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剑随笔:一张照片——怀念我的祖母与父亲 / 轩诚清读(第1779期)
文/读:梁轩诚
编辑:梅立生
书架顶上那张熟悉的照片
昨晚因事逗留在咸阳,晚上住进了已经许久没有住过人、父亲以前的书房里。工作完我歪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打量着这间父亲住了多年的屋子,无意间眼睛被定在了书架顶摆着的一张照片上。
这是我小时候最熟悉的一张照片,奶奶去世前一直挂在她炕边的墙上。照片里的人也都像后来见到过那个时代、许多家庭合影里的人一样,表情木木的看着前方,十一个人竟没有一个人笑。
奶奶与她的十个孙辈,C位是三岁的我
那时我父母在远离家乡几百里外的陕北小城工作,每当放假、或者有什么机会,我就会被送回老家住一段时间。小我七岁的妹妹出生之前,我是奶奶最小的孙辈,也是她唯一的亲孙子,所以奶奶对我疼爱有加,回老家时我总是和奶奶睡在一个炕上。每天晚上靠在她的怀里,听着她一边呼噜噜的抽水烟、一边哼唱着我听不大懂的秦腔唱段;或是早上躺在床上,听她讲那些陈年往事。这时我总会搜寻着顶棚上、墙上,看有没有什么有趣的发现,最后我的目光都会定在这张照片上,然后和奶奶用同样的语气挨个点名:“宝姐(大姐的小名)叫个啥?”奶奶就会顺着我的腔调回答:“宝叫梁宝琴”;“五哥(大哥五五年出生、恰逢爷爷55岁,小名重五)叫个啥?”“五叫梁学敏”;“琳(二姐)姐叫个啥?”,“琳叫梁琳燕″;“铁蛋(二伯父身体不大好,所以二哥、三哥小名分别叫铁蛋、铁链)叫个啥”?“铁蛋梁学忠"……就这样一往下问,到最后总是这样的:“我婆(我们老家把奶奶叫婆)最爱谁?”“最爱学学娃”。“学学娃叫啥?”“叫个梁学剑”。
1971年底,爸妈送我和奶奶、大姐回了三原
我是1970年5月21日出生在陕北小城宜川的,在我出生的前一天,伟大领袖在天安门城楼上对全世界说:一切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史称“520”声明。那时父亲刚刚从北京被周总理接见回来,热血澎湃的忘记了前几年被打成黑帮分子、都准备离职回家的痛楚,就据此加上我在家里的辈分,给我起了个紧跟时代的名字:梁学声。奶奶后来听了说:学什么声,这些年把人害的还不够?男孩子就要刚强、要血性,叫学剑。
虽然在我出生之前奶奶已经有了九个孙辈,但因为大伯、二伯都是爷爷的前房生的,除了姐姐,我是第一个流淌了她血脉的孙子。所以我出生后奶奶不顾年事已高,得到消息就带着平时照顾她的大姐,一路奔波来到了陕北照看妈妈和我。那时陕北的自然条件非常恶劣,父母的工资也不高,家里日子自然就过得很艰苦,一年多以后,父亲实在不忍自己的老母跟着受罪,就说服了妈妈,忍痛让奶奶带着一岁多的我回了老家——中国几千年农业文明的核心地带、素有关中白菜心之称的三原鲁桥。
回到老家的我与年幼的几个哥哥姐姐合影
我的爷爷去世很早,不光我、小的几个堂兄堂姐也都只是从照片上见过他,所以打从我记事起,奶奶就是个当家婆婆。起初是年长的大姐负责帮着大娘照顾奶奶的起居。每天晚上我和奶奶都会先上炕,大姐就开始关屋门、封炉子、把尿盆和拐杖放到奶奶顺手的炕边,收拾整齐桌上奶奶抽完的水烟袋、煤油灯才上炕。早上我和奶奶还躺在炕上,大姐就起床了,她会先打开炉门掏炉子、换煤球,边烧水边让房子暖和着,之后倒尿盆儿、扫地、收拾屋子,屋里温度起来后,奶奶就会披着棉衣、围着被子盘腿坐在炕上,先抽上一袋水烟,之后再和大姐招呼我起床。
奶奶出自鲁桥名门吴家道的“吴家”,那周围居住了大多三原的名门大户,慈禧太后的干女儿、安吴寡妇周莹的娘家就在旁边的孟店村。奶奶的父亲与国民党元老于右任是同窗好友,解放前多年担任于老为家乡捐建的民治小学的校长,家道很好,不幸的是妻子早亡,作为老大的奶奶就早早地替父亲持家,一来二去就耽搁了自己的婚龄。妈妈给我说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吴家道的吴家在鲁桥镇上的会馆巷子有一座大宅子,与周围院子不同的是吴家的宅子临街是一栋鹤立鸡群的楼房,楼顶上是个大平台,镇上的人都把这个院子叫楼子院。奶奶年轻时候应该是个性格豪爽的人,每逢正月灯会的时候,街上人都会看到吴家的大姑娘带着一群弟弟妹妹莺歌燕舞的在平台上看花灯,挤在街上的妈妈怎么也没想到那就是自己多年以后的婆婆。
奶奶后来给她的儿媳、我的妈妈描述过她嫁给爷爷的经过。作为鲁桥外来户的爷爷当年也算得上当地商界的新生翘楚,醋坊、粮店做的风生水起,没成想妻子在生了两个儿子后不久去世了。之后听说吴家的大女儿吴明芳待字闺中,爷爷就托媒人到吴家求婚,但看着年幼的弟妹,已经过了婚龄的奶奶拒绝了。没成想爷爷娶的二房又是红颜薄命,没几年也走了,他就再次托媒人到吴家求婚。
媒人在堂屋里给奶奶的父亲花言巧语的煽着情,老爷子顺嘴说了句:就可怜梁家两个娃子了,真是没妈的命,送走了亲妈,又送走了二妈,这以后可咋过呀……没成想一直躲在帘子后面的奶奶想起了自己从小没了娘的苦楚,张口就搭了一句:没妈的娃还就不过了……?媒人一听就紧着这句话借坡上驴,奶奶才终于成了我爷爷的第三房妻子。奶奶婚后对前房的两个儿子疼爱有加,大伯、二伯对奶奶也比亲妈还亲。听爸爸说,大伯新婚洞房花烛夜时,十六岁的新娘子无意中诺诺的问了一句:听说你妈好像不是亲的?没成想一向老实的大伯一下子怒了,一个大耳光把新娘子扇出了洞房。
先祖父梁公(讳)子文、祖母吴氏(讳)明芳遗像
年轻的新媳妇躲在门道里委屈的流着泪,强压的抽泣声在寂静的夜里还是被奶奶听到了,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赶忙和爷爷起身叫来了小两口,问清原委,是又好气又好笑,劈头盖脸地骂了大儿子一顿,一对新人这才方得重回洞房、共度良宵。
上面的这些事儿都是我很多年后断断续续听父亲讲起的,因为小时候的家里根本看不出来有一丝一毫的非亲血缘关系。奶奶治家既严且慈,在儿孙辈中拥有无限的权威,我的大娘连续多年被评为三原县的五好媳妇,这一优良的家风也传给了我的大嫂和其他晚辈。
1977年,妹妹的到来成了家的焦点(最右是小姨)
大姐出嫁之后,就由大娘自己服侍婆婆,几年后大嫂进了门,这一职责又转给了她。大嫂结婚时大哥已经接大伯的班去富平工作了,所以我过年回老家时、也是大哥一年难得的回家几天。现在我很难想象,那时大嫂是如何坚持每天天不亮,就离开热被窝、离开一年难得几天团聚的丈夫,先到前头的屋子收拾、照料我和奶奶起床洗漱,之后再到后头收拾公婆的屋子,接着开始一天的操劳。
我回老家住了一年多,在我快三岁时,父母难舍与儿子长期离别之苦,决定过年后把我接回陕北。大家就说都十个孙子了、也算是十全十美,拍个照片吧。那是一个冬天,一大早天下起了雪,哥哥姐姐们都换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拉出家里的架子车,车上铺了厚厚的棉被,奶奶抱我坐在车上,其他人拉的拉、推的推,赶往十几里外的三原县城。那时上县城要过著名的古龙桥,桥两边是“Z”字型的大坡道,坡底常年都有给人推车挣零钱的小工。那天大雪纷飞,道路异常地泥泞,好在我们人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拍了这张陪伴我们一生的照片儿。
照片拍好后,父亲花大价钱放大了一张,又用自己擅长的手工作了个像框。他先用硬纸板做了像框的基础,再在硬纸板上贴了一层木纹纸,用裁成细条的烟盒锡纸作了装饰的金边,之后又一遍遍地刷了几次清漆,最后这个精美温暖的相框就挂到了奶奶的炕头。
1988年冬的一个清晨,家里出门最早的大侄女梁博一边背着书包往外跑,一边和以往一样对着前屋的门儿喊了一声:太婆,我上学去了。之后是大嫂蹑手蹑脚的走进前屋,摸黑完成着早已了熟于胸的程序: 开炉门、换煤球、掏煤灰、烧上水,倒尿盆儿时摸着盆边儿还有点余温,就知道奶奶早上已经起来过了。回来后大嫂打开灯,边收拾屋子边和奶奶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婆,你早上想吃啥?还吃油糕不?要不我一会儿到十字口给你端一碗水盆?都有一星期没吃羊肉了吧?……
突然大嫂觉得不对劲,说了半天怎么不见奶奶搭话?看着被子裹得严严整整、一只手轻放在脸旁、侧身躺着的奶奶一动不动,“婆!”、"婆!!” ,大嫂加大了点儿声音,奶奶还是没有应答,她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的用手轻轻地试了试奶奶的鼻息……
“婆……" 大嫂一声大哭,亲爱的奶奶已经不知何时在睡中离去了……多年后大嫂经常给人说:人一辈子,咋才能修到像我婆那样走呀。
人有五福,曰“长寿”,曰“富贵”,曰“康宁”,曰“好德”,曰“善终”,有人说最难得的一福就是寿终正寝。奶奶少年持家,照顾父亲和一群年幼的弟弟妹妹;嫁到我家后,又要待奉抽大烟的公公、婆婆、丈夫,又得拉扯前房留下的两个儿子;她用自己刚毅的性格帮助丈夫戒了烟,好不容易熬到了儿孙满堂,儿子也大学毕业成了公家人,丈夫又走了。此后几十年,奶奶凭着他的慈爱与智慧,将一个大家庭治理得和和美美,家风纯厚,虽未大富大贵,但能在八十多岁高龄上无疾而终,也应算得天道至公、获五福俱全之人了吧。
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在奶奶嫁到我家之前,梁家不但人丁单薄,梁家的媳妇也大都红颜薄命。我的高祖就是早年丧妻后,带着我年幼的曾祖一路做生意从山西落脚到了泾阳县花池渡村,日子好了之后为儿子娶了当地一吕姓姑娘为妻,1900年,我的曾祖母生了我爷爷后不久就撒手人寰。我爷爷算的是真真正正的三代单传,没成想他成年后连娶了两房妻子都是英年早逝,这一切在奶奶进门后才发生了根本的转变:父亲弟兄三人,我们这一辈四子七女,可谓枝繁叶茂。从奶奶起梁家的媳妇也都高寿了,奶奶八十多岁无疾而终,大娘走时八十九岁,二娘现在年近九旬,依然身体康健,妈妈八十多了,现在依然为我们做饭、持家。
奶奶去世32年后,2020年1月16日,父亲在他84岁生日前夕,在雪娟为他读书的声音中、在至亲家人们的环绕中,告别身边的亲人,安详地走了,去陪伴他最亲爱的母亲了。
至仁至爱,方得善终。以此文怀念我亲爱的奶奶与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