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高房子——故乡纪事028》

(插图:王花朵)

前几天,正当我在用大脑修复天木镇的往日光影时,子彬兄打电话来,问我是不是在老家,他说小全要来了,我们可以喝一杯。

我的脑里突然迸发一个想法,把旧的天木镇画出来。

小全是我的发小,与我有相似的故镇的记忆,且他和子彬都从小工于画,于是我就和他说了这个想法,他俩当天去商量。

其实这也是我的妄想,任何人的家乡都在河流里,只不过如果你顺流而下的时候,看不见它的幻化,而你一旦上岸停留,再回过头去,你会发现它只是似曾相识的流水。

倚着史料的导引,之前和之后都发生了很多事。而史料恰恰是大象的器官,我则是盲人。我怪史料不说真话,其实它们也只能看见眼前的一小点儿范围。但是转过头去,那些射向真相的箭头还都是来自于一个原点,这个原点离我太远了。

在我们家乡天木镇的主干街道靠西的路北,有一幢一度是坐标性的建筑,我们全镇人都叫它“大高房子”,后来在一把大火中化为灰烬。其实它是供销社专卖轻工品的商店,与副食店、土产店比是“供销三杰”,而它面积最大,举架与798那些工厂一样,有4米多的高度,在文化宫改成二层电影院之前,它是天木镇最高的建筑,它还是一座人字顶的大瓦房。

是以人们叫它大高房子一点也不为过。

“去哪儿了,他婶儿!”站在院子里的妇女问路上行走的妇女。

“去大高房子了!”他婶掩不住的得意洋洋。“扯几尺布,染一下,给大姑娘做件衣服,姑娘大了,爱臭美了。”

偶尔你会遇到这样的对白,可见大高房子的重要性。

大高房子常规的布局是除却两个向南对开的大门外,四周一圈都是柜台,地中间广场一样空旷,只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有可能在炉子四周临时摆一些摊位,卖暖瓶、年画、对联这些紧俏货,炉子一直在地中间。

大高房子西侧的柜台是木质的,又高又厚。柜台上铺开的是人们常买的白色、黑色、红色的棉布。白布可以染成任何花色,黑布一般给中老年人做衣服,也做孝布用;红布的用途很多,给小孩子做兜肚,喜庆的日子的装饰,曾祖辈的老人去世,叫喜丧,也会用到红布。

柜台里面,售货员的身后是大展橱,上面一排斜立着各色的花布和花被面。我和丫蛋儿无数次去那里观瞻,赏析那些图案和色彩,交流我们的看法和对未来的打算。我们踮着脚,含着口水,双手扒着柜台,一卷一卷看那花布们,边看边品评、争论。

《漂亮裙子》王花朵

“那个圆点的好看,你要是穿上,像花大姐!”我的意见是丫蛋儿穿那卷黑底白色圆点的布做的衣服,花大姐就是瓢虫。

“那个好,那个我喜欢,那个像蒿子花的。”别看平时过家家时对我举案齐眉,在审美方面丫蛋儿很有主见。不过她不认识满天星,说那个碎花布像蒿子花。

“那个猫爪的也好看,要不就那个猫爪的吧。”我偏不要丫蛋儿喜欢那个像满天星一样的花布。

“呦!这么小不点儿就张罗买新衣服啊?”售货员大概把能聊到的家常都聊了好几遍了,忽然发现了我俩,开始转移目标,调笑我俩。

在我们那里,“新衣裳”这词,对小孩子是过年的意思,对大姑娘小伙子则是成亲的意思,售货员明显故意拌在一起用。

那时卖布的售货员特别轻闲,一整天打发不了几个人。因为就算你有钱,没有布票,一样不卖给你。布票是按人头、按大人小孩每年定量发放的,谁家要是娶媳妇,首先就要四处借布票,哪一家当年的布票也难多出一床大被和两身新衣的。

“管得着吗?过年买行不行啊?”没想到丫蛋儿对售货员的话很在意,红着脸反驳。

“草还没有没牛眼,离过年还差十万八千里呢,你这小妮子,这么早就要找婆家?哈哈哈……”

售货员笑得开心,大高房子里都是她的声音在四处乱撞。

我见丫蛋儿眼圈红了,还在组织语言准备回击,忙息事宁人,拉拉她,向北边柜台一指。

一种比大脸盆小、比小菜盆大的搪瓷盆,盆口朝外立在橱窗里,这个品种我们以前没有见过。

除了卖布的柜台,大高房子的北、东、南三面全都是玻璃橱窗,这在当时很是时尚。橱窗里摆设商品,我们不用踮脚也能一目了然。大高房子有一个专门打扫卫生的妇女,除了冬天负责烧炉子,剩下的事儿就是用一块抹布擦柜台上的灰和玻璃上我们的小手印。

我和丫蛋儿没少在橱窗上印我俩的小手印。

对我俩来说,大高房子就像一本书,从封面封底正文注释全都熟烂于心了,所以那个新来的盆一下子吸引了我们。那个盆底印着两条小鱼,头尾相反,好像它们在玩一种把自己转晕的转圈游戏,那游戏的名称叫“迷楞歌”,我记得迷楞歌是这样的:

“迷楞迷楞歌,长大做火车,火车一拉鼻儿,到了胡家屯儿”。

我们看腻了印有脖子上挂毛巾的男子的茶缸,他的手套和毛巾都那么白,不真实,因为我们知道,下一次田,或者一个夏天下来,手套是黑的,毛巾是蜡黄色的。

大高房子最南边一排柜台在我印象中从未摆满过,从东到西虎头蛇尾下去。从东门进去向左一拐就是南排最挤的柜台,算术本、方格本、四线方格本,还有纸厚一点的画画本,沾水笔尖、2B铅笔、文具盒、铅笔刀等。

我曾一度迷恋过那里展示的一支包尖钢笔,与那些敞尖钢笔比较,它更像一穗成熟的玉米,那笔肚子里都是甜甜的玉米汁。有一阶段,它们中的一支朱红色笔身的钢笔,从玻璃展台的缝隙里掉到下一层的稿纸上,躺在那里没人管,持续了很多天。我时不时隔着玻璃伸出手,做抚摸状。其实我与它的距离也就一公分多,可我就是够不到它。

有一夜我只好梦见它,我骑着它在村子上空飞,平时高过房子的柳树梢直刮我的脚,我忽然看见丫蛋儿在她家院子里仰头叫我,说什么我也听不清,只看见她穿着大高房子里那块满天星花布衣裳。

丫蛋儿不喜欢笔墨,她很少陪我看南侧的柜台。

那些笔啊本啊过了之后有卖皮球的地方,丫蛋儿特别喜欢这里。皮球身后还常年摆着一只足球、一只篮球和一只排球,好像从没卖出去过,上面有太阳晒和积灰后的痕迹。

再往西就是摆书的地方,记得毛选四卷摆在红布上,有很多本,第五卷出来的时候,大高房子门前放了礼花,那是连夜从县城取回来的,摆成高高的垛。平时其它的书就很少了,只记得记得有唐诗三百首,四大名著什么的。

我在大高房子最大的一笔消费,是背着母亲把她让我花在东柜台的钱我给花在了南柜台。东边的柜台是鞋帽,狗皮帽子,橡胶鞋,雨鞋,还有鸡毛掸子什么的都在那里,我不太感兴趣东边柜台的商品。

一切皆是命中注定,就在母亲打算给我买一双“拦网鞋”的时候,南柜台增加了一本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书里面有许多插图很诱人,故事也很曲折,售货员又不让翻阅太久。我每次翻到冬妮娅那里她就一定索回,我终于狠了狠心,花了4块2毛5分钱买了下来,对家人称是借的,对母亲说鞋子断货。

这事儿露馅时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

丫蛋儿不高兴我看冬妮娅,他说老毛子男的坏,女的也好不到哪里去。其实丫蛋儿只见过二毛子、三毛子,因为我们村有一个二毛子,至于老毛子,丫蛋儿也只是听大人讲的。虽说是道听途说,但大多是一手经验的讲述,这在一些史料里也证实过了。

胡夫子的爷爷胡大干迁来胡家屯的时候,我们这里日本人多,但往北一过河到了山根下,老毛子就多起来了,日俄来回拉锯,我们天木镇是年轮。故而“跑大鼻子”的事儿我的那些叔婶辈并不陌生,胡大干还暗地里组织过和大鼻子对着干的活动。

不过我对冬妮娅很迷恋,特别是她的少女时代,与丫蛋儿比较,冬妮娅更像细锣筛出的面粉,这可能是我最终与丫蛋儿错失良缘的深层次原因。

《爸爸和我》王花朵

在书柜的西边就是稀稀拉拉的小人书了,我瞧不上眼。

那几本小人书连J玲玲家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她家有两大箱子小人书。于是每每走到小人书那里,我都会用手指在玻璃上快速划一条长线,像音乐指挥最后一棒,然后就从西门出去了。

但是好多年大高房子有一处地方对我来说是神秘莫测的,就是北柜台后边的那个门,经常看到各种货物从那个门搬进来上架,他们内部的人包括售货员也都是从那个门进来和离开,开窗板子的除外。

1974年的冬天,我们那里罕见地气温下降到零下38度,家中柴火不足以御寒了,我毅然加入捡煤渣的大军,挎上一个点种的柳条篓,带着铁丝编成的小耙子,活跃在天木镇有煤灰和垃圾堆的地方。

这个职业使我得以跃墙进入大高房子后院一探究竟。

令我吃惊的是,从前门看各是各的呈现场地的大高房子、食品丶土产日杂,在后面全是在同一个院子。

我还发现院子里还有一个做糕点的厂房和一个做酱油的厂房,几棵年纪不小的大榆树遮盖着它们。

如今偶尔和同龄家乡人聊起大高房子,他们大多先是一愣神儿,继而会问:你是说过去那个大高房子吗?

我说是。

他们往往会说:你要是不提,我都忘了它啥样子了。

这就是大高房子的命。

(20190610~11呼和浩特)

摄影:翟瑛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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