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后门外,坡脚有块坝子,不大,刚好可放两张凉板。
夏夜,银河流淌过暗蓝的天空,我们坐在凉板上,摇着蒲扇,在习习晚风中,听父亲讲故事。父亲只读过扫盲班,初小程度,但喜欢听书看戏,看了就记住了,可以整本整本一字不差地背着讲下来。
母亲永远是他最忠实的听众。一个故事听过很多遍了,还是认真听。
父亲是唱出来的,特别是最后一句,韵味拖得很长,腔调悲壮苍凉,星光辉映下,小山坡上的树木也为之黯然。但是,他接下来讲的,不是《水浒传》鲁智深听到这山谣,买酒喝醉打山门的故事,而是直接讲诗中的内容,楚汉相争:韩信把楚霸王逼到江边,他人瘦身轻,夜晚乘着牛皮风筝,飞上云端,吹起低沉的尺八洞箫。阵地四围的战士应和着箫声,用哀腔唱楚人的歌:谁人不想自己的家乡,哪个不念自己的爹娘……夜夜楚歌,唱散了楚霸王八千子弟兵的心。父亲每讲至此,总不忘告诫我们,在家可以吹笛子,不能吹箫,箫声凄凉,只适合独自在庙里吹。而我,由此还知道了风筝,并且认定风筝就是古代一个叫韩信的人发明的。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中学的同学顺桥,他住在洋房子左边那一幢底楼第一家。当年他在读重庆师大,从学校回来,就会来我家,约我去郊外散步。看到小山坡上有人放风筝,他说:重庆话中保留了一些古音,比如风筝,重庆人读出来是“风灯”,把筝读成灯,就是古音。顺桥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闲聊的一句话,至今仍犹在耳,他却离开我们好多年了,只怨天妒英才!坝子左边有条路出去,过小石桥,上走洋房子,下走劳动村。右边是上小山坡的路。小山坡有一边是壁立的陡坎,坎下是劳动村。陡坎依山坡地势逐渐升高,低的地方一人多高,高的地方七八米。陡坎边有条路,路边种着夹竹桃,枝条交叉编织,几年就长成一道暗绿的篱笆墙。那时,就因为这道陡坎,把相邻的建设村和劳动村分开了,虽然都是裕华厂的家属区,因为地缘,自然形成了坎上坎下互不往来,小山坡专属建设村。小山坡不高,但站在山坡顶上,可以看到坡脚参差错落黑压压一片一片的屋顶,鱼鳞一样的屋瓦;越过这些屋脊,可以望到窍角沱中学的干打垒教学楼彩旗猎猎;甚至可以远眺东方塗山上三块巨石擎天,西边夕阳下波光粼粼长江浩荡。如果是雨后初霁,天空一碧如洗,你忽然感觉那些瓦屋顶仿佛是一望无涯的黑色海洋,房子间冒出的树梢绿荫,犹如翡翠的岛屿。山坡上杂乱地长着构树和桉树,坡脚长着几株苦楝树,还有一株泡桐树。泡桐树和桉树是父亲栽的,苦楝树是我栽的,构树野生野长。山坡顶却是光秃秃的。坡下人家打防空洞倒的土石,把坡顶又堆高了两三米,早已经踩平顺了,正是放风筝的好地方。开了春,就可以放风筝了。父亲说,春天地气朝上,睡觉就不能睡在地上了。父辈当年生活艰辛,行走于遂宁、射洪、蓬溪一带,是在地上睡过的。他还讲了一个测验的方法:春天,土里插根空竹管,竹管上放匹鸡毛,鸡毛会漂浮起来,说明地气朝上了。是否属实,我没试。但我知道,春天的风是一顺风,平时的风,方向凌乱。放风筝,首先必须得有风筝。儿时放的风筝,全是自己动手做。做风筝当时叫扎风筝。方法很简单。找几块干篾条做骨架,这个过程就叫扎。现在的娃儿动手能力堪忧,学校专门开手工课想弥补,本来是好事,却又被升学压力挤得名存实亡。当年的娃儿,不用手工课训练,学校不开课,自己也会做。风筝的骨架要竹青那一面,剔刮得厚薄恰到好处,既有韧性又轻巧。我的风筝,都是父亲帮我剔的篾条。新鲜竹儿水份多,重了,不好用。纺织厂有用坏了的篾篓子,抽一根下来。这种篾块轻则轻矣,却又太干,易脆,得用水浸泡后再加工,柔韧性就好一些。先剖成韭菜叶粗细,再把竹黄和竹青剖开,慢慢剔刮打磨。剔好篾条,用线绳十字交叉绑扎固定好。三横一竖,像一个大大的王字,只是上面那一横长,下面那一横短,中间一竖上下稍微出一点头。这就是风筝的骨架了。然后糊纸,有时熬点麦面浆糊,有时就用煮得软糯粘乎的白米饭。纸张的要求是薄韧皮实,记得有一种绵纸和油纸都是上好的做风筝的纸。绵纸轻并且柔韧无比,油纸虽然稍硬一点,却油浸浸的半透明,很好看。这两种纸我家都没有,就用大字本的纸,纸小了,撕几张下来,粘成一张。大字本的纸脆,飞不了几次,就在风中被撕得体无完肤。自己做的风筝,形状很简单,身体像两个连在一起的矩形,上大下小。最后是粘尾巴。尾巴是长是短,全在于能否调节风筝的平衡。尾巴长了,增加了重量,不容易起飞。尾巴短了,头就显重,失去了平衡,风筝左右倒栽冲。风筝糊好,就开始安斗线。斗线是一截短线,拴在那一竖的篾条上,一头拴在最上面那一横出头的地方,一头拴在腰部。牵起中间偏上一点,与中间那一竖篾条形成一个接近直角的斜三角形,那一点就是系风筝线的地方。这一点选择是否正确,决定了风筝能否正常起飞。角度大了,风筝飞不起来;角度小了,风大时风筝直冲冲地上去,可能飞过头顶,最后会从身后往下栽。至于放风筝的线,选择的原则是轻细结实,当时最爱用的是缝纫机线,我们叫机器线。那个时候的机器线,线上打得有蜡,一卷线中间有个木滚。有的人还用毛笔蘸墨,在风筝上画眼睛嘴巴,这就算很有点艺术品味了。一切准备就绪,就可以到屋后的山坡顶试放了。坡顶地方窄,没有足够的距离跑步牵引风筝起飞,只能全凭风力。试飞几次,把斗线位置调好,把尾巴的长短定好,这才可以正式放飞。借到了一阵风,风筝终于飞起来了,心情也随之飞上了天空,一群人兴高采烈,欢喜得蹦蹦跳跳,又是拍手又是叫喊的。风筝在空中飘浮久了,担心风筝饿,就开始给风筝送饭,把一小片纸撕成圆形,中间撕个小孔,再撕开一条口,挂在风筝线上,“饭”就在风中顺着线往上滑走,一直走到风筝的嘴巴前。风筝像鱼一样在天空飘浮着,看似十分宁静,但它的命运就像天气一样不可测。风大了,会把线吹断,风筝不知飘落向何方;风突然停了,风筝也会失凭坠落。顺着方向去寻找,多半是挂在横空而过的电线上,或者挂在树梢上,或者落在屋顶上,掏不下来了。屋后山坡是棺山坡,却只剩下个残坡,嵌在三排平房间。三排房子如三角形的三条边,不同方位,看到的山坡不一样。坎下劳动村那边,后门阳沟外,山坡只是一道敷了三合土壁立的陡坎,仰头望也只能望到崖坎边的那排夹竹桃。山坡后面也挖断了,却没敷三合土,坡下劳动巷几户人家,仿佛与世隔绝一样僻静。大门长年面对陡峭的山崖、嶙峋的土石、参差的朽棺。倘有家景不昌盛或多灾多病,就怨修房挖山敞了坟茔,孤魂野鬼出来作祟,就在门上钉一面镜子,照妖驱邪。多年后,重走这条巷子,那些门窗已经腐朽了,门上镜子还在。顺桥来了,不想去郊外散步时,我们就慢慢踱到坡顶,沐浴天风,闲望四野,远聊天南地北,近说脚下山坡。说小山坡,就会说到在山坡上放风筝,当然,也会说到何四儿。那次有关人性善恶的讨论,也因何四儿而起。我说,在山坡上放过风筝的人,都知道他的种种劣行。有人说他们那家人几兄妹一个样,天生的。顺桥说,人之初,究竟性善还是性恶?争论了几千年,仍然没有定论。只要有人,争论还将持续下去,结论或将永远没有。如今,山坡虽残存,斯人却已逝,年轮中烙印着我们谈话的树,早被伐绝,曾经对善恶的讨论,不会有结局了。何四儿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只是喜欢恶作剧而已。他家在劳动村住,不属于我们建设村,但是,他们一家人经常来小山坡捣乱。何四儿的父亲死得早,母亲一人拉扯七个娃儿,顾到吃就算好的了,哪里还顾得过来管教。七个娃儿整天在外野生野长,打架角捩(小孩儿间争吵),偷鸡摸狗,或者干些对己无益又惹人恨的恶作剧。并且,只要有一个人动手,就全家七个娃儿,男男女女齐上阵。何四儿排行老四,当时有十多岁了,是七个娃儿中最讨嫌的一个。在小山坡放风筝的,几乎都有过风筝线遭何四儿扯断的经历。激起了共愤后,年纪稍大一点,身体壮实一点的,就召集大家联合起来对付何四儿一家。只要何四儿他们来扯断风筝线,发一声呼叫,十多个人把三条路口都堵死,围拢了喊一声“打”,打得何四儿落荒而逃。平静一段时间后,也许是忘了痛,何四儿又开始作恶。双方僵持了一段时间,仍然有时防不胜防。夏秋之际,小山坡上的构树结果,枝上挂着的浆果,绽出的丝丝果肉鲜红如血,甜美多汁,逗引了很多昆虫来吸食,绿头苍蝇吸食后,可以像蜜蜂一样停在空中。何四儿一家人多,估计经常吃不饱,何四儿就爱来摘果子充饥。有人驱赶,白天他不来,晚上来,一个人骑在树桠上,慢慢摘吃。附近住家的人,都知道小山坡以前是棺山坡乱葬岗,虽然房子陆续修建,坟墓挖得差不多了,但仍然经常看到有朽烂的棺材、裸露的白骨,还偶尔看见绿莹莹的鬼火。泥巴颜色的鬼蚱蜢更是随处可见,野猫神出鬼没,彻夜婴儿般啼号。胆子再大的人,夜晚上山都提心吊胆。最大那棵构树又在半山腰一座大坟前。坟已经空了,石板砌的穴还在。我们叫深基洞。那天晚上,算准了何四儿会来摘吃构树果,隔壁的大程先就躲在墓穴中。等到天黑尽了,何四儿果然来了,利索地骑在树上,开始品尝浆果。大程突然把手电打开,从自己的下巴往上照。何四儿听到墓穴里有点响动,低头一看,吓得“哇”地大叫一声,从树上跌落下来,顺着山坡往下滚去。幸好有夹竹桃篱笆墙挡住,不然他就滚到陡坎下面去了。何四儿爬起来,头也不回,仓皇逃窜。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到小山坡上来了,还招呼他家那几个娃儿都不准到小山坡来。小山坡从此安宁,风筝又飘了起来,一直飘着,飘在我的心空。
王辉明,1953年生人,长年居住在重庆南岸区弹子石。曾在《重庆日报》《重庆现代工人报》《南山风》《火花》《重庆工人作品选》《山西青年》等报刊发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