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牌坊（小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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牌 坊
叶子
马婆婆躺在堂屋的木板上，双眼睁得像鸽蛋儿，喉咙咕噜咕噜扯着风箱，一天过去，还没咽气儿。
马婆婆是瑞河场最高龄的老人，九十三岁。按理说这个岁数去世，算是“白喜”，儿子天柱在一旁瞅着难受，说：“娘，您安心去吧。”马婆婆皮包骨头的身子依然起起伏伏。
村人议论，怕是在等人哟。
儿子扫了一眼跪着的子子孙孙，暗忖：难不成非得等到幺妹回来？
幺妹是马婆婆的小女儿。幺妹从加拿大回到这个小山村最快要三天。娘撑得过三天？天柱想。
第三天，幺妹在众人的搀扶下跪到马婆婆面前，还未叫娘，泪已成行。
马婆婆嘴角扯了扯，像笑，眼睛闭上，一滴浊泪挤到眼角，欲落未落。
一旁的阴阳师大喊一声：“换寿衣。”几只手刚伸出去，马婆婆又睁开了眼，吓得几只手抖抖索索，一时缩不回来。
天柱忙喊“停停停”，流着泪说，“娘啊，您还等哪个哟？”说完把头转向阴阳师。
估计有人得罪过婆婆。阴阳师说。
天柱立即宣布，凡之前得罪过桂花老人的，前来赔个不是，保证既往不咎，另付感谢费一千元。
人们这才知道马婆婆的名字叫桂花，之前人们随了天柱爹的姓叫马婆婆，天柱爹命短，幺妹满月不久，埋在矿井下了。解放初期的事儿，遥远得让人不敢想。
第一个前来道歉的是村里的孤儿王二，王二跪在马婆婆面前，说：“婆婆，我不该偷您的鸡。”马婆婆眨眨眼。王二领了一千块钱走了。
一个下午，偷黄瓜的、拨门闩的、院墙头学鬼叫的都来向马婆婆道歉。
最后来道歉的是村头的张婆婆，年轻时开始守寡，守到了八十多岁。张婆婆一坐下就摸着马婆婆的手，哭道：“桂花啊，我知道你等着我这一声道歉哟。”
村人有些懵，静静立着，像听天书。
那年马子走啦，我给你撮合秉德，你倒我一盆洗澡水，还骂我缺德。
马婆婆的手抽搐起来，枯枝乱颤，喉咙里像跑马。天柱知道“马子”是爹的小名，秉德是村里赌博成性的光棍，去世好多年了。
你说你一个女人要啥子强哟。三个孩子三个讨口子，没个男人帮衬，咋过？哎，我是怕你苦啊。张婆婆扯了个嗝，顿了半晌，又说，我千不该万不该，造谣说你偷男人。谁叫你不给我个正脸儿呢。
张婆婆哭诉着，一圈儿人跟着唏嘘。
张婆婆道完歉离开时，马婆婆合上眼，身子的起伏小些了，喉咙似乎安静下来。阴阳师并着两根手指放到马婆婆的鼻前，摇摇头，说：“走葬。”
世间有水葬、火葬、天葬、土葬，瑞河场有走葬。说起来走葬应该是土葬的一种，临死的人老不咽气，后人只好将临死者殓入棺内，四人抬着，大儿捧钵，儿孙扶柩，哭灵人一路哭唱，绕着临 死者生前的足迹，边走边撒纸钱，临死者何地咽气，大儿摔盆为证，就地埋葬。
走葬折腾人，棺内棺外都累，特别是抬棺之人，因为棺材不能落地。
马婆婆又睁开眼睛，喉咙的风箱扯得呼呼响。
哭灵人开始唱哭：“想我桂花命中苦哟，二十出嫁即为母，三更半夜不得睡，寒冬腊月把儿喂……麻柳林到了哟。”阴阳师用手指探探，挥挥手，队伍继续前行。
哭灵人又唱：“三十岁上丧了夫，单身女人无托付……石坪桥到了哟。”阴阳师又伸长脖子盯了棺内一眼，马婆婆身子起伏着，一双老眼呆滞如豆。
已过午时，纸钱铺了瑞河场一圈儿。四个抬棺人累得鼻塌嘴歪，哭灵人声音喑哑晦暗，捧着灰盆子的天柱说：“咱往官道上走一截，让我娘收收脚印。”
阴阳师说先让大伙歇会儿。
抬棺人将灵柩抬到村口的牌坊处，用杵杖顶住横杠，棺材便在四根杵杖间悬着。抬棺人像散了劲儿，歪倒在牌坊的石墩上，歇气。走葬的队伍也散开，坐的坐，靠的靠，皆淡心无肠，全然不像一场葬礼，倒像插秧打谷归来，人皆疲乏。
天柱守在棺木旁，想说几句话劝劝母亲，只听得“咕”的一声响，回头看时，马婆婆已闭了眼，胸口也没了起伏，脸如静月。天柱猛地一摔灰盆，锐声向阴阳师叫：“走了，我娘走了。”
阴阳师正打盹，忽听“哐当”巨响，又听得天柱锐叫，遂仰起头，张嘴准备喊“落棺围井”，但见石头做的牌坊挡住了他的目光。牌坊横匾上阴刻的“贞节村”还依稀可辨，旁边落款剥落，只看得清“光绪”二字了。
阴阳师张着嘴，竟没有喊出声来。
作者简介
叶世桦，男，汉族，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诗学会会员，叶sir语文创始人。先后在《百花园》、《小小说月刊》、《小小说选刊》、《小说月刊》、《南方周末》、《散文诗》、《散文诗世界》等报刊杂志发表文学作品300余篇（首），其中散文《环球时报给我当红娘》获全国大赛一等奖，小小说《门》获《中国校园文学》“宋河杯”全国大赛二等奖，小小说《酒殇》获《小小说月刊》“邯钢杯”全国大赛二等奖，小小说《智齿》获《小小说选刊》“仰韶杯”全国大赛三等奖。诗歌《湖南土话》、小小说《酒殇》入选中职语文教材。出版文集《老去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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