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龙:春华秋月自分明——试论“姑娘”与“小姐”在《红楼梦》中的区别 |【学术研究】
春华秋月自分明
——试论“姑娘”与“小姐”在《红楼梦》中的区别
李小龙
《红楼梦》被称为是一部“社会百科全书”、“现实主义文艺的强烈光芒”、“人书与天书的诗意融合”[1],其所取得的成就是多方面的。历史好象极喜欢“劫贫济富”。一部伟大的作品,总是在几乎每个微观角度上都会显示出不可企及的艺术高度,《红楼梦》正是如此。
人物称谓也许是所有叙事性文学中不可或缺的一个元素,虽然这同时也是最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的艺术细胞,但《红楼梦》仍然达到了天造地设式的境界。脂砚斋最早看到了这一点,在刘姥姥称贾母为“老寿星”(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珍藏版,下只括注页码,P538)后,他评道,“贾母之号何其多耶?在诸人口中则曰老太太,在阿凤口中则曰老祖宗,在僧尼口中则曰老菩萨,刘姥姥口中则曰老寿星者,却似有数人,想去皆贾母,难得如此各尽其妙。刘姥姥亦善应接。”后文中贾母称刘姥姥为“老亲家”,脂批又云:“神妙之极。看官至此,必愁贾母以何相称,谁知公然曰老亲家,何等现成,何等大方,何等有情有理。若云作者心中编出,余断断不信,何也?盖编得出者,断不能有这等情理。”[2]读过《红楼梦》,我们不得不承认,在面对纷纭万状的人物关系时,曹雪芹往往能通过一个“现成,大方,有情有理”但却很少有人能想到的称谓使整作品条理清晰,一丝不乱。然而更重要的还不在于这些形式上的整合作用,而在于表达弦外之音,意外之旨,参预作品内容阐释的方面。本文正是想通过对文本中“姑娘”与“小姐”的使用情况分析来管窥到红楼艺术天地中的吉光片羽。
俞平伯先生对这两个称谓的使用曾迷惑不解,他说:“全书均写尊贵之闺女为姑娘,但第十三回宝珠为秦氏义女,却有小姐之称。此等特异之笔法是有意与否,却不可知。”[3]俞平伯先生很谨慎,没有说这个“小姐”是“手民误植”或“作者笔误”,但这一段仍让人惊讶。首先,《红楼梦》中使用“小姐”之处甚多,有许多处是耳熟能详的经典情境,并不是只此一处。其次,使用“小姐”这词,事实上与“姑娘”一词是有区别的,这只是作家运用称谓来营造不同情境、表达不同情感的一个普通例子罢了。
孙炜先生的《〈红楼梦〉中的亲属称谓》是一篇极有价值的文章,其系统地梳理了《红楼梦》世界中的亲属及非亲属称谓,并讨论了其使用原则和社会文化背景[4],然而,遗憾的是,在这篇详尽而又全面的文章中,仍忽略了这位千金“小姐”。所以,我们有必要对“小姐”和“姑娘”进行一番讨论。
“姑娘”的称呼在全书中俯拾皆是,故不细检。根据我们对古代社会的了解与阅读包括《红楼梦》在内的古典小说的经验,应当承认俞平伯先生所言“全书均写尊贵之闺女为姑娘”是切合事实的说法——当然,在《红楼梦》中,“姑娘”一词有二义,第三十九回的脂批云:“想这一个姑娘非下称上之姑娘也。按北俗以姑母曰姑姑,南俗曰娘娘,此姑娘定是姑姑娘娘之称。每见大家风俗,有小童称少主妾姑姑娘娘者。”[5]而本文只论其前者。
孙炜先生说“姑娘”属于“社会地位低的人对社会地位高的人的尊称”基本是对的,但也有可商榷之处:书中大量存在着薛姨妈、王夫人乃至宝玉等称黛玉等人为“姑娘”的语句,但显然其社会地位并不低于黛玉。孙先生的这种说法是把礼仪性的客气话当了真;而且,没有注意到这些称谓背后隐含的心理因素。当然,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句话也有一个正确的结论,“未出嫁的姑娘身份最高贵”[6],这一点从书中所写的吃饭安席上就可以看出来。
其实,在《红楼梦》的语言系统中,“小姐”就表层语义而言与“姑娘”是完全等值的,其中,甚至有多处将此二种称谓平等并举者。如李纨对凤姐说“你只把我的事完了我好歇着去,省得这些姑娘小姐闹我”(P618);又如平儿言“姑娘又是个腼腆小姐”(P775)。所以,从语言学的范畴来看,这二者实在没有任何区别。然而,我们所面临的并不是片段的言语材料,而是一个完整的艺术世界。二者的区别恰恰在于虚构世界中为他们所提供的语境上。
从语境提供的形式性因素来看,二者的不同在于“小姐”是间接性称呼,而“姑娘”是直接性称呼,这有些类似于“她”与“你”的关系。也就是说,对于交谈者中的一个,另一个则称之为“姑娘”,而涉及到不在近前的他人则应称之为“小姐”。如贾珍寻思“二则他(张道士)又常到两个府里去,凡夫人小姐都是见的”(P407);贾母云“他们姊妹虽不敢比那些小姐们”(P555);及俞平伯先生所举的贾珍令人称宝珠为小姐的例子(P178),均属此类。当然,这还只是停留在语感意义层面上的分析。事实上,小说作为一种虚构的同时却又是高度真实的艺术世界,其人物关系及其语境是相当复杂微妙的,所以,小说常常会突破一些既定的语法规则,在更高的艺术层面上寻找契合,具体到我们要讨论的对象与问题而言,使用“小姐”的语境真正符合我们论述过的语感把握的并不多。所以,我们有必要再对语境的情感性因素作一些分析。
正是因为充分掌握了这两个词不同的情感因素并合理地运用了她们,才使得曹雪芹笔下的“小姐”和“姑娘”泾渭分明,各得其宜。
首先,通过大量的对比,我们最明显的感受是,“小姐”要比“姑娘”更正式,多用于严肃的场合,表示尊重的意味。如果说在潇湘馆听“玉生香”典故,在稻香村“雅谑补余香”时的林黛玉是个“姑娘”的话,那么初到荣国府的林黛玉便颇可代表“小姐”的特征。这在《红楼梦》里有大量的例证,我们可以列出几则,以便体会:
1、小太监又下谕道:“众小姐猜着了,不要说出来。”(P310)
2、贾珍道:“……今儿小姐奶奶们都出来,一个闲人也到不了这里。”(P406)
3、那张道士先哈哈笑道:“……众位奶奶小姐纳福。”(P408)
4、(张道士)道:“前日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位小姐。”(P408)
5、那大夫……道:“小姐的症是内感外滞。”(P717)
6、薛姨妈道:“……若给你们家小姐看见了,也都成了呆子。”(P814)
7、探春笑道:“……外头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的小姐,何等快乐。”(P1014)
8、邢夫人道:“……如今他犯了法,你就该拿出小姐的身分来。”(P1037)
9、王夫人叹道:“……只说如今你林妹妹的母亲,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那才象个千金小姐的体统。”(P1050)
原文第五十五回探春理家那段文字是更典型的。在那段奇巧的文字中,对同一个探春,反复变换着“姑娘”与“小姐”的称呼,仔细体味这两个称呼的内在情感因素,对理解原文,把握人物性格和小说思想是大有禆益的。
平儿忙笑道:“他有这一次,管包腿上的筋早折了两根。姑娘别信他们。那是他们瞅着大奶奶是个菩萨,姑娘又是个腼腆小姐,固然是托懒来混。”说着,又向门外说道:“你们只管撒野,等奶奶大安了,咱们再说。”门外的众媳妇都笑道:“姑娘,你是个最明白的人,俗语说,‘一人作罪一人当’,我们并不敢欺蔽小姐。如今小姐是娇客,若认真惹恼了,死无葬身之地。”
这里,平儿赶着探春叫“姑娘”是急欲表示一种亲近乃至于奉承,而众媳妇又从称“姑娘”而变为“小姐”,只是暴露出一种诚惶诚恐的尊敬。正如她们所说的“如今小姐是娇客,若认真惹恼了,死无葬身之地”(P775。750-755)。
然而,正如钱钟书先生所说的:“水是流通的,但也可以阻隔。”“小姐”的称呼一方面代表了尊敬,也正因此便意味了疏远。这样,就有了语境的情感性因素的第二个方面:拉开双方的情感距离,造成“敬而远之”的效果。这与俄国语言中“你”和“您”的区别极为相似。这在更深刻的意义上也符合人际关系的辩证法。
例如:
1、袭人……笑道:“大姑娘,听见前儿你大喜了。”史湘云红了脸,吃茶不答。……袭人笑道:“……如今大了,就拿出小姐的款来。你既拿小姐的款,我怎敢亲近呢?”(P442)
本来袭人曾服侍湘云,二人关系极好。袭人对湘云大多时直接用第二人称“你”,这是一种颇为随便和亲切的口气。在这段话中,先称之为“大姑娘”,后却故意称之为“小姐”,明显地拉开了情感距离,难怪“英豪阔大宽宏量”的史湘云也会立刻沉不住气。
2、兴儿笑道:“我们家的姑娘不算,另外两个姑娘……”尤二姐笑道:“你们大家规矩,然你们小孩子进的去,然遇见小姐们,原该远远藏开。”(P936)
兴儿是荣国府家仆,故称呼薛、林诸人用了较亲近的“姑娘”一词,而尤二姐是个外人,在此处便称同样的人为“小姐”,既显得正式,又有着疏远的倾向。
3、尤氏道:“谁议论什么?又有什么可议论的!姑娘是谁,我们是谁。姑娘既听见人议论我们,就该问着他才是。”……尤氏……道:“你是千金万金的小姐,我们以后不敢亲近,仔细带累了小姐的美名。”(P1061-1062)
这一段话很典型,也很形象地体现出了“姑娘”与“小姐”两种称谓在情感上的远近关系。尤氏到惜春房中来,先还一如既往,多用“你”的亲昵称呼,后见惜春的倨傲态度,便改用了较正式但仍很亲近的“姑娘”。而且,为了存个体面,避免尴尬,还夹用了一个特别的昵称“四丫头”,但她的努力是徒劳的。最后,改称之为“小姐”,表达出一种盛怒心情下的疏远。
可见,若说“姑娘”这个称谓给人的感觉如春天的花朵,观之可亲的话,那么“小姐”的称呼就可以比作深秋的寒月,使人敬而远之。曹雪芹深刻领会了这两个称谓中最细微的差别,并匠心独运地将它变为传达作品深层情感的手段。欣赏小说,特别是欣赏象《红楼梦》这样一部博大精深的作品,需要对其艺术细节作出清晰的梳理与区分,只有这样,才有可能更进一步地理解她。许多读者都有一个共同的感受:《红楼梦》是读不完的。每读一遍都会有新的收获,她所提供的审美经验永远要比我们想像的多。其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在于她在每一个最小的细节上,也灌注了她的审美理想。读者只有辨认出每个艺术细节的特异处,才会对小说文本有更深的领悟和更高的把握。那么,在我们区分了“小姐”与“姑娘”之后,再去看《红楼梦》许多地方的难题就可迎刃而解。例如甄家进京后派人到贾府请安:
贾母问道:“家眷都来了?”四人回说:“老太太和哥儿,两位小姐并别位太太都没来,就只太太带了三姑娘来了。”贾母道:“有人家没有?”四人道:“尚没有。”贾母笑道:“你们大姑娘和二姑娘这两家,都和我们家甚好。”四人笑道:“正是。每年姑娘们有信回去说,全亏府上照看。”贾母笑道:“什么照看,原是世交,又是老亲,原应当的。你们二姑娘更好,更不自尊自大,所以我们才走的亲密。”(P792)
从这段话中我们可知,甄家的大姑娘和二姑娘是嫁在京城的,按理已不当再用“姑娘”称之。但由于姑娘的地位较尊贵,故对话者仍以此称之,以示尊重。那么,为什么此四人又云“两位小姐”云云呢?首先,这是谈的远在外地的人,故当使用相当于第三人称形式的“小姐”称谓,正如远指一样。其次,这同时也显示着一种建立在正式称谓上的尊重。但为何又接着说“三姑娘”呢?细思之,我们会恍然大悟:三姑娘已同行入京,此刻虽未至贾府,但也形同在座,可以用近指来指称。更重要的是在这种对话的语境中,对某个人的称谓对于对话双方均有意义,因而,双方便必须找到一个共同的称谓来完成对话。在这个具体语境中,双方可以接受的称谓就是“姑娘”。如果这四个人不懂这一点,坚持使用“三小姐”来指称,那就显得有些“自尊自大”了。
洋洋百万言大书,栩栩近千名人物,而作者却洞烛幽微使之毫发毕现。那么,面对这个经过作者“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文本,我们也只有爬罗剔抉,找出作者艺术细节的密码,才有可能打开这个无穷无尽的艺术宝藏!
- 全文完 -
原文发表于《红楼》200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