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朵浪花
两朵浪花
■姚晨
1984年暑假,我在一艘长江客轮上学会了桥牌。
那个夏天,气温热得异乎寻常。爸妈在东北,哥哥也回了青岛老家,家中就我一人。印象中的那个清晰的晌午,我却总是不确切它是否真实出现过,或者是因为后来的不断强化才使它变成了脑海里的“真实”。厨房里晾着半锅早晨喝剩的稀饭,纱窗上两只刚刚羽化的雄蝉“知了知了”地叫着,我独自在门口的杉树林里修理着自行车。脚踏上的倒刹系统有些异响,隔壁的同学兄妹相约下午一起去曙光电影院。
烁石流金,太阳还没有爬到头顶,暑热已经开始让人汗流浃背。“三子”突然出现,他告诉我,有一个叫赵静的上海静安区小姑娘来信,邀他去家中逗留些时日。和我一样,三子也是军人家庭,父母不在南京。这天上午,他肯定是无比激动却又无处宣泄,所以才前来找我。没想到他几句随口的炫耀,却成就了此后我们几十年的自豪。
和冯家有多年交情,两家走动也很频繁。因为上面有两个哥哥,所以身边人都喜欢称他为“三子”。他的哥哥们我了解很少,大哥翔波在改革开放之初就从清华大学去了美国,多少年也难得见他回来一次,二哥晓波是个典型的工科男,内向寡言,喜欢躲在自己的小屋捣鼓些小仪器小电子,我从来懒得搭理他,渐行渐远多年后,真没想到他后来竟入选了南京市十大杰青。三子的父亲是海军的一位舰艇动力专家,母亲曹阿姨在电视台做编导。冯伯两个大姆指指甲盖板鼓得高高的,暴露出他有很重的肺病,然而他的烟瘾却很大,气管里便终日吼吼啰啰很不清爽。老夫妻俩都湖南人,冯伯一口乡音又浓又纯,以至于十多年后,第一次去长沙时,我就一下认识到“这是冯伯的家乡”。这样的家庭,学者学术气氛特别重,很有点“惟楚有才,于斯为盛”的味道,所以我往往不爱进去。三子的帅气活泼,像无趣中的一束阳光,给这家庭带去了许多生气。
我和三子是很好的朋友,从小就是。小学三年级那年,学校推荐两个孩子报考南京市外国语学校,一个是我,另一个便是他。他考上了,数学满分,语文没有及格。我却名落孙山,连总分也不知道,但心中的不服气却暗暗坚守了好几年。终于,当他在高中二年级被南京工学院(东南大学)破格录取为首届少年班新生时,我彻底泄气了。他进入大学的第二年,我考上一个很普通的高校,当我深刻认识到我们之间可能已经存在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时,我慢慢地开始主动疏远他,忘记他,直到再也找不见他了。
1984年的那个上午,两个男孩子在密谋了半天之后,拿出一个惊天计划,骑自行车去大上海,而这近400公里的行程所依赖的仅仅是一张华东地区交通图,第一天常州,第二天无锡,第三天苏州,休整一天后挺进大上海。在我们的设想中,哪怕不要地图,只需一路向东,便一定可以到达终点。
两辆最日常的自行车和一支打气筒,每人40元备用金。在最炎热的时节里,所有的防护只有一人一条毛巾和十几瓶十滴水。
记得的事情不多了,在丹阳吃过一顿特别价廉物美的午餐,累倒在鼋头渚的马路边,大货车呼啸地贴着头皮驶过,在苏州的某座园林里始终没有把罗汉的数量数个清楚……静安区的赵静并没有我想象的漂亮,也许是我一直扮作他俩灯泡的原因吧。
说到赵静,离桥牌就不远了。五年级那年,广西电影制片厂来长三角寻选小演员,三子和赵静分别从南京和上海入选。在一部少数民族少儿电影里,三子饰演的苗族小男孩,是个完全正面的形象,英俊、聪明、活泼、诚实、勇敢,赵静则饰演了一个城市姑娘的配角形象。在广西呆了大半年,他们之间建立了如何的友谊一直没有去做刻意的打探,倒是听说,那部电影的导演是一位桥牌高手,大山里的无聊时,他总会逼着身边的伙计们跟着学桥牌。三子聪慧,尤是对数字敏感,导演稍一点拨,就让他一下子对桥牌产生了近乎痴迷的喜爱和依赖。广西回来,电影没见怎么火爆,他却成了彻底的桥牌迷,各种桥牌叫牌体系的专业书籍成了他手边的日常必备。
到达上海的第二天,三子突然咳嗽了起来,要害的是痰中带出了血丝,他的肺从小就不好,我总觉得是遗传原因。我一点听不懂上海话,吃不惯上海菜的甜,再加上只去过一个静安公园,所以对上海并没有太好印象。然而,因为三子咳血,我们便不得不在上海多逗留了一些时日。当身边的盘缠快要见底的时候,才开始真正考虑离开的问题。
哦,忘记了长江上的一天一夜。对于我这样南京市普通中学的孩子,感觉当年的外国语学校就像是外国一样,那里的学生们说的话都是外语,玩的东西都是洋玩意,哪怕和三子再熟悉,在这方面还是会多少有些仰慕。在他的影响下,我是有些喜欢桥牌了,很想把它学会学好,跟着他努力地一遍遍发牌、叫牌,复牌、洗牌,很累了才跑去甲板转上一转。他会唱许多我从没有听到过的流行歌曲,“看那前面的俏姑娘,修长的身材娇模样……”“我的心中早已有个她,哦,她比你先到……”我知道这都是非常不好的“靡靡之音”,但真的很好听,尤其是对我们这些懵懵懂懂的小男生,总是很有吸引力。
骑着自行车从中山码头回到后宰门,进入部队大院的西大门,他向东我向北,那次挥手道别后,我们从此便无相见。
后来,冯伯伯转业,家搬出了大院,再后来冯伯伯和冯家老大相继去世,我便越来越少地听到他的消息。
他进入南工少年班的第一年,便以最小的年龄创办了校园最大的社团——500余人的南工桥牌协会,他自任会长。定时定点组织活动,花费精力太多,在学业的荒废中,牌技却突飞猛进,大四那年获得了全国青年冠军。毕业后没几个月又把药企的“铁饭碗”给扔了,之后他在南京最火的夜总会做过DJ、组织过南京最有实力的桥牌会所,也开办过一些旋即消失的小公司。据说,直到今天他还在一些高校兼职教授桥牌,只是可惜了这项运动越来越小众。
昨天,在网上见到一张三子两年前的照片。虽然时间在他身上刻下太多痕迹,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相片上那个略显干瘦的少年笃定就是电影《心泉》里走出来的“小卡里”,神童的狡黠依稀可见,我甚至猜想,他的左侧面颊下面,那颗掩藏的小虎牙一定还在。
想起了那艘江轮。我和三子并排趴在后舷的栏杆上,凝望着船尾的浪花快乐地腾起、粉碎、落下,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在喊、在笑、在憧憬……时光荏苒,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却始终坚持相信,一定会在某个特定而偶然的时空,三子将想起我,因为在人生的大江大河中,我们曾经是源头两朵相拥在一起的浪花。
作者简介:姚晨,男,南京人,江苏省散文学会会员,年轻时曾在杂志社做过副刊编辑,喜爱散文随笔,作品散见于各类报刊和网络公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