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州秋日:老屋、葡萄和蛇
谨以此文献给和我一样在关中的土屋内居住过的人们。
时常想起原先的老屋来,不过如今它已经不在了。
我是在老屋里出生的。那是一院很旧的土木结构的老瓦房。和关中其他地方的土木结构的瓦房一样,老屋的整体色调和黄土地极其搭配。我就在这样的老屋里出生并成长。
我现在依然很清晰地记得,从前门进入之后是一个很长的院子,院子里面栽种着泡桐、洋槐等高大的树木,整个院子里被浓浓的树荫遮挡,地上现出一篇一篇斑驳的日光和苔藓。人很少涉足的地区,比如墙角和狗窝附近,总是有各式各样的杂草和根系上长出的小树,里面有很多蝉蜕和各式各样的虫子。到了夏末秋初,这里便是昆虫的乐园,夜间它们叫的很厉害,却更显出秋夜的静谧来。
院墙也是土夯起来的,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土墙下面总是掉落下一堆堆的黄土,黄土上往往也有一些小草之类的植物成长,但是时间不久,就被雨水冲得不见了踪影。墙头的草倒是茂盛,也不必担心被雨水冲刷掉,一年一年反反复复,和墙头上的苔藓一样,干了之后,一场雨落过,就再次获得新生。
老屋的二门是有一个二十公分左右高低的门槛,平时白天的时候,,门槛是要拿下来的,以防止大人小孩不留神摔倒。因为有几次,白天的时候,门槛被忘记拿掉了,我都摔倒了。于是奶奶便更加谨慎起来,扭着小脚,每天第一件事情,便是看那门槛拿掉没有,如果没有拿掉,她一边絮絮叨叨说家人们一点都不细心,一边颤颤巍巍地拿掉门槛。
进了二门是一个很大的客厅,左右是偏房,右手边是厨房,厨房的锅灶正对着主卧室的窗户。我现在一直不能明白,为什么厨房的大锅要对着卧室的窗户,因为窗户里面便是一张大炕,我们几个孩子很喜欢在炕上玩耍,特别是冬天的时候,有时候赖在炕上不下来,就打开那扇窗户,站在炕上看奶奶在厨房艰难地走来走去,她看一眼我们,笑眯眯的。倘若我们站在窗沿上,她便立即吃了惊,脸上满是惶恐的颜色,呵斥我们不许做这样危险的动作,我们嘻嘻哈哈地就范,奶奶便立即又笑眯眯地一面看着我们在炕上玩耍,一面做出可口的饭菜来。
因为老屋的门窗很小,能够进入屋内的光线就很少,所以在建造这座房屋的时候,便在厨房上房的屋顶上开了枕头大小的一个天窗,因为天窗上面没有瓦片的苫盖,天窗被玻璃遮挡起来,以防止雨水的进入。每每上午十点钟左右的时候,太阳的光便透过这个天窗,在比较暗淡的屋内射出第一道光线,因为小孔成像的原理,阳光在地面上映出一个严重走形的长方形来,边缘已经变成弧形。我们很喜欢这道阳光,从黑暗处看它,里面有很多细小的灰尘在漂浮,我们经常在这根光柱周围玩耍,甚至用手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以期在影子中体现出皮影一般的效果来。
奶奶经常在做饭之前,坐在拿了门槛的二门口,摘着豆角一类的菜,准备下一顿的饭食。她一抬眼便能看见右手边墙角的那棵葡萄树,那是一棵很老的葡萄树,也是没有经过嫁接的野生葡萄树。结出的葡萄很小,也很酸,但是我们仍然很喜欢。当葡萄快成熟的时候,我们天天趴在跟前看,流着口水,想象它酸酸甜甜的味道。这葡萄一颗一颗逐渐变红,每次变红一颗,我们便偷吃一颗,当葡萄全部成熟,也就所剩无几了,我们索性连那没有变红的也一并消灭。奶奶也从来不阻止我们这样的活动,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将一颗颗逐渐变红的葡萄吃下去。
有一次,我们竟然在葡萄树下发现了一条蛇!这是一条青绿色的蛇,大概有胳膊一般粗细,在葡萄树上爬上爬下,我吓坏了,立即跑到奶奶跟前哭诉。奶奶帮我擦干眼泪,看看那条蛇,笑笑说:“不妨事,让它待着吧。不去惹它的话,它不会咬你的。”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接着又问:“奶奶,为什么不把它赶走呢?”奶奶说:“这里有它的家啊。”“可是,这里是我们的家啊。”奶奶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现在想来极有禅机的话:“心在哪儿,家就在哪儿。这里不是谁的家,这蛇和那些昆虫一样,它们也是这个院子的住户。”自从有了这条蛇,我们的院子里和屋子里彻底告别了鼠患。
过了秋季,葡萄树的叶子渐渐干枯、掉落,我再也没有见到那条蛇,我曾经离它那么近跟它说话,但是它似乎对我并不热情,调转着头就离开了。我问奶奶:“蛇搬走了吗?是不是嫌我们不好?”奶奶说:“明年的惊蛰它还会回来的。”可是我等到来年的惊蛰,却也没有见到它,到了秋分也没有见。第二年的惊蛰还是没有见,终于没有再见了。这条蛇在这个院子里面留下的最后的纪念便是那条蛇蜕。大概它的确是搬走了,如同被拆掉的老屋一样,如同走了就再也没回来的奶奶一样,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