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收容二十二天(四)——故乡纪事050

(王阔海《假如昔日重来》2008年)

显然,我们的交头接耳早就被管教看在眼里,“小黑山”曾经怀疑有人告密,但是这件事情是我们几个小孩子商量的,而且都要参与逃跑,告密对谁也没好处。

“小通化”的看法和我一样,“小黑山”还是不信,要不是时间已经不允许了,他可能真会调查出个子午卯酉来。

在锦州逃跑的计划被管教发现之后,我们就偃旗息鼓,不敢再有歪打算了。

每一天,都有一个宿舍的人被带出去送走;同样,每一天也都会有新的人进来。

但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送走,在他们眼里,我们根本不需要有知情权。

第六天早饭后,我、“小通化”等一些吉林籍的男女老少被通知集合,一辆外边被铁栏杆焊死的小卡车停在院子里,车厢没有窗子但是有很多宽大的缝隙。

我们被装进车厢,小卡车摇摇晃晃向山下开去,车厢里被缝隙透进来的光照着,不算亮也不算暗。

小丽居然进了我们的车厢。

(法国画家 Edouard Bisson 作品)

那天摘菜之后,小丽再也没有出现在我们的窗户前。

她那边有女管教,上车的时候,我看见她脸上有红肿,看起来很像害羞。小丽可能骨子里就是个风流人儿,一进车厢就开始瞄男人,在途中,她看上了“大铁岭”。

由于车厢是从外边锁上的,所以也不用管教与我们同车厢,管教们有两个坐在前边的驾驶室里,其他的在另一辆车里跟在我们的后边。

在这样的环境里,小丽放肆起来。

她先是用眼睛勾“大铁岭”,“大铁岭”一看在男女方面就不是老手,他表面轻松,其实很紧张。

在众目睽睽之下,小丽探出脚,她穿的是一种机器缝纫的方格布面的鞋子,脚上是米色的丝袜,看起来像光着脚穿鞋。她先用脚尖一下一下地勾“大铁岭”的脚。其他人看见了,开始起哄。

“大铁岭”的脚好像不是自己的,任凭小丽勾一下就动一下。

“大铁岭,你白长得普白大身的,却是一个废物。”小丽用话激“大铁岭”,普白大身是方言,说人长得很雄壮的意思。

“我是废物?你敢试试吗?”“大铁岭”在众人的嘘声中嘴很硬。

“试试就试试,咋的?你过来呀!”小丽像很热的样子,解开自已衣领下的第一个纽扣,然后脸更红了。

(大卫汉密尔顿摄影作品)

“窝囊废,过去!”不知是谁从后边骂了一句“大铁岭”,然后使劲儿把他推出去,正好这时候卡车一个急转弯,大铁岭看起来像是扑向了小丽,其实是被车甩过去的。

“嘴在这儿呢,你啃我头发干啥?”小丽的浪笑把大家调动起来。

“啃她!啃她!”有几个人使劲儿对“大铁岭”喊叫,他们想看表演了。

“大铁岭”面子上过去不了,小丽嘟着嘴闭着眼睛往前伸出脸,很期待的表情。

“大铁岭”终于脸红了,又有人推了他一下,他的手可能摸到小丽身上了,被电了一样抽回来,转过头,我们看见“大铁岭”的眼睛红红的,像喝醉了一样。

“谁他妈推我?”“大铁岭”凶起来。

“熊样!连丫头的嘴都不敢啃,跟我们凶啥?”有人在角落里奚落他。

“大铁岭”一副要发作的样子,这时车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我看见白天视觉下的锦州站,绝没有27日晚上那么漂亮,那么灯火辉煌,那么迷幻,反倒有种老旧的陌生感,又仿佛每一个建筑细节里都有隐藏的手,随时可以伸出来抓你。白天的锦州站让我觉得它是一个要尽快逃离的地方,是一个处处会有“小黑山”的师徒们出没的地方。

我们被带到车站的一个内部通道,管教们前后押着我们进了站台,直接被带到一节围着警察的车厢。上车之后才发现,车厢里已经坐了半车厢与我们一样的人,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被送来的。

全都安定下来之后,车厢的两头各有两三名警察和管教把守着,中间也插坐着几个管教。

从车窗玻璃向外看去,普通旅客此时才开始上车。

我们坐的相当于一节专用车厢,而且规定谁也不许开车窗。

那时绿皮火车的车窗是按住一个卡扣向上抬起的,开窗是一件费力气的事儿,不是一下子能打开的,所以管教们也不用太在意我们打算开窗逃走。

列车缓缓开出了锦州,我开始以为这是要开往我的家乡。这节车厢没有列车员,而且通过时间判断不是蝴蝶眼睛的车次,可我还是满怀期待频频向列车连接处张望,可出现的列车员却没有一个眼熟的。

此刻,从家乡开往锦州的另一列火车上,我们胡家屯的李姓治保主任正在列车上,他的目的地就是我刚刚离开的锦州收容所。

在翻遍了县城大小厕所的化粪池之后,我的家人没有发现我的尸体。

我的舅舅在一家地方国企做车间主任,他想到了去火车上打听。很巧的是,他找到了蝴蝶眼睛女列车员。她向我舅舅完整地回顾了4月27日下午5点多之前我的经历,并且以她的经验猜测出我可能被收容所收留了。家人就找到胡家屯管事儿的人,他们派了这个姓李的治保主任,带着介绍信往锦州赶去。

(法国画家皮埃尔·奥古斯特·科特作品)

就在我昏迷在铁岭收容所的通铺上时,治保主任见到了锦州收容所的人。治保主任虽然没有拿着我的照片,但是连头发长短和棉裤有一个豁口都向管教描述了,得到的答案是管教矢口否认见过我这么一个人。

他们害怕责任,可是由于他们的害怕,刚刚有了一线期望的我的家人,再次陷入绝望,直至在我消失第20天的时候,他们才从一个看见我被押送的熟人那里获知我还在世。

心怀回家的幸福憧憬,看周边的一切都温暖起来,等火车过了大虎山,我开始觉得不对劲儿了,不仅眼前的景物是陌生的,那些站名也是6天前我没见过的。

我有一个习惯,坐火车的时候喜欢琢磨每一个大小车站的站名,猜测它们的意思,甚至幻想那些最早给它们起名的人的长相和起名时的场景。

所以我对路过的站名印象特别深。

最后还是“小通化”帮我答疑解惑了。

他告诉我,锦州是辽宁省管辖,所以我们要先被送到辽宁省的收容总站铁岭,然后在铁岭等着人汇集齐了,足够送一个批次,再送到吉林省收容总站四平,之后从四平送回各自的家乡县城的收容所。

我当时用我的算数知识计算,锦州呆了6天,那铁岭也得呆6天吧,再加上四平的6天,回到老家收容所就是十八天,太漫长了。

哪知我这种幼稚的计算根本不符合他们的遣送逻辑。

在铁岭还好,只呆了3天,中间的那天因为生病昏迷了一天,所以煎熬只剩下了两天。但是到了四平,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整整关了11天,而且还在我身边死了一个人,一个老瞎子。

列车咣当咣当地行进在苍茫、陌生的路上。在这节车厢里,如果我们去厕所,是不能锁门的。其实在我看来他们是太紧张了,厕所的窗户被临时封住,一时半会儿是打不开的。

在我左前方的三人长椅靠过道的位置,坐着的是小丽。

她好像永远也不累,一上车就开始东瞟西瞟寻找目标,要开始捣乱。

从背影看,她的对面坐着一个年轻的管教,看年龄与28日晚上我在锦州站第一个遇见的警察相仿。管教坐在对面,我天真地觉得她会收敛的,哪成想在一半人昏昏入睡的时候,她又开始玩弄人了。

“管教,我疼……”小丽蹙着眉,一手像掐腰那样抚住肋骨。

“哪儿疼?”小管教估计是刚工作不久,没什么经验。

“一会儿这儿疼,一会儿这儿疼。”小丽演戏真是天才,她咧着嘴蹙着眉用手在肚子上比划来比划去,装作疼得受不了,站起来又弯下腰去。

小管教有点担心,叉开手,大约是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她。

“就这儿疼……”小丽一把抓住小管教的手,往自己的胸脯上按,还疼的哼哼唧唧的。

(高更画作)

小管教可能是碰到了他从未碰过的东西,一下子抽回手来。

“正经点!”小管教背对着我,但我看到他发紫的耳朵,没想到他比“大铁岭”还嫩呢。

“管教,你帮人家揉一揉嘛,人家疼得好难受啊。”小丽继续作乱。

这时一个中年管教走过来。

“啥事儿?”中年管教问。

“她说她肚子疼。”小管教紧张地抢着回答。

“你能不能老实地到铁岭?还是我再给你来点特殊的?”老管教对小丽说。

“嘻嘻!这会儿又不疼了,谢谢管教叔叔啊!”小丽看来对老管教很害怕,立即恢复了常态,还装出单纯可爱的样子。

列车进了铁岭。

铁岭也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地方,那时候我听有人说“火车好坐铁岭难过”,大概意思是铁岭的铁路管理的“铁”严,任何人不买票坐车都别想混过去。

但是我在铁岭遇见了一个朝阳的叔叔,为人善良老实,没有“起子”的坏,也没有“大铁岭”的贼,不知为什么他也进来了,而且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到铁岭当天,可能是“大铁岭”快露馅了,他显得局促不安,于是就找我和“小通化”商量逃跑。

铁岭的收容所没有铁栏杆,是高高的砖墙上边带有铁丝网,不知道是不是有电的。没有梯子或者大人举送,我和“小通化”无论如何是逃不出去的。

这次没有了“小黑山”,不知道他被分到哪里去了。“小通化”先是描述了他家好吃的牛舌头饼干,还有他妈妈对小孩子的好,然后主要是说通化和通辽离得很近,我们先到他家,然后和她妈妈要一些钱,我俩再一起去我家。

至于之后,谁也没想,“小通化”也没说。

至于我,在越走越陌生的地方,还有漫长的被遣送的时间等待,巴不得赶快跑出去。

“大铁岭”说他先把我俩送上墙头,然后他再翻过墙领着我们跑。他没有要求我们和他一起,但是那时候“大铁岭”为什么要带上我俩呢,我没思考过。

铁岭收容所的通铺没有锦州的那么长,大约一个铺10个人左右,而且每个人都有比较宽松的铺位,也不会去趟厕所回来就没有了睡的地方。

第一个晚上,我是住在通铺的上床。半夜我被脚上的一阵疼痛弄醒,醒来后发现一颗头上两只亮晶晶的眼睛在看着我,还笑眯眯的。是他,在扭我的腿。院子里的灯杆上彻夜点着大号灯泡,特别是上铺的人,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个扭我脚的人白天我见过,特别瘦,好像永远不困,眼睛闪亮闪亮的。他扭完我的脚,见我没有叫起来,十分不解的样子,还像孩子一样偏着头想了一会儿,他显然没想明白,接着去扭睡在我旁边的那个壮汉的脚。

(法国画家爱德华·比森作品)

这一下惹麻烦了,壮汉被疼醒之后,瘸着脚跳到地下去揍那个眼睛闪亮的人。打斗的声音引来管教,管教上来就揍那个扭我脚的人。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人是精神病,但是平时看不出来。他早几天来到这里,已经扭过好多人了,原本管教是把他单独关在一个房子里,但是不知为什么他能跑出来。

前几次人们睡觉的时候,本是头朝外的,精神病人本来是挨个扭别人的头,后来人们改为头朝里睡,他才开始扭脚。

我的脚受伤不重,只是有些酸痛,可是第二天我高烧到昏睡,水米不进。

在收容所里,人与人之间要么是冷酷的对待,要么就是包裹在谎言下的冷酷,谁也不关心谁。

大约是中午吃完一碗红红的高粱米饭之后,我开始摇摇晃晃走不稳路了,更爬不上上铺去。我下铺的辽宁朝阳的中年男子把他的铺让给我躺着,他就坐在我的头边。

我不知不觉就昏迷过去了。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斜斜的并不刺眼的夕阳照在我眼睛上,我睁开了眼,头上有一块毛巾,还有点凉。

“你可醒了,一下子睡了大半天。”朝阳叔叔帮我移开毛巾,我头边还放着一只二大碗,里面装着半碗凉开水。

“渴了吧?喝吧。”朝阳叔叔端起碗。

这是从连鬓胡子警察之后的七八天中我第一次体会到温暖,估计我在喝水的时候,是掉了泪的。

“我跟管教说了,一会儿他们给你做疙瘩汤。”不知道他为什么有那么大的本事,能让管教要求厨房给我做疙瘩汤。疙瘩汤端过来的时候,厨房师傅喊到:

“病号饭,谁的?”

原来这碗疙瘩汤叫病号饭。

我恢复得很快,吃碗疙瘩汤,到了晚上就好多了。朝阳叔叔可能是看出来“大铁岭”和“小通化”我们的计划,旁敲侧击提醒我:

“小通辽,有点耐心,离家越来越近了。”他不提家还好,这一提我恨不得马上飞回家去,虽然我病好了一些,可身体还感觉飘乎乎的,特别想安稳的睡在自己家的炕上。

“外边坏人很多,你没经验,看不明白,听管教的,没错。”他继续开导着。

而我已经铁了心,当“小通化”从门边一闪而过的时候,我立即追了出去。

“完了!”“小通化”很懊丧的表情。“大铁岭被拷起来了。”

“被谁拷起来了?”我急着问。

“被管教和一个男的拷在一起,就是挨个拧脚脖子那个。”

“那我们咋办?”我问

“不知道啊!”“小通化”没注意了。

“小通辽,你过来!”管教在喊我,我磨磨蹭蹭走过去,管教站在另外一个宿舍的门口。

他身边站着一个高个子老头儿,拄着一根拐杖,应该有五十多岁六十来岁,我一见到他就知道不能叫叔叔而是叫爷爷那种年龄。

“这个老瞎子你带着,你换到这个房子住,吃饭、睡觉、走路,都不能离开他。听明白没有?”管教指着老瞎子命令我。

我当然听明白了。

这对我不是难事,很小的时候我父亲就严格要求我尊敬老人,连不认识的老人迎面遇上都要叫爷爷奶奶的打招呼。

老瞎子也是吉林省人,我记得家在白城子那一带。

他高高的个子,眼睛虽然瞎了,但后来的一些事情证明,他好像什么都明白,而且像山谷一样深,又很神秘。随着自己年龄渐长,每每回忆起老瞎子,越来越觉得他一定有很丰富的人生。

可惜那时候我哪里明白这些,连他死在我身边都没有发现。

(未完待续)

(摄影:翟瑛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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