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男人的那点私房钱
南何村最怕老婆的人罗兴旺排第三,没人敢排第二。有人问了,谁是南何村怕老婆第一人?那我告诉你,排第一的是罗兴旺他大!
怕老婆这事情大概也是讲遗传的,据村里人开玩笑说,罗兴旺怕老婆的基因深得他大的精髓,把这项传统继承和发扬得淋漓尽致。
有一回,我跟二狗还有三拐几个南何村的闲人在城门口谝闲话,看见罗兴旺推着自行车从我们跟前过去了,后车轮瘪了,肯定是车胎跑气了。我就问:“兴旺哥你推车子弄啥呀?”罗兴旺知道我们这几个光棍爱说笑,就不看我,只顾朝前推车子一边答话:“车胎爆了,到牛湾寻刘骡子补一下胎。”二狗就笑了:“嫂子给拿钱着没有?”罗兴旺仍然不看我们:“肯定拿着哩!没有多还没有少了?”罗兴旺虽然怕老婆,但是他对我们这些光棍烂杆还是不屑一顾的。
过了一会儿,罗兴旺又推着自行车回来了,后车轮还是瘪的,我感到奇怪,就问他:“兴旺哥车子没修?得是刘骡子不在?”罗兴旺这次有些惊慌失策:“补是补了,狗日的刘骡子精得很,补胎5毛钱,打气还得一毛,我就没打气!反正也不远!”我们几个哈哈大笑,不用说,罗兴旺家婆娘菊花肯定只给他五毛钱补胎钱,却没有料到刘骡子这么鬼,打气还要一毛钱。我们都说刘骡子肯定是故意的。
罗兴旺是娶了媳妇的人,在我们这几个光棍跟前还是趾高气昂、心气很高的。但是一旦让我们戳到痛处,他就很不自在了。比如我几个就经常逗他:“兴旺哥,我这两天身上没钱了,把你钱借给我些么。”罗兴旺明知我们跟他借钱是假,耍笑是真,但是仍然掩饰不住自己内心的不自在,故作大气地说:“我身上就不装钱咯。”按照菊花的解释:“男人身上就不应该装钱,只负责挣钱。钱交给女人来管,这日子才能过得浑全。要是都交给男人,这下就成了没王的蜂了,钱马上就踢光蹬净了。成家好比针挑土,败家犹如决堤水!”理论是没错,但是菊花把罗兴旺抠得太死,罗兴旺大部分时间身上连一分钱都没有。
而且还有一点不好,罗兴旺是个孝子,尽管他爸死得早,他妈罗婶一辈子强势而长寿,菊花对于这个婆婆并不感冒。因为罗婶强势惯了,在罗兴旺娶了媳妇盖了新房之后,仍然要主持家里的事,菊花肯定不悦意。两个强势的女人互相看不顺眼,矛盾不断升级。最后罗婶脚一颠,一个人搬到老屋过活去了,这边新居留给了罗兴旺两口子,菊花当然满意,而罗兴旺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放不下他妈。但是钱都让菊花抠得死死的,一点都漏不出来,只好去老屋给罗婶干些割柴挑水扫院子的力气活。
我妈跟罗婶谝闲话的时候问她:“兴旺给你干活,菊花干涉不?”罗婶一下子表情变了:“这当儿子的给妈干活天经地义,她再干涉还能算人?狗日的碎逼不是个东西,把我兴娃抠得死死的,经常连买洋火(火柴)的钱都没有!”但是她也承认,菊花会过日子,用钱仔细,罗兴旺的新房能栽起来,有人家菊花的功劳哩。再一个菊花第一胎就生了个儿子,菊花当然心高气傲。这一点也让兴旺妈非常满意。
罗兴旺肯定不至于连买洋火的钱都没有,我觉得罗兴旺这人仔细,多少手里要捏一点钱哩。二狗说那天晚上去六叔小卖部买烟,看见罗婶买了个烧鸡,六叔说:“这人嘴馋了一辈子,老了还没改!”二狗就跟六叔说了两句闲话:“罗婶哪儿来的钱?”“人家有儿女哩!咋能没钱?”二狗说:“罗兴旺是手里能捏钱的人?罗兴宁(罗兴旺的姐姐)瘫到炕上好几年了,家里日子过得比罗兴旺还恓惶,能拿出来钱?”六叔笑了笑说:“那可说不准。再抠的死总有缝缝给出漏哩!”
二狗给我说:“菊花不让罗兴旺手里抓钱,一方面肯定是为过日子,怕罗兴旺手大。另一方面估计是怕罗兴旺给罗婶。你想,罗兴宁也是罗婶身上的肉,能干瞪眼看着女子瘫在炕上没吃没喝?”我想也对,罗兴旺对罗婶和罗兴宁那是没话说,平日没事就去照看。菊花怕罗兴宁是个填不满的坑,把自家日子拖累了。因为菊花跟村里人说过,不是不给罗兴宁看,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罗兴宁给婆家修门楼挖土塌坏的腰杆,又不是给娘家出力出事的。再说人家还有老汉哩,而且罗兴宁就是拿钱换命哩,看不好了!
这女人把家里的一切大小事务全部牢牢抓取在自己手里,雷打不动,表现出了比男人更为坚韧的品行和能力。但是在经济收入上,主要还是罗兴旺在外面熬活挣钱,从这方面讲,她一个女人是肯定不及的。
有一回菊花在巷子里碰见我问:“五娃你们给何光明干活,一天能给多钱?”我当时觉得莫名其妙,这事情跟她球不相干,转眼一想,给何光明干活的就我跟二狗还有她男人罗兴旺,这女人肯定是怀疑罗兴旺昧下钱了。但是罗兴旺又没有给我说一天多少钱,我就不好给他圆谎了,但是我有我的办法:“这不一定,活路重的拿得多的也有,活路轻的拿的少的也有。”菊花问:“你几个得是一天六十?”我吃了一惊,一天一百二十元,罗兴旺肯定给菊花说是一天六十,我这时候就像是在茫茫大海中找到了救命的船板一样兴奋,因为我不想跟这女人蔓缠,另一方面怕坏了罗兴旺的水,不好给他交代,就点头说:“我仨干的活就是一天六十元。”
没想到这句话一下子把罗兴旺给出卖了。菊花在家里大闹天宫,把能摔能砸的全都砸了,哭哭啼啼地把罗兴旺狼心狗肺骂了个狗血淋头:“我辛辛苦苦为这个家熬了这么多年,啥苦都下了,没想到竟然落个这下场!心瞎了!从自家屋里昧钱哩!这日子过不成了。”罗兴旺让菊花抠得满脸血印子,此时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学生一样,低着头任凭菊花砸刮而无动于衷。我心一沉:这下把兴旺哥彻底得罪了。
这能怪我?只能怪菊花这女人太精了!罗兴旺给菊花说的是一天挣五十元,菊花那天问我故意说成六十元,我就应了。所以菊花就以为罗兴旺背着她昧下了十元钱,不断盘问这四十天昧下的四百元干啥了?罗兴旺当然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最终我出面拿了四百元,就给菊花说:“好嫂子哩!上回我姐不美,我着急去看我姐,从兴旺哥跟前借了四百元,一直手里没缓过来,我刚凑齐!给你拿来了!”菊花这才将信将疑地把钱接了,脸上挂着霜和泪珠子问罗兴旺:“是不是有这回事?”罗兴旺这才活泛了,脸上的血印子也都涨红了:“有这事。五娃不叫我给你说,说凑齐了再给我。我准备等他还了再交给你,就说是工地发的奖金。”菊花这才破涕为笑,这才对我说:“狗日的一个个不是东西。怪不得那天我问你话,你给我胡打岔。”
一场危机总算是化解了。罗兴旺当然很感激我,除了还了我四百元钱之外,还给我买了一包烟,我拿着烟笑着说:“好我哥哩!你买烟不说买一条,买一包谢呈我?你抠门比你媳妇还抠,都抠到尻门子去了!”罗兴旺一脸的结痂,笑着不说话。我开玩笑说:“幸亏我没说实话,要是把真实工价透露了,你屋的日子就毕了!”罗兴旺看着我,叹了一口气。
罗兴旺出事是在柳沟齐老九的石渣场。上个月罗兴旺问我到不到老九的石渣场干活,我想了想没去,因为马上收麦呀,干不下几天又得回来,我嫌麻烦。再一个就是,狗日的齐老九抠门得厉害,石渣场工作量大,活比较难熬,一天才给开九十元,比起何光明的工地给的太少了。最后罗兴旺就跟六娃去了。
那天太阳毒得人睁不开眼,麦子眼看黄了,心急的人都有开镰的了。我正在屋里磨镰哩,六娃在我屋门口拍门喊叫“五娃开门!”我听六娃叫们着急,就赶紧撇下活开了门:“老六你咋哩?出啥事了?”六娃脸都青了,瞪着眼说:“兴旺叫石头塌了!人在医院抢救哩!”我头一下大了:“你赶紧去叫他媳妇!不敢叫罗婶知道!”我叫上二狗、三拐,我三个人坐上了二狗的拖拉机准备出发,菊花一身的麦草就跟六娃哭哭啼啼地跑过来,我大声喝止:“再嫑哭!还害怕罗婶不知道?”一行五个人就这样风风火火地去了县医院。
人到底没有救下来,伤势太重了,石头直接从顶上滚下来,从罗兴旺身上压过去了,胸骨都压断了。当然,渭水县人民医院的医生们,根本没有电视剧里面那么文明,不会文质彬彬地跟家属说什么:“我们已经尽力了!”冷清的医院仍然按照一直以来的运行规则在运营着,并没有因为一个人的非正常死亡而产生任何变化,值班的一个医生戴着口罩面无表情地问:“谁是家属?过来把表填一下!”菊花不识字,我把表格上的内容念出来,她说我写总算把表填完了。
出事以后,抠门的齐老九果然瞎了心眼,狗日的派人给医院留了五万元之后,就连面都不闪了,任谁都联系不上了。医院刨去抢救费用,最后还剩了两万多元,菊花拿了钱跟我们回了南何村。一路上她也不哭,只是偶尔呜咽一下,我们都害怕她想不开,一路上不停点地叫她,她也不应。罗兴旺就这样被拉走了,在南何村的南坡底下拱了个新坟。
男人没有了,菊花家里的顶梁柱塌了,日子也就塌火了。无论菊花多么精明能干,兴旺多么窝囊怕老婆,家里的大事情还是得男人上心上手。这一下男人一死,菊花才想明白了,没有男人的日子,女人再能折腾,都是徒劳,女人就是女人,毕竟比不得一个男人。她把婆婆罗婶接到新房底下,大小三口人相依为命。
那是罗兴旺刚过完百天不久,开始收包谷了,菊花一个人根本不敢去,等有人作伴这才敢去收。等着收村跟前西山地的包谷的时候,她就发现棒子少了很多。西山地在南何村跟前,强势的菊花要把这偷包谷的贼抓住,半夜她躲在地里,果然等到了偷包谷的贼,这人是牛湾的龙娃。龙娃噼噼叭叭地只管见大棒子掰,菊花上去就把龙娃抓住了。龙娃一惊:“你弄啥?”菊花气得嘴唇都青了:“你弄啥?你在我地里掰包谷这算弄啥?我今儿给你披一层贼皮!”谁知道龙娃根本不怯她,不仅把她推了一跤,还把她骂得不像啥:“专门偷你包谷哩!你有本事把我球咬了!”说完抱着包谷就跑了,菊花又撵不上,只是坐在地头哭。她又想起了罗兴旺,这个在南何村最怕老婆混得最窝囊、身上连一毛钱都没有的男人在活着的时候,他家地里一个包谷毛都没人敢偷!而如今,家无事主被人欺……
菊花过了一年多才从悲痛中走出来,罗婶整天过得恍恍惚惚的,已经表现出老年痴呆的前兆。菊花对罗婶伺候得倒很到位,村里人都说:“这媳妇虽然嘴上不饶人,抠钱抠得狠,对婆婆倒是没话说。”
有一回,菊花拆洗家里的旧衣服,正好门口有一个收旧衣服的小贩。菊花就把罗兴旺的几件旧棉袄拿出来准备卖了,留下一两件留个作念就算了,留下的太多徒留伤悲。没想到小贩给的钱太少,菊花一下就躁了:“不卖了不卖了!给这点钱糟蹋人哩!”上来就抢衣服,而小贩还没来得及丢手,两个人一撕扯,旧棉袄“嘶”一声就破了,里面飘出一张存折,整整两万元。菊花看着这张存折,缓缓地软瘫在了地上,眼泪无声地流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