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人们是「​彼此相爱」,而不仅是「​彼此需要」

(任晓雯,1978年生于上海,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毕业,获硕士学位。1999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长篇小说《她们》、《岛上》、短篇集《飞毯》等。部分短篇小说被翻译成英语、意大利语等。《岛上》由著名翻译家陈安娜翻译为瑞典语出版。)

任晓雯的小说《生活,如此而已》,写得够冰凉。像她所说,她是在保持某种“情感疏离”。
在一个经济拮据的上海小市民家里,叫蒋书的小女孩,生活在鸡零狗碎,冷漠干涩的家庭环境里。妈妈漂亮,爱穿衣打扮,爱嚼舌根,爱打麻将,但是不爱家;爸爸内向,努力,但是没钱。
爸爸的同事“野猫”勾搭妈妈,最终导致父母离婚。之后,蒋书的爸爸重新组建家庭,她有了一个后妈和弟弟。
自此,蒋书就在孤独和冰冷中,度过了整个童年。
在故事的下半部分,蒋书已经长大,相貌平平,身材有些胖。她在大学谈恋爱,和不高不帅的杨天亮确定恋爱关系,毕业后两人同居。
蒋书非常缺乏安全感,对男友充满依赖。加之她在事业上屡受挫折,经济无法独立。久而久之,情感的依赖和经济的依赖,导致她和男友的关系渐渐出现隔阂,直至双方冷淡、愈走愈远。
(需要我,还是爱我?)
这时候,离异的双方父母,都已是老人,他们陆续被疾病折磨,纷纷向蒋书走来,寻求经济接济和情感慰藉,蒋书感到自己的人生挫败、无力,她的内心有一个巨大的空洞,但是,没有人能给她安慰,甚至也没有人愿意听听她的烦恼。
蒋书有两位重要的朋友,朱晓琳和沈盈盈,她们都是极尽物质虚荣的女孩,在灯红酒绿的大上海,她们挥洒青春,生活糜烂,从一个男人跳到另一个男人,孤独空虚,情感荒芜。
蒋书成了她们排遣苦闷的发泄品,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但是她们对蒋书的内心世界,对蒋书的人生故事,却从不关心,问也没问过。
蒋书自小到大,亲情、爱情、友情统统缺席,从人身上,她看不到彼此相爱,大家只是彼此需要。
蒋书自己又如何呢?用心理学家的话说,蒋书是在原生家庭中,受过伤害的人。从小到大,蒋书的内心缺失爱,这让她成为一个情感的侏儒,当父母、男友、朋友需要她时,她会出现,该做什么做什么。
但是,她的内心是干枯的,甚至在和男友第一次做爱后,她的情感都没有一丝波澜。面对男友,她敏感又冷漠,自卑又自尊,她不会说我爱你,“也没心跳、害羞、想念”。
(爱,能遮掩一切过犯。)
整个世界显现给她的人际关系,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互相需要,所以,她也就不会表达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有拥抱,却没有温暖,有言语,却没有沟通。
在整个小说里,人与人之间有种难言的疏离感,每个人的情感世界,都是他人免进,每个人对他人的感受,都是关我屁事。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简单到一个地步,拿起电话或者相约见面,对方不对自己提要求,自己都觉得奇怪。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无事不登三宝殿。
圣经中说:吃素菜,彼此相爱,强如吃肥牛,彼此相恨。我想,最残忍的彼此相恨,就是彼此需要,大过彼此相爱吧。这种恨是对生命本身的漠视,于人于己,都等于时刻捅刀子。
人被物化了,人与人的关系,成为简单的拆卸组合。所以,离婚是正常的,不交心的朋友是正常的,乱搞男女关系是正常的,劈腿呢,当然也是正常的。
好友沈盈盈无意间得知,蒋书的男友家境优越,她很快就开始行动,没有了高标准,对帅不帅的问题的完全忽略,她主动要电话号码,风风火火,开始私下联络,终于两个人在一起了。
至此,男友的劈腿,成为压倒蒋书的最后一根稻草,蒋书似乎一生的情感都在这一刻爆发了,委屈、愤怒、屈辱、仇恨、无助,一股脑全部喷涌而出,变成一把报复的利剑,她把沈盈盈的裸照发到网上,骂道:贱货沈盈盈,专门拆散他人感情,被男人玩弄数次堕胎,强烈鄙视职业小三……
鲁迅说,悲剧就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但是,我想还有比这更大的悲剧,那就是我们往往无法确定到底什么是有价值的东西。
(生活如此而已,我们不能如此而已。)
马克思对爱情与婚姻关系有一种非常物质庸俗、尖酸刻薄的解读,这种解读也同样可以扩展到所有的人际关系。
他说,在资本主义制度下,资产阶级的婚姻主要是由经济上的考虑推动,妇女结婚是为财富,男人结婚是为给他们的合法后代留下财产。唯有无产阶级的婚姻能够以爱情为基础,因为他们不存在这样的问题。
但是,无产阶级却有新的烦恼,因为他们要通过劳动换取生活资料,在婚姻中男女都要承受资本家的剥削。而妇女要承受的剥削更甚,因为妇女除了从事生产劳动外,还要料理家务和抚养孩子。
如何处理这种矛盾呢?马克思给出的答案是废除私有财产,实行共产主义。
马克思陈述了世界冷酷面,正如他提出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马克思认为经济基础也决定人际关系,决定人情冷暖。尽管这是一个愚蠢、残忍且庸俗的结论。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按照唯物主义的观点,按照无神论的立场,甚至可以说马克思是非常诚实的。不是这样的吗?
如果世界是唯物的,是无神的,人与人的关系岂不就是如此简单吗?
然而,这样的世界真的好吗?
当人与人之间的彼此相爱成为奢望,人与人之间的彼此需要成为真理,人际关系岂不成积木组合一般?
反正,是单纯的需要罢了。人人都成为消费者,人人都成为局外人,人人都成为原子化的生物体。
我们,真的喜欢这样的世界吗?
当然,我们不能为世界变好,就扛起道德伦理的大旗,呼呼摇起来,对人际关系冷漠的一面作鸵鸟状,假装人人可以内心充满爱,世界就变成美好的明天。
我们还是要追问,世界真的是唯物主义,无神论的吗?
在小说里,蒋书小时候,她的后妈到寺庙烧香,买了一尊菩萨像,蒋书问:“菩萨在哪里?”
她回答:“菩萨在天上,躲在云彩后面,命里没办法的事,就要求菩萨。”
蒋书跑出去,抬头看天,万里晴空,看不到一朵云彩,她蹲下来,脊梁发颤,那是她人生第一次,面对无法把握的事物,产生敬畏之心。
面对未知,其实人人都当敬畏。或许,真的有神呢?
2015.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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