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成英 | 当年相遇梅花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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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相遇梅花驿
——故乡的曾经(四)
文|范成英
公元1980年的九月金秋,我们这批在农村苦苦熬了十多年的老知青终于回到了城市。漫漫岁月、棱棱青春,我们从一张张稚嫩的粉脸熬成了斑斑黄脸,从懵懵懂懂、一无所知熬到了心智成熟、宠辱不惊,这其中的酸辛苦辣当然只有我们自己最清楚。
1980年的9月1日,是麻城最后一批老知青到新单位、即麻城锅炉辅机厂报名上班的日子,这一天恰恰也是学校开学、我的两个孩子从农村学校转到城市学校报名的日子。为了这一天,十五年来我从下乡栖居地的三河柳林奉笔畈频繁往返县知青办,如同经历现代版的二万五千里长征,那些疲于奔命的琐碎过程真的让人心力交瘁。
记得最后一次为了在限期内转孩子的农村户口和粮油关系,我从奉笔畈徒步15公里到三河粮管所、办完手续后又从三河徒步30公里到麻城。(注:当年公交客车每日只有一趟,错过时间就得等到第二天。我们家距离三河15公里、距离麻城也是15公里、夹在三河与麻城两地之间)到麻城已是夜深人静的凌晨了。
1980年的锅炉辅机厂名曰鼓风机厂,是麻城鼓楼办事处的街道企业,上世纪八十年代,麻城也和全国各地一样,集体经济性质的中小企业、乡镇企业遍地开花、铺天盖地,且呈风起云涌之势。如麻城纸箱厂、化机厂、电线厂、毛巾厂、服装厂、船泊厂、造纸厂等等。当年的鼓风机厂规模很小,只有参差不齐的几台机床和老少不等的几十号职工,书记刘凤英、厂长陈业清。
第一天报名我们就遭到鼓楼居委会主任张礼焰的“白眼”,他感觉鼓风机厂招来了一批没文化没素质的婆婆妈妈,不满之情溢于言表。这也难怪人家瞧不上,我们这批老知青来自麻城各个角落,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农村长达十多年的摸爬滚打,是一个不被人待见却被人遗忘的弱势群体。不仅相貌大改,就连肚子里仅存的一点墨水也消磨得无影无踪,好多常用字都认不全了。
刚进厂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当时刘凤英书记安排一名师傅带三名新人,我的师傅是钣金工梅基武。说是跟着师傅学技术,其实一天也没学,因为厂里订单爆满,车间里的师傅们每天都忙着完成生产任务,哪有精力和空闲教学徒?于是我们这批新人就只能打杂。男生当搬运工、抬钢板,女生打毛刺(注:清除焊接产品上电焊留下的残屑)、刷油漆。几年下来,有的女工学会了一门或多门技术,如电焊、氧割、铸造、机床操作、板金成型等,有的直到退休还停留在刚进厂时的打毛刺阶段,这就应了那句“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的俗语了。
我学习技艺是从给“法兰”分孔开始的(注:法兰是工具零件,用于管道端口连接),继而自学画展开图(数学几何作图)看图下料。记得车间主任第一次让我给“法兰”分孔任务的时候,同批老知青中的好几名女工不服气,说为什么让她们打毛刺、却让我干技术活。是呀,为什么?主任也回答不了。因为这仅仅只是由于工序不同而导致分工不同,就像做清洁时有人拖地、有人擦桌子一样,不需要多人同时做同一件事情,不存在不公平。不过通过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还真看出了部分老知青的素质和嫉妒恨的人性,在后来漫长的日子里,表现得淋漓尽致的底层互撕最让人哭笑不得,部分女工经常为三五元钱的工资差距哭天抹泪。
后来,我终于在一次多名女工同时给煤斗侧板攻丝的过程中完胜。(注:煤斗侧板上有七个大小不一的孔,需用不同型号的螺旋丝攻工具,谁能在短时间内在不损坏工具的前提下完成任务,谁才算胜出。操作过程中你越着急就越容易损毁工具或滑丝,如同用手锯锯钢筋一样、越心急越容易折断锯条)。同一时间段我完成得最多最好,一天攻丝几十块煤斗侧板没损毁一枚螺旋丝攻工具,有人却只完成几块还扭断了数枚工具。那一次作业,我让她们彻底闭了嘴,之后谁干什么、谁该干什么、再也没人不服气了。
画展开图或按图纸在铁板上划线下料,与裁剪衣服一样的原理,只是如果弄错了数据裁错了尺寸,其结果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损失就不是一件衣服的价值能相比拟的。我印象最深的是画90度弯曲且直径不等的圆锥管“除尘器”展开图,那是根据产品的尺寸、找到一种公式、在黄板纸上多次演练的几何作图,如果尺寸有偏差就会造成产品焊接成型时的裂缝。这种几何作图对于初、高中以上文化的人来说是小儿科,可当年对于我这个只有初中一年学历的人来说难度很大。为此,我只能白天在车间上班,晚上在宿舍做作业画图。
画天方地圆直管或弯管的展开图,形象的说画出来的草图就像一条纸鱼,将纸鱼多次铺在铁板上用石笔沿边缘划线、然后氧气切割、卷板机上卷筒、最后拼在一起电焊便成了天圆地方或天方地圆的产品。最简单的事莫过于看图下料了,只要图纸不出错,划线精确到毫米也不会错。当年按图直接在铁板上氧气切割的,大多是锅炉底座的拼接板,即半成品。锅炉底座很庞大,用到的材料也很多,因而锅炉辅机厂的厂区外常常堆满了长约六米、宽约2米的厚钢板,大多从厂大门外延伸到木材公司甚至食品公司院墙外,成品也只能在厂区院子里装配调试(注:车间大门进出不了)
那时候,锅炉辅机厂生意十分红火,供销科分别与武汉东风工业锅炉厂、宜昌工业锅炉厂、开封工业锅炉厂等单位签约供货,给他们生产除锅炉主机外所有的锅炉辅机,包括庞大笨重的锅炉底座、除尘器、出渣机、煤斗、烟管等等。除了给那些大型工业锅炉厂按合同供货外,厂里也经常接些麻城本地的零星订单,因而,车间加班是常态。
记得有一次给麻城离合器厂紧急加工一批电镀设备,那段时间我们几乎天天加班到深夜,有一天到了下午六点,车间主任潘生说大家现在回去吃饭,晚上八点前再来加班。就在我们刚要迈出车间大门的时候,分管生产的梅副厂长突然来了,他要求我们忍一忍,干到晚上十一点再回家,理由是节省中间吃饭的两个小时,争取早日交货。梅副厂长说的似乎有道理,同时他自己也和大家一起干。如果单从时间上算,6点干到11点足足有五个小时,而吃了晚饭的八点再来,不可能再加班五个小时,如果那样的话岂不是加到了凌晨一两点,岂不是影响第二天的正常上班。
可是——凡事就怕“可是”这个转折词——可是我们是血肉之躯,是人不是机器。更何况,当年的锅炉辅机厂属重型机械厂,没有那一道工序是轻松的,笨重的钢板、角钢、方钢,槽钢及机床等等,都不似布料毛巾或服装拿在手上那般轻盈。对于梅副厂长的要求,潘似乎也不好反对,只能带领大家极不情愿地接着干。大约晚上十点的样子,我们都疲惫不堪,都盼着快快到点,因为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人出虚汗了。
就在时针一分一秒向前转动、下班时间越来越近的时候,谁也没想到车间主任潘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焊枪拉到车间大门、并迅速用电焊机把大门焊死了。当时大家都在忙碌,没有人注意到潘的激动情绪和异常举动,是我最先发现,因为我的下料工序早已完成,之后留下加班纯属帮忙,所以较之他们清闲一些。最开始,人们对潘的奇葩举动还没反应过来,十分不解。迟疑片刻之后,终因疲劳与饥渴叠加,大家炸锅了、乱套了。纷纷拉开车间窗户中间的钢筋,扁着身子从缝隙中钻了出去。我知道,他们先是不满梅副厂长、后又不满潘大主任,于是什么也懒得说,直接走人。其实,梅的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潘焊死大门是发泄不满。但那又怎样,毕竟货期要紧。
那时候,加班熬夜是常态(就像21世纪今天的中小工厂一样),大家都是养家糊口的成年人,没有谁是轻松的。即便工厂不加班或没有订单放假,我们自己不也为了挣那点活命钱而经常到处揽私活吗?记得有一次我们给新华旅行社加工院子门干了个通宵,第二天眼里布满血丝,还有给光华服装厂、乌泥墩化工厂、福田河两路口保温材料厂、麻城人民医院等等单位加工各种诸如院子门、引风机、烟管水箱之类。
那时候,我们总是三五人相邀,大多都是我接单、购买材料,然后由潘师傅、郑师傅、陈建华等人完成(注:人员组合也不固定、每次都是灵活的,因是我寻找的订单,多数都由我根据工序需要邀约对象)。由于我们是在外揽私活,不能让厂里知道,更不能使用厂里的电焊氧割设备和场地,只能临时借用他人的设备和场所。当年选购材料大多在轻工业局,轻工业局后院里有座收购来的废铁小山,小山堆里的钢板、镀锌管、角钢、扁铁等等应有尽有。
记得有一年借用羊毛衫厂的场地焊接产品,正值暮春时节没什么新鲜蔬菜上市的青黄不接,也就是大蒜莴笋一天天老去、苋菜刚出世、黄瓜茄子才破土的人间四月天(注:那时没有大棚蔬菜、反季节蔬菜及外地来的蔬菜)。那段时间该厂的小余帮我们做饭,经常用腊肉煮老大蒜,这道菜挺香,我们每人都能吃连饭带菜一搪瓷盆(上世纪的上班族几乎都用那种黄色搪瓷盆吃饭,不似现在用小碗)。突然有一天我吃着吃着就难受、反胃,吃进去的东西全部吐出来了。我怀疑天天在大太阳底下暴晒而引发胃上火、也就是浅表性胃炎。奇怪的是,自此至今,我一直都不能吃大蒜香葱和韭菜之类,甚至连食品香精也格外敏感。
揽一单私活的收入几乎是上班一个月的工资(当年月工资80—100元),尽管辛苦或熬通霄及费尽周折也乐此不疲。记得有一次给两路口加工引风机,因引风机的叶轮我们做不了、只能去武汉风机厂购买,于是商量由吴师傅去武汉购叶轮,我和另几位同事则将外壳成形。谁知吴师傅夜间突发疾病住院、并将购买叶轮和出差的费用全部挪交给了医院,去不了了。恰恰此时两路口的虎书记打电话催货,电话打到了厂长办公室(那时没有手机)。本来一单不想让厂里知道的私活,结果全曝光了。这可怎么办?幸好,接电话的是厂办胡书记,他没有声张,他深知厂里没订单、职工便没工资,靠工资养家的我们有多艰难。于是暗地派技术科的颜子华去武汉办理,并代为垫付叶轮款500元,为我们解了围。
任何工业产品都会更新换代、都有被市场淘汰的一天。随着武汉东风锅炉厂及整个锅炉行业的不景气,我们厂的订单也日趋减少。这时候鼓楼办调整了我们厂的人事,新来的杨厂长别出心裁准备上玻璃纤维产品,当年招收了三四十名新人、买下一大片造纸厂与木材公司之间的河边空地并盖了简易车间。紧接着又收购了一大堆废玻璃,新厂房院子里的废玻璃堆得小山似的。
玻璃纤维产品与我们锅炉辅机产品风马牛不相及,市场在哪也是未知数。当然,既然上新产品,领导们心里肯定有底,肯定有市场预判,只是我们职工心里没底而已。于是,心里没底的我们每天就只好混日子。当年杨厂长让我暂带这批新人,我能让他们干什么呢?锅炉辅机只有零星订单,老职工都处于半放假状态,玻璃纤维产品怎么弄、连技术员的面都没见着、是谁都不知道。鬼知道该怎么动手、怎么将一堆废玻璃瓶、废玻璃渣变成纤维?幸好,时间临近春节,我们就天天练歌排节目,准备参加春演呗。于是,厂房变成了练歌房,虽然没有经济效益,有社会效益、奉献精神文明也是成绩呀。
上世纪的集体经济街道企业、乡镇企业其实比国有企业在市场化这条摸着石头过河的道路上先行了一步。他们自谋生路、自负盈亏、自己开拓市场、完全彻底的自生自灭。其职工也没有国有企业职工那种依赖感和优越感,虽然羡慕人家。
街道企业、乡镇企业的职工工资都是计件、多劳多得,工厂如果没有订单、不能产生经济收益,职工就没有工资,不存在基本保障或底薪之类。因而我们时刻都有危机感、紧迫感,常常自己出去为车间拉订单,如麻城玻璃厂的烟管(原小东门玻璃厂)、麻城设备厂的水箱、麻城油脂加工厂的浸出油设备等等。甚至还妄图揽下石油公司的大油罐焊接、船舶密封焊接。因为我们明白,只有不断地寻找市场、不断地提高自己的技能,你才能活下去。
进入21世纪的麻城锅炉辅机厂与麻城所有的街道工厂、乡镇企业命运一样,日暮途穷并最终关门停业、寿终正寝。如今,破败的厂房断垣残壁,危如累卵,如同蓬头垢面的垂暮老人奄奄一息。昔日机器轰鸣的车间长满了嫩绿色的茸茸小草,厂区院子里草长莺飞、蜂鸣蝶舞,一截截锈迹斑斑的废钢筋和一堵堵斑驳陆离的旧门窗横七竖八剌向苍穹,仿佛在诉说自己的幸与不幸、诉说自己的辉煌与落寞。工厂昔日的主人也日渐老去、天涯海角,各奔东西,再也难得一聚。
都说怀旧是中老年人的专利,这是真的。没事我就常常想起锅炉辅机厂当年的辉煌,当年的门庭若市、熙熙攘攘,当年的热火朝天、忙忙碌碌。这也许就是大多数退休人悲凉、落寞的心理落差和宿命感。正如:
2.缥缈的文学梦
5.皎洁的昙花梦
6.另类富二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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