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蓉:《四郎探母》“坐宫”的唱做
程玉菁、王瑶卿、王玉蓉
当年,我到北京来拜王瑶卿先生为师,头一出戏学唱的就是《四郎探母》。这出戏本是师父的拿手戏。他当初陪谭鑫培老先生唱这出戏,成了他们有名的对儿戏。师父早年在宫中演戏,接触过不少旗人贵妇,对他们的行动、坐卧,有过仔细的观察。我向师父学《四郎探母》铁镜公主的时候,师父首先就告诫我:旗人规矩大,礼数多,梳上旗头可不能来回晃,回身看东西的时候,头跟身子要一块儿转,这样才透着端庄、有身分。
公主出场唱四句[西皮摇板]:“芍药开牡丹放花红一片,艳阳天春光好百鸟声喧…”师父教的与一般唱的不大一样,“丹”字要高,“艳阳天”不能太长,唱得干净利落,“好”字耍腔,“百”短促,“鸟”和“喧”放出去。这两句唱来有跳跃性,表现了她此时心情上的轻松愉快,和她上场时轻盈的步法是一致的。唱完第三句“我本当与驸马消遣游玩”,要从门外住房里看一下四郎。看的时候脑袋不要单转,而要整身子转,成侧立。两只手都在前面,不背手,手也不扶腮,只把手一抬,眼往四郎坐的地方(中间小座)斜瞟一下;头侧一下,给观众看个侧脸。唱完末句“怎奈他终日里愁锁眉间”后,进门。进门时不能低头,只把脚抬一下,走出门坎儿来。脚整抬,不要欠脚。这几个动作做得要“帅”,要不失身分。旗装穿的是花盆底鞋,走起来步子是很有讲究的,既不是小生步,也不是八字步。小生步是亮靴底,旗装可不能亮靴底,而是大步走。公主走时腰是直的,收腹,挺腰,脖子梗着,主要是腰上的劲儿,腰上没劲就走不好看。
王玉蓉《四郎探母》
夫妻见面之后,公主看出四郎有心事,要猜一猜他的心事。四句“莫不是”,在唱腔上,与其它的[西皮慢板]的唱腔区别不大,但是师父教时,要求特别注重唱时的情绪。尤其是那一句“莫不是怀抱琵琶你就另向别弹”,结尾时加一个“哪”,急促地煞住,加以做出不高兴的神情,就把公主埋怨的心情唱出来了。这才能引起四郎因为委屈而哭,公主才又安慰他:“猜不着,你别哭哇!我跟你闹着玩儿呢!”这里自然地表现出夫妻之间的感情,是需要注意的地方。后面,公主看到四郎是在思亲拭泪,心里有数了,接过孩子,打发丫鬟下场,才叫四郎:“驸马,你这儿来。我这一猜,就猜着了。”然后唱末一句“莫不是思骨肉意马心猿,”其中“骨肉”唱时拔高,突出这是问题的中心。
这本是一出写情的戏,既表现骨肉情,又表现夫妻情,整个戏都要抓住一个“情”字。唱出情来,才能感人。这一段戏的“四猜”既包含着小夫妻之间平日相逗的情趣,又表现了公主想为驸马解愁的深情,同时又还带有一点担心埋怨的意味,公主的感情是多面的,复杂的,只有在这里把情铺垫足了,后面的盗令、回令才有可能。
公主盟誓唱[快板],必须注意气口,注意偷气、换气,注意抑扬顿挫。比如这里的“我若是走漏他的消息半点”一句中的“他”字,耍个小腔,换气,然后再接“消息半点”;也可加上个“的”字,要垫在“他”的小腔后换气处,然后在开始唱“消”字时,带着手再换一口气。“尸不周全”四个字不能拉匀了唱,师父唱时;把“尸”字拉长,“不”字是轻轻的,一出字就马上接“周”字。这样唱可以有变化,有起伏,有感情,好听。
【1937年百代唱片】
当公主听四郎说井非姓木名易时,又气又委屈:和他共同生活了十五年,连真名实姓都没有,真是欺人太甚!“今儿个说了真名实姓还则罢了,如若不然,奏知母后,哈哈!要你的脑袋”这是真生气,她是公主,是萧银宗的宠儿,又是北国武将家风,怎能容得下这样的欺骗?一怒之下,根本就顾不上刚才起过誓。但十五年来,他们又的的确确是恩爱夫妻,她十分爱自己的丈夫,因此下面这句“你害苦了我了! ”又是那么的痛苦,她气哭了,这句念要带哭音,念完把脸一扭,左腿往右腿上一搭。她这时的感情和心理状态,极其复杂和起伏不平,这段表演有刚,表现她生气的一面;同时又还要有点柔,表现她夫妻感情的一面,人物才不简单化。
四郎表家园这段戏,公主的感情也是一步步变化的。开头她把孩子撤尿,尿完了,把旗袍抖一抖,又稍抬起身,把溅在旗袍上的尿擦一擦,还回答四郎说:“还管住我孩子不撤尿吗?”这都是很生活的,但她在赌气,并不很注意听他说,不爱搭理他,这个情绪要贯穿下来。念的、做的都只能在过门中进行,千万不能影响人家的唱。直到听说“佘太君”,情绪才开始转变。她知道佘太君这个人,而且非常景仰她,驸马是她的儿子,这可不一般。于是,身子挪一下,慢慢转向四郎,听得也就比较仔细了。越听越聚精会神,才可能在四郎唱出“我本是杨”的时候,马上站起来,一伸手去捂他的嘴,要他别说下去。然后示意到外面看看有人没有。出门后,公主只看上场门,看的时候,背向观众,还要注意旗头不晃,脖子依然要梗着,身子往左稍一摇,右脚一颠,右肩稍高一点;紧接着身子往右稍一摇,左脚一颠,左肩稍高一点。动作是这个样子,可是做的时候心里一定要想着你是在察看有没有人。观众看见是你的背影,你心里如果没有,观众不知道你在于什么。背上有戏就是要心里有戏。
王玉蓉《四郎探母》
看完回到屋里再念:“杨什么?”等听到“我本是杨四郎”一征,一下子就傻了,两眼发直,身子往后退,不管四郎唱下去,;直退到“九龙口”,楞在那里,四郎唱完那段,空一板,才“呀”了一声。这“呀”字出口,还是不动,胡琴拉到过门的最后才动,向前走两步,唱[快板]。这段[快板],感情变化很大,“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十五载到今日才吐真言”,是说明她惊异的心情,这里既没有敌视,又没有埋怨。紧接下去就是对丈夫的关心。“原来是杨家将把名姓改换,他思家乡想骨肉不得团圆。我这里走向前再把礼见....”这里表现出公主对四郎的理解和敬仰,唱时必须要有感情,演员唱不出感情,只唱出每个字的高低长短,是感动不了观众的。“思家乡”三个平声字,一样的高上去,三个字三板,摆得匀匀的;“想骨肉”三个仄声字,低下来,骨、肉两字都是“双的” (不是单音,而是每个字耍小腔),唱的时候,要充满对丈夫的同情。
接下去就是四郎与公主“对口”〔快板〕了,这是最抓观众的地方,可是很难唱。师父常说:“你把[摇板]唱好了,才算好哪!” [慢板]有腔,把腔唱好,在一定的地方,观众就会叫好。可是〔快板〕和〔摇板〕 (〔摇板〕没有板)就全凭气口掌握得好,快慢有变化,可是都要有尺寸,什么地方使劲儿,什么地方一带而过,就要练。
《中国戏剧》1987年03期
京剧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