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何村的傻四
刚进春的天气,乍暖还寒,对于我这号懒人来说,这还算是农闲时节。勤快人早都扛着锄把到处锄地浇水哩。按照往常的习惯,我一定要睡到日上三竿,这才慢慢起来,准备搭锅做饭。
这天怪了,天麻麻亮我就醒来了,死活再睡不下了,索性披上棉袄起来扫院子。我看着这一身崭新的粗布棉袄,心里充满了感激。
院子里已经成个月没有打扫了,引火做饭遗落在地上的麦秆和棉花杆上面落了一层白白的霜。我刚扫到一半,傻四就进来了:“五娃,你狗日的今儿还起得早。”我搭眼看了一眼他,有些吃惊:这人从来比我起来得还迟,一起来就到处浪逛,连个人影都寻不见,今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跑到我院里跟我打招呼哩?我随口“啊”了一声,继续低着头扫我的院子。
我原本以为傻四打一声招呼就走了,没想到他圪蹴在我院里的石墩子上,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我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就停下来,盯着傻四,看他憋得啥屁。傻四倒不急,颇善解人意道:“没事没事,你扫你的地。”
我把扫把拿在手里,盯着他问:“你倒是说有啥事,你不说啥事,我这地都扫不安宁。”傻四笑笑,用右手食指点着我道:“你这怂,就是沉不住气。本来你扫完地我再给你说,你就赢了,你这一主动,就输了。”我心里好笑:“这二球货,寻我办事还论我的输赢哩。”我知道这怂脑子不够数,也就不跟他计较,看他一双棉窝窝(棉鞋)上头的窟窿眼,比鞋口还大,一身烂棉袄,棉花露得到处都是,大部分已经发黑,这棉袄连纽子都没有,如果没有腰里那一根几近脱落的烂草绳,这棉袄就成了开口子了。尽管这样,傻四大部分肚皮和胸膛都在外面露着招风。
我哭笑不得,又有些不耐烦:“就算是我输了,你说啥事!”傻四继续笑着:“输了就输了,咋能是就算输了。我不跟你计较。咱说事。昨个黑来,我妈老了(关中人把去世叫老了)!”我一下愣怔住了!有些吃惊,但是绝对不是因为没有料想到而吃惊,而是因为傻四淡定的神情和举止!他说他妈老了的时候,几乎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神情,好像在说一个跟他毫不相干的人的一件很平常的事。
我一听这话,赶紧道:“那你赶紧招呼人过事嘛!该叫人帮忙叫人帮忙,箍墓的箍墓,给柿子洼的单眼说了没有?板是咋准备哩?你招呼嘛!你坐到碌碡上头算是过啥事哩?”
傻四根本不着急:“好我的五娃哩!你都不看咱是啥人嘛,屋里穷得就是两个肩膀扛着一张嘴,还过事哩!你糟蹋我哩?”
我这次是真生气了,要不是见他妈不在了,我早都上去捶他去了,但是我强忍着怒火:“穷有穷的过法,富有富的过法!老人一辈子,咋能连个'老了事’都不过?”
傻四不搭茬,只管说他的话:“你嫑跟我说闲话讲大道理了,讲不通!赶紧说帮忙的事,你是这,今上午你在南坡我地头挖一个两米长一米宽三米深的坑,其他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板也就不用寻单眼了,柿子洼离咱这儿也五六里路哩,我怕跑路。我跟刘家楼的跛子把话都捎到了,跛子下午就把货送来了!”
我这时候真生气了:“傻四你狗日的还算人吧?跛子是编席的!你打算用一张席面就把你老娘的事过了?你都不怕遭报应?”
傻四也不生气:“谁说一张席?我给跛子说的是三张!三层寿材!有啥话说?谁能置办起?你只说这忙你帮不帮!坑挖对了今儿晌午在海娃的农家乐吃狗肉泡!我请客!弄完给你五十元。你不弄我寻其他人去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不要脸的后生,自己母亲的身后事就这样凑活哩!我就问傻四:“你咋寻上我来了?”傻四笑了:“这一阵村里就你一户院子有动静,我连门都不用敲就进来了!”
我恍然大悟,今儿早就是怪,我往常正睡得热闹哩,偏偏今儿起来得早。看来算是跟那傻四娘那点缘分吧。
傻四是个二流子,烂泥扶不上墙。傻四他大和他刚刚过世的老娘年轻的时候却是村里的大能人。两个人不惜力气,承包土地种粮种菜,家里最早买了拖拉机,傻四他大跑运输挣钱,最早把一院青砖绿瓦的新房栽起来了。
没想到刚把房栽起来,傻四他大就得了急病走了。傻四他娘哭得晃晃悠悠的,从那时候开始就腿脚不灵便了,整日在炕上坐着,轻易都不下来。
老太太腿脚不灵便了,手却不闲着。坐在炕上,一把剪刀一根针线一堆棉花,用自己年轻时候织下的布做棉衣棉裤,做了很多件,做好之后就让傻四送到我跟二狗等光棍手里。她知道我们这些上没有父母,又没有成家的光杆杆的清苦。所以,南何村的光棍们很念老太太的好。
正是因着这一层关系,我去南坡之前,把二狗叫上了。二狗也穿着一身傻四娘缝制的棉衣裤,二话没说就扛着铁锹跟我上了南坡。我俩一路上无话,到了南坡,寻了个稍微高一点的地方,开始往下挖。二狗有些不解:“按说傻四应该把他大他妈埋在一起嘛!咋把他妈埋在南坡里?我记得葬他大的时候,给老婆子留了墓坑了呀!”我想都没有想,道:“这还用说哩?他傻四用三层席面把他娘裹着葬了,敢跟他大葬一堆?”二狗没说话。
这点活路根本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俩就把这活弄完了。我来之前买了些火纸,在坟坑旁边烧着,让二狗回去叫傻四验看一下。等了半天二狗一个人回来了:“傻四说了,不用验看!叫咱俩给海娃的泡馍馆走!”
我俩哪儿还有心情吃泡馍,就跟二狗回了村了。谁知道中午傻四把门敲得震天响:“五娃!二狗哟!赶紧走!再嫑叫我请二回!”傻四有一个毛病,就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从小就是这样。跟人打架,原本根本打不过,就是不服输,被打到了爬起来,还要打,最后弄得打他的人都下不去手了,这才认输,站在那儿不动,让满脸是血的傻四捶一顿了事。
我跟二狗最终还是去了,饭吃毕我俩就准备回村。剩下的事情就交由傻四自己处理、我俩刚回到屋里,板凳还没坐热哩,傻四又来了:“趁天黑前赶紧把人埋了!你俩倒坐到这儿了。”
我跟二狗面面相觑:“人不在了,咋不放够三天?今儿凌晨殁的,你下午就葬?”傻四显得极不耐烦:“我还有事哩!赶紧葬了就毕了!”我心里骂着这不孝的龟孙,强忍着怒火:“你连一片孝布子都不挂,你算过啥事?你这是葬你亲娘?”傻四道:“孝布子?有的话我早都给我穿身上了,天天穿!看我身上还有一块浑全的布没有?”
我问傻四:“你咋把你娘打发到南坡?”傻四说:“清早跟骡子借架子车,老怂不借给我。这阵子没办法了,我背到地里算了!”我跟二狗不约而同地竖起大拇指:“有种!”
关中风俗,死人身重,越背越沉。一般谁敢把死人背到坟地?就算敢也背不动!至于为什么越背越沉而至于很多人背不动,有迷信的成分,就不赘述了。而南何村生生死死多少年,打发老人的事情也过了不知道多少次,背着亲人进坟地,一个手就能数出来,推得太靠前不太真实,成了传说了。最近一次是民国年间一个何姓人做出了让整个渭水县都为之振奋的事情:何姓门人何茂德父母同一天去世,家里穷得什么都没有了。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几乎所有人都是赤贫。何茂德既没有钱给老人过事,更没钱置办棺木,最终只能草草下葬,他一个人背着父母两个老人的遗体,走了十六里路,把父母亲合葬在祖坟边缘一块两米见方的地界上。
傻四能够做出这举动,虽然无法跟何德茂比,但是在近几十年来,还没有人敢说出这样背尸的话!
傻四也是被逼无奈,自己从洼里把用三层席子包裹的老娘的遗体绑在背上,一路上坡下沟,傻四壮实的后背也弯了下来,一路上气喘如牛。十几里的山路蜿蜒盘旋,傻四咬着牙关硬撑着到了坟地,他刚跳到坑里把他妈摆放平整,就瘫坐在墓坑里,死活都起不了身了。还是我跟二狗把他硬拉上来的。
没几天,傻四就彻底不见人了。杏子落果的时候,我见了刘家楼的跛子,一拐一拐地进了南何村的城门了:“五娃,这阵子没见过老四?”我一想,还真有一阵子没见了:“这阵子还真没见过。你寻他有事?”跛子道:“狗日的赊了我六张席,到现在还没给钱。”正说着,傻四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了:“在我妈坟里头哩!你不嫌你揭去!”说完就跑了。跛子在后面追,当然追不上,傻四背着一个破烂的包,并不快跑,反而是一边跑一边转身看着跛子笑:“哎呀!你快些!你撵不上我,我就出去打工去呀。”
后来一次听说傻四是六年之后了。我跟二狗在渭水县县城给木材公司做家具,二狗抽空回了一趟塬上,给媳妇捎了些钱,顺便拿了些干粮下来。
二狗回来的那天,已经到后晌了。他脸色阴沉着,我就问他:“咋了?阴着个脸,跟春娥闹别扭了?”二狗点了根烟道:“傻四叫人给废了!”我也吃了一惊:“咋回事?”
二狗这才说起回塬上的见闻。二狗刚回去,就见傻四家新房跟前围了一堆人,县里来的公安把屋里翻了个遍。老懊当时也在场,二狗就跟老懊打问。
傻四跑到县城之后,没有正经营生,跟一群死狗烂娃胡吃胡混。其中有一个南上庄的小伙,叫深娃,跟傻四关系最好。傻四没事就到深娃屋里耍,一来二去,跟深娃家媳妇就对上眼了。
那时候,傻四正在县城一家旅馆落脚,深娃媳妇就带着深娃六岁的儿子去旅馆跟傻四约会,把娃娃放在门口耍:“我娃在门口耍。妈在里面说个事。”等深娃媳妇从屋里出来,娃已经不见了。深娃媳妇疯了一样在县城寻娃,到底没寻着,最后就疯在县城了。
傻四就是在那前后叫一群人围了。老懊说:“傻四叫人打得惨,球踏得稀烂!”傻四命是保住了,身子是彻底废了。
到了那年冬里,我在南何村的门楼跟前见到晒暖暖的傻四,人都瘦得不成样子了,但还是那副啥心不操的模样,时不时打个哈欠,嘴里的白气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