶大了还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呢。”说的满屋子人都笑了。

  贾母又问道:“兰小子呢,做上来了没有?这该环儿替他了,他又比他小了。是不是?”宝玉笑道:“他倒没有,却是自己对的。”贾母道:“我不信,不然就也是你闹了鬼了。如今你还了得,‘羊群里跑出骆驼来了’,就只你大,你又会做文章了!”宝玉笑道:“实在是他作的,师父还夸他明儿一定有大出息呢。老太太不信,就打发人叫了他来亲自试试,老太太就知道了。”贾母道:“果然这么着,我才喜欢。我不过怕你撒谎。既是他做的,这孩子明儿大概还有一点儿出息。”因看着李纨,又想起贾珠来,又说:“这也不枉你大哥哥死了,你大嫂子拉扯他一场。日后也替你大哥哥顶门壮户。”说到这里,不禁泪下。李纨听了这话,却也动心,只是贾母已经伤心,自己连忙忍住泪,笑劝道:“这是老祖宗的馀德,我们托着老祖宗的福罢咧。只要他应的了老祖宗的话,就是我们的造化了。老祖宗看着也喜欢,怎么倒伤起心来呢?”因又回头向宝玉道:“宝叔叔明儿别这么夸他,他多大孩子,知道什么?你不过是爱惜他的意思,他那里懂得。一来二去,眼大心肥,那里还能够有长进呢?”贾母道:“你嫂子这也说的是。就只他还太小呢,也别逼紧了他;小孩子胆儿小,一时逼急了,弄出点子毛病来,书倒念不成,把你的工夫都白遭塌了。”贾母说到这里,李纨却忍不住扑簌簌掉下泪来,连忙擦了。

  只见贾环贾兰也都进来给贾母请了安。贾兰又见过他母亲,然后过来,在贾母傍边侍立。贾母道:“我刚才听见你叔叔说你对的好对子,师父夸你来着。”贾兰也不言语,只管抿着嘴儿笑。鸳鸯过来说道:“请示老太太,晚饭伺候下了。”贾母道:“请你姨太太去罢。”琥珀接着便叫人去王夫人那边请薛姨妈。这里宝玉贾环退出,素云和小丫头们过来把双陆收起,李纨尚等着伺候贾母的晚饭。贾兰便跟着他母亲站着。贾母道:“你们娘儿两个跟着我吃罢。”李纨答应了。一时,摆上饭来,丫鬟回来禀到:“太太叫回老太太:姨太太这几天浮来暂去,不能过来回老太太,今日饭后家去了。”于是贾母叫贾兰在身傍边坐下,大家吃饭,不必细言。

  却说贾母刚吃完了饭,盥漱了,歪在床上说闲话儿。只见小丫头子告诉琥珀,琥珀过来回贾母道:“东府大爷请晚安来了。”贾母道:“你们告诉他:如今他办理家务乏乏的,叫他歇着去罢。我知道了。”小丫头告诉老婆子们,老婆子才告诉贾珍,贾珍然后退出。

  到了次日,贾珍过来料理诸事。门上小厮陆续回了几件事。又一个小厮回道:“庄头送果子来了。”贾珍道:“单子呢?”那小厮连忙呈上。贾珍看时,上面写着不过是时鲜果品,还夹带菜蔬野味若干在内。贾珍看完,问:“向来经管的是谁?”门上的回道:“是周瑞。”便叫周瑞:“照账点清,送往里头交代。等我把来账抄下一个底子,留着好对。”又叫:“告诉厨房,把下菜中添几宗,给送果子的来人,照常赏饭给钱。”周瑞答应了,一面叫人搬至凤姐儿院子里去,又把庄上的账和果子交代明白。出去了一回儿,又进来回贾珍道:“才刚来的果子,大爷曾点过数目没有?”贾珍道:“我那里有工夫点这个呢?给了你账,你照账就是了。”周瑞道:“小的曾点过,也没有少,也不能多出来。大爷既留下底子,再叫送果子来的人,问问他这账是真的假的。”贾珍道:“这是怎么说?不过是几个果子罢咧,有什么要紧?我又没有疑你。”说着,只见鲍二走来磕了一个头,说道:“求大爷原旧放小的在外头伺候罢。”贾珍道:“你们这又是怎么着?”鲍二道:“奴才在这里又说不上话来。”贾珍道:“谁叫你说话?”鲍二道:“何苦来这里做眼睛珠儿?”周瑞接口道:“奴才在这里经管地租庄子银钱出入,每年也有三五十万来往,老爷太太奶奶们从没有说过话的,何况这些零星东西?若照鲍二说起来,爷们家里的田地房产都被奴才们弄完了。”贾珍想道:“必是鲍二在这里拌嘴,不如叫他出去。”因向鲍二说道:“快滚罢!”又告诉周瑞说:“你也不用说了,你干你的事罢。”二人各自散了。

  贾珍正在书房里歇着,听见门上闹的翻江搅海,叫人去查问,回来说道:“鲍二和周瑞的干儿子打架。”贾珍道:“周瑞的干儿子是谁?”门上的回道:“他叫何三,本来是个没味儿的,天天在家里吃酒闹事,常来门上坐着。听见鲍二和周瑞拌嘴,他就插在里头。”贾珍道:“这却可恶!把鲍二和那个什么何三给我一块儿捆起来。周瑞呢?”门上的回道:“打架时,他先走了。”贾珍道:“给我拿了来。这还了得了!”众人答应了。正嚷着,贾琏也回来了,贾珍便告诉了一遍。贾琏道:“这还了得。”又添了人去拿周瑞。周瑞知道躲不过,也找到了。贾珍便叫:“都捆上!”贾琏便向周瑞道:“你们前头的话也不要紧,大爷说开了很是了,为什么外头又打架?你们打架已经使不得,又弄个野杂种什么何三来闹。你不压伏压伏他们,倒竟走了!”就把周瑞踢了几脚。贾珍道:“单打周瑞不中用。”喝命人把鲍二和何三各人打了五十鞭子,撵了出去,方和贾琏两个商量正事。

  下人背地里便生出许多议论来:也有说贾珍护短的;也有说不会调停的;也有说他本不是好人,“前儿尤家姐妹弄出许多丑事来,那鲍二不是他调停着二爷叫了来的吗?这会子又嫌鲍二不济事,必是鲍二的女人伏侍不到了。”人多嘴杂,纷纷不一。

  却说贾政自从在工部掌印,家人中尽有发财的。那贾芸听见了,也要插手弄一点事儿,便在外头说了几个工头,讲了成数,便买了些时新绣货,要走凤姐儿的门子。

  凤姐正在屋里,听见丫头们说:“大爷二爷都生了气,在外头打人呢。”凤姐听了,不知何故。正要叫人去问问,只见贾琏已进来了,把外面的事告诉了一遍。凤姐道:“事情虽不要紧,但这风俗儿断不可长。此刻还算咱们家里正旺的时候儿,他们就敢打架,以后小辈儿们当了家,他们越发难制伏了。前年我在东府里亲眼见过焦大吃的烂醉,躺在台阶子底下骂人,不管上上下下,一混汤子的混骂。他虽是有过功的人,到底主子奴才的名分,也要存点体统儿才好。珍大奶奶不是我说,是个老实头,个个人都叫他养得无法无天的。如今又弄出一个什么鲍二!我还听见是你和珍大爷得用的人,为什么今儿又打他呢?”贾琏听了这话刺心,便觉讪讪的,拿话来支开,借有事,说着就走了。

  小红进来回道:“芸二爷在外头要见奶奶。”凤姐一想:“他又来做什么?”便道:“叫他进来罢。”小红出来,瞅着贾芸微微一笑。贾芸赶快凑近一步,问道:“姑娘替我回了没有?”小红红了脸,说道:“我就是见二爷的事多!”贾芸道:“何曾有多少事能到里头来劳动姑娘呢?就是那一年姑娘在宝二叔房里,我才和姑娘”小红怕人撞见,不等说完,连忙问道:“那年我换给二爷的一块绢子,二爷见了没有?”那贾芸听了这句话,喜的心花俱开,才要说话,只见一个小丫头从里面出来,贾芸连忙同着小红往里走。两个人一左一右,相离不远。贾芸悄悄的道:“回来我出来,还是你送出我来。我告诉你,还有笑话儿呢。”小红听了,把脸飞红,瞅了贾芸一眼,也不答言。和他到了凤姐门口,自己先进去回了,然后出来,掀起帘子点手儿,口中却故意说道:“奶奶请芸二爷进来呢。”

  贾芸笑了一笑,跟着他走进房来,见了凤姐儿,请了安,并说:“母亲叫问好。”凤姐也问了他母亲好。凤姐道:“你来有什么事?”贾芸道:“侄儿从前承婶娘疼爱,心上时刻想着,总过意不去。欲要孝敬婶娘。又怕婶娘多想。如今重阳时候,略备了一点儿东西。婶娘这里那一件没有呢?不过是侄儿一点孝心。只怕婶娘不赏脸。”凤姐儿笑道:“有话坐下说。”贾芸才侧身坐了,连忙将东西捧着搁在傍边桌上。凤姐又道:“你不是什么有馀的人,何苦又去花钱?我又不等着使。你今儿来意,是怎么个想头儿,你倒是实说。”贾芸道:“并没有别的想头儿,不过感念婶娘的恩惠,过意不去罢咧。”说着,微微的笑了。凤姐道:“不是这么说。你手里窄,我很知道,我何苦白白儿使你的?你要我收下这个东西,须先和我说明白了。要是这么‘含着骨头露着肉’的,我倒不收。”贾芸没法儿,只得站起来,陪着笑儿说道:“并不是有什么妄想:前几日听见老爷总办陵工,侄儿有几个朋友办过好些工程,极妥当的,要求婶娘在老爷跟前提一提。办得一两种,侄儿再忘不了婶娘的恩典!若是家里用得着侄儿,也能给婶娘出力。”凤姐道:“若是别的,我却可以作主。至于衙门里的事,上头呢,都是堂官司员定的;底下呢,都是那些书班衙役们办的:别人只怕插不上手。连自己的家人,也不过跟着老爷伏侍伏侍,就是你三叔去,亦只是为的是各自家里的事,他也并不能搀越公事。论家事,这里是踩一头儿撬一头儿的,连珍大爷还弹压不住。你的年纪儿又轻,辈数儿又小,那里缠的清这些人呢?况且衙门里头的事差不多也要完了,不过吃饭瞎跑。你在家里什么事作不得,难道没了这碗饭吃不成?我这是实在话,你自己回去想想就知道了。你的情意,我已经领了,把东西快拿回去,是那里弄来的,仍旧给人家送了去罢。”

  正说着,只见奶妈子一大起带了巧姐儿进来。那巧姐儿身上穿得锦团花簇,手里拿着好些玩意儿,笑嘻嘻走到凤姐身边学舌。贾芸一见,便站起来,笑盈盈的赶着说道:“这就是大妹妹么?你要什么好东西不要?”那巧姐儿便“哑”的一声哭了。贾芸连忙退下。凤姐道:“乖乖不怕。”连忙将巧姐揽在怀里,道:“这是你芸大哥哥,怎么认起生来了?”贾芸道:“妹妹生得好相貌,将来又是个有大造化的人。”那巧姐儿回头把贾芸一瞧,又哭起来,叠连几次。贾芸看这光景坐不住,便起身告辞要走。凤姐道:“你把东西带了去罢。”贾芸道:“这一点子,婶娘还不赏脸?”凤姐道:“你不带去,我便叫人送到你家去。芸哥儿,你不要这么着。你又不是外人。我这里有机会,少不得打发人去叫你;没有事也没法儿,不在乎这些东东西西上的。”贾芸看见凤姐执意不受,只得红着脸道:“既这么着,我再找得用的东西来孝敬婶娘罢。”凤姐儿便叫小红:“拿了东西,跟着送出芸哥去。”

  贾芸走着,一面心中想道:“人说二奶奶利害,果然利害。一点儿都不漏缝,真正斩钉截铁!怪不得没有后世。这巧姐儿更怪,见了我好象前世的冤家似的。真正晦气,白闹了这么一天。”小红见贾芸没得彩头,也不高兴,拿着东西跟出来。贾芸接过来,打开包儿,拣了两件,悄悄的递给小红。小红不接,嘴里说道:“二爷别这么着。看奶奶知道了,大家倒不好看。”贾芸道:“你好生收着罢。怕什么,那里就知道了呢?你若不要,就是瞧不起我了。”小红微微一笑,才接过来,说道:“谁要你这些东西?算什么呢?”说了这句话,把脸又飞红了。贾芸也笑道:“我也不是为东西。况且那东西也算不了什么。”说着话儿,两个已走到二门口。贾芸把下剩的仍旧揣在怀内。小红催着贾芸道:“你先去罢。有什么事情只管来找我。我如今在这院里了,又不隔手。”贾芸点点头儿,说道:“二奶奶太利害,我可惜不能常来!刚才我说的话,你横竖心里明白,得了空儿再告诉你罢。”小红满面羞红,说道:“你去罢。明儿也常来走走。谁叫你和他生疏呢?”贾芸道:“知道了。”贾芸说着,出了院门。这里小红站在门口,怔怔的看他去远了,才回来了。

  却说凤姐在屋里吩咐预备晚饭,因又问道:“你们熬了粥了没有?”丫鬟们连忙去问,回来回道:“预备了。”凤姐道:“你们把那南边来的糟东西弄一两碟来罢。”秋桐答应了,叫丫头们伺候。平儿走来笑道:“我倒忘了:今儿晌午,奶奶在上头老太太那边的时候,水月庵的师父打发人来,要向奶奶讨两瓶南小菜,还要支用几个月的月钱,说是身上不受用。我问那道婆来着:‘师父怎么不受用?’他说:‘四五天了。前儿夜里,因那些小沙弥小道士里头有几个女孩子,睡觉没有吹灯,他说了几次不听。那一夜,看见他们三更以后灯还点着呢,他便叫他们吹灯。个个都睡着了,没有人答应,只得自己亲自起来给他们吹灭了。回到炕上,只见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坐在炕上。他赶着问是谁,那里把一根绳子往他脖子上一套,他便叫起人来。众人听见,点上灯火,一齐赶来,已经躺在地下,满口吐白沫子。幸亏救醒了。此时还不能吃东西,所以叫来寻些小菜儿的。’我因奶奶不在屋里,不便给他。我说:‘奶奶此时没有空儿,不上头呢,回来告诉。’便打发他回去了。刚才听见说起南菜,方想起来了,不然就忘了。”凤姐听了,呆了一呆,说道:“南菜不是还有呢,叫人送些去就是了。那银子,过一天叫芹哥来领就是了。”又见小红进来回道:“刚才二爷差人来,说是今晚城外有事,不能回来,先通知一声。”凤姐道:“是了。”

  说着,只听见小丫头从后面喘吁吁的嚷着,直跑到院子里来。外面平儿接着,还有几个丫头们,咕咕唧唧的说话。凤姐道:“你们说什么呢?”平儿道:“小丫头子有些胆怯,说鬼话。”凤姐说:“那一个?”小丫头进来。问道:“什么鬼话?”那丫头道:“我刚才到后边去叫打杂子的添煤,只听得三间空屋子里哗喇哗喇的响,我还道是猫儿耗子;又听得嗳的一声,象个人出气儿的似的。我害怕,就跑回来了。”凤姐骂道:“胡说,我这里断不兴说神说鬼。我从来不信这些个话,快滚出去罢!”那小丫头出去了。凤姐便叫彩明将一天零碎日用账对过一遍。时已将近二更,大家又歇了一回,略说些闲话,遂叫各人安歇去罢。凤姐也睡下了。

  将近三更,凤姐似睡不睡,觉得身上寒毛一乍,自己惊醒了,越躺着越发起碜来,因叫平儿秋桐过来作伴。二人也不解何意。那秋桐本来不顺凤姐,后来贾琏因尤二姐之事不大爱惜他了,凤姐又笼络他,如今倒也安静,只是心里比平儿差多了,外面情儿。今见凤姐不受用,只得端上茶来。凤姐喝了一口道:“难为你,睡去罢,只留平儿在这里就够了。”秋桐却要献勤儿,因说道:“奶奶睡不着,倒是我们两个轮流坐坐也使得。”凤姐一面说,一面睡着了。平儿秋桐看见凤姐已睡,只听得远远的鸡声叫了,二人方都穿着衣裳略躺了一躺,就天亮了,连忙起来伏侍凤姐梳洗。凤姐因夜中之事,心神恍惚不宁,只是一味要强,仍然扎挣起来。正坐着纳闷,忽听个小丫头子在院里问道:“平姑娘在屋里么?”平儿答应了一声。那小丫头掀起帘子进来,却是王夫人打发过来来找贾琏,说:“外头有人回要紧的官事。老爷才出了门,太太叫快请二爷过去呢。”凤姐听见,唬了一跳。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红楼梦 第八十九回 人亡物在公子填词 蛇影杯弓颦卿绝粒

  却说凤姐正自起来纳闷,忽听见小丫头这话,又唬了一跳,连忙又问:“什么官事?”小丫头道:“也不知道。刚才二门上小厮回进来,回老爷有要紧的官事,所以太太叫我请二爷来了。”凤姐听了工部里的事,才把心略略的放下。因说道:“你回去回太太,就说二爷昨日晚上出城有事没有回来,打发人先回珍大爷去罢。”那丫头答应着去了。一时贾珍过来见了部里的人,问明了。进来见了王夫人回道:“部中来报:昨日总河奏到,河南一带决了河口,湮没了几府州县。又要开销国帑,修理城工。工部司官又有一番照料。所以部里特来报知老爷的。”说完退出。及贾政回家来,回明。从此,直到冬间,贾政天天有事,常在衙门里。宝玉的工课也渐渐松了,只是怕贾政觉察出来,不敢不常在学房里去念书,连黛玉处也不敢常去。

  那时已到十月中旬,宝玉起来,要往学房中去。这日天气陡寒,只见袭人早已打点出一包衣裳,向宝玉道:“今日天气很凉,早晚宁可暖些。”说着,把衣裳拿出来,给宝玉挑了一件穿。又包了一件,叫小丫头拿出,交给焙茗,嘱咐道:“天气冷,二爷要换时,好生预备着。”焙茗答应了,抱着毡包,跟着宝玉自去。宝玉到了学房中,做了自己的工课,忽听得纸窗呼喇喇一派风声。代儒道:“天气又变了。”把风门推开一看,只见西北上一层层的黑云,渐渐往东南扑上来。焙茗走进来回宝玉道:“二爷,天气冷了,再添些衣服罢。”宝玉点点头儿。只见焙茗拿进一件衣裳来。宝玉不看则已,看了时神已痴了,那些小学生都巴着眼瞧。却原是晴雯所补的那件雀金裘。宝玉道:“怎么拿这一件来?是谁给你的?”焙茗道:“是里头姑娘们包出来的。”宝玉道:“我身上不大冷,且不穿呢,包上罢。”代儒只当宝玉可惜这件衣裳,却也心里喜他知道俭省。焙茗道:“二爷穿上罢。着了冷,又是奴才的不是了,二爷只当疼奴才罢。”宝玉无奈,只得穿上,呆呆的对着书坐着。代儒也只当他看书,不甚理会。

  晚间放学时,宝玉便往代儒托病告假一天。代儒本来上年纪的人,也不过伴着几个孩子解闷儿,时常也八病九痛的,乐得去一个少操一日心。况且明知贾政事忙,贾母溺爱,便点点头儿。宝玉一径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也是这么说,自然没有不信的。略坐一坐,便回园中去了。见了袭人等,也不似往日有说有笑的,便和衣躺在炕上。袭人道:“晚饭预备下了,这会子吃,还是等一等儿?”宝玉道:“我不吃了,心里不舒服。你们吃去罢。”袭人道:“那么着,你也该把这件衣裳换下来了。那个东西那里禁得住揉搓?”宝玉道:“不用换。”袭人道:“倒也不但是娇嫩物儿,你瞧瞧那上头的针线,也不该这么遭塌他呀。”宝玉听了这话,正碰在他心坎儿上,叹了一口气道:“那么着,你就收起来,给我包好了。我也总不穿他了!”说着,站起来脱下。袭人才过来接时,宝玉已经自己叠起。袭人道:“二爷怎么今日这样勤谨起来了?”宝玉也不答言,叠好了,便问:“包这个的包袱呢?”麝月连忙递过来,让他自己包好,回头和袭人挤着眼儿笑。宝玉也不理会,自己坐着,无精打采。猛听架上钟响,自己低头看了看表针,已指到酉初二刻了。一时小丫头点上灯来,袭人道:“你不吃饭,喝半碗热粥儿罢,别净饿着。看仔细饿上虚火来,那又是我们的累赘了。”宝玉摇摇头儿,说:“这不大饿,强吃了倒不受用。”袭人道:“既这么着,就索性早些歇着罢。”于是袭人麝月铺设好了,宝玉也就歇下,翻来覆去只睡不着。将及黎明,反蒙眬睡去,有一顿饭时,早又醒了。

  此时袭人麝月也都起来。袭人道:“昨夜听着你翻腾到五更天,我也不敢问你。后来我就睡着了,不知到底你睡着了没有?”宝玉道:“也睡了一睡,不知怎么就醒了。”袭人道:“你没有什么不受用?”宝玉道:“没有,只是心上发烦。”袭人道:“今日学房里去不去?”宝玉道:“我昨儿已经告了一天假了,今儿我要想园里逛一天,散散心,只是怕冷。你叫他们收拾一间屋子,备了一炉香,搁下纸墨笔砚,你们只管干你们的,我自己静坐半天才好,别叫他们来搅我。”麝月接着道:“二爷要静静儿的用工夫,谁敢来搅。”袭人道:“这么着很好,也省得着了凉,自己坐坐,心神也不搅。”因又问:“你既懒怠吃饭,今日吃什么早说,好传给厨房里去。”宝玉道:“还是随便罢,不必闹的大惊小怪的。倒是要几个果子搁在那屋里,借点果子香。”袭人道:“那个屋里好?别的都不大干净,只有晴雯起先住的那一间,因一向无人,还干净。就是清冷些。”宝玉道:“不妨,把火盆挪过去就是了。”袭人答应了。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端了一个茶盘儿,一个碗,一双牙箸,递给麝月道:“这是刚才花姑娘要的,厨房里老婆子送了来了。”麝月接了一看,却是一碗燕窝汤,便问袭人道:“这是姐姐要的么?”袭人笑道:“昨夜二爷没吃饭,又翻腾了一夜,想来今儿早起心里必是发空的,所以我告诉小丫头们,叫厨房里做了这个来的。”袭人一面叫小丫头放桌儿。麝月打发宝玉喝了,漱了口,只见秋纹走来说道:“那屋里已经收拾妥了,但等着一时炭劲过了,二爷再进去罢。”宝玉点头,只是一腔心事,懒意说话。

  一时小丫头来请,说:“笔砚都安放妥当了。”宝玉道:“知道了。”又一个小丫头回道:“早饭得了,二爷在那里吃?”宝玉道:“就拿了来罢,不必累赘了。”小丫头答应了自去,一时端上饭来。宝玉笑了一笑,向麝月袭人道:“我心里闷得很,自己吃只怕又吃不下去,不如你们两个同我一块儿吃,或者吃的香甜,我也多吃些。”麝月笑道:“这是二爷的高兴,我们可不敢。”袭人道:“其实也使得,我们一处喝酒,也不止今日。只是偶然替你解闷儿还使得,若认真这样,还有什么规矩体统呢。”说着,三人坐下。宝玉在上首,袭人麝月两个打横陪着。吃了饭,小丫头端上漱口茶来,两个看着撤了下去。宝玉因端着茶,默默如有所思,又坐了一坐,便问道:“那屋里收拾妥了么?”麝月道:“头里就回过了。这会子又问!”

  宝玉略坐了一坐,便过这间屋子来。亲自点了一炷香,摆上些果品,便叫人出去,关上门。外面袭人等都静悄无声。宝玉拿了一幅泥金角花的粉红笺出来,口中祝了几句,便提起笔来写道:

  怡红主人焚付晴姐知之:酌茗清香,庶几来飨。

  其词云:

  随身伴,独自意绸缪。谁料风波平地起,顿教躯命即时休:孰与话轻柔?东逝水,无复向西流。想像更无怀梦草,添衣还见翠云裘。脉脉使人愁!

  写毕,就在香上点个火,焚化了。静静儿等着,直待一炷香点尽了,才开门出来。袭人道:“怎么出来了?想来又闷的慌了?”宝玉笑了一笑,假说道:“我原是心里烦,才找个清静地方儿坐坐。这会子好了,还要外头走走去呢。”

  说着一径出来到了潇湘馆里。在院里问道:“林妹妹在家里呢么?”紫鹃接应道:“是谁?”掀帘看时,笑道:“原来是宝二爷。姑娘在屋里呢,请二爷到屋里坐着。”宝玉同着紫鹃走进来。黛玉却在里间呢,说道:“紫鹃,请二爷屋里坐罢。”宝玉走到里间门口,看见新写的一副紫墨色泥金云龙笺的小对,上写道:“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宝玉看见,笑了一笑,走入门去,笑问道:“妹妹做什么呢?”黛玉站起来,迎了两步,笑着让道:“请坐。我在这里写经,只剩得两行了。等写完了再说话儿。”因叫雪雁倒茶。宝玉道:“你别动,只管写。”说着,一面看见中间挂着一副单条,上面画着一个嫦娥,带着一个侍者;又一个女仙,也有一个侍者,捧着一个长长儿的衣囊似的。二人身旁边略有些云护,别无点缀,全仿李龙眠白描笔意,上有“斗寒图”三字,用八分书写着。宝玉道:“妹妹这幅斗寒图可是新挂上的?”黛玉道:“可不是昨日他们收拾屋子,我想起来,拿出来叫他们挂上的。”宝玉道:“是什么出处?”黛玉笑道:“眼前熟的很的,还要问人。”宝玉笑道:“我一时想不起,妹妹告诉我罢。”黛玉道:“岂不闻‘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宝玉道:“是啊,这个实在新奇雅致。却好此时拿出来挂。”说着,又东瞧瞧,西走走。

  雪雁沏了茶来,宝玉吃着。又等了一会子,黛玉经才写完,站起来道:“简慢了。”宝玉笑道:“妹妹还是这么客气。”但见黛玉身上穿着月白绣花小毛皮袄,加上银鼠坎肩,头上挽着随常云髻,簪上一枝赤金扁簪,别无花朵。腰下系着杨妃色绣花锦裙。真比如:

  亭亭玉树临风立,冉冉香莲带露开。

  宝玉因问道:“妹妹这两日弹琴来着没有?”黛玉道:“两日没弹了。因为写字已经觉得手冷,那里还去弹琴?”宝玉道:“不弹也罢了。我想琴虽是清高之品,却不是好东西,从没有弹琴里弹出富贵寿考来的,只有弹出忧思怨乱来的。再者,弹琴也得心里记谱,未免费心。依我说,妹妹身子又单弱了,不操这心也罢了。”黛玉抿着嘴儿笑。宝玉指着壁上道:“这张琴可就是么?怎么这么短?”黛玉笑道:“这张琴不是短,因我小时学抚的时候,别的琴都够不着,因此特地做起来的。虽不是焦尾枯桐,这鹤仙凤尾还配得齐整,龙池雁足高下还相宜。你看这断纹,不是牛旄似的么?所以音韵也还清越。”宝玉道:“妹妹这几天来做诗没有?”黛玉道:“自结社以后,没大做。”宝玉笑道:“你别隐我。我听见你吟的,什么‘不可惙,素心如何天上月’,你搁在琴里,觉得音响分外的响亮。有的没的?”黛玉道:“你怎么听见了?”宝玉道:“我那一天从蓼风轩来听见的,又恐怕打断你的清韵,所以静听了一会,就走了。我正要问你:前路是平韵,到末了忽转了仄韵,是个什么意思?”黛玉道:“这是人心自然之音,做到那里就到那里,原没有一定的。”宝玉道:“原来如此。可惜我不知音,枉听了一会子。”黛玉道:“古来知音人能有几个!”宝玉听了,又觉得出言冒失了,又怕寒了黛玉的心。坐了一坐,心里象有许多话,却再无可讲的。黛玉因方才的话也是冲口而出,此时回想,觉得太冷淡些,也就无话。宝玉越发打量黛玉设疑,遂讪讪的站起来说道:“妹妹坐着罢,我还要到三妹妹那里瞧瞧去呢。”黛玉道:“你若见了三妹妹,替我问候一声罢。”宝玉答应着,便出来了。

  黛玉送至屋门口,自己回来,闷闷的坐着,心里想道:“宝玉近来说话,半吐半吞,忽冷忽热,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正想着,紫鹃走来道:“姑娘,经不写了?我把笔砚都收好了?”黛玉道:“不写了,收起去罢。”说着,自己走到里间屋里床上歪着,慢慢的细想。紫鹃进来问道:“姑娘喝碗茶罢?”黛玉道:“不吃呢。我略歪歪罢。你们自己去罢。”

  紫鹃答应着出来,只见雪雁一个人在那里发呆。紫鹃走到他跟前,问道:“你这会子也有了什么心事了么?”雪雁只顾发呆,倒被他吓了一跳,因说道:“你别嚷,今日我听见了一句话,我告诉你听奇不奇。你可别言语!”说着,往屋里努嘴儿。因自已先行,点着头儿叫紫鹃同他出来,到门外平台底下,悄悄儿的道:“姐姐,你听见了么?宝玉定了亲了。”紫鹃听见,吓了一跳,说道:“这是那里来的话?只怕不真罢?”雪雁道:“怎么不真!别人大概都知道,就只咱们没听见。”紫鹃道:“你在那里听来的?”雪雁道:“我听见侍书说的,是个什么知府家,家资也好,人才也好。”紫鹃正听时,只听见黛玉咳嗽了一声,似乎起来的光景。紫鹃恐怕他出来听见,便拉了雪雁摇摇手儿,往里望望,不见动静,才又悄悄儿的问道:“他到底怎么说来着?”雪雁道:“前儿不是叫我到三姑娘那里去道谢吗,三姑娘不在屋里,只有侍书在那里。大家坐着,无意中说起宝二爷淘气来。他说:‘宝二爷怎么好?只会玩儿,全不象大人的样子,已经说亲了,还是这么呆头呆脑。’我问他:‘定了没有?’他说是:‘定了,是个什么王大爷做媒的。那王大爷是东府里的亲戚,所以也不用打听,一说就成了。’”紫鹃侧着头想了一想,“这句话奇!”又问道:“怎么家里没有人说起?”雪雁道:“侍书也说的,是老太太的意思。若一说起,恐怕宝玉野了心,所以都不提起。侍书告诉了我,又叮咛千万不可露风说出来,知道是我多嘴。”把手往里一指,“所以他面前也不提。今日是你问起,我不犯瞒你。”正说到这里,只听鹦鹉叫唤,学着说:“姑娘回来了,快倒茶来!”倒把紫鹃雪雁吓了一跳。回头并不见有人,便骂了鹦鹉一声。走进屋内,只见黛玉喘吁吁的刚坐在椅子上。紫鹃搭讪着问茶问水。黛玉问道:“你们两个那里去了?再叫不出一个人来。”说着,便走到炕边,将身子一歪,仍旧倒在炕上,往里躺下,叫把帐儿撩下。紫鹃雪雁答应出去,他两个心里疑惑方才的话只怕被他听了去了,只好大家不提。

  谁知黛玉一腔心事,又窃听了紫鹃雪雁的话,虽不很明白,已听得了七八分,如同将身摞在大海里一般。思前想后,竟应了前日梦中之谶,千愁万恨,堆上心来。左右打算,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眼见了意外的事情,那时反倒无趣。又想到自己没了爹娘的苦,自今以后,把身子一天一天的遭塌起来,一年半载,少不得身登清净。打定了主意,被也不盖,衣也不添,竟是合眼装睡。紫鹃和雪雁来伺候几次,不见动静,又不好叫唤。晚饭都不吃。点灯以后,紫鹃掀开帐子,见已睡着了,被窝都蹬在脚后。怕他着了凉,轻轻儿拿来盖上。黛玉也不动,单待他出去,仍然褪下。那紫鹃只管问雪雁:“今儿的话到底是真的是假的?”雪雁道:“怎么不真!”紫鹃道:“侍书怎么知道的?”雪雁道:“是小红那里听来的。”紫鹃道:“头里咱们说话,只怕姑娘听见了。你看刚才的神情,大有原故。今日以后,咱们倒别提这件事了。说着,两个人也收拾要睡。紫鹃进来看时,只见黛玉被窝又蹬下来,复又给他轻轻盖上。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黛玉清早起来,也不叫人,独自一个呆呆的坐着。紫鹃醒来,看见黛玉已起,便惊问道:“姑娘怎么这样早?”黛玉道:“可不是。睡得早,所以醒得早。”紫鹃连忙起来,叫醒雪雁,伺候梳洗。那黛玉对着镜子,只管呆呆的自看。看了一回,那珠泪儿断断连连,早已湿透了罗帕。正是:

  瘦影正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紫鹃在旁也不敢劝,只怕倒把闲话勾引旧恨来。迟了好一会,黛玉才随便梳洗了,那眼中泪渍,终是不干。又自坐了一会,叫紫鹃道:“你把藏香点上。”紫鹃道:“姑娘,你睡也没睡得几时,如何点香?不是要写经?”黛玉点点头儿。紫鹃道:“姑娘今日醒得太早,这会子又写经,只怕太劳神了罢。”黛玉道:“不怕!早完了早好!况且我也并不是为经,倒借着写字解解闷儿。以后你们见了我的字迹,就算见了我的面儿了。”说着,那泪直流下来。紫鹃听了这话,不但不能再劝,连自己也掌不住滴下泪来。

  原来黛玉立定主意,自此以后,有意遭塌身子,茶饭无心,每日渐减下来。宝玉下学时,也常抽空问候。只是黛玉虽有万千言语,自知年纪已大,又不便似小时可以柔情挑逗,所以满腔心事,只是说不出来。宝玉欲将实言安慰,又恐黛玉生嗔,反添病症。两个人见了面,只得用浮言劝慰,真真是“亲极反疏”了。那黛玉虽有贾母王夫人等怜恤,不过请医调治,只说黛玉常病,那里知他的心病。紫鹃等虽知其意,也不敢说。从此,一天一天的减。到半月之后,肠胃日薄一日,果然粥都不能吃了。黛玉日间听见的话,都似宝玉娶亲的话;看见怡红院中的人,无论上下,也象宝玉娶亲的光景。薛姨妈来看,黛玉不见宝钗,越发起疑心,索性不要人来看望,也不肯吃药,只要速死。睡梦之中,常听见有人叫“宝二奶奶”的。一片疑心,竟成蛇影。一日竟是绝粒,粥也不喝,恹恹一息,垂毙殆尽。未知黛玉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红楼梦 第九十回 失绵衣贫女耐嗷嘈 送果品小郎惊叵测

  却说黛玉自立意自戕之后,渐渐不支,一日竟至绝粒。从前十几天内,贾母等轮流看望,他有时还说几句话;这两日索性不大言语。心里虽有时昏晕,却也有时清楚。贾母等见他这病不似无因而起,也将紫鹃雪雁盘问过两次。两个那里敢说?便是紫鹃欲向侍书打听消息,又怕越闹越真,黛玉更死得快了,所以见了侍书,毫不提起。那雪雁是他传话弄出这样原故来,此时恨不得长出百十个嘴来说“我没说”,自然更不敢提起。到了这一天黛玉绝粒之日,紫鹃料无指望了,守着哭了会子,因出来偷向雪雁道:“你进屋里来,好好儿的守着他,我去回老太太、太太和二奶奶去。今日这个光景,大非往常可比了。”雪雁答应了,紫鹃自去。

  这里雪雁正在屋里伴着黛玉,见他昏昏沉沉,小孩子家那里见过这个样子,只打量如此便是死的光景了,心中又痛又怕,恨不得紫鹃一时回来才好。正怕着,只听窗外脚步走响,雪雁知是紫鹃回来,才放下心了,连忙站起来,掀着里间帘子等他。只见外面帘子响处,进来了一个人,却是侍书。那侍书是探春打发来看黛玉的,见雪雁在那里掀着帘子,便问道:“姑娘怎么样?”雪雁点点头儿,叫他进来。侍书跟进来,见紫鹃不在屋里,瞧了瞧黛玉,只剩得残喘微延,唬的惊疑不止。因问:“紫鹃姐姐呢?”雪雁道:“告诉上屋里去了。”那雪雁此时只打量黛玉心中一无所知了,又见紫鹃不在面前,因悄悄的拉了侍书的手问道:“你前日告诉我说的什么王大爷给这里宝二爷说了亲,是真话么?”侍书道:“怎么不真!”雪雁道:“多早晚放定的?”侍书道:“那里就放定了呢?那一天我告诉你时,是我听见小红说的。后来我到二奶奶那边去,二奶奶正和平姐姐说呢,道:‘那都是门客们借着这个事讨老爷的喜欢,往后好拉拢的意思。别说大太太说不好,就是大太太愿意,说那姑娘好,那大太太眼里看的出什么人来?再者,老太太心里早有了人了,就在咱们园子里的,大太太那里摸的着底呢。老太太不过因老爷的话,不得问问罢咧。’又听见二奶奶说:‘宝玉的事,老太太总是要亲上作亲的,凭谁来说亲,横竖不中用。’”雪雁听到这里,也忘了神了,因说道:“这是怎么说!白白的送了我们这一位的命了。”侍书道:“这是从那里说起?”雪雁道:“你还不知道呢!前日都是我和紫鹃姐姐说来着,这一位听见了,就弄到这步田地了。”侍书道:“你悄悄儿的说罢,看仔细他听见了。”雪雁道:“人事都不醒了,瞧瞧罢,左不过在这一两天了。”正说着,只见紫鹃掀帘起来说:“这还了得!你们有什么话还不出去说,还在这里说!索性逼死他就完了。”侍书道:“我不信有这样奇事。”紫鹃道:“好姐姐,不是我说,你又该恼了!你懂得什么呢?懂得也不传这些舌了。”

  这里三个人正说着,只听黛玉忽然又嗽了一声,紫鹃连忙跑到炕沿前站着,侍书雪雁也都不言语了。紫鹃弯着腰,在黛玉身后轻轻问道:“姑娘,喝口水罢?”黛玉微微答应了一声。雪雁连忙倒了半钟滚白水,紫鹃接了托着,侍书也走近前来。紫鹃和他摇头儿,不叫他说话,侍书只得咽住了。站了一回,黛玉又嗽了一声。紫鹃趁势问道:“姑娘,喝水呀!”黛玉又微微应了一声,那头似有欲抬之意,那里抬得起?紫鹃爬上炕去,爬在黛玉傍边,端着水,试了冷热,送到唇边,扶了黛玉的头,就到碗边喝了一口。紫鹃才要拿时,黛玉意思还要喝一口,紫鹃便托着那碗不动。黛玉又喝了一口,摇摇头儿,不喝了。喘了一口气,仍旧躺下。半日,微微睁眼,说道:“刚才说话不是侍书么?”紫鹃答应道:“是。”侍书尚未出去,因连忙过来问候。黛玉睁眼看了,点点头儿,又歇了一歇,说道:“回去问你姑娘好罢。”侍书见这番光景,只当黛玉嫌烦,只得悄悄的退出去了。

  原来那黛玉虽则病势沉重,心里却还明白。起先侍书雪雁说话时,他也模糊听见了一半句,却只作不知,也因实无精神答理。及听了雪雁侍书的话,才明白过前头的事情原是议而未成的。又兼侍书说是凤姐说的,老太太的主意,亲上作亲,又是园中住着的,非自己而谁?因此一想,阴极阳生,心神顿觉清爽许多,所以才喝了两口水,又要想问侍书的话。恰好贾母、王夫人、李纨、凤姐听见紫鹃之言都赶着来看。黛玉心中疑团已破,自然不似先前寻死之意了。虽身骨软弱,精神短少,却也勉强答应一两句了。凤姐因叫过紫鹃,问道:“姑娘也不至这样。这是怎么说,你这样唬人?”紫鹃道:“实在头里看着不好,才敢去告诉的。回来见姑娘竟好了许多,也就怪了。”贾母笑道:“你也别信他。他懂得什么?看见不好就言语,这倒是他明白的地方。小孩子家不嘴懒脚嫩就好。”说了一回,贾母等料着无妨,也就去了。正是:心病终须心药治,解铃还是系铃人。

  不言黛玉病渐减退。且说雪雁紫鹃背地里都念佛。雪雁向紫鹃说道:“亏他好了!只是病的奇怪,好的也奇怪。”紫鹃道:“病的倒不怪,就只好的奇怪。想来宝玉和姑娘必是姻缘。人家说的:‘好事多磨。’又说道:‘是姻缘棒打不回。’这么看起来,人心天意,他们两个竟是天配的了。再者,你想那一年,我说了林姑娘要回南去,把宝玉没急死了,闹得家翻宅乱;如今一句话又把这一个弄的死去活来:可不说的三生石上百年前结下的么?”说着,两个悄悄的抿着嘴笑了一回。雪雁又道:“幸亏好了,咱们明儿再别说了。就是宝玉娶了别的人家儿的姑娘,我亲见他在那里结亲,我也再不露一句话了。”紫鹃笑道:“这就是了。”

  不但紫鹃和雪雁在私下里讲究,就是众人也都知道黛玉的病也病的奇怪,好也好得奇怪,三三两两,唧唧哝哝议论着。不多几时,连凤姐儿也知道了,邢王二夫人也有些疑惑,倒是贾母略猜着了八九。那时正值邢王二夫人、凤姐等在贾母房中说闲话,说起黛玉的病来。贾母道:“我正要告诉你们。宝玉和林丫头是从小儿在一处的,我只说小孩子们怕什么。以后时常听得林丫头忽然病,忽然好,都为有了些知觉了。所以我想他们若尽着搁在一块儿,毕竟不成体统。你们怎么说?”王夫人听了,便呆了一呆,只得答应道:“林姑娘是个有心计儿的。至于宝玉,呆头呆脑,不避嫌疑是有的。看起外面,却还都是个小孩儿形象。此时若忽然或把那一个分出园外,不是倒露了什么痕迹了么?古来说的:‘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老太太想,倒是赶着把他们的事办办也罢了。”贾母皱了一皱眉,说道:“林丫头的乖僻,虽也是他的好处,我的心里不把林丫头配他,也是为这点子。况且林丫头这样虚弱,恐不是有寿的。只有宝丫头最妥。”王夫人道:“不但老太太这么想,我们也是这么。但林姑娘也得给他说了人家儿才好。不然,女孩儿家长大了,那个没有心事?倘或真与宝玉有些私心,若知道宝玉定下宝丫头,那倒不成事了。”贾母道:“自然先给宝玉娶了亲,然后给林丫头说人家。再没有先是外人、后是自己的,况且林丫头年纪到底比宝玉小两岁。依你们这么说,倒是宝玉定亲的话,不许叫他知道倒罢了。”凤姐便吩咐众丫头们道:“你们听见了?宝二爷定亲的话,不许混吵嚷;若有多嘴的,提防着他的皮!”贾母又向凤姐道:“凤哥儿,你如今自从身上不大好,也不大管园里的事了。我告诉你,须得经点儿心。不但这个,就象前年那些人喝酒耍钱,都不是事。你还精细些,少不得多分点心儿,严紧严紧他们才好。况且我看他们也就还服你些。”凤姐答应了。娘儿们又说了一回话,方各自散了。

  从此,凤姐常到园中照料。一日,刚走进大观园,到了紫菱洲畔,只听见一个老婆子在那里嚷。凤姐走到跟前,那婆子才瞧见了,早垂手侍立,口里请了安。凤姐道:“你在这里闹什么?”婆子道:“蒙奶奶派我在这里看守花果,我也没有差错,不料邢姑娘的丫头说我们是贼。”凤姐道:“为什么呢?”婆子道:“昨儿我们家的黑儿跟着我到这里玩了一回,他不知道,又往邢姑娘那边去瞧了一瞧,我就叫他回去了。今儿早起,听见他们丫头说,丢了东西了。我问他丢了什么,他就问起我来了。”凤姐道:“问了你一声,也犯不着生气呀。”婆子道:“这里园子,到底是奶奶家里的,并不是他们家里的。我们都是奶奶派的,贼名儿怎么敢认呢?”凤姐照脸啐了一口,厉声道:“你少在我跟前唠唠叨叨的!你在这里照看,姑娘丢了东西,你们就该问哪。怎么说出这些没道理的话来!把老林叫了来,撵他出去。”丫头们答应了。只见邢岫烟赶忙出来,迎着凤姐陪笑道:“这使不得,没有的事。事情早过去了。”凤姐道:“姑娘,不是这个话。倒不讲事情,这名分上太岂有此理了。”岫烟见婆子跪在地下告饶,便忙请凤姐到里边去坐。凤姐道:“他们这种人,我知道他,除了我,其馀都没上没下的了。”岫烟再三替他讨饶,只说自己的丫头不好。凤姐道:“我看着邢姑娘的分上,饶你这一次!”婆子才起来磕了头,又给岫烟磕了头,才出去了。

  这里二人让了坐,凤姐笑问道:“你丢了什么东西了?”岫烟笑道:“没有什么要紧的,是一件红小袄儿,已经旧了的。我原叫他们找,找不着就罢了。这小丫头不懂事,问了那婆子一声,那婆子自然不依了。这都是小丫头糊涂不懂事,我也骂了几句。已经过去了,不必再提了。”凤姐把岫烟内外一瞧,看见虽有些皮绵衣裳,已是半新不旧的,未必能暖和。他的被窝多半是薄的。至于房中桌上摆设的东西,就是老太太拿来的,却一些不动,收拾的干干净净。凤姐心上便很爱敬他,说道:“一件衣裳原不要紧,这时候冷,又是贴身的,怎么就不问一声儿呢?这撒野的奴才,了不得了!”说了一回,凤姐出来,各处去坐了一坐,就回去了。到了自己房中,叫平儿取了一件大红洋绉的小袄儿,一件松花色绫子一抖珠儿的小皮袄,一条宝蓝盘锦厢花线裙,一件佛青银鼠褂子,包好叫人送去。

  那时岫烟被那老婆子聒噪了一场,虽有凤姐来压住,心上终是不定。想起:“许多姐妹们在这里,没有一个下人敢得罪他的,独自我这里,他们言三语四。刚刚凤姐来碰见。”想来想去,终是没意思,又说不出来。正在吞声饮泣,看见凤姐那边的丰儿送衣裳过来。岫烟一看,决不肯受。丰儿道:“奶奶吩咐我说:‘姑娘要嫌是旧衣裳,将来送新的来。’”岫烟笑谢道:“承奶奶的好意。只是因我丢了衣裳,他就拿来,我断不敢受的。拿回去,千万谢你们奶奶!承你奶奶的情,我算领了。”倒拿个荷包给了丰儿,那丰儿只得拿了去了。不多时又见平儿同着丰儿过来,岫烟忙迎着问了好,让了坐。平儿笑说道:“我们奶奶说:姑娘特外道的了不得!”岫烟道:“不是外道,实在不过意。”平儿道:“奶奶说:‘姑娘要不收这衣裳,不是嫌太旧,就是瞧不起我们奶奶。’刚才说了:我要拿回去,奶奶不依我呢。”岫烟红着脸笑谢道:“这样说了,叫我不敢不收。”又让了一回茶。

  平儿和丰儿回去,将到凤姐那边,碰见薛家差来的一个老婆子,接着问好。平儿便问道:“你那里去的?”婆子道:“那边太太、姑娘叫我来请各位太太、奶奶、姑娘们的安。我才刚在奶奶前问起姑娘来,说姑娘到园中去了。可是从邢姑娘那来来么?”平儿道:“你怎么知道?”婆子道:“方才听见说,真真的二奶奶和姑娘们的行事叫人感念。”平儿笑了一笑说:“你回来坐着罢。”婆子道:“我还有事,改日再过来瞧姑娘罢。”说着走了。平儿回来,回覆了凤姐。不在话下。

  且说薛姨妈家中被金桂搅得翻江倒海,看见婆子回来,说起岫烟的事,宝钗母女二人不免滴下泪来。宝钗道:“都为哥哥不在家,所以叫邢姑娘多吃几天苦。如今还亏凤姐姐不错。咱们底下也得留心,到底是咱们家里人。”说着,只见薛蝌进来说道:“大哥哥这几年在外头相与的都是些什么人!连一个正经的也没有。来一起子,都是狐群狗党。我看他们那里是不放心,不过将来探探消息儿罢咧。这两天都被我赶出去了。以后吩咐了门上,不许传进这种人来。”薛姨妈道:“又是蒋玉函那些人哪?”薛蝌道:“蒋玉函却倒没来,倒是别人。”薛姨妈听了薛蝌的话,不觉又伤起心来,说道:“我虽有儿,如今就象没有的了。就是上司准了,也是个废人。你虽是我侄儿,我看你还比你哥哥明白些,我这后辈子全靠你了。你自己从今后要学好。再者,你聘下的媳妇儿,家道不比往时了。人家的女孩儿出门子不是容易,再没别的想头,只盼着女婿能干,他就有日子过了。若邢丫头也象这个东西”说着把手往里头一指,道:“我也不说了。邢丫头实在是个有廉耻有心计儿的,又守得贫,耐得富。只是等咱们的事过去了,早些儿把你们的正经事完结了,也了我一宗心事。”薛蝌道:“琴妹妹还没有出门子,这倒是太太烦心的一件事。至于这个,可算什么呢。”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

  薛蝌回到自己屋里,吃了晚饭,想起邢岫烟住在贾府园中,终是寄人篱下,况且又穷,日用起居不想可知。况兼当初一路同来,模样儿性格儿都知道的。可知天意不均:如夏金桂这种人,偏叫他有钱,娇养得这般泼辣;邢岫烟这种人,偏叫他这样受苦。阎王判命的时候,不知如何判法的?想到闷来,也想吟诗一首,写出来出出胸中的闷气,又苦自己没有工夫,只得混写道:

  蛟龙失水似枯鱼,两地情怀感索居。同在泥涂多受苦,不知何日向清虚!

  写毕,看了一回,意欲拿来粘在壁上,又不好意思,自己沉吟道:“不要被人看见笑话。”又念了一遍,道:“管他呢,左右粘上自己看着解闷儿罢。”又看了一回,到底不好,拿来夹在书里。又想:“自己年纪可也不小了,家中又碰见这样飞灾横祸,不知何日了局。致使幽闺弱质,弄得这般凄凉寂寞!”

  正在那里想时,只见宝蟾推进门来,拿着一个盒子,笑嘻嘻放在桌上。薛蝌站起来让坐。宝蟾笑着向薛蝌道:“这是四碟果子,一小壶儿酒:大奶奶叫给二爷送来的。”薛蝌陪笑道:“大奶奶费心。但是叫小丫头们送来就完了,怎么又劳动姐姐呢?”宝蟾道:“好说。自家人,二爷何必说这些套话?再者我们大爷这件事,实在叫二爷操心,大奶奶久已要亲自弄点什么儿谢二爷,又怕别人多心。二爷是知道的,咱们家里都是言合意不合,送点子东西没要紧,倒没的惹人七嘴八舌的讲究。所以今儿些微的弄了一两样果子,一壶酒,叫我亲自悄悄儿的送来。”说着,又笑瞅了薛蝌一眼,道:“明儿二爷再别说这些话,叫人听着怪不好意思的。我们不过也是底下的人,伏侍的着大爷,就伏侍的着二爷,这有何妨呢?”薛蝌一则秉性忠厚,二则到底年轻,只是向来不见金桂和宝蟾如此相待,心中想到刚才宝蟾说为薛蟠之事,也是情理,因说道:“果子留下罢,这个酒儿,姐姐只管拿回去。我向来的酒上实在很有限,挤住了偶然喝一钟,平白无事是不能喝的,难道大奶奶和姐姐还不知道么?”宝蟾道:“别的我作得主,独这一件事,我可不敢应。大奶奶的脾气儿二爷是知道的,我拿回去,不说二爷不喝,倒要说我不尽心了。”薛蝌没法,只得留下。宝蟾方才要走,又到门口往外看看,回过头来向着薛蝌一笑,又用手指着里面说道:“他还只怕要来亲自给你道乏呢。”薛蝌不知何意,反倒讪讪的起来,因说道:“姐姐替我谢大奶奶罢。天气寒,看凉着。再者自己叔嫂,也不必拘这些个礼。”宝蟾也不答言,笑着走了。

  薛蝌始而以为金桂为薛蟠之事,或者真是不过意,备此酒果给自己道乏,也是有的。及见了宝蟾这种鬼鬼祟祟、不尴不尬的光景,也觉有几分。却自己回心一想:“他到底是嫂子的名分,那里就有别的讲究了呢?或者宝蟾不老成,自己不好意思怎么着,却指着金桂的名儿,也未可知。然而到底是哥哥的屋里人,也不好……”忽又一转念:“那金桂素性为人毫无闺阁理法,况且有时高兴,打扮的妖调非常,自以为美,又怎么不是怀着坏心呢?不然,就是他和琴妹妹也有了什么不对的地方儿,所以设下这个毒法儿,要把我拉在浑水里,弄一个不清不白的名儿,也未可知?”想到这里,索性倒怕起来了。正在不得主意的时候,忽听窗外“噗哧”的笑了一声,把薛蝌倒唬了一跳。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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