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赋第19讲
今天我们的学习内容有两个:隐脉和立意
一、隐脉
经典辞赋,我们现在读来是那样宏富精深,文辞华贵。而要真正领会赋文的思想内涵,必须对辞赋的一些密码进行破译。密码就是“一眼看不出来”的所在。凡是轻而易举就能看透的,不能算作密码。赋文之“隐脉”就是一个赋文创作中的密码之一。
所谓“隐脉”是指文章的段落大抵清楚之后,就要为这些段落找到一个可以串联的主线。这个主线不是技法技巧,而是你的文脉所在,而这些文脉正隐藏在各个段落之中。这也是一篇文章除技法技巧之外最关键的部分,或者说是文章的灵魂所在。关于这个部分,在一些旧塾教育里强调极重,但实际指导与分析并不多。可能因为这部分应该是属于“教无可教”的部分。
旧塾针对隐脉传下来一篇理论性短文《隐脉篇》,但却没有什么详细注释,其涵义主要靠自己来领悟。现将此篇短文抄录于下:
“天下之物,惟人一心;世间之文,在气一脉。物之无识,敷蛇珠而有灵;文之有分,抟(tuán,把东西捏聚成团)龙象则可贵。辨其高下,舒以元和。扩以肌肤,发而骨血。表道出九天之上,隐机入大隧之中。天马腾空,岂无缰于指掌;晴虹照壁,何有卜于蓍(shī)龟(蓍草和龟甲。古时用以占卜)。泰之在祥,势则于壮。潦水藏辙,焉无迹乎;灵台泛光,乃善谋也。取以浩浩,先其微微。将出而人神不知,欲拈则巧拙有度。乃此斯文之妙,可无说也哉。”
“可无说也哉”强调的是靠自己领会分析,因为从开始学习到现在,应该自己有自己的见解,有自己的分析能力。有人曾把这篇短文解为做文章要引入兵法之谋,诸如奇正相辅,欲擒故纵等等理论。这么一说,似乎真有点神秘主义的味道。
下面是为《隐脉篇》中一些必要的词汇与典故所作的一些引注。
1、晴虹:是灯的代指雅称。晴虹照壁是指刻苦读书。
2、潦水:是指雨后路上的积水。
3、隐机入大隧之中:这句有典,大隧的本意是指地道,这个典故出于《左传·隐公元年》:“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要弄懂这句在篇中的含义,要先知道这个典故的内在含义。此典故出自于《郑伯克段于鄢》,全文译文如下:
从前,郑武公在申国娶了一妻子,叫武姜,她生下庄公和共叔段。庄公出生时脚先出来,武姜受到惊吓,因此给他取名叫“寤生”,所以很厌恶他。武姜偏爱共叔段,想立共叔段为世子,多次向武公请求,武公都不答应。
到庄公即位的时候,武姜就替共叔段请求分封到制邑去。庄公说:“制邑是个险要的地方,从前虢叔就死在那里,若是封给其它城邑,我都可以照吩咐办。”武姜便请求封给太叔京邑,庄公答应了,让他住在那里,称他为京城太叔。大夫祭仲说:“分封的都城如果城墙超过三百方丈长,那就会成为国家的祸害。先王的制度规定,国内最大的城邑不能超过国都的三分之一,中等的不得超过它的五分之一,小的不能超过它的九分之一。京邑的城墙不合法度,非法制所许,恐怕对您有所不利。”庄公说:“姜氏想要这样,我怎能躲开这种祸害呢?”祭仲回答说:“姜氏哪有满足的时候?不如及早处置,别让祸根滋长蔓延,一滋长蔓延就难办了。蔓延开来的野草还不能铲除干净,何况是您受宠爱的弟弟呢?”庄公说:“多做不义的事情,必定会自己垮台,你姑且等着瞧吧。”
过了不久,太叔段使原来属于郑国的西边和北边的边邑也背叛归为自己。公子吕说:“国家不能有两个国君,现在您打算怎么办?您如果打算把郑国交给太叔,那么我就去服待他;如果不给,那么就请除掉他,不要使百姓们产生疑虑。”庄公说:“不用除掉他,他自己将要遭到灾祸的。”太叔又把两属地边邑改为自己统辖的地方,一直扩展到廪延。公子吕说:“可以行动了!土地扩大了,他将得到老百姓的拥护。”庄公说:“对君主不义,对兄长不亲,土地虽然扩大了,他也会垮台的。”
太叔修治城廓,聚集百姓,修整盔甲武器,准备好兵马战车,将要偷袭郑国。武姜打算开城门作内应。庄公打听到共叔段偷袭的时候,说:“可以出击了!”命令子封率领车二百乘,去讨伐京邑。京邑的人民背叛共叔段,共叔段于是逃到鄢城。庄公又追到鄢城讨伐他。五月二十三日,太叔段逃到共国。
《春秋》记载道:“郑伯克段于鄢。”意思是说共叔段不遵守做弟弟的本分,所以不说他是庄公的弟弟;兄弟俩如同两个国君一样争斗,所以用“克”字;称庄公为“郑伯”,是讥讽他对弟弟失教;赶走共叔段是出于郑庄公的本意,不写共叔段自动出奔,是史官下笔有为难之处。
庄公就把武姜安置在城颍,并且发誓说:“不到黄泉(不到死后埋在地下),不再见面!”过了些时候,庄公又后悔了。有个叫颍考叔的,是颍谷管理疆界的官吏,听到这件事,就把贡品献给郑庄公。庄公赐给他饭食。颍考叔在吃饭的时候,把肉留着。庄公问他为什么这样。颍考叔答道:“小人有个老娘,我吃的东西她都尝过,只是从未尝过君王的肉羹,请让我带回去送给她吃。”庄公说:“你有个老娘可以孝敬,唉,唯独我就没有!”颍考叔说:“请问您这是什么意思?”庄公把原因告诉了他,还告诉他后悔的心情。颍考叔答道:“您有什么担心的!只要挖一条地道,挖出了泉水,从地道中相见,谁还说您违背了誓言呢?”庄公依了他的话。庄公走进地道去见武姜,赋诗道:大隧之中相见啊,多么和乐相得啊!”武姜走出地道,赋诗道:“大隧之外相见啊,多么舒畅快乐啊!”从此,他们恢复了从前的母子关系。
君子说:“颍考叔是位真正的孝子,他不仅孝顺自己的母亲,而且把这种孝心推广到郑伯身上。《诗经·大雅·既醉》篇说:'孝子不断地推行孝道,永远能感化你的同类。’大概就是对颍考叔这类纯孝而说的吧?”
这就是“大隧”这个典故的由来。现在的问题是:这个典故到底跟我们今天要学习的“隐脉”有什么关系呢?其实这个典故,隐藏了一个欲擒故纵的道理在里面。当国王的兄长,虽然早就知道其弟的不轨之心,但是一直故意包容他,让他自己把事做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再一举灭之。换这个原理在赋文中,就是有埋题隐线,但事事都在引,最后一举而牵出的原理,颇有些兵法家的概念在里面。
“隐脉”的关键在于首先要有“脉”。这个脉,在落笔之前已经想好,然后再围绕这个脉选取素材,安排章节,然后通过层层相连,最后牵脉而出。甚至是这个文脉,早已充盈在点点滴滴之中。至于隐的问题,是指不宜将文章的主脉暴露得太明显或者太早。要作隐兵、奇兵,但通篇的素材又必须围绕这个主脉,也就是所谓的似隐非隐,似显非显。说得浅显些,即作一篇城市赋时,若想将此赋定位在“祥瑞之城”上,那么使用的所有素材甚至是用词都要围绕这个“祥瑞”做功夫,但是“祥瑞”这两个字又不能直用太多。这就需要在素材上做取舍,在炼词上下功夫。无论是在安排这个城市的风景段、历史段或者是人物段落时,除了是用作对比或反衬的之外,都不能将那些不“祥瑞”的素材纳入。议论发感时,也是这个道理。更不能与“祥瑞”这个文脉发生冲突。而主脉之下如果还需要有副脉的话,那就要尽量使副脉与主脉不发生冲突,并且必须是紧密相关的。比如主脉是“祥瑞”之城,副脉就可以选作“文化之都”“孝道之都”“风光之地”等等,这些都是与主脉有关联的内容。
总的来说,一篇赋文,从头到尾,把那些内容有机联系在一起的就是文脉,这条线,似显非显,似隐非隐。既不能太直白地把中心思想过早完全暴露,也不能让中心思想全然隐匿不见,要有显而非全显。既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能够感到文章的气脉,又不至于看一段就一目了然。要让读者顺着你的思路、你的文脉去思考去思索。最后,这条文脉随着你的素材的串缀,而渐渐清晰明朗,随着你段落的增加而越来越明确。到尾段,再厚积薄发,一举齐出,形成强有力的豹尾回护。
做到以上这些,就其章法结构来看,就算成功了。我们在阅读当代的一些赋文时,常有看不下去的感觉,或者看两段便失去了兴趣。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这里除了立意、炼词、句式、用韵、平仄等因素外,其章法结构混乱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比如一篇赋从开篇就东拉西扯,诸如人文历史的细节,风光物产的细描,并且感慨加议论杂乱无章,如大杂烩一般,这样的赋文自然会使读者头昏脑胀,这就是章法不明的毛病。
段落也要规划好再动笔,要点忌东拉西扯,杂乱无序。比如一篇赋文,有时开篇还不错,但是再看下去又不行了,不知道它想说什么,这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作者在安排内容的时候太过随意。就好比我们在听一个人说话,如果他翻来覆去,啰啰嗦嗦夹杂不清,这样的章法,会让人失去阅读的欲望,无疑也是失败的。
另外,对于“隐脉”的问题,还要注意“隐”与“显”各有其度。若要表现浩大的思想立意,则务必要在细节中特别注意,即在每个细节中都包含或映射文章的主旨。在技法拈取上,可以适当地施展一些古朴的技巧,比如间杂一些“古偶”的手法。如果是较长或内容较大的题目,需要有副脉时,除对比反正需要外,还需要根据主脉来选择安排,既不能使主脉副脉冲突,也不能从立意根本上推翻主脉。
以上关于章法结构的部分多少是有些约束。那这些约束会不会跟古人强调的“文由心生”冲突呢?其实,“文由心生”不是说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起码在章法结构上不是。对抒情部分或议论部分而言,抒情贵真,议论重理。就是说,抒情要抒发真实感情,要抒有感而发的情,不是无病呻吟。议论要立足真理,不可去为求一异一新而不惜推翻常识道理。比如人们认为岳飞是忠良,你偏要说他愚昧;人们说秦桧是奸臣,你偏要说他是大功臣,这叫黑白不分,哗众取宠,是不入正流的。
古人做赋,早期都接受过严格的启蒙教育。在他们运用得非常熟练之后,才真正谈得上“由心而发”。感情与想法要用符合体式的文字表现出来,或者表现得比你的原始想法更美,这需要相当刻苦的先期练习,不是一蹴而就的。通看古代名篇,纵横开阔的是思想,是词句,是句法。
二、思想立意
一篇文章的思想立意,常是人们评价一篇文章的重点。文章的思想部分,是由作者的思想品格所决定的。每个人思想品格的成长与定型,又与其从小接受的教育以及耳濡目染关联。
无论如何,文章的思想立意,都应该立足于一个“正”字之上。弘扬正气,扬善挞恶,永远是一个古典文学作者的责任。要做到立足于“正”,首先需要“正知正解”,即首先需要对这个世界,这个社会,对你身边所发生的一切要有正确的认知,这是一个必然的前提。否则若误入邪见去作文,则文笔愈好,其危害愈大。通常来说,与儒家提倡的“忠孝仁义礼智信”等相契合者,都属于“正”的范畴,反之就是不正,这是一个通俗的衡量尺度。
例如唐浩虚舟之《行不由径赋》(以“处心行道,有如此焉”为韵)
澹台灭明,幽栖武城。感朴直之风散,恶奸邪之径生。苟正其身,宁偏僻而是履;不以其道,故斯须而不行。想乎尘满荆扉,草迷荒野。追游不慎其经历,咫尺固难于出处。锺山石上,杖藜之意殊乖;蒋氏庭中,携手之期顿阻。牢落幽居,交从日疏。顾履危之若是,将苟且其焉如。访野径以闲游,恐穿松竹;出衡门而独步,不绕园庐。嘉夫砺志草茅,规行畎亩。避幽隐以不到,视崎岖而何有。芜城独赏,宁游旧井之间;山馆时归,肯逐樵人之後。至若草树沈沈,幽芳阻寻。络野之茅阴自合,缘溪之苔色空深。以遨以游,见徇公灭私之志;一动一息,有去邪崇正之心。是以萧索乡闾,虚闲襟抱。优游多辙之穷巷,来往疏槐之古道。花间绝迹,念蹊树之徒芳;原上无人,惜皋兰之暗老。且遵道如砥,持心若弦。信无私以白首,将抱直以穷年。颜生负郭之田,有时窥矣;谢氏登山之屐,无所用焉。既而披蔓草之荒凉,见游人之逦迤。方检身于邪正,宁系怀于远迩。杨朱悲道丧,事亦如斯;阮籍哭途穷,意殊若此。当举直以错枉,冀风行而草靡。苟非贤智之为心,孰能如是。
浩虚舟这篇赋文的立意,无非就是讲了一个“为人需要正直,行动需要正大光明”的简单道理,但作者由“澹台灭明”生发的一些典故作引子,选材精辟,层层展开,一步步将读者引向深处,“澹台灭明”的高洁品行在作者精心选择的事迹中,愈发显得与众不同。如此讲述大道理,再配以精准的炼词与相当的文采,就能深入读者内心,当然就不会有乏味之感。
我们需要知道,创新并不是推翻传统的道德认知,如前所言,若将岳飞说成愚昧,将秦桧说成忠臣,如此“标新立异”是万万不行的,即便是修辞或比拟,也要把握尺度。前贤先圣们都是我们道德风范的代表,或是忠于国家的表率,或是忠于爱情的楷模。千百年来这些故事一直激励后人,切忌为了达到哗众取宠的目的而随意丑化他们,那样会得不偿失。赋文的思想立意,固然需要创新,但是绝对不允许为求一新而信口雌黄,毫无顾忌。真正好的立意,是置于传统道德之下,以独特的感受,较新的角度展现出来。忧国忧民、针砭时弊、以小悟大、体物抒情等,都可以通过赋的形式,以千变万化的手法予以展现,唯一不变的还是一个“正”字,从这个层面上讲,思想立意部分的高低,其实就是个人情操与修养的优劣。
赋,本有议论功能,当我们在文中论及道理时,或许有些人会认为是老生常谈,是在说大道理。其实说大道理有何不好呢?文以化民,文化本身就是一个大道理。读书之人,秉传前贤先圣之理,应是分内之事。虽然我们未必已经做到,但起码要有这种认识。如果一个古典文学的作者,都不能去传播弘扬大道理,那是文化的悲哀,就文学作品而言,论述大道理,只要我们能够尽量避免千篇一律,经常变换角度和高度,这就是创新。
写赋和写出好赋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前者只是掌握了写赋的一些技术性的东西,而后者则是一个人的人品、学识、才华、胸怀、气度等诸多因素的集中体现和升华。这种体现和升华最终决定着辞赋的命运和质量。
本讲提纲:
一、隐脉
二、思想立意