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记忆

地 震 记 忆

我的故乡在河北省,离唐山市不算太远。 唐山大地震发生时,我还不满六岁。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睡梦中我被母亲叫醒。只听她一面焦急地叫我“快醒醒,地震了”,一面喊东屋里的奶奶和二姐,让她们赶快起来到外面去。迷迷糊糊中,我被母亲连拉带拽地拖到院子里。平日里奶奶与二姐住东屋,母亲带我在西屋睡。父亲和大姐因工作都不在家。

我是第一次听到“地震”这个陌生词汇。这时候初震已经过去,由于刚才在睡梦中,所以我并没有体验到究竟是怎样一种情况。只是从大人的惊恐里,感受到肯定是非常严重的事情。

我们都站在院子东侧的枣树下。天上飘着稀疏的细雨,虽然是七月末,但凌晨的风却颇有些凉意。我不时打个寒战,半是因为冷,半是因为害怕。现在想来,那时一家人的形象肯定很可笑——我们顺手抓了各样的家什来遮雨,塑料雨布、被单等,奶奶则拿个簸箕顶在头上。

后来,母亲冒险去屋里拿了床褥子,就铺在潮湿的地上。一家人偎坐在上面,依旧顶着遮雨的家什。所幸雨只是零星地落下,我们并没有被淋湿。

挨到天亮,村大队部的喇叭里通知,唐山发生了大地震。同时也发布预计还会有地震发生,要社员们采取防震措施。人们开始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讲述着昨夜各自的经历。因为地处农村,所幸地震造成损失并不大。记忆中,全村只有一家的院墙倒塌,其余大多是墙体或地面出现裂隙。我们小学的教室就是如此,地面出现了长长的一指多宽的裂缝。虽是如此,这毕竟是场百年不遇的天灾,后续会如何发展,大人们仍忧心忡忡。

然而,地震对于孩子们,却像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一颗石子,平淡无奇的日子骤然漾起重波繁漪。怀着巨大的新奇感,我们兴奋不已,结伙走家串户听“热闹”。而尤其让我高兴的,则是可以不用上学了——那时家乡只放麦假和秋假,暑期照常上课。

还有更让我兴奋的,是母亲决定在院子里搭一个“窝铺”。

窝铺,是家乡对帐篷等野外简易居所的称呼,一般是夏秋季节搭设在瓜园菜地,作看青守园之用。因为仍可能发生地震,所以我们不能住在房屋里。作为孩子,住窝铺就相当于现在的野营,那可是我一直向往的事情呢!

然而事出仓促,加上人力有限,母亲和奶奶忙活了半天,只在院子里用秫秸打底,搭了一个斜三角状的简易草棚。当晚,我们一家老少四口,都挤进这窄仄的草棚里睡,极不舒服。好在第二天小舅赶来,要帮我们搭建新的窝铺。

新窝铺的“选址”,在院落东部几棵高大的枣树下。小舅把西耳屋的两扇门板卸下,又找了几块旧木料,便围着一棵枣树的树干,用砖和凳子支起离地一米多高的铺板;再借用树冠底层的枝杈,以木棍和竹竿扎成骨架,外面包上塑料雨布,留好可封闭的出入口,一个完美的架空窝铺就诞生了。当然,还有最后一件事,就是把夜里照明用的煤油灯,用铁丝拴了,挂在树干斜出的一个小枝杈上。

那夜的枣树下,躺在包裹严实的窝铺里,望着枝杈下闪烁跳动的灯火,我竟有了年夜般的心情,和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惬意。而在后来的日子里,那枝挂了油灯的树杈,树皮渐渐被铁丝勒出深深的伤印,直到几年后仍有愈合后的疤痕。

至此,村里各家大都在院子乃至街上搭建了窝铺。这使得一贯胆小的我,晚上也可以毫无顾虑地出门玩耍了。

大地震虽然过去,但余震还时有发生。初时,每有震感我们都要惶恐避险,后来渐渐便习以为常。记得有时和伙伴们在野地里割草,无意间就会瞥见雨后浅浅的水洼晃动起来;还有时白天在家,也会忽然感觉到明显震动,伴着房檩落下几缕积尘。每逢此况,我们虽然立刻知道是地震了,却并不惊慌,明白此等小震不会有什么大危险。

随着人们对地震的适应,上学这个我极不情愿的事情,还是不可避免地回来了。然而毕竟是特殊时期,学业不再如以前那么紧张,有时只上半天课,有时干脆一天不上。高年级的学生还发了抗震宣传画册,二姐也有这样一本,被我当宝贝一样地拿来翻看。

画册里多是科普地震知识的图片,包括家禽和小动物的反常行为,地震发生时的逃生方法等等,配以谚语短文解说。记得其中有一幅描绘震后情形的图画,画中幸存的人们站在废墟旁,天空一片漆黑凌乱,似是塌毁一般,呈无底黑洞状。这种末日之灾的景象,极大震撼了我幼小的心灵。直到若干年后,类似的恐怖情景还出现在我的梦境里。

随着时间的推移,虽然对地震的恐惧渐趋淡化,另一种恐惧却在心头升起。这就是被人们悄悄传播的各种小道消息。

比如,有传说唐山地区大部分已塌陷成水泽,但也还存着几座孤岛。而岛上幸存的人,虽然家里米面皆有,却苦于没有可供做饭的水。因为,地面塌陷后涌出的都是黑水,根本不能饮用——这自然是人们由唐山产煤而生出的联想。

其中一个传说尤其令我恐惧,是大姐听来讲述给我们的。

某地因为地震,有处干枯的河道里,忽然塌出一个神秘洞口。虽然当地人都很好奇,但却不敢进入探看。终于,有一位非常有胆识的民兵连长,孤身摸进洞里。那洞很深,走了许久,忽然发现前边有亮光,走近看时,竟是一间有人的小屋。连长胆子大,立刻冲进屋里。然而终究势单力薄,很快就让里面的几个人制住,冲突间还被割掉了一只耳朵。虽是如此,民兵连长依旧冷静机智,最终用攻心术吓住了里面的人,让其乖乖就范。经审讯,洞穴是特务的秘密据点,因地震而被暴露。

这个诡异而惊悚的故事,乘着地震期间惶恐的氛围,在人们的工余饭后悄然流传。几经转述,“版本”也渐有演变。记得我们几个孩子曾凑在一起悄声讲述,印证补充着各自版本的差异。一面神秘兮兮眉飞色舞,一面满身鸡皮疙瘩。

然而最为流行的小道消息,则是关于震区救人和自救的故事。救人故事大多与新闻报道相类,而自救故事则版本纷纭。比如,有一个被传述的自救案例说,某人被压在废墟下,靠一兜土豆坚持了十二天,最终被救。类似的另一版本,则说是靠一暖壶水坚持了十二天,还有说这人是护士的,是靠一瓶葡萄糖才得以存活。而更离奇的,则竟有传说其实靠的是一盆小便。

凡此种种,本应令人恐惧的震灾,在我作为孩子的感受里,却如一场热闹缤纷的人间大戏,虽充斥着诸多疑惧与未知,却又不乏新奇甚至趣味。

一九七六年的大地震,给唐山人民带来了炼狱般的灾难。而我,一个年幼的孩子,在经历地震之初的惶恐之后,出于对陌生事物探求的天性,却渐渐演化作一种满足了好奇心理的奇特感受,最终竟成为独特的,甚至带有某种美感的生活体验。

于是,在那些特殊的日子里,我畅意于露宿和停课的愉悦,享用着地震及其衍生故事所带来的新奇与惊悚,体验了一段难以忘怀的特殊经历。

2020.9

    作者青成,一九七〇年生,河北省阜城县人。幼年迁居济南市,后就读于济南一中、济南大学。现就职于某事业单位,高级工程师、注册造价师。立志学理工为业,自习文学。高中时代至今,三十余年笔耕不辍,作品以诗歌、散文为主,散见报刊、网络。诗歌早期主要为现代诗,近年多作旧体。青成现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济南市作家协会会员,济南市历下区作家协会会员。

2018年11月,作者诗文集《青的守望》由中国书籍出版社出版。本书为作者自选诗歌、散文集,分为《寂寞思索》 《青春回看》 《尝试成熟》 《且吟且忆》四部分,计28万字。全书收录原创诗歌319首,散文及短篇小说64篇,为自1990-2017年间,作者创作作品的精选。

《青的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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