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重阳时节，身在拉萨，第一刻仿佛应该想到的是王维那一句「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因为正合时宜。

但在床上醒来的瞬间，浮现在脑海的诗句，竟是李易安的「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虽然身边倚着的，不是纱厨，身下靠着的，也不是玉枕，但是那夜夜登临，沁入心扉的凉，想来该是差相仿佛的。

妈一早打来电话，让我帮她在某大医院的网上挂号，还是那不明就里的老毛病，我的心忽然就瑟缩，手脚也恍惚冰凉，这种不知根知底，但是如影随形的忧心最让人憔悴伤神。

不过当年的易安居士，或许比我究竟还苦涩许多分，身世飘零，佳偶杳然的寂寞，也化为丝丝入扣，寸寸袭心的冷，伴着这衰飒的深秋，一同将人往「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路上催逼。

一个人会寂寞，是因为曾几何时，有个妥帖的人来过，不早不晚，不紧不慢，刚刚好将那空洞的窟窿填充，带来繁华和热闹，将平淡的生活淬炼成锦缎。

赵明诚与李清照，就是这样一对恩爱无匹的神仙眷侣。曾经多逍遥，赌书泼茶香。

他还是她的初恋，那样青春岁月，看见一个英姿飒爽，才气袭人，谈吐不凡的男子，就像卓文君见了司马相如，红拂见了李靖，怎能不心动。

女人对男人的爱，王尔德说，就是一种盲目崇拜，其实并不一定那么斩钉截铁，但是一定要有精神崇拜的成分在。

如果一个男人让女人觉得不过如此，或者甚至不屑一顾，何谈更深入的郎情妾意。

红鸾星动，一念之间，彼时的她躲在花树下，假借赏花的因由，默默关照着庭前的一切，那一份青涩的娇羞，婉转的早熟，在这一幅活色生香的图景里参差可见。

听到有人前来的声音，李清照心里一忐忑，怕被人领略了心意，着急忙慌转身，不觉脚上的袜，还有头上的钗，都失了态。

这几句诗之所以令人难忘，全在于一点会心莞尔的感动，因为李清照的模样，活生生就是女孩儿家当年自己心意暗生，小鹿乱撞的情状。

年少时候的心动，换来了后来的喜结连理，最好的姻缘莫过于此。

他们都出生官宦世家，书香门第，才学都是一流的，不愁没有精神共鸣。

所谓门当户对，佳偶天成，不过是心有灵犀，志趣相投。

然而好景不长，政治纠葛，党同伐异，李清照的父亲和赵明诚的父亲在朝堂之上「分庭抗礼」，这样的情形让这对恩爱夫妻遭受前所未有的尴尬处境。

后来的赵明诚，离乡背井，李清照夜夜思君不见君，只能独上高楼，那时节，就仿佛是受困的李煜，望断天涯路，可惜一介女流，又不能朝他奔去，只能眼望归鸿，惆怅锦书难托。

却谁知，此时的赵明诚，效仿了普天下的轻薄男子，在外有了新欢，其实封建社会，男子三妻四妾，也并非伤天害理，只是想到那样琴瑟和谐的爱情，也会演变成这幅光景，终究有几分难过唏嘘罢了，就像读《浮生六记》，

为沈三白和他的妻难过唏嘘一个样。

读李清照传记的时候，恰恰好也在读张爱玲的传记，也许是冥冥中造化使然，她们两人同为各自时代「惊世骇俗」的女才人，而且感情境遇，一般地跌宕，一般地令人黯然伤心。

曾经的张爱玲，降了自己高傲的头颅，因为好容易被一个男人懂，被一个男人疼，所以心心念念地投奔了爱情的怀抱，对胡兰成青眼有加，愿意为他变得低低的，低到尘埃里。

然而这个多才的男人，也多情，他一颗七窍玲珑心，从来不单单是为了张爱玲而设的，他的眼里还装着层出不穷的红颜佳人。

张爱玲去温州寻他，前一刻还在感叹，因为他的存在，温州城仿佛含着宝珠，在熠熠地闪光，可是见了面之后，发现他的身边多了一个比她更年轻婉转的护士小姐，她的心凉了。

她让他在两人之间做出取舍，他终究是不肯，还涂脂抹粉地说漂亮话，可惜这时候的张爱玲，已然离心如死灰不远了，所以她离了他，离了这个让她心力交瘁的男人。

那时候已经是民国，一个男人这样拈花惹草，不知消停，像满清的遗老遗少，像她那个生活堕落，自食其果的父亲，怎能叫她不恨，而最无法释怀的恨，其实归因于最难以磨灭的爱，无论是对胡兰成，还是自己的父亲，都是一样。

不光光是张爱玲要恨，喜欢乃至于嫉妒她的天才的人也要恨，读她的书的人，也要恨，倒仿佛人人和她沾亲带故似的，这也不是读者自讨没趣，爱管闲事，而是看到一颗心被伤得这样体无完肤，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性的人难免会有的一点愤愤不平。

对李清照和赵明诚之间难以圆满的爱情，最多是难过和忧郁，但是对于张爱玲和胡兰成之间的恩恩怨怨，旁观者也不免要心生悲凉和怨怒。

都说红颜多薄命，才女的人生路，也是一般的坎坷蹉跎，张爱玲之后，又多了一个三毛，想来人世间的一切，终究会打折扣的，或者说，终究难能保全的，我们所能够渴慕期盼的，不过是此时此地的相安无事罢了。

再到后来，赵明诚干干脆脆地去了，李清照为了丈夫的遗志，为了保护好和丈夫生前小心翼翼打理的金石文物，又嫁了一个人，或许也有慰寂寥的成分在，但是求个后半生的平淡安稳，物质层面的因素更显著一些。

这与张爱玲的命途，又巧妙地不谋而合——她也是在美国生活得实在过分局促了，所以嫁给了一个本地的男作家赖雅，很难想象张爱玲对这个沧桑的男人有多少欢爱，不过是时过境迁，过尽千帆之后，追求那一点实实在在的安稳温暖的诉求而已。

品味过爱情的甜蜜，也领略了孤独的伤心，孑然一身的李清照，词里再也没了往日的清丽脱俗，多了无限的沉郁和伤怀。

这首「莫道不消魂」的《醉花阴》，还有「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声声慢》，包括那首愁煞人的《武陵春》，就是写于这个时候。

人生到头来，只有绵绵密密，挥之不去的清凉往事漫涣心头，到底女性比男性更难放得开的缘故吧，又或者只是更加长情和真实，你看她们就从不会说——「却道天凉好个秋」，「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或者那句让人赞不绝口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无论是李清照，还是张爱玲，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想到前尘往事，我想都无法做到这般超脱和潇洒。

毕竟那样刻骨铭心地爱过，毕竟那样零落成泥地萎谢了。

一想到这里，这重阳时节的秋凉，仿佛一根冒着寒光的银针，往幽幽地心里，又多扎进几分。

而邻室不知哪一个陌生男人，在这次第，扯着喉咙唱起了那句走啊走啊走啊走，走到九月九，歌声显得分外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