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掉洗澡水,留下孩子
站在石河子游憩广场,下午的太阳暖暖地裹在身上,音乐喷泉和着《新疆好地方》有韵律地把水柱瀑布似的在天空里织开去。有一种感人至深的东西打心底里流淌过,我呆呆地立在那儿,一声不响地把眼泪洒下来。蓝天下睡着一座长满青青小草的阳光闪烁的山坡,徜徉着一群满怀理想主义情结的少男少女,他们或许没有一顿饱饭吃,也没有五颜六色的衣服穿,脸上却荡漾着健康的喜怒哀乐。给学生上课的前五分钟,我从《我们这一代》里抽出两段最精彩的部分,十分用心地朗读出来。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说,在目所能及的范围之外,有一群跟我们年纪差不多的人过着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他们打架斗殴,偷鸡摸狗,深夜挑灯夜读托尔斯泰、培根,有人拉提琴唱起了‘红河谷我的故乡,想一想留给我的悲伤’。其中一小部分人发展出苦行主义的萌芽,一天徒步跋涉60公里、睡在碎石块上、狂风暴雨天登山,他们说,苦行为精神的力量作证。尼采说,人生充满苦难,最苦的是这些苦难没有意义,苦行者以自己的意志求苦难,从而赋予生活以意义。
事后,是苦难而不是康乐成为引人入胜的故事。因为苦难给予生活以深度。不过这是修成正果者的苦难,是经历了苦难依旧腰杆挺直,甚至乐在其中,苦难因为它的成就而获得意义。我们爱听过来人讲述曾经的苦难历程,却不准备在今后的生活中经受苦难,因为苦难通常把人压垮,而不是使人更加坚强。诗人说,夜路漫漫,何处是归程。一个人走太孤单,两个人就会感到一些温暖,如果几十个学生中间有那么一两个人打算走一条人迹较少的路,我会兴致勃勃地告诉他,你不是孤单一人,虽然丛林里的脚印被2015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覆盖,到底还是有人走过的。
埋头教书日久,竟然忘记了那一丝丝动人心弦的旋律。深更半夜走在被月光照得发白的马路上,仰望天上的繁星,心里忍不住伤感起来。吃饭、做事、车水马龙,阿克苏似乎与内陆的一座小城没什么两样,心里头的那股感动怎么突然消失不见了。我找啊找,似乎只能在乡土音乐里,在天山的深处,在郊外寂静的村庄依稀闻到它的味道,所以我天天听那几首民谣,心里想着来年一开春就去天山深处苦行。孟珂说人人希望过好日子,阿克苏这座屁大点的城市显然不是过好日子的地方,到底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身体上、书本上多沾点泥土味心里舒坦,坐在托木尔雪峰脚下离广袤的天空特别近。再大的房子,无论修得多么富丽堂皇,总没有去野外呼吸流动的清新空气觉得自由自在。
第一遍读《堂吉诃德》我就笑不出来。一个五十来岁饱读诗书的中产阶级放着舒舒服服的好日子不过,偏偏迷上中世纪的’游侠骑士’,一心要复兴骑士文化,当一名行侠仗义的盖世英雄。哪怕耳朵被别人切掉一块,被人打得皮开肉绽,他也毫不在乎,只当是英勇无畏的骑士必然经受的考验。关心他的人销毁家里所有与骑士有关的书籍,苦口婆心地劝他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他全然不当回事,一次又一次带着那位像他一样傻的“桑丘.潘沙”出生入死。骑士的荣誉,公主,城堡,海岛,堂吉诃德着了魔似的把小旅馆当做城堡,把刚刚还在厨房里收拾桌子碗筷的旅馆老板的女儿认作美丽高贵的公主。老板早就看出堂吉诃德脑子有毛病,随便给安排一小间草房住宿,他也不以为意,深更半夜一个人披甲执锐保卫城堡,在他看来这是游侠骑士的基本职责。
一帮留洋归来的同学年底聚会,KTV莫名其妙点了一首不合时宜的<智取威虎山>,众人尴尬地笑了笑。他的神经却深受触动,一个人坐火车回了趟东北老家,走在进村的崎岖公路上,站在威虎山上,全身心回到了公元1946年。我对威虎山不甚了解,却萦绕在知青支边、民族迁徙融合的梦境里,我试过跳出来做一些轻松愉快的事情,结交朋友,聚会谈发财,却有点心不在焉。古城西安给了我一个诗歌梦,我不得不常常朗诵诗歌,高大的天山、广袤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给了我一个粘着泥土的古典梦,我时常梦见自己到了一座从未涉足过的迷宫似的雪山上,带着砰砰跳的心脏一直走啊走。
今人眼俗,活在梦里是不是好的尚有一些疑问。经历过的人不会有此一问,他打心眼里热爱出现在梦里的人和事,甚至飞蛾扑火一般奔跑追逐,一次又一次活在过去的那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