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正在死亡
物道君语:
7月25日是粤语节,那些对故土方言忠贞的人们,曾在这一天捍卫他们的信仰,但任何地方的方言都在式微,这镌刻在我们基因之中的惊艳,不能遗失……
此文较长,还请看娓娓道来,回味我们各自的方言。
已故的歌手赵英俊,在2016年创作一首《方的言》,歌词写到:
吃饭你家乡怎么念,
学得地道我就与那儿有关。
再斟满不觉已天色将晚,
挥挥手就当万语千言。
一首以方言抒发乡情的歌曲,就这样流行开来。民以食为天,欲知家乡贵处,问声吃饭招呼便知。从乡音到行动坐卧,只要带着故乡的味道,哪怕一点点,感慨就延绵不绝。
是否有这样的体验:身居异地,听到熟悉的口音或土语,亲切感就油然而生,即便是未有交集的陌生人,也恨不得搭上一句:“朋友,你也是咱们那里的人啊!”畅所欲言,相互寻找着异乡人难得的共情。
是啊,不论在哪里,方言乡音根深蒂固,随人一生。如同后天的DNA,在双链螺旋的稳构下,孕育着一方风土。它是钟灵毓秀的未完成,不断发展延续,默默影响着芸芸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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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的这天,有群人在广州江南西路发起“撑粤语”活动,这一场“广州的文艺复兴”提醒着每个广府人:粤语不只是种语言,更是对粤人身份的认同,对粤地历史文化的传承。
此后每年的今天,被纪念为“粤语节”。
粤语,又称广东话、白话,全世界有近1.2亿人口在使用,约等于使用日语人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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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庞大受众的语言都在慢慢没落,那些使用人数更少,更不为流行的方言呢?
根据国家地理学会提供的数据,在全球使用的7000多种语言中,每两周就会有一种“方言”消失,不再积极使用。或许就在你阅读此文期间,就有一种语言彻底灭绝,不为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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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宗的标签
地大物博的国家总是有着风格迥异的风土人情,语言也不例外。方言就像编织在基因中的独特声纹,随着人的步伐,带到能去的何处。
互联网的存在,使得这件事愈发容易。当年梁逸峰同学,用粤语深情朗诵古诗词曾流行一时,北方人一头雾水,广东人却笑得合不拢嘴。
方言的差异,使得人们不仅语义不达,语言表达感情的方式也极大不同。即便模糊的知晓对方在说什么,情绪也难以感染,这种“自私”的美,只有一方人能沉浸中享用。
辛弃疾有词写到:“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吴侬软语从南宋前就带着微醺的温婉和柔美,流传至今。试问,若不识音意,又怎能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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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方言?
汉语作为一种语言,由官话、湘语、赣语、吴语、闽语、粤语、客家话七大方言组成,这些一并构成我们所使用的汉语。
但也有另一种说法,认为汉语族包含官话、湘语、赣语、吴语、闽语、粤语、客家话七大语言及晋语、徽语、广西平话等华夏民众所使用的语言,而其内部又各有分支方言。此观点认为汉语族包含多种互相关联又各自独立的近亲语言,不能做方言论。
如果算全部国人所使用的语言,那还要加入使用藏语的藏缅语族、苗瑶语族、侗台语族、突厥语族等少数民族的语言。即使称之为“方言”,但对多数人更像一种“外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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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语言学和社会学的定义有所不同,但我们讲的方言,就是广义上指一个地方的人所使用的,未经修饰,有特别风格的语言。
不妨说,方言是一方土地上人的根,从祖宗延续而来的标签。放下学术性探讨,依凭生活的体悟,才发现有多少城镇和村落,就有多少方言。定义人为,方言的形成却是天然,不如放下那些窠臼,细细品味这些热诚晕染我们的颜料,是否富丽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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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言并非一直不变。衣冠南渡始,历史上三次大规模的北人南迁,将不同的语言相互交融,又分裂成支,动态之中安然流淌,逐渐形成稳固的语言变体。
这一点客家人有十足的发言权,他们使用的客家话源自六朝时期的中原,随着不断迁徙赓续各地。他们带着古老的腔调,傲然独立,未被同化,在全球衍生不少于6500万的使用族群。众多使用者,使客家话有着不同的称谓:两广称之为新民话,湖南称客姓话,江西则称怀远话,川渝称土广东话,台湾则是台语……
曾源于中原的客家话,如今已被北方官话取代。方言也是有生命的,对准能让自己成长的方向,不断亲近勃发——人的迁徙就是语言的迁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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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族群而言,语言从根本影响文化发展。从发音习惯到构词技巧,再到语法逻辑,方言让文化流淌至今。方言的流传也是文明的胜利,在野蛮民族以武力不断征服高等文明民族的古代,思想因方言的特质而延续。
正是因为各异的方言,我们的世界也多姿多彩,彰显华夏文明的广大和包容。相对的,利用这种迥异,交流各自文化,也使得塔上之塔葳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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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地方的尊严
如果没听说过一个地方,那不如先来听听那里的方言。或许不通语义,却能感性地理解一方人的脾气秉性:江浙人的温婉,西北人的豪爽,川渝人的精致……
方言,越在小地方,越有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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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不发达,交通不便利,但恰是它的小,它的闭塞,它的不知名,使得古老的音韵得以流传。在两广的一些地区,隔村就有语言差异。方言就像不可触摸的活化石,包括那些“有音无字”的词汇,在口耳相传下,顽强绵延于今。
一个地方若是名不见经传,那上天会很公平,将赐予它延续方言的使命。相比兵家必争之地,和富甲一方的都市,这里的静谧而安逸,使得方言如此肆意,仿佛入驻世外桃源,静看你争我夺,兵戎相见的尘世。它却可以不受外部世俗和权力的影响,自在且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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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们身边的人来自天南海北。由于方言的不同,自然而然的使用普通话沟通交流。即便如此,自幼生活的环境,还是让我们保留一些口音。哪怕地域再小,再不知名,也深根固柢。
沿着口音的端倪,我们相互猜对方在哪里长大。分享方言是种快乐,当所操方言无人知晓时,便有些自豪感。即使出身于未名的四五线城市甚至山区,但细想起来,缺者为贵的道理,让人守护得很骄傲。这份源自家乡的尊严,以特别的方言乡音,使他人铭记。
正如电影《风语者》中的战地译码员卡尔·亚兹,他知道来到战场的意义,就在那没有文字,只能口口相传的纳瓦霍族语的密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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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地人的眷恋
2016年冬天的东京新宿街头,一位弹唱者正用日语唱Beyond的《海阔天空》,间奏后,一旁驻足的女生以粤语跟着哼唱起来,歌者随之以原唱语言相对。同为中国人,女孩已泪流满面……
事后歌者接受采访说,开始并不知道对方是中国人,直到她唱起粤语,我才转成粤语,她哭得很伤心,才知道她嫁来日本多年,闻声思故土。
不知道这首歌是否也能感动身居异乡的你。乡音难舍,当我们身处异地,一腔熟悉的声调,一个深谙的土语,抑或是一句方言歌词,便能触碰到内心柔弱之处,那是我们平素温存的家——故乡,无论何处都魂牵梦绕的地方。而承载方言的乡音就是拨动心弦的密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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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感慨:“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如果说贺知章因为归家闻乡音而兴奋愉悦,那苏轼和李昌祺则表达的是听到土音的思乡苦情。
形容不识识乡音,挑尽寒灯到夜深。
故旧凭君休更说,老怀容易便沾襟。
李昌祺不识乡来人,但闻其声已熟稔,畅谈一夜却得知故人去世,不禁泪沾衣襟。
人在中年后总爱思乡,除夕夜还在赈饥的苏轼也不例外。眼见饿殍,悲上心头,一句“病眼不眠非守岁,乡音无伴苦思归。”像在含蓄的幽怨,自伤老大,身边却无人懂我乡音,无处话凄凉,也只能“多谢残灯不嫌客,孤舟一夜许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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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个地方长大的人,总会有一些事,可以产生先天共鸣。想要听懂言语中的暗喻和土语,需要相同的成长环境,这非朝夕而就,而是长时间的熏陶和教化。
那些只有本地人才能掌握的方言土语,是这个城市土著的专属情话。生怕始乱终弃的外乡人,不舍馈于未熟识者,除非愿意安详定居,才会慷慨倾囊。
吊坎儿,又称江湖春点,这是江湖中人所发明的术语,目的是表达方便且保密,是只有业内人听得懂的语言。这样既筛去了“假内行”,也品出对方在行内深浅,能耐几何。方言土语也是这样,只有当你融入这一片氤氲的氛围中,才能破解此处的文化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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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说“撒丫子、侃大山”就知道是北京土著;一说“拿拿龙、走鸡”就听出来是老天津卫;一说“唔该、乜嘢”就意识到对方定是老广;听到“瓦特啦、戆大”便知是上海人的谐谑调侃;“懂味、细伢子”恩,是湖南老乡在唠家常……条件反射式的回应,一定对得起养育他的热土。
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听到旁人,操着相同的方言,亲切感油然而生,这是后天养成的“天性”。熟悉的乡音方言,就是身份认同的标志,是异乡人间的情愫,更是与故乡的沟通纽带,承载着背井离乡的愁苦和出人头地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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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话也是一种方言
有一个地方的方言就是普通话。是北京吗?不是,是河北省承德,清朝的夏都,著名的避暑山庄就在这里。
在满族入主中原后,这里成为八旗贵胄的后花园,口音也就纯正。与其说像普通话,不如说普通话像他们的语言。
为什么要有普通话?制定意义又何在?
普通话的需求自古有之,只是从前称为“官话”,是官方指定的通用语音。这么大的国家,方言不同,口音各异,聚在一起都是中国人却无法交流,需要一种大家都能听懂的共声,就是官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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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学家邢公畹提出:早在尧舜时期,黄河流域就发生过“夏(朝)语化”运动,发展到西周时期,形成了以秦晋的方言为标准音的“雅言”,也就形成了标准官话。
在唐朝,一直延续“洛阳读书音”作为正音,为官必会讲正音官话,也促使全国读书人学习官话传播正音。
统治者追求大一统的功成名就,也使异乡人可以相互沟通。
然而每个朝代的官话也不相同,随着统治者定都之地不断改变着。不得不说官话是随着权力的更迭而更迭的产物。官话的形成大都是首都的方言和统治者使用的方言相融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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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秦汉的“关中音”到衣冠南渡后,南朝以建康为都的“金陵音”。而唐朝在保留“金陵音”的基础上,还诞生了“长安音”,形成两大正统官话。
北宋都开封,“开封音”也叫“中州音”成为官话。靖康之变后,宋迁都临安,大量中原人移民江浙,与当地吴语融合出现了“下江话”,并沿用至明。此后朱棣将“下江话”带到北京,是为明朝的“北京话”。
当清人入主中原,已不知“入声”,将语调简化,并加入翘舌音和儿化韵,定为官话。民国时代投票选举,依然以北京话为“国语”,也就是现在“普通话”的前身。
这就是为什么听“京”剧,却听不懂对白,因为使用的是明代下江官话,而非后来的北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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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还能听到当初的官话吗?这似乎很困难,不过我们可以在现代的方言中一窥究竟:闽南语就和唐朝的长安音相似;粤语则类似中州音,保留下九声六调;明朝官话可以在江淮方言中探寻端倪……
可见,官话原本就是方言的一种而已。
在好大喜功的统治者看来,官话统一是权力的象征,也是统治的工具。但对当时的多数人而言:不做官,学什么官话哩?市井俚语才是我中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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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正腔圆的归属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方言,词汇、山歌、民谚民俗随着方言的风格延展发散,烂漫在人们生活情趣之中。
一百年前就有人说,哪的地方戏就有哪的地方味儿。这个味是什么味,就是方言的味道,是派衍方言的底蕴之味。
曾经戏曲和曲艺流行的时代,人们成为不同的艺术形式的拥趸。兴高采烈捧着自己欣赏喜欢的角儿,听着字正腔圆的唱腔,对本土人而言是文化的热诚享受,外乡人则谦恭尊重。
而现在,我们被更为流行广泛的文艺表达满足着,难寻与时俱进的方言艺术。或者说我们已习惯接受通俗易懂的方式,对方言艺术已提不起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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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粤语《七龙珠》,还是TVB脍炙人口的连续剧,非但没有劝退非粤语观众,反是吸引更多的人去熟悉粤语。不用说beyond和张国荣这些影响力极大的歌手,学生时代的我们都学了几首耳熟能详的粤语歌,不觉得生僻,在句式语法中倒品出几分古味,越发可爱。
即便如此,方言基调的艺术还是越发式微。现在接触并能熟识的,从悠扬上口的歌词变成“扑街”、“食屎啦你”这类网络传播的戏谑言辞,不但承载内容愈少,且格调愈低。
粤语尚且如此,何况其他的方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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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仍然有人在不断坚持,将方言用在新艺术的尝试。比如用方言重新演绎耳熟能详的歌曲;上映的《白蛇传·情》将粤剧和电影相结合……
使命感和传承方言的意志支撑他们砥砺前行,希冀创新艺术形式激起人们对方言的波澜。
但离真正唤起人们保护、发展方言还任重道远。说到底,方言必须要使用,才会有真正的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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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言保护发起人汪涵曾说,希望通过传媒的力量,让更多的人参与创作方言类的节目之中,把这件事当作事业发展并推广,让更多人知道,他们也能自觉的加入。
更为重要的是,需还方言一片天地。方言培养主要在家庭环境,耳濡目染的水到渠成,老辈传到少辈,子子孙孙无穷尽。或许我们就是方言的载体,但有何妨,也是它让我们精彩的不同。
当下,家长让孩子学外语的激情,超过语文,方言更难有容身之处。这习以为常,甚而认为是落后象征的方言,不经意间消散不见。不如引导孩子将普通话和方言对比学习,相互促进,相辅相成。
那条看不到的脐带,被剪断就不可能复原。语言也将随着语境的没落而没落。方言的丧失,是文化的忧郁惆怅,这与出身何处无关,外乡人也会对他处方言消逝而唏嘘不已。
非物质的财富,需在呵护中传承,它们弱不禁风,百年即可消亡不存。想要留住方言就要营造氛围,如入幽兰之室,细嗅方言之美的高雅和清香。
随着城市化的提升,各地的人们倾集汇聚于城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成为过去时,更多的外来人却也注入更多的活力和可能。
我们身边说什么方言的人都有,他们有的刚来此地一年半载,尚不熟识,不晓本地语言;有的已然成为地方通,和邻里乡亲打成一片,从口味习惯,到方言民风皆随俗,彻底成为这里一份子……这样说并不准确,称为第二故乡更为适合,毕竟骨子里还有不可割舍的家乡回忆。然而在这里再次找到了家乡般的安逸和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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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不能熟练使用一个地方的方言时,总会觉得差点什么。即便已生活多年,与本地历经几辈的土著相比,还是外来的。是否能懂一地方言,也成为外来人是否能够成为新土著的考核。
若被土著夸奖方言地道,就有一种欣喜之情。不是因为聪敏,而是有被认同的感觉,加之一点点能“以假乱真”的俏皮,得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归属感。心里也从前途未卜的忐忑局促,变得踏实安定。开封的档案终于通过审核,印上红烫的火漆。
你有多久没说方言?身居异地的你还记得挚友乡音如何吗?一句方言问候是否能勾起落叶归根的国人天性?却发觉人与人间的感情,因此便不再淡漠。
不如把家乡那句最有代表性的方言写在留言中,烙下故乡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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