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呆子的故事(二十二)
我与呆子的故事（二十二）
呆子的泪
呆子第一次见我就流下眼泪。
那天，他凝神看着我，眼泪慢慢涌出眼眶。我被深深触动：从来没有一个男子在我面前流泪。那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被人怜惜？还是疼爱？或者是深深的同情？说不好，只觉得那泪里有深深深深的善意、柔情，刹那间就温暖了我的心，有融化的感觉。
又有点不知所措，笑着说：别难过，我挺好的。
那会儿与人相处的时候，除了笑，我还不会别的表达。无论高兴或者不高兴全是笑，是一种礼节性的微笑，与所有的人拉开距离，僵硬地笑，意思是：离我远点，让我自己待着。
呆子看得清清楚楚。
此后，他表达了很多的热情，一点点的融化微笑的面孔里面结冰的心。
我们婚后，度过许多快乐的时光，绝望也开始远离我。但习惯性的表达里还有不自觉的绝望，有一次，我因其他人生气，又说出不如死了之类的话，呆子瞬间怒了，他推开我，泪水奔涌出来，说：“你不爱我！爱我，就说不出这样的话！”我惊诧不已，解释说：“我非常爱你，但会有绝望，这是两件事啊！”他更难过了，泪水流淌不断，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你不懂爱！如果有爱，就不会说这样的话！如果你爱我，怎么能想到死？如果你死了，我又怎么办？这样的话多伤人的心，你不懂爱！你不爱我！”
我呆在那里，半天反应不过来。但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在心里升腾，一点点地感觉到暖意了……
此后多年，想起那个夜晚，都会有暖流涌上向头，明白了爱有温度；当我真正懂得了爱，也读懂了他的眼泪，就更爱他了。
又一年，与呆子温柔相对，我觉得自己是柔情蜜意，也在呆子的眼里看到无限的温柔，慢慢发现他的眼神有些变化，泪光闪闪，非常诧异。他说：“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怀疑的光，你不相信我！所以很难过。”我说：“没有呀，我非常相信你。”他摇头，说：“你不相信我！你的眼睛里没有信任。”当时不理解他的话。此后，我们经过许多事情，才懂得他话里的深意：“因为你连自己都不相信，所以你对所有的人和事都没有信心！”
“你是一个没有信心的人！你的自信全是假的，需要外面给，里面一点都没有。所以遇到外面任何一点否定，你马上就失去信心了。这是不对的。你得自信，相信自己，外在的事情才不能左右你的心。”这是最后几年呆子对我说过的。
他还说：“想建立信心需要修行，念经，观想。观想世界的万事万物都是以我为中心的，为我所用的，我就是身边一切事物的中心，为我独尊！”
呆子总是对的。
相比僵硬的我，呆子是柔软的，非常容易流泪。回想这大半辈子，我只为他流泪，为自己都流不出泪来。
最后一次看到呆子流泪是他进ICU之前，那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了，艰难地对我说：给上师打个电话。
我拨通上师的电话，放到他的耳边，他艰难地叫了声：上师。电话那边响起上师的声音，呆子的泪如河水般流淌下来，源源不绝，直到挂上电话。
此后的四十天，他在ICU里再没掉过一颗眼泪。全是我的泪了。
而今，呆子的笑意盈盈的照片在我眼前，没有泪。
想起他的时候，常常是欢笑着，淘气地笑着，俏皮地笑着，各种逗人笑的样子。偶尔会想起他的泪眼，那种非常温柔的眼光，充满爱意的泪水，就流进我的心里，唤醒我深深深深的爱。
亲爱的呆子，今天是你离世的第800天。请相信，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现在的我，体会过爱，懂得了爱，更明白了你的深情爱意。你用爱唤醒了爱。亲爱的，你的泪水无比珍贵，那是比金子还要珍贵的礼物。感谢你来到我的生命里，用无比珍贵的泪水融化了冰冷的心，体会了爱与温情，也学会了付出爱与关怀。
没有一滴泪是白流的，亲爱的。
现在愿你能在我的眼里看到完全的信任，看到爱。
我爱你！一直爱你！更加爱你！
而你的爱也在我心里，今生今世都不会消失。
亲爱的，我觉得自己完整了，再没有缺憾，充满了爱。
不知是什么缘故，这一生只为他流泪，为自己都流不出泪来。为他流了数不清的泪，没有他了，泪又流不出来了。
其实，能够畅快的流泪，于我就是最幸福的事。那些流不出来的泪全堵在心口上，心痛得很，令呼吸困难。
也许是呆子的泪唤醒我的泪。
又想起他垂危之即，在急诊室里，他已经连续高烧两天超过40度，人处于半昏迷状，多数时间都在昏睡。吊针一直在打，各种最厉害的消炎药水。我完全不知所措，坐在病床边，眼泪一直流，整整流了一天，到了下午四点左右，他终于睁开眼睛，看到旁边流泪的我，脸上现出生气的样子，闭上眼睛不再看我。
后来，在ICU里，他要我“说趣闻”、“只说当下”，这是他写在字条上的，可我不知道当下有什么趣闻，也不知说些什么。直到有一天，瓷娃娃创始人，公益人王奕鸥百忙中闯进病房去看呆子，并且跟呆子说她刚刚参加完的多家公益组织与百度就“互联网医疗广告打假”事宜的协商会，呆子写了一个“贪”字，并且非常认真的倾听了奕鸥讲述的过程。那天下午，呆子表示很愉快。而奕鸥在与呆子互动的过程中，仿佛不是面对一个垂危的病人，而是一个身体健康的合作伙伴，甚至问呆子，ICU里可以装上电脑视频吗？就用眼球的移动上网呀，这样你的日子就会好过得多呢。呆子微笑摇头，但表示这个想法非常好。
那天正是2016年的腊八节，和奕鸥出了医院，她请我去喝腊八粥，并且告诉我：以她多年与罕见病人，各种垂危的病人打交道的体会，病人最讨厌别人把他们当成病人，不用正常的态度和他交流，说话的样子仿佛面对的是一个心智不健全的人；他们也不喜欢亲人的眼泪，因为在眼泪里看到的是绝望，那是令人不舒服和不愉快的。
天哪，如果奕鸥不告诉我，我是想不到这一点的。
这才明白为什么呆子最后不喜欢看到我的眼泪。
后来，佛友们也一再告诉我：他不会希望走在你悲伤的回忆里。
好吧，呆子的泪带给我许多的感动，融化我冰冻的心。而呆子并不需要我的泪，他更希望看到的是我的欢笑。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