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诊手记】送孩子出国之前,你跟他们足够亲密了吗?
下文中的患者岚岚是从日本留学回来找我面诊的。按传统精神科的诊疗标准,她当时的情况可以被诊断为酒依赖、双相情感障碍、创伤后应激障碍。而我根据我多年的临床经验,我把她诊断为“创伤后应激反应失调”。
岚岚的问题根源在年幼时就已埋下。她成长在单亲家庭,父爱缺位,母亲经常怀疑和指责她,亲子关系欠佳,以致后来她出国留学遇到了很多难题,也没有好好与母亲沟通。
另外,岚岚在恋情关系中缺乏理性,总受伤害,这也与从小缺失父爱有关。她的内心极度渴望异性的关爱,在前男友伤害她以后,她更加痛苦、崩溃。
所以,长期的压抑、自我施压和叠加性创伤让她出现了酒依赖和情绪问题,这几个因素又相互影响,形成恶性循环。如果不接受系统治疗的话,病情恐会恶化。
在面诊中,我尊重岚岚的意愿,向其母亲隐瞒了一些创伤细节,但我充分地向他们解释了问题的根源、复杂性和严重性。
借着岚岚的经历,我想向家长们提两点意见:
不要把到发达国家留学想得过于简单、美好,必须重视文化冲突,甚至是欧美国家的毒品泛滥问题,做好充足的准备;
再者,送孩子出国留学之前,一定要认真评估孩子的心理状态,能否承受国外的压力,以及跟孩子提前沟通好,在国外遇到问题时,应如何应对。
——何日辉
(下文作者:何日辉的学生Lily)
这天的面诊来了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叫做岚岚,20岁出头,来自福建,大大的眼睛,脸庞在黑色卫衣和鸭舌帽的衬托下,雪白雪白的。妈妈和舅舅陪着她,坐在黄色沙发上有点拘束。
我低头看了一下他们填的面诊信息表,上面写着“酒瘾”,我有点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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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说,岚岚从小挺懂事的。5年前,岚岚独自去日本留学,头几年挺顺利的。但去年,当母亲提出去日本看望岚岚的时候,女儿竟一再拒绝,“后来连电话都不接,邮件也不回,日本那边的亲戚说,岚岚发生了很多事,有点不对劲。”
妈妈看了岚岚一眼,像是想说什么但又咽下去了。
“后来我就把她接回来了,发现她很爱喝酒,如果我们不制止,她能喝一整天。喝了之后发脾气,砸东西,见谁骂谁,说我们教育方式不对之类的。家里人多,别人普通聊聊天,她总觉得实在议论她,很敏感”,
“酒醒了之后,她就挺正常的。但如果不喝酒,她的胸口会闷、会痛,以前还会手抖。我带她看过几个医生,说是酒精依赖。还有诊断双相的,但我不太相信,配了药,但效果不好,后来还吃了点中药。”
妈妈介绍得比较简短,何主任便让她和舅舅先回避一下,他跟岚岚单独谈。
插一句说明,我们机构的面诊流程通常分为3个阶段——先是家属先介绍情况,患者可以选择在场听着,也可以选择回避;接着家属必须回避,患者单独跟何主任谈;最后是把家属都请回来,何主任作诊断、总结。
这样的3个阶段非常有必要,尤其是跟患者单独谈的阶段。不少患者在父母离开面诊区域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何医生,他们真的听不到我说话吗?
这样的患者有很多想法、经历并不愿意让父母知道。
岚岚就是这样的患者之一,她故意压低了声音,表情有点顾虑。
何主任说:“岚岚,刚才妈妈介绍了一些你的情况,但比较简短。现在妈妈回避了,我想听听你的说法。毕竟,不管家人怎么说,你自己的想法和感受才是最重要的。”
岚岚想了想,说:“我小时候有些创伤”,她的眼眶瞬间就红了,伸手到眼镜后擦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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岚岚说,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妈妈带着她压力挺大的。妈妈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说话比较冲,但其实为人很好,“我非常能够理解妈妈”。
因为妈妈忙于工作,岚岚小时候住在外婆家。“我的性格比较叛逆,有自己的想法。妈妈没时间管我,可她的那些姐妹、还有外婆会来管我,”
“她们经常说我不乖,说一些自以为开玩笑、但是很伤人的话。我知道她们是无意的,她们也很爱我,给我买好吃的。但我心里很不舒服”,
“小时候的事,我一直压在心里,直到今年才跟妈妈说。我只是想告诉她,我现在的问题与那时候有一定关系,但我不怪任何人,我能够理解,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
“但是妈妈不能理解,她对亲人非常维护,责备我不应该这么想。其实我也能理解妈妈,她的压力也很大,要靠家里的亲人照顾我,外婆又要照看那么多孩子”。
岚岚是为数不多的、对自己的问题有比较清晰认知的患者,表达也非常有逻辑性。后来得知,她在日本曾经攻读过心理学。
“那你喝酒的问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面对认知水平比较高的患者,何主任知道不必过多地纠缠于他们的痛处,在关键的时候、抛出关键的问题就可以了。
“一开始喝酒是在日本,遇到了很多事。我当时压力很大,要努力学习,还有打工赚钱付房租”,岚岚说。
“妈妈没有在经济上支持你吗?”何主任有点纳闷。
“日本那个大学的宿舍是要申请的,我申请不到,就算申请到了也要先付定金。我跟妈妈说过这件事,但她觉得很奇怪,还说我是个学生为什么要在外租房子。我就不想多说了”。
“你跟妈妈的沟通方式是不是很有问题?”,何主任有所觉察。
“是的,这一点我有意识,母亲可能只是多问一下,但我会觉得她质疑我,然后往不好的方向想,我就不想解释了。妈妈其实刀子口、豆腐心,骂完我还是会给钱的,但她的姐妹们又会说我不乖”,岚岚说。她对自己的问题有自知,但她控制不了。
所以,在日本就读5年,妈妈给的生活费根本不够支付房租,岚岚白天上学,晚上还要到很远地方做兼职。她不喜欢原来的学校和专业,便瞒着母亲转学。新学校的学习压力非常大,她硬扛着,更拼命地学习、赚钱,“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而这些她都一直瞒着妈妈。
在长期的压力和劳累下,岚岚抑郁了。“我高中就自残过,但不严重,我怕疼。自杀的念头是今年2月份开始的。那时压力最大”。
岚岚开始失眠,她吃安眠药,但最多只能吃两颗,不敢过量。渐渐的,安眠药不管用了,她便通过喝酒来改善睡眠。
“为什么会想到喝酒?你从小就接触酒精吗?”何主任问。
“没有,我出国前不爱喝酒。可是日本的酒文化特别厉害,他们觉得喝酒很正常。开学时老师带着学生们旅行,老师都会要求学生喝酒,否则就是不尊重,我几乎就是被灌的。”
虽然知道日本人爱喝酒,但大学老师居然要求学生喝酒,这样的“异域风情”让我们惊讶!
除了学业、经济和跟母亲关系不良带来的压力之外,岚岚还经历另外一个重大创伤。那是导致她发病的导火线。
“我在日本谈了个男朋友,也没甜蜜多长时间,我发现他很暴力,打我。我提出分手,可是他不同意,到我住的地方堵我,在校门口堵我,拿走了我的证件,还恐吓我,不许我分手,整整一年半”,岚岚说,那段时间她非常恐惧,连人身安全都无法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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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他又打我骂我,他一米八的个子,使劲地推我,我的头撞到桌子。我精神崩溃了,像疯了一样砸东西,大吼大叫,有十几分钟我完全没有记忆,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那次没有喝酒”。
岚岚清醒过来后,发现自己光着脚,满身都是被玻璃划破的伤口和血迹,那位男友已经走了,她只好自己上医院。“我当时的样子肯定非常不正常,医院的人看到我不让我看病,说等我清醒了再来。”
从那件事以后,岚岚喝完酒就会失去理智,狂砸东西,如果有陌生人不经意地看她一眼,说一句话,她甚至还踢别人。
恋爱的巨大创伤,又加重了岚岚的酗酒问题。“我开始怀疑自己,压力太大了,妈妈还问我什么时候能来看我的毕业典礼,但我那么多事情瞒着她。我干脆不接电话,躲起来,工作和学习都做不好了,最后只能回国了”。
岚岚还告诉我们,有的日本人对华人并不友好,甚至歧视、攻击,她挺孤独的。“回国前一天我还被打了,一个学长要我跟他喝酒,我不愿意,他就打我,抓着我的头往地上撞。我不敢还手,日本的法律对外国人比较严苛”。
何主任神情很凝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真的很坚强,很不容易,如果换了别人,可能早就崩溃了”。
我想,如果岚岚的妈妈知道孩子受了那么多的苦,她肯定肠子都悔青了。可能岚岚当初也没想到,本因喜欢日本文化而出国,却发现国外的世界并非自己想象的那么美好。
“那你在日本接受过心理治疗吗”何主任问。
“有,但根本没有用。有的心理诊所给我开药,吃了之后昏昏沉沉,不敢再吃了。所谓的催眠就是跟我不停地说,还有个治疗师给我吃了颗药,我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她就说催眠过了,处理好了,你去付钱吧!”岚岚觉得那非常可笑。
其实,岚岚体验那些都不是真正的深度催眠,但她被误导了。所以,她一开始听母亲说我们这里也是做催眠的,有点抗拒。不过,她看了我们的一些成功案例文章,主任又跟她解释了真正的深度催眠之后,她便有所理解了。
把妈妈和舅舅请回来会谈后,何主任按照岚岚的意愿,有意地避开了一些经历,或者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
但他深刻了分析了岚岚的问题根源。
“酒精依赖是比较明显的,你现在已经有躯体戒断症状了,不喝的话会出现胸前区疼痛、手抖、烦躁等。但对于双相情感障碍的诊断,我不认同”,主任说。
“你的一连串问题,都是叠加性创伤导致的,我们提了一个新的诊断,叫做创伤后应激反应失调。”
“小时候的创伤,是亲人对你的语言伤害和母亲的不理解,导致你跟母亲并没有真正的沟通。你出了什么事不会告诉她,你也没有真正信任的人可以倾诉,负性情绪一直积压着,这是最根本的前提。”
“你在日本遇到的一连串事件,又是典型的重大创伤。心理压力导致失眠,在加上日本的酒文化影响,便出现了酗酒”。
“其实,酒瘾、发脾气,情绪波动都是表象,病根是一连串的叠加性创伤。所以,在治疗方面,除了吃药控制戒断症状外,如果想高效康复,还要做深度催眠下的创伤修复。还要做家庭治疗,母亲必须改变,建立良性的沟通”,主任有针对性地开出了“药方”。
写在最后的话:
我对岚岚印象非常深刻。她对日本的描述出乎我的意料,这是其一;更主要的是,她与母亲沟通不畅的程度着实让我惊讶。
我见过很多青少年,他们跟父母的关系不太好,缺乏心理上的沟通,相互无法理解。可是,如果有现实困难,尤其是经济问题,孩子还是会选择向父母求助。毕竟他们知道,自己无法经济独立,而父母又有义务和能力。
可是岚岚的情况却非常极端,她情愿自己玩命地拼,都不愿意跟母亲求助。从正面看,这是独立、能干,但从心理上看,是岚岚的内心与母亲严重疏离。
岚岚之所以向母亲隐瞒这么多创伤,一方面是不想母亲担心,另一方面是在她心底里认为,就算她倾诉、求助了,母亲也不会理解,反而会说教、责骂。
她说母亲是自尊心很强的人,她又何尝不是。虽然明知道母亲是爱她的,只要她开口,母亲就必定会帮助。但对她而言,既然不被理解,这种帮助如同是讨来的。她宁愿不说,不要。
有时候,我觉得最糟糕的事并不是孩子遇到了挫折,而是他们受挫之后选择自己默默承受。尤其是在国外留学的孩子,与父母相隔千里,如果遇到了重大问题又不相告,父母根本无法觉察。等到心理、行为出现问题了,父母才惊诧:孩子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孩子怎么不跟我们说?
像何主任说的,预防青少年精神心理障碍的最好方法是建立并保持亲密的亲子关系。我想,很多家长,包括我在内,都要好好反思:在孩子逐步离开自己的庇佑、走向社会的时候,我们跟孩子的关系足够亲密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