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1)
“还差谁啊?喻小凤,你点一下,看看谁还没有到。”
本来我可以亲自做的,就这么十几个孩子。只是这十几个人来自七八个班,我认识的没几个,便让清点人数的任务交给少先队大队长了。
“还差两个,一个是喻中朝,一个是李玉花……”
“行,再等一下吧,还不到八点。”
喻小凤则大声说:“同志们,还可以玩——一直玩到楚老师不让玩为止……”
小屋里大笑起来。
小屋不大,一个人平均一平方左右。靠窗边有一张简陋的办公桌,上面翠蓝的油漆已经开始脱落,四个桌腿因发翘而弯曲,可笑的是每个腿弯曲的方向各不相同,猛的看上去,造型各异,宛如流行的抽象派作品,不由的感慨农村木匠师傅超前而又超人的审美观。
紧挨着东西两面墙,各放着一张学生坐的长条凳。这种长条凳据说是爱因斯坦当年上小学时做的那个小板凳的复制品,只是按比例略微放大了一点罢了。现在这两条凳上各坐了三个学生,还有第四个第五个学生坐在她们腿上。这些人都在嘻嘻哈哈,说说笑话,讲讲同学间的故事,有时还击击手掌,然后又是一阵大叫。每个人的脸上都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与兴奋。
我并没有他们那样美好的心情。也许是年龄原因,也许是这样的事对我来说也不是第一次,所以,我有些淡然。我走出小屋,迎面是一陈凉风,是一种带有青草味道的凉风,熟悉而又亲切,也令我多多少少有些怀旧,有些想家。
星期日,只有初三在补课。除了楼下的这间小屋,整个校园相当安静。有一只母鸡带着几个小鸡在草丛中“咯咯”地叫,头一俯一扬地,有时还用小眼睛瞥瞥我,然后若无其事地招呼自己的孩子。我心里有些生气,觉得它并没有把我当回事,甚至还有小看我的意思。我想,也许那只母鸡想: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能带着一帮孩子,我不也带着一帮?我的还是亲生的呢!你呢?连对象还没有吧?
我想着想着,哑然失笑,骂自己一句“无聊”,便来到校门口,享受一下早晨的清凉,也顺便看看那两个孩子来了没有。
五月,正是麦黄禾青之时。种麦太累,也不值钱,现在已经很少人种了。不过,不远处的田里倒有不少人正弯着腰在插秧。我想,父母也许也正在水田里吧?也许请了别人在帮忙吧?心中自有一丝怅然。学校下面就是国道,国道边一夜之间开了许多饭店,都是来招待过往司机的。天一黑,饭店里的小姐们就打扮齐整,搬着凳子坐在路边,一见车来,便远远地摇手,摇腰,摇腿,嘴里还大叫道:“停车停车,在这儿吃饭!”声音随着汽车一路下去,就像接力赛一般一直传到很远的地方。有时也听到她们自己的“哈哈哈哈”的放纵,有时听到她们对着汽车屁股狠狠骂一声“他XX的”。现在是早上,正是那些女孩子睡觉的大好时光,马路上倒也清静许多。
学校是初中,初一的学生却硬说还是少先队员,还要过“六一”;我教初二,却被安排个什么少先队大队辅导员!我向校长推了几次,校长说“能者多劳”,硬是推不掉。六一快到了,镇教管站要举行活动,没办法,只好在这周日之时选一些小家伙来排练。
一阵铃声惊醒了我。应该是下早自习了。一会儿,从那边走过来两个高大的男孩子,相互搭着肩,老远地就喊:“楚老师,你怎么不回家啊?”
“学校还有点事儿。”我笑道。
“不是吧?这么大一个学校,就你一个人有事儿?——是不想回家下田吧?嘿嘿……”郑志国那小子不怀好意地望着我。
“别揭老师的短嘛!你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还让楚老师以后怎么做人啊?”身材更高的王小生拍了一下郑志国的头,说。
“唉,”我叹了一口气,说,“在你们面前,我连做人的资格也没有了,真是活得没意思了!——怎么样,复习得怎么样?考重点有把握吗?”
郑志国哈哈大笑,说:“老师的核武器来了。算了,你问我们成绩,我们还是不招惹你了。”说完,他俩又转向那边走。没几步,王小生偏过头来问:“楚老师,考完试我们一起到水库钓鱼啊。”
我说:“不行。就怕那时你无颜见你山中父老,顺势一跳,我游泳水平可不高……”
郑志国笑说:“不怕,他最多是做做样子吓吓他老头子……”
我也笑了。望着他们的背影,又想起自己的中学时光,虽过不久却也如梦里,变得遥不可及。
正在这时,背后响起一句:“楚老师……”扭头一看,一个女孩儿,满脸是汗,气喘吁吁。我问:“你……李玉花?”
她点点头,大大的眼睛里有些害怕。
我问:“叫你去表演,高兴吗?”
她抿着嘴,连连点头。
我说:“当然不错啦,一个班就一两个,应该是最出色的人吧。好好练,到时演好了我们每个人都有奖呢。”
她笑了,还是只点头。
我说:“你来得真巧,还没有迟到呢。咱们先到少先队部休息一下吧,他们都在那儿。”
我带着她回到了那间小屋。他们还在闹呢。我说:“停下来停下来。大家都站起来,不要再说了。呣,现在就到八点了,我们也要开始了。到现在为止,只有一个喻中朝没有来,其他同学都能按时赶到,值得表扬。我知道,你们家里现在都很忙,不过,这个节目关系到我们学校的名声,所以,学校决定让你们周日来排练。嘿嘿,假如你们不高兴,就回去插秧去啊,哈哈——喻小凤,你想插秧吗?”
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喻小凤的身上。她的脸马上红了,低着头,说:“我在家里不用我干活……不过,家里也不好玩,还是学校有意思。”
有一个人插嘴道:“老师,她家离这儿好远呢,她说她上小学从来没演过节目,所以,昨晚一晚上都没睡着呢。”
十几个人哈哈大笑。喻小凤忙辩解道:“胡说……”
我说:“行了行了,机会难得,大家珍惜吧。现在我讲讲要求……”
“报告!”一声响亮而又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小家伙们都笑了起来,眼光一下子集中到门口。我扭头向门口一看,一个个子不高面容清瘦的小男孩子正举着右手望着我。他喘着气,头发都被汗水浸湿了,冒着缕缕的白气,就像西藏的羊八井。他眼睛里带着调皮的笑意,嘴巴也想笑,可是忍住了。
这就是喻中朝吧,我想。我说了声:“进来。”
屋里马上有个男孩子说:“又睡懒觉了吧?”
又一阵哄笑。我指了指墙边的凳子说:“你先坐在那儿休息一下。喘口气。”
他走过去,坐下,终于笑起来了。呵,好俊美的一个男孩儿!
我挥挥手,示意大家静下来,说:“这是你们最后的一个'六一’了。大家要以自己优美的舞姿来结束自己美好的少年时光。等一会呢,我们就到那头的那间空教室里练,当然是我教了,教不好不要紧,只要你们能跳得好就行了……”
我本想幽默一下让大家笑一笑,却忽听有几个声音“哟”了一声,紧接着有人叫道:“老师,老师!”声音中充满惊恐。
我寻声一看,只见喻中朝所坐的凳子的另一头高高撅起,他自己背倒向墙,正在不住地往下滑。再看他的脸,双眼已闭,刚才红红的脸庞现在变得灰白,似乎已经没有知觉。我吓了一跳,猛地冲过去,一下子抱住他就就要坠地的身子,大声喊道:“喻中朝,喻中朝!”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