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头条]东方樵的散文《永远歌唱》

永远歌唱

㘗——㘗，㘗。㘗——㘗，㘗……

夜半醒来，微闻室内有蟋蟀的叫声。这声音很细弱，迟疑着，断断续续的，我尖起耳朵寻觅，像在壁柜里，像在书架上，不，又好像在床底下。蓦然记起《诗经·七月》里的句子：“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哟，正是十月天呢！

真想不通，高高的六楼，小小的蟋蟀是如何飞爬上来的。我的居所，远离乡野，这匹蟋蟀，经历了怎样艰难的行程呢？这草丛中蹦跃的黑褐色虫儿，一路上，躲过了流水，躲过了风雨，躲过了飞鸟，躲过了行人履底，躲过了汽车轮胎，安全地抵达了它想到的地方，真了不起！

在乡野，这虫儿是不算稀罕的，野草窝里，玉米地里，多的是。一到秋凉，蟋蟀们就在农舍内外低唱。每当秋夜，只要你醒着，或雄壮、或低昂的“㘗，㘗”声就不绝于耳。床下，墙角，壁缝，灶门，都是它们夜唱的歌台。这声音不像蛙声那么噪耳，不像蝉鸣那么单调，不像闹钟那么铿锵，总给人若有若无、如梦似幻的诗意感觉。仔细辨音，从或粗或细或缓或急或停或起的吟唱中，可以想见那小精灵可爱的神态：扭动着触角，探测着，谛听着。没听到什么动静，就弹弹后腿，摩摩双翅，谨慎地向伙伴发着信号。过一会，又遽然而止，忸怩不安地往认为安全的地方躲缩。整个夜晚，它们就这样紧张而乖觉地活动着。

我床下这只远道而来的蟋蟀，很孤独地低鸣，停了好一阵之后，再发出细如发丝似的“㘗㘗”声。是旅途劳顿没气力了吗？我想，它或许是只雌蟋蟀，雌蟋蟀摩翅的声响远不如雄蟋蟀响亮的。但不论如何，它总是来自泥土中的声音，音量虽弱，却让我感到大自然离我是那么的近，浓浓的乡情在心海漾开了。白居易有诗写道：“促织甚微细，哀音何动人。草根吟不稳，床下夜相亲。”我最喜欢后面一句，祈望床下的蟋蟀能与我夜复夜地“相亲”。有幸，老天爷在我心境苦寂黯淡的时候，赐我这么美妙的虫儿！

我没去惊扰那只蟋蟀，本想它也会饿的，但我不知喂它什么，我怕因为自己的鲁莽而惊飞了它，就让它尽可能地为我多唱几夜秋歌吧。

没想到第三天夜晚，我侧耳细听，竟毫无声息。蟋蟀飞走了吗？外面秋风紧着呢，还是我的床底相对暖和些，那儿有个装满旧书的大纸箱，它不会离开罢。这么说，它是死了，大概是饿死的。我记起近日读过的一篇关于蟋蟀的文章，说蟋蟀这种虫子是很刚烈的，当它知道自己行将丧命之前，它以一种非常悲壮的方式自尽：先吃掉自己的触须，再吃掉自己的大腿……躺在病榻上这么糊里糊涂地想着，手不禁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股骨头已经坏死的伤腿，心里忽地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因了不治之症的长期折磨，我的心理有些变态了，最不愿听到那些活得健健蹦蹦的人廉价的同情和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开导，那都是些难以抵达病人心窝的废话。而一只蟋蟀倒让我有些感动，我觉得自己生命意志还不如蟋蟀！当蟋蟀进入生命之秋的时候，它把最后的歌吟献给了一个陌生人，当它不能再奉献歌吟的时候，它果决地自戕着不再产生音乐的肢体。而我呢？却总是浸溺在万念俱灰的绝望、怨天尤人的焦愤、时日无多的恐惧中不能自拔，以致中辍了一切该做也能做的事，成日闭门孤卧，几近等死。人，说什么也不该不如蟋蟀啊！

任何活物，都有进入生命之秋的时候，真正意义的生命，该像蟋蟀那样坦然地面对苦难和死亡，乃至瞑目之前也要留下动人的绝唱。这是床下那只亡故的小虫儿教给我的。

冥冥中，似乎觉得蟋蟀的精魂在回归天国的远路上仍在唱着：㘗——㘗，㘗。㘗——㘗，㘗……

东方樵，本名张鹏振，湖北大冶人。武汉设计工程学院教授，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无心的云》《流年飘雪》《榴园秋雨》等散文自选集，多篇作品入选《读者人文读本》等各类选本，《遍地黄金》被编入湘版五年级语文教材。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